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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紅樓別樣紅》第一部分

周汝昌《紅樓別樣紅》(一)1------自 序

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自 序《紅樓奪目紅》問世之後不太久,就已有續集的成稿,就是說,《奪目紅》在印製工序運轉之中,我不是無所事事,還是照常逐日執筆,乘興研《紅》,積累到適宜的篇幅時,即可集為一帙,以續前文——所以這兒就又有了一百三十篇拙作要獻與讀者。在推敲書名之時,作家出版社的王寶生先生早就有了高見,他說,建議題為《紅樓別樣紅》。我覺得此議不俗,而且自然渾成,無雕琢之習氣,有深厚的意味,就立即採用他的嘉言美意。怎麼叫「別樣紅」?如尋繹來由,就會想起南宋四大詩家之一的楊萬里的名句:「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別樣」真是一個獨特的形容詞,它本身就很「別樣」——什麼也沒說,卻信服地令人領會了那種與眾不同的、而又找不到合宜而懇切的話來表達衷懷的讚美,只能說:哎!果真是與眾不同,無與倫比!《紅樓夢》之紅,即她的真美,就正是「別樣」的紅,簡直無法形容,沒有一個切當的字眼可以用得上。那麼,我們自然就會不斷地追尋這個「別樣紅」的各種緣由、因素,究竟是什麼神奇的奧妙,竟使得這部「小說」(其「說」不「小」呀!)如此地奪人眼目,更令人嘆為一萬部書也比不上她這個「別樣」?荷花的紅,本來已與桃花、杏花、牡丹紅、石榴紅……「萬紫千紅」不同了,偏偏又加上那清波麗日的上下照應,這個「紅」可就太「別樣」了!楊萬里是個大詩人,連他也沒「辦法」——大約是「想了半日」,也沒個道理可言,就只好拿了一個「別樣」來「繳卷」。詩人畢竟是智慧之士,他不去「參死句」,也更不替人立什麼條條框框——讓各人去體會那個「別樣」吧,誰若能為荷花的紅做出一個科學分析和定義,自然他比詩人就更有學識和才幹了。我們期待眾多專家學者來「解讀」的是荷花的紅,當然更是《紅樓夢》的紅。或許會有人解說:文學藝術,不是已由大家認同要有「個性」嗎?如今這個「別樣」豈不正是「個性」之義?若問及此,卻又不可混為一談,因為「個性」只是個生理、心理科學性的名詞,而「別樣紅」卻不能等於「個性紅」。「別樣紅」是說《紅樓夢》這部著作的內容、意義和藝術成就是異乎尋常的。她的文采之美,她的超凡邁俗的鮮活之氣,那一種人間的情緣和詩詞境界——遠遠望上去,就全與眾不同。這也許可以叫做「個性」,但絕不是「個性」所能表達的風光景象。說來說去,那個「別樣紅」,是找不到十分理想的「代詞」的,詩人楊萬里之所以選定了它,定非是草率漫然「湊字」的緣由。這本小書,雖然題了此名,一點兒也不是要「破解」這個神奇奧秘,只是想提醒同好者,我們應當致力於領會這「別樣紅」之可喜可貴,因而共同尋究其種種來由與因素,認識這是中華大文化的一項不可忘掉的研討課題。乙酉六月中草草寫訖※※※※※《紅樓別樣紅》是《紅樓奪目紅》的姊妹編,但問世遲了,這並非寫作的緩慢,只不過是目壞益甚,字跡難認,以致錄入的工序拖得倍於尋常了。書稿大約多半寫於甲申,次年乙酉也有少數續作。而此刻寫序,已是丙戌之秋,正在閏七月之間。如今,讓我就《紅樓別樣紅》這個書名的意義和感想在補充幾句。南宋四大家楊誠齋的名句,寫得讓人喜愛。他說「荷出(不是『綠』)波」;曹子建寫《洛神賦》,他不言紅而反雲綠,然而其別樣之紅也,卻又不寫而自見。這麼一比,倒覺得誠齋之句落於正筆,反遜了子建一籌。然而,問題卻並非糾聚在紅與不紅之上,而是那個「別樣」,方顯示出誠齋到底不同凡響,他創造了「別樣紅」這種超群的詩句,詠花大都色紅,紅不少見,然而少見的是「別樣」之紅。而荷花之紅與那些名花之紅都不一樣,因此,我很喜歡這個「別樣紅」,她比較蘊藉,稍有厚度,不那麼張皇——紅是不錯的,但不帶強光濃艷。究其實,「紅樓」之紅,不拘如何,總是真美的,好比老杜愛黃四娘家的滿溪之花,「可愛深紅愛淺紅?」真令人不知是深些好看還是淺些好看——這是無法強行「稱量」美醜高低的,再往根上講,奪目之紅,正因她是別樣——若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那根本不存在什麼「別樣」,那她又靠什麼來「奪目」呢?雪芹的《紅樓》,一部奇書怎麼看也是紅得讓人觀玩不盡。