2011年12月《生活月刊》對宗薩欽哲仁波切的採訪全文

靈與智慧(官網)文/Punyatara 翻譯/姚仁喜 LIZ 攝影/PawoChoyingdorj在藏傳佛教現世的仁波切里,他是非常有個性的一位——他拍電影,寫書,如果不是在法座上講法,他也會被很多非佛教徒視為藝術家和作家;雖被尊為仁波切,不過他至今也沒有出家;他是不丹國王尊貴的上師,但他也會戴著假髮套扮成嬉皮士。如果你試圖對他有任何確定的想像,他一定會讓你的想像瞬間化為泡影。他一直在用他的言語和行動告訴你:不要對任何事物抱有任何執著。「所有的美麗與醜陋都是要放下的,因為它們都不是佛性。」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講座時被深深打動的一瞬間。在此之前,我沒有讀過他的書,沒有見過他的面,除了知道他顯赫的前世是十九世紀西藏利美派運動的重要導師之一蔣揚?欽哲?旺波和《西藏生死書》的作者的老師確吉?羅卓,我對他一無所知。那次講座讓我深深領教了他卓越的口才和犀利的智慧,於是我開始閱讀他的書,看他的電影,聽他的講座光碟,後來有機會採訪到他。這些年來,我看見了一位真正為他人奉獻的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有人和你說,這個世界上有無私的人,你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個傳說,但當你見過他,見過他是如何對待所有和他接觸的人,你就知道原來真的有這種人。仁波切的時間表永遠是滿滿的,通常他每天凌晨三點起床,做他的功課,那包括誦經、禪修等一系列的修行。到七點就開始了他對外的接待和活動。如果他主持法會,那麼通常會從早晨七點,有時是六點半,然後持續到下午五點,有些法會會直到晚上七點才結束,之後他要召集各種聚會,在這些聚會上他會討論很多白天無暇顧及的工作,包括學院、寺廟和基金會的管理等龐雜而細瑣的事情,這樣的討論會持續到十點,甚至更晚。可以想像一下他每天要說多少話,回答多少問題,付出多少心力!但從未見他流露過一絲不耐煩。他能記住每一個希望他記住名字的人的名字,他還會告訴每一個送他禮物的人他很喜歡你送的禮物,這個表達不是在當場,而是在他下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他知道很多人都希望得到他的青睞,所以他一定會做讓你開心的事情。而對於每位學生的修行進度他也時時予以必要的指點,不會遺忘。他能體察到每個人細微的需求,然後予以恰當的回應,但他不會讓你覺得有負擔,而只是心懷感動與感激。「蔣揚」在藏語里是文殊菩薩的意思,「欽哲」是智慧慈悲的意思。因為仁波切被視為文殊菩薩的化現,尤其如文殊菩薩一般有極好的口才。很多弟子和非信徒遇到困惑或想挑戰佛教,向他發問時,都會得到極富啟發性的回答。這些回答通常直指我們二元對立的偏執,仁波切一直在讓我們了解一件事:你的自性沒有二元分別。所以你會發現他的回答要麼帶你去看你未曾看到的另一面,於是你知道你所執著的只是真相的一個面向,所以它不是真相;要麼他會讓你發現對事物所做的二分法例如對錯、好壞、美醜的標準是多麼的靠不住,如果這種分別本身就是荒謬的,那麼你所相信的又有什麼依據呢?在今天的中國,很多人在快速發展的時代浪潮中被沖得東飄西盪,那種無根的感覺讓人很恐慌,而在衣食無憂甚至豐足之後,生活的動力一下子變得模糊和力道不足,尋求精神支柱成了很多人的心理訴求。然而,能夠直指我們心性的智者寥若晨星,因為指出心性的真相不僅需要有令人信服的智慧,更需要有令人樂於接受的方式。仁波切是深諳此道的大師,他會用現代人的語言、案例、邏輯切中現代人的要害。生活:您在世界各地旅行,在今天很多經濟發達國家被視為更具文明的國家,您認為是這樣的嗎?您怎麼定義文明?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作為一個佛教徒,我總是認為文明社會應當有一些善良、寬容和慈悲,這與你的高速公路有多少有多長,你有什麼樣式的火車站或機場系統無關。