還有一點不可忘掉:誠齋詠荷,說的是「映日」的荷花才有「別樣」之紅;我則為之指出:「紅樓」之紅,卻不單靠映日,她映月也紅得「別樣」,風中雨中,雲里霧裡,她紅得總是那麼與眾不同,所以「紅樓」之「別樣紅」是無所倚無所待的。她是自己的「一生愛好是天然(《牡丹亭》名句)」,她的真紅是內在而外照的,又何必乞靈於自身以外去物色乎?《別樣紅》的內容與《奪目紅》相差不遠,都是重讀芹書的新領受、新思量,而且又都是以感悟為主的新收穫。紅學的研究不單靠什麼資料,即所謂「證據」,讀芹書者而有所會心的都識此理;所謂「考證」,其實也是邊考邊悟,邊悟邊考;悟中有考,考中有悟。假若有人想要打出「有一份證據說一份話」的牌子來,那就連自然科學也不懂得是怎麼發生的了。牛頓明白地心吸力是「上帝」給他留下「史料」「檔案」為「據」的事情嗎?同樣,富蘭克林發現電之存在也只是從放風箏上得力於一個「悟」字,這都是小學生的常識嘛!別拿什麼可貽笑大方的陳言來嚇唬三歲孩兒,多學點真知灼見。古今中外的大思想家、大科學家們都是先有感悟,以樸素的「猜想」作為開步,進而取得偉大的成就,不是可以令人作一番深長思嗎?當然,有的人連感悟是怎麼回事也沒法理解,他沒有這個能力和經驗,所以就會有對牛彈琴之嘆了。詩曰:映日荷花別樣紅,移來借美贊芹公。海棠零落胭脂雪,桃杏紛紜俗眼中。牛女今年兩度逢,不知悲喜異耶同。白首雙星字斗大,豈能無謂穴來風。露玉風金捐扇羅,鵲橋高架渡星河。夜涼彷彿囊螢意,唯有研紅歲月多。《別樣紅》聯《奪目紅》,賣瓜難效老王雄。從來敝帚皆珍重,自炫寒家本不窮。蘭蕙當門勢務鋤,誤離幽谷涉通途。芳園綺幕遮名利,吳宓先生嘆妙姑[注]。[注]1954年上元佳節吳宓先生為我題詞之往事,他人不知。蓋其所題全仿《紅樓夢》第五回《世難容》,因知先生實以妙玉自喻也。中華農曆歲在丙戌閏七月中浣解味寫記於爽秋樓影居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寫「大家」我寫的這個題目似乎多餘無味,誰不知道這部書寫的是榮、寧二府,是特定的主題內容,二府是「大家風範」,非「小門小戶」所能比擬……這都說得對。只是我要問一句:什麼是「大家」?夠個「大家」的因素、特徵又是什麼?是否人人會答,是否一句話簡單可了?恐怕就不一定敢保了。有人說,族大人眾,故稱大家。有人說,世代仕宦,生活富厚,是為大家。這也都是不錯的。可是只是缺漏了一個更重要的內核沒說清楚——即:文化教養,詩禮熏陶。看看《紅樓夢》,族大人眾,似乎如此,其實真正的「人眾」不過赦、政、璉、玉、珍、蓉屈指可數而已,其他芸、薔、菖、葛等等,實皆配角,不佔主位。故賈府之為「大家」者,並不在此。再看仕宦,那更不怎麼樣,遠遠夠不上王公將帥,督撫宰卿,只是個(內務府)員外郎和捐資的虛銜罷了。這比起真正的大富大貴的清代高官來差得太懸殊了。那麼可知,賈府的成為「大家」者正在於他家的世代文化教養,詩禮熏陶——正如書中明寫的,是「詩禮簪纓之族」。試看以下幾個例證——賈母史太君,似乎不識字,遊園至藕香榭,叫湘雲念對聯聽。但她的藝術審美水平高極了。她見寶釵屋裡太素,立即為之「布置」陳設,只消幾件古玩,便改換了環境氣氛,又大方,又典雅。這就是文化素養熏陶,俗人是不具備這種眼光才氣的。再看這位老太太調理出來的貼身大丫鬟鴛鴦。她的牙牌令,是代老太太發令的「令官」,你看那所發的牌副兒,出口成章,沒有文化教養行嗎?鴛鴦遭了事,「大老爺」要討她當小老婆,氣憤得以死相抗爭——就在這樣的情勢和心境下,她對來作「說客」的嫂子還嘴相鬥時,卻還說出了這樣的話:(嫂子自辯說的是「好話」,她立刻還話——)「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話)!」這真令人絕倒,同時也令人傾倒。一個沒有深厚文化陶冶的家庭,其丫鬟侍女,能說得出半句這樣的妙語來嗎?試比一比《金瓶梅》里女流的聲口氣味,就真是雲泥懸隔了。老太太的評說戲文、彈唱,講解特級珍貴織品「霞影紗」、「軟煙羅」的名色、質地、用場,都包涵著非常超眾的審美文化因素在內,絕非一般人所能企及。賈府的丫鬟、小廝的名字,也是文化的表現之一面。麝月、檀雲、晴雯、綺霞(或作)、引泉、鋤葯、伴鶴、挑雲……不從文化上品味,看《紅樓》就無甚趣味——因為沒有文化的「大家」,是俗不可耐的家族,包括文物、器用、語言、舉止……都無例外。至於起詩社,制燈謎,行酒令等等之類,在我看來,反倒不如上述的幾個方面更為耐人尋味。因為那些弄文索句,是文人遊戲消遣之事,固然不懂文化不行,然而真正的文化教養,又在「文字」之外,不一定有跡可求,而是一種素質、品格、氣味的「無形」之事情。有教養的人,可以不識字,不讀書,一樣可欽可愛,可友可師。這是個風範的大問題。書中寫「薛大傻子」種種可笑,並非是說他就是個壞人,不是的,目的就在寫他的缺少文化教養——就成了趨向下流的紈子弟,聲色是求,飽食終日,為社會之蠹蟲,造物之浪費。探春三姑娘為何把迎、惜比得大大遜色?雖說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的文化修養高,文化要求也強——試讀她寫給寶玉的小柬就可曉悟。她舉出古人在沒有好條件之下還要尋求「些山滴水」。這是何義?不是別的,實即文化的嚮往,超物質的精神生活才是真的「生活」。物質的豐足雖好,也只是為了更能「生存」,而不一定等於「生活」也。詩曰:中華文化在何方?試展《紅樓》細忖量。識得鴛鴦宣酒令,也如畫卦有羲皇。

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夢》題名揣義曹雪芹著書題曰《石頭記》,蓋因自古小說戲本,多用「某某記」語式,例多不可勝舉。曹雪芹自幼博覽,此等爛熟胸中,必亦心喜「記」名,而《西廂記》高居榜首,餘者如《釵釧記》、《西樓記》等次之。只說到這,我就心生聯想,而不妨姑作推衍,以窺雪芹的文心密意、靈慧才華——我設想,其當日大致思路也許可分三步來講:第一步,他傾倒於《西廂記》的絕代文才,心欲仿其題名,用一個「地點」名稱來作書名之「主體眼」,實甫用「西廂」,我也用「某某」……正在此際,他忽想起了《西樓記》。對!兩劇皆是「本事」為自敘性質,可謂之「雙西」了。「廂」是房,「樓」也是房,何其巧也。於是,他想:我也用「樓」為好。由「廂」而「樓」(其實也隱「西」字,因為榮國府就叫「西府」),定了「樓」字。然後第二步。已然決意是為了女兒而作書,那麼正好,早有唐宋詩人詞客喜用的「紅樓」一詞,正寓意於女兒之所居。對,紅樓!定局了。再後,第三步。——上一步,本來可以定名為《紅樓記》了。這已全然符合了心懷文境。可是,這時又想起湯先生「臨川四夢」來!雪芹覺得,四「夢」中的《牡丹亭》是寫女兒之「夢」的「艷曲」絕品,因此對題,何不就也用他個「夢」?於是三「步」到「家」:「紅樓夢」之曲名、書名,遂由此鑄下了不朽的妙語偉詞。《釵釧記》呢?也仍在透露光芒:君不見,「金陵十二釵」是總名,而「寶釵」是一個專名。大丫鬟有「金釧」「玉釧」姊妹相連並倚,都可以在文心、文脈上找到根源。順便一說:《情僧錄》者,無非還是「石頭」之「記」的小小變換、表明層次而已;那總比不上「紅樓」之「夢」,其詩意,其畫情,其心靈境界,都不可再尋他字別句來替代。「石頭記」更詩意化,因為樸素無華。「紅樓夢」則風流文采——再也掩不住曹子建那家世門風的秀色奪人,神采飄逸了!乙酉十一月十八夜草草呵成

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夢》——唯人主義人家問我:你從「四七」年開始研《紅》,今年為「零六」年,整整六十年,一個花甲子之數呀,對《紅樓》的認識到底達到了何種境界,可得一聞否?一聽此言,滿心愧怍,不知如何答覆才好。想了半日,仍然是只能「借花獻佛」:我的最簡要、最透徹的認識還是從老作家胡風先生的書里挪來的四個字:「唯人主義」。怎麼叫唯人主義?不是只有唯物與唯心之區分嗎?怎麼又出來一個「唯人」?難道說是鼎足而三不成?如君所悉,唯物唯心之爭,是歐西哲學思想家的研論主張,而胡風的「唯人」,卻真正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根深枝茂的思想道德之樹,情感氣質之花。孔子講仁,講恕,推己及人,親疏次第。老子則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參合而觀,即是天地雖大,終極之點莫過於仁,仁只是「人」的特有品德,正因此,「仁」即與「人」是同音同義字——可以悟知:中華先民的思想光焰留在漢字上的第一要義就是:人若不仁,即不是人。懂了這一點,就明白了胡風先生的「唯人主義」。問者曰:,你弄錯了,賈寶玉是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他反對舊道德呀,怎麼你同意胡風先生,卻主張「唯人主義」,那不就是孔門的陳言舊套復振了嗎?到底是胡風弄錯,還是你弄錯了?大可再思再想。告訴你一句真話吧,雪芹自言:「大旨談情」,那情是什麼?就是人的心田心地,為人忘己的誠心痴意。