這是一個好問題,真的我願意詳細闡述,因為這真的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文明社會也許只是存在於我們的夢中,我認為中國如果想成為一個文明社會,我建議你們一周只工作三天或四天,人們要有假期。不要太辛苦地工作。基本上這就是我說的。我要說所有懷孕的女性應當為了他們懷孕這件事從開始就被給予報酬,這是一個工作,一個很大的工作!這是一個很大的奉獻。人們應該付報酬。現在富裕國家只用政府有多少稅收、GDP來判斷,這是人們衡量文明與否的標準。但實際上有很多義務工作者(的價值沒有被計算進去)。如果中國想成為文明國家,中國真的應該推廣這種志願精神,像真正的無償的和互助的,像我給你一公斤茶,你給我半公斤黃油。真的真的不應該鼓勵連鎖經營之類的,但是我們是在談一個夢想。生活:目前世界很多國家的離婚率在迅速上升,中國也不例外,人們對婚姻有很多困惑,當前大多數國家還是實行的一夫一妻制,您如何看待人類形成的這種婚姻制度?有何好處和缺陷?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婚姻是一種非常有趣的現象。我總是談定義,因此,也許我們現在應該重新去思考婚姻的定義。兩千年前跟現在的婚姻的定義,可能是不同的。我們現在有許多挑戰。以前沒有電視,所以先生、太太和小孩晚上都一起彈鋼琴,那是過去對婚姻、對先生、太太的的定義。而現在的婚姻,先生太太必須以工作為生,因此有他們兩個不一樣的工作,他們還有兩個電視,各看各的節目,這些狀況自然就產生一些力量來重新定義婚姻。這是半開玩笑的:婚姻應該以這樣來了解,把它想成像一個公司一樣,為了經濟與人力節約的原因而有一些規條;而作為一個佛教徒,我要說婚姻最主要的目的,應該是夫妻之間相互給予對方自由,而不是互相限制、管束。生活:請問您與孩子們在一起和與成年人在一起感覺有什麼不同嗎?人成年後最可能的損失是什麼?怎麼避免?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最大的不同就是「不批判」的那種能力。很悲傷,成年人失去了這個能力。事實上,在禪定的教授里,需要我們達到那種境界,不批判的境界。因為當你不批判的時候,你是最開心、最快樂的。一切都只是玩具、遊戲,只是一種展現。我們可能失去了那個能力。生活:從佛教的觀點來看,人來到這個世界不是一張白紙,對於孩子與生俱來的「毛病」,老師該如何去幫助他轉化?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有很多方法可以幫助小孩長大。但我總是強調,我們現在的孩子一定需要學習因果關係。因為我們的孩子們一般都只被教導有關「結果」而已。我們的小孩可能坐在一個大沙發上,他們必須要學習有多少人做出多少貢獻、花費多少努力,才製造了這個大沙發。有些樹被砍了,在世界上某個地方也許是宏都拉斯或是柬埔寨,有許多一天掙一毛錢的小孩做了這個沙發。這是我們要給小孩非常重要的教育。在佛教里我們稱此為「業」,在一般人的話里,叫做「沒有白吃的午餐」。生活:您認為由宗教組織來施行教育有什麼長處或短處?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基本上很普遍的來說,強迫一個天真無邪的人去接受某種思想都是不好的。宗教是靈性的事情,他們必須自己去追尋。我們不能強迫餵食他們。如果這樣做的話,不管宗教的精髓是什麼,就會失去。我總是喜歡一個人為了追求真理跋山涉水、飄洋過海的這種故事,這是好的。可是如果宗教是強迫銷售給你的話,這是很令人懷疑的。我們剛才也講過,對孩童的教育,教育他們因果的關係是最理想的。現在有很多新時代或者現代另類思考的學校,我也去過一些。有一些在印度,我覺得非常好。因為他們教導一些從物質觀點看起來毫無價值的東西,例如讓小孩子學習古典音樂和舞蹈,而且教很多年,保證不會因此技能找到工作。但我認為這種教育給了孩子們特別的東西,讓他們非常優雅。總之,回到這因果的教育。我們現在實在是忘記了這個。下一代的小孩會忘記,不知道在我們吃飯之前有一個叫做「烹飪」的過程。