孔子講「仁」,歸屬於社會倫理、人際關係;雪芹講「情」,轉化為詩情畫意、文學藝術的審美性修養,即人的精神世界、文化素養、品格氣味的高度造詣。所以,在雪芹筆下,不再叫做什麼仁義道德——那總帶著「頭巾氣」,不合乎「紅樓文體」。所以,他筆端一變——叫做「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先生請想:這與千紅萬艷而同悲一哭的情,還不就是天地間萬物所能具有的最廣大、最崇高的「仁」嗎?雪芹比孔子提得高多了,深多了——也沉痛激動多了!讀《紅樓》,倘不能體認此點,必然沉迷在那種哥妹、姐弟的所謂「愛情悲劇」、「爭嫁奪命」的庸俗鬧劇中而永難度脫。原因何在?蓋不但不懂雪芹的情,也並不懂中華民族傳統道德,只回到了一種粗俗愚昧的最低級「審美」層次中去了,誰也警醒不了,誰也救助不得——這樣的人,他見了胡風先生的解《紅》之言「唯人主義」,縱然一針見血,傾心吐膽,乃至痛哭流涕,可又有什麼用處呢?胡風識破高鶚的「居心叵測」與「最大騙局」,一片赤誠,揭示於我們,不會徒然,真理永恆,然而也只能留與能領會的人去感知享受。

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夢》之思我於拙著中多次試解「紅樓夢」三字之旨義,不獨是為了解字面義——即「字典釋義」,更要領會作者雪芹的鑄詞與寄意,因此不辭再三絮絮,知者諒之。已然指出的,「紅樓」、「紫陌」常為對仗,用寫京都繁華景象。如此,則「十丈紅塵」也是類似的詞義,那麼豈不應該悟到:塵並不真是「紅」色的,無非渲染其美好之境而已。循此以推,「紅樓」就一定是說,那妝樓繡閣就真都是用紅漆赤油來塗得「通紅」了?恐怕那就太「呆」氣了——正如「紫陌」,那都邑中的繁華街道,就真是一片「紫」色了嗎?豈非笑談,只可記住一點:我們漢字華文,自古是「鬱郁乎文哉」!而「文」的本意是「五色成文」、「五音成章」(故杜甫《冬至》詩中有云:「刺繡五紋添弱線,紋即「文」的衍生字)。我們的古代大作手,最重「文采」,何也?文怎麼會有「采」?須知我們漢字華文本身特點即是「五色」「五音」的文,與西方之文大異。如此,可以意會:東坡中秋詞「轉朱閣,低綺戶」者,亦即紅樓繡房之意,不必拘看「死」講,庶得真諦。也是說過多次了,唐人蔡京詠杜鵑詩,有一聯云:「滴殘紫塞風前淚,驚破紅樓夢裡心」,可能即是雪芹書名取義遠思的來由,過去我不敢肯定,今思雪芹在書中也有「滴殘玉燭風裡淚」之句,會是巧合嗎?遣詞鑄句太相像了,這應該就是雪芹讀過蔡詩的證跡吧?友人鄧遂夫見示,他從《全唐詩》中查輯「紅樓」一詞,竟有六十二例之多。可見為人所喜,確有其代表性。至於「夢」,如依蔡詩原意而言,那是懷人念遠的相思縈結之夢,正如「猶是春閨夢裡人」是也。於是,我們又要思忖:雪芹採用了這個字,是否與蔡意一同呢?這就不是片言可定。因為「歷過一番夢幻」,先出夢字。「浮生著甚苦奔忙……古今一夢盡荒唐」等句,又明明是「浮生若夢」之意了。脂硯也說,作者自言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等等。那麼,此「夢」即與蔡詩並非一回事了。此其二。還有,「夢」有「夢想」,「做(美)夢」一義,同樣十分通俗普遍,「你做夢呢!」此語可見之《紅樓》書中。文學家們又說,雪芹作此《夢》書,是受明代大劇作家湯顯祖「臨川四夢」的影響。這話不虛,可是「四夢」本身又不一樣:有幻滅的人生迷夢,有少女尋求愛慕之旅的美夢,差別顯然,那麼雪芹所「受」,又是湯公的哪種「夢」之影響呢?這個答案我們不宜立刻下一「死句」,留待異日共同細緻探討。從嚴肅的人文科學上講,我們還應該多從「小學」下點兒基本功,放得謙虛一些,這於人於己,都有好處——我這些話,也包括了如何用外語介紹「紅樓夢」而言——請你思索一下,問題不是不存在的。所以需要的不是「爭勝」,是共同努力治學。

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夢》的偉大——「拿證據來」《紅樓夢》(專指曹雪芹原著,與偽續書無涉。後同)是一部偉大的著作,這早已成為人們的共識,本是無須重複的常言了。但若問:此書何以偉大?偉大的理據何在?是否一向名氣大了,就形成了大家不明所以的隨聲附和?能夠說得清嗎?若要真夠得上一個「清」字,我自愧無此能力,為此寫一部幾十萬言的專著,也未必就「清」得起來,何況一篇如是的小文,又濟何事?可是我還是想說上一說——說的全是一己之見,沒多大意義意味,可以取證於前賢,借重於先哲。我覺得這個辦法非但不只是「不失於」一種解疑之方,倒正是最好的書證文證,人證言證。先說清代人。他們不會用「現代漢語」來正面下個「評判」「鑒定」,但其實質可以推求,「譯」成今言。黃遵憲向東瀛友人介紹《紅樓夢》,推之為「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奇書」!這不就是「偉大」得再無更偉更大了嗎?他是詩家。如謂詩人話語不免「藝術誇張」,那麼另請一位學者兼政治家:飲冰室主梁公啟超。他是清代三百年學術的總括之大家,他不是講「文藝」,而他的評斷是:一代說部(說部,小說類著作),唯《紅樓夢》是「立千古」。(注意:「」不能簡化為「只」,否則就只能限於一千個「古」,到「一千零一古」,它就「倒」了。一笑。)能千古而永遠獨佔文壇之魁首並無與匹敵——這還不就是真「偉大」,又是什麼?毛澤東是政治家、革命偉人,一生讀萬卷書。及至談到中國可以驕傲於世界的,除了地大物博之類而外,卻「只有」一部《紅樓夢》!你看,這實際上是何止「偉大」,簡直是無以名之的最高評價——因為古今漢文中並沒有留下更恰當的詞語。真是不可擬議,令人震撼驚奇!陳獨秀,有過專文極贊《紅樓夢》,理論甚為高明。同時就有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作出學術性的定位之鴻論了——先生對《紅樓夢》的評價,不是用一個「形容詞」來表達的。他的思想穿透力和藝術鑒審力是兼勝而又俱高的,所以在《史略》里對《紅樓夢》及其作者的評述是帶著濃厚的感情而落墨,勝義不竭,雋語時出,迥異於一般習見的語調詞風。述說完了各個特點之後,總括了一句,是「此所以雪芹之不可及也」!誰若能得先生的這句話,就不必再用「偉大」二字方能顯其偉大了——是為真偉哉大哉矣。順便一提:魯迅明明知道「曹」是其本名,學術著作例書本名,而不同於隨筆雜記可以表字、別號代之;今先生乃不拘「文各有體」之常例,徑稱「雪芹」,親切佩服、愛重之至矣,何待寫上一個「偉大」方顯其心情態度乎。我以為,如有人慾索「證據」以證明《紅樓夢》之偉大,以上粗舉數例,皆證而有據,豈是哪個人一家之私言,或編造之假「證書」哉。也有一二評者說雪芹的壞話,今不擬引來大煞風景。至於胡適、俞平伯兩位先生,都曾說《紅樓夢》並非一流作品云云,在此敘及,可以耐人尋味,信乎眼光不同,另有其「標準」,非我等所知了。詩曰:偉大何須字寫清,心明眼亮句通靈。泰山亦有不能見,總是崇洋一派情。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與朱門「紅樓夢」,不但「夢」是飾詞,即「紅樓」也是假名。何以言此?理由簡單清楚,無甚糾纏之處。因為寶玉入夢,是寧國府(即東府)的府主賈珍之子媳秦氏的卧室,這都是大四合院平房建築,沒有什麼樓閣亭榭——那是後花園的格局,二者無相混之例。那麼為何又叫「紅樓」之夢?我於拙著中多次引來唐詩佳句,用以說「紅樓」乃唐宋詩詞中的特別雅名,專指富家婦女的精美住所,其詞義相當於「瓊閨繡戶」而已,「紅樓」不過是富家的妝樓、繡戶,即婦女閨房的一個代詞,可以是樓,也可以非樓而以「樓」稱之而已。可是我又強調說這個「樓」不能譯、無法譯為英文,因為「紅樓」這個整體詞語是個「詩境」,不能一概坐實,以為它必定是兩層(或多層)的樓房。如直譯為storey-building,這對歐美讀者來說是一絲毫都不會表達我們那「紅樓」的樓宇境象的,反而成了十分可笑的「文詞」。所以,我又總是稱讚自昔英譯《紅樓夢》為Red Chamber Dream 是高明的譯法,是真能體會原文的意境而不是死摳字眼兒。在雪芹筆下,「紅樓夢」本是指寶玉在秦氏的閨房卧室所做之夢,而秦氏卧室只是寧府的兒媳的住房,都是平房大四合院,哪兒真有「樓」在?若明此義,便知自清末以迄民初的各種英譯本皆作Red Chamber Dream,是煞費苦心、推敲選定的,將「樓」譯為Chamber,正合精美卧房之原義。那是真懂了「紅樓」二字精神的佳譯。所以,英譯中的chamber 正是經過精思細解,方是真能傳達一個精美居室的單詞,似「不忠實」而實為「信、達、雅」也。不料,後來忽然出來了一個Red Mansion,而且大行其道。世上怪事之多,於今為甚矣。Red Mansion已不再是「紅樓」,而是「朱邸」,即「朱門」高官豪富大府第了——這個古詞語特指的與女兒(雪芹之書的主題)早無干涉。這等於把人家的書名悍然篡改為「朱門夢」了!朱門者何?高官顯赫人家的大「官邸」是也,所以也叫「朱邸」。朱門、朱邸,表達的是男人們爭權奪利、發財致富以後居住的豪華住宅,也能稱之為「府」為「第」的一個專用詞,它與雪芹小說的主題——「女兒」正相違反。這種譯法,真可謂荒謬之至,不通之至!「朱邸」是男性的佔據地,裡面縱然包括女子,只不過是「附屬品」的地位與性質,絕非「主位」。這裡是男性弄權倚勢、積財進祿的巢穴,豪華是有的,於美好、於詩意是不相干連的。杜少陵句:「朱門酒肉臭」、「朝叩富兒門」,你能從那中間得到「紅樓」的美學感受嗎?紅樓夢不是朱門夢,不要給不懂中文的西方讀者「灌輸」如此錯誤的書名,完全改變了原著的旨義。詩曰:譯界久傳信達雅,於今胡亂可安排。專家自有專家派,進士原來如此哉。