他們可能以為食物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生活:中國的教育改革存在許多困難,比如很多窮人無法享受到合乎質量的教育,學校和商業聯繫太緊密,教育過多注重技能培訓而不是人的品格和潛力的開發,您覺得一個能讓大多數人受益的教育體制的建立應該注意哪些問題?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認為教育應該教給學生一些消費社會認為完全無用的東西,比如像音樂、舞蹈、戲劇、詩詞等這些東西——這些可能不會為你帶來很多金錢,但可以在生命中為你帶來更多優雅與優美的東西。目前,人們認為任何可以帶來金錢、薪資和利潤的,才是我們需要去學習的。你可以看到現今社會的狀況:真正給社會幫助的人,像教師、警察、護士等,他們卻可能都是工資最低的一些人。舉個例子說,我以前去台灣的時候,在交通高峰時期,看到有一些人在街口幫忙指揮交通,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些人是計程車司機,是自願來幫忙引導的,這是非常有價值的。所以事實上我一點都不會感到驚奇,如果有人說,這個世界、或我們整體的經濟之所以相互結合在一起,不是因為藍領階級的關係,而是因為所有這些從事自願工作的人,因為有這麼多志願者在做這麼多事情,把這個世界結合在一起,可是我們對這些人卻不夠重視。比如說母親懷胎九個月,事實上她們是在替這個社會做服務,這應該被視為一種工作,應該反映在GDP指數上。可是在我們現在這個完全以經濟驅動的社會裡,卻徹底忽略了這種事情。當我聽到有工作的懷孕的人,只能有一個月的假期,簡直是很不人道的事情!生活:中國女性有三至四個月的產假。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那太好了!生活:中國現在有很多人內心充滿恐懼,他們向國外移民,認為某些地方更能保障他們未來可以持續擁有現在擁有的一切,可是我們怎麼知道未來我們會擁有什麼呢?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沒辦法知道。這就是為什麼佛教徒相信業力。我們只知道一些顯而易見的事情,好像咖啡準備好了,水開了,即使如此,那也是非常虛幻的。因為你知道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而我們期盼的很多事情卻不會發生。你的孩子撫養得非常好,你能送他們去合適的學校,他們成績不錯,正要找到工作,一切卻就此終結。你知道他們也可能會生病,然後……生活:一方面我們依賴這個世界而生存,國家和個人都在加入各種組織,另一方面,我們又希望保持獨立、自由和尊嚴,避免自身價值被他人侵犯,但好像這兩者經常衝突,您怎麼看?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就是為什麼說釋迦牟尼佛是如此正確。這也是我們這些無名眾生的困惑所在。你知道這是最大的現代問題之一。現代人認為他們能不依賴任何事物而生存,現代人忘了事物是相互依賴的,每一個事物都是相互依賴的。這就是現代人忘記的一些事情。就算他們真的會變得獨立,但隨後我們有個問題,這種獨立的人會讓自己很疏離,這個獨立的人現在在尋找愛和來自他人的的關注。你已經陷入相互依賴的陷阱了。這就是為什麼像釋迦牟尼佛這樣既往的聖者會說這個世界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健康的生活,世俗的、過分的、極度的追求是無用的生活:人類的財富不斷在增長,尤其到了上個世紀,增長速度越來越快,儘管時不時會有經濟危機的出現,好象也阻擋不了世界經濟增長的勢頭,佛家講「生滅」,您認為人類的財富會持續不斷地這麼增長嗎?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是非常個人化的一個事情,我相信從個人的角度而言,會有增,也會有減。