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四季晉代陸機作《文賦》,開頭就說「佇中區以玄覽(謂心居身軀之中位,功用是精神活動),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四時者,時光節序之推遷,花木風霜之改換,最是詩客文家的敏銳感受的對象,起著非常重要的引發作用。說到《紅樓》,正不例外,而且所起的作用,又不止是引發思緒,更是情節的「構件」。開卷中秋,甄家禍變上元,此乃序幕。以下進入正文,節令總是隨筆點明。秦可卿病忽轉重,敘明前兒中秋還很好……她的由病重而喪殯,皆不出冬季。以前,姥姥一進榮國府,是為了預謀過冬的生計,而寶玉到梨香院看望寶釵,黛玉亦至,回來時已下雪珠兒,送手爐,晴雯登梯貼「絳芸軒」,說凍得手疼……大觀園蓋了一年,賈政「驗收」已是次年春日,故有杏花海棠景色。至省親則又是第三年事矣——此皆虛寫,從元宵省親過後,這才真正展開了全年四季的正面細寫。葬花,首次三月,二次孟夏了。餞花會明文四月二十六芒種。然後,娘娘傳令打醮,五月初一至初三,連上端午。撕扇,洗澡,夏日情事。而畫薔、雨淋……以至王夫人盛暑午憩寶玉與金釧戲語,直至交識琪官惹了事,環兒誣陷,大承笞撻……連那蓮葉羹也點醒是夏日名色。再後,秋海棠結社,探春為風露所侵,接上菊花結社,吃蟹,已是八月之末旬了。自此以後,「風雨夕」為深秋之景,不久便接「白雪紅梅」,接冬閨夜景,晴雯補裘,除夕祭祠……粲若列眉。然寶玉入園之初,即敘他作了「四時即事」詩,那時還未歷四時,而是「後事預表」之特殊手法,但已可知這個「四時」確是書中的章法脈絡,絕不馬虎。雪芹寫四時,我以為以寫夏為最精彩——因為夏最難寫。春、秋皆較易從事,而雪芹於此卻反較少用力,只是淡淡寫來,不肯多多落墨。倒是寒冬又一難寫之季節,他反又寫得極為傳神入境。總之,他處處不落前人「套」里。他的辦法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難者易之,易者難之。完全出人意表,翻新破腐,有意「革命」(革文章的命)!節令中,上元、中秋最要緊。四月二十六是寶玉(雪芹)的生辰,出以特筆——試看第二十七、二十八回與六十二、六十三諸回的書文,寫得真到了花團錦簇,令人眼花繚亂,如行山陰道上,無可形容,只好借舊日評點家的話:「真好看煞人!」四時,天地之運會,日月之交輝,人在其間,在在受其感召推移,身心隨之而不停地遷化,而「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正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孔仲尼與湯顯祖,同其嘆慨。陸士衡、曹雪芹又同其領悟——這能說成是「小事一段」嗎?能批為「多愁善感」乃文家「病態」嗎?究天人之懷,通古今之變,太史公之志也。吾輩凡夫,又何以究雪芹之心,通紅樓之字哉。思之思之,豈「一部小說」之識見可以了得乎?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朱樓?絳樓「紅」有很多代字,如丹、赤、茜、緋、朱、絳、,皆是也。但亦不能胡亂替換,須知各有所宜。比如「紅顏」之薄命,不可以換為「丹顏」;「絳河」豈容改作「茜河」?蓋漢字組聯之方,其理微妙精奇,此所以為人類之奇文,民族之靈慧也。至於「紅樓」,似乎可以變換成文而不害義者,只有「朱樓」與「絳樓」。「赤樓」就不成話了,難聽了,可笑了。「茜樓」、「緋樓」,不可想像。雪芹的書,「紅樓」一詞可以換為「朱樓」。然而,「朱門」、「朱邸」卻絕不可以改換為「紅門」、「紅邸」。「丹門」、「丹邸」也沒聽說過。「紅塵」從未變為「朱塵」。「紅妝」更無法易為「朱妝」「丹妝」「赤妝」……「紅樓」可易為「朱樓」,雪芹筆下已有三例:「紅粉朱樓春色闌」,一例也。「卷朱樓罷晚妝」,二例也。「昨夜朱樓夢」,三例也。至於「絳樓」,就是康熙太子的「絳樓十二不飛塵」之句。