當然另外一個問題是我們怎麼定義富裕,我們是在談快樂的富裕、滿足的富裕、人類品質的富裕,還是我們在談資產報表上的富裕?這些定義都不一樣。理想上,人們應該將富裕定義在根基於快樂和滿足上面的富裕。生活:我們的孩子被教育要提高與他人競爭的能力。在您看來,競爭和人生成功有什麼關係?如果不去競爭,會否在現實生活中成為一個失敗者而受到傷害?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我得說這真的是個好問題。作為一個佛教徒,我傾向於告訴你競爭意味著失敗。你必定會失敗。從引進競爭的那一刻起,你從開始就有痛苦。但我們談的是一個夢想的社會,我真的不知道,我希望,我祈禱,我發願我們回到夢想中的社會。但對此我真的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至少會有像你一樣的人會問這類問題,這是一個有價值的問題,這是個我們每天都應該問的問題,而且有很多問題我們不應該逃避或不應該迴避的問題,但政客和經濟學家、零售商他們討厭這類問題。當你競爭的那一刻,你就在痛苦,於是,你就輸了。生活:有人說弱者就會挨打,我們必須成為強者,您認為我們今天應該如何定義強者?成為強者的正確途徑是什麼?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作為一名佛教徒,我只能從智識上告訴你什麼是我們所說的強大。先回答這個,我們需要知道什麼令我們脆弱。作為一名佛教徒,我們被告知如果你深陷世間八法,你就會變得脆弱。世間八法是說如果你喜歡被表揚,不喜歡被批評,如果你尋求被注意,憎恨被忽視,如果你過分地尋找快樂,過分地或偏執地害怕例如痛苦,如果你只是想得到,害怕失去,如果你深陷這八種狀態,你就會變得脆弱。如果你不會,就將變得強大。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因為就像嬰兒,在他們成熟前他們真的不在意那麼多的表揚和批評,你告訴嬰兒你太胖了,但他們不知道胖是什麼意思。所以這真的不會打擾到他們。如果這個人不會被打擾,無論誰打擾他或她都是無意義的,這些打擾不會起作用對嗎?因此我認為超越這種事情你就會變得強大。生活:當誠實和信任被深刻地破壞之後,怎樣重建?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這取決於你的期望值。因為信任總是伴隨著某種期望。你知道,有很多種信任,有真誠的、單純的、無條件的信任,這可能是你想要的。但很多時候,信任也伴隨著某種期望,而如果期望值變得很高,如果期望破滅了,那就很難了。生活:從佛教的觀點看,不能執著於「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但人類歷史似乎又在進步,您承認人類的整體意識會越來越進化嗎?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從個人的觀點來看,某些人對時間空間的執著的觀念可能會改變,這些人會從執著於時間空間的觀念里解脫出來。可是大多數的人會持續地相信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採訪是在法會結束後分幾次進行的。仁波切非常耐心而認真地回答了所有的問題。以往任何人問他問題,他只要有時間都會作答。我從旁看常常感嘆,我們對自己的親人尚且沒有這份耐心,而仁波切對於同樣的問題可能會被問上幾百次,他的那份定力從何而來?仁波切在他的書里曾經講到,一個真正的菩薩是有「徹底的謙遜,不倦的忍耐和無限的慈悲心。」很多人聽到佛或菩薩這個詞總想是三頭六臂的神祇,覺得那離自己太過遙遠,但仁波切用他的示現告訴我們,經過修行,每一個人都會發現你具備佛和菩薩的素質,因為你的自性包含一切圓滿的智慧和慈悲,如果你相信,你就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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