絳色,實際是紅深而透紫的顏色,「萬紫千紅」,「奼紫嫣紅」是泛言對舉、不必細分之詞。紫者,紅中夾黑而發暗之色也。是以「紫樓」亦無此語可入得詩詞。奇怪的是,「絳樓」卻又可以用得。「絳」有仙家氣味,又顯得莊嚴厚重多了些。是以「絳樓十二」,是指仙境神居而言——太子那一聯原是「蓬海三千皆種玉,絳樓十二不飛塵」,詠雪景而以仙島絳闕為喻,是其本義,與「紅樓」不同。但我以為,太子胤的詩,雪芹見過,「絳樓十二不飛塵」,啟發了他寫「幻境」的「飛塵不到」,也正是仙居;此仙居又是女兒之所專,別無夾雜,遂又與「紅樓」之本義(美人所居)可以聯通了。詩曰:絳樓十二絳河槎,絳袖垂欄燭照花。誰把紅樓譯朱邸?將男混女亂喧嘩。[注][注]此謂有將「紅樓」譯為Red Mansions 者,以高官權貴之男性府邸之詞取代了原著「紅樓」為女兒之瓊閨繡戶之所。差以毫釐,失之千里矣。

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紅樓》之情要想讀通了《紅樓夢》,第一先得懂得作者雪芹心中目中、意下筆下的這個「情」字。雪芹自云:他的書是「大旨談情」。他自喻是「情僧」,書是《情僧錄》,而這是因為他「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是以只有一個「情」,才是天地萬物的「核心」——否定了虛假的「空觀」,所以放棄了「空空道人」這個原名。然後,又借賈雨村之口,闡明天地生人,正邪兩賦之氣最為聰明靈秀,秉賦於人,便為「情痴情種」。又後,寶玉夢遊,警幻待以各色奇珍異味,而聆曲的開頭即是「開闢鴻誰為情種」。此清楚喻指:寶玉方是真情痴情種——天生的情到至極之地步,便如痴者,為一般常人所難理解,所嗤所謗。在回目中,寫出了「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應作柢)」。在「判詞」中,則有「多情公子空牽念」之語。其他諸例不必備舉,已然昭彰顯著,略無遺緒了。在過去,舊小說中的分類就有「言情小說」一目。這「情」就是上舉諸例之所指嗎?完全不是一回事。那「言」的是男女之情,即所謂「愛情」是也,佳人才子,「一見鍾情」,偷偷地「戀」起來,「結合」起來,云云。《紅樓夢》恰恰就被歸入了此「類」——然後批為「淫書」。前些年到鐵嶺(雪芹祖籍)開會,得見兩份論文,方知在延安時期,很多革命者也還認為那是一部「弔膀子書」(只有毛澤東說不是)。這種觀念牢不可破,已成「共識」。不料,偉大的魯迅出來革了那種眼光的命——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給《紅樓夢》的大標題是「清代人情小說」。「言」情、「人」情,一字之差,境界全新了!「人情」者,人的感情,人與人交往交流的心態心田,發生的互感相通,真心誠意——此之謂情,也就是雪芹作書的主題大旨之所在。可惜,魯迅的這種卓識偉題,自1924年以來,很少加以標舉申論的良證,不免為先生慨嘆:「知我者稀」。那麼,雪芹寫的不是「寶黛愛情」嗎?怎麼硬說不是,變了「人情」了呢?其實,論事應該實事求是,勿以教條為先入之「主」,還該重讀原書,再求體會。原來,寶玉是自幼與湘雲最親厚的,因為這表妹是祖母的內孫女,她隨祖姑常住賈府,故二人才真是「青梅竹馬」之深情至戚。及至湘雲剛剛長到一個可以做點活計的年齡,其家遭事以後的困窘,加上嬸母的嚴苛不加憐恤,就將她接回家去做「使喚」了——這些書中「暗度」而有意地不予明文「死」敘。恰好,失了群的小寶玉忽然見到新來的另一位表妹(祖母的外孫女)和一位姨姐,自然「填添」了他失落(湘雲)的心理遺憾。然而,這都是小孩子時期,並非少男少女,不可發生錯覺。釵、黛後先而來了,情勢一變。不是說就忘了湘雲,但難得常晤,而眼前就有了這麼兩個女孩兒,時常相見。這就要發生微妙的感情。黛玉初來,寶玉喜其人品貌出眾,「摔玉」時明言,家裡眾姊妹皆無玉,如今來了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無玉,可知它不是一件好東西……請注意:此時寶玉只把新來的與家裡的一視同仁,都是骨肉姊妹一般。這兒絲毫沒有什麼「愛情」的成分在內。變化應是發生在二人都安排在老太太房裡,雖是分室而居,其實咫尺相聞——時間稍久,小孩子一起,尚無「嫌疑」可避,於是「耳鬢廝磨」的情感,就隨日加深。這極其自然可以意會。且說寶釵她是姐姐,先佔了身份——寶兄弟對寶姐姐是敬重居先,愛慕在其後。她端莊穩重,知禮明事,對寶兄弟可以姐姐的身份進言規勸教導——大家庭是這樣的。寶玉和她不在一起,只能偶到梨香院看望。一句話,寶玉對她是敬慕尊重,而非所謂「愛情」。這樣,他對湘雲的處境是深深懷念牽掛,而無計奈何。寶釵是個敬重而不敢褻瀆的對象——這就剩下了一個黛玉。再過過,年歲又大些,於是「青春期」萌動,這才開始談得到尋求「愛情」的潛意識。以後的種種場合,包括「訴肺腑」和「慧紫鵑試寶玉」兩場巨大風波「痴態」,這表明方是真的「相戀」之情在起作用了。然而,當湘雲又能到賈府來住時,情形立即發生了新的變化——這些,雪芹叫它作「兒女私情」者是也。他區分得極為清楚:「大旨談情」的情,雖然並不排除這種一二人之間的「私情」,卻絕不等於這就是全書大旨。大旨的情是什麼?是「閨中歷歷有人」,她們的「行止見識」皆出己上,不忍使之泯滅,故此誓志作書,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她們咸隸「薄命」之司,都歷盡了「悲歡離合,炎涼世態」。這,不就是魯迅的革命性的大標題「人情」二字嗎?請拋除舊有的教條成見,理清了什麼是「私情」,什麼才是「大旨」的崇高博大的真情。不佩服魯迅,行嗎?詩曰:人情不是那言情,兒女私情也任聽。我為千紅聲一慟,朱樓記夢大無名。第一部分 何處紅樓別樣紅--------莫以「算式」讀《紅樓》評論家說,寶釵總勸寶玉讀書上進,而黛玉則絕口不及此,所以寶玉愛黛而不愛釵——是為「思想」一致與否的關鍵等,云云。這樣,自然也「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可是還有一個湘雲,怎麼看待她?多數就簡單地把釵、湘劃歸「一黨」,與黛「旗鼓相當」、「排營對壘」起來。於是很多人對湘雲便定了「格」,好話說得不多——再不然就不重視,不多提她——一個被「冷淡」了的人。在湘雲,寬宏闊大,霽月光風,未必把這些放在心上,也未必屑於一辯——可我這人「小氣」,「偏愛」湘雲,總願為之剖白幾句。成為「口實」「罪款」的,其實只有一段「舊事」,就是有一回賈雨村來了,賈政又喚寶玉去會客,其時寶玉正與湘雲二人對話,會心莫逆,忽被此事一攪,只不能不奉父命,換著衣服,口裡發牢騷,說雨村回回定要見我……十二分不樂意,不耐煩,心態可掬。這時湘雲發了兩句慰解的話。她說:主雅客來勤(俗語),你總有點兒警他的地方,他才想會會你。這是第一層。湘雲表示的還有一點:你也該會會這路人,日後可以處世為人——豈能長大了也還總在姊妹堆里過活?(此皆非原文,是我的「譯意」。)這是第二層。寶玉聞此,忍耐不住了,便向湘雲下了「逐客令」——寶玉回應說:我也夠不上什麼「主雅」,我是個「大俗人」——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去,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矛盾」發生而且「激化」了。評家們說:你瞧,這是寶、湘的根本分歧,他們二人並非什麼全書中後來極關重要的一段「奇緣」。我說,諸公稍安勿躁,且聽在下一言——談到這個問題,大前提不可忘卻:是三個姊妹就此問題向寶玉「進言」論理的態度作風之差異,各有千秋,語意心情也各自分明。如黛玉,是純詩人型,絕口不涉塵凡俗務,但當寶玉即入塾讀書而向她作別時,她也會說出像「這回可要蟾宮折桂了」之類的話。可是她心中未嘗不曉男人有那麼一條「仕路」。是庄是諧,是勸是諷?隨你意解可也。在這種場合情懷之際,寶玉就不會斥之為「混賬話」。若到寶釵,那是庄言正色,出於善意,卻語不中聽——書中敘她「女夫子」,一派正經,缺少了風趣,難以「忍受」。此其區別也。然後轉到這個湘雲。湘雲這兒不是「空詞泛論」,不是斥責規箴(如襲人那樣)。她是面對賈雨村而發言的——她太天真,難知世上有賈雨村那種居心叵測之人,故首先以為他真是寶玉的少有的一個知音,了解寶玉的才華抱負,日後可望幫他成就某種心愿、事業。這是無邪的,無私的,不為了討得何人(包括寶玉)的「歡心」而發此口無遮攔、心無計算的一片心音。她處處寬宏闊大、事事霽月光風——其實寶玉深知這種人的脾性,所以也就深知不會引起誤會而同樣披以直言。寶玉知湘雲不會真恨他,才借他「出氣」,大罵「混賬話」。這是親疏遠近之分,也是知己與口頭客氣周旋之別。混此大別而誤為一談,就既失湘雲之真,亦昧寶玉之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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