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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他仰慕的梁啟超

胡適與他仰慕的梁啟超

文丨張家康

二十世紀初,正是梁啟超最為燦爛的時光,其在日本橫濱主編的《新民叢報》和《新小說》,已在國人面前盡顯其「輿論驕子」的丰姿。他為自己開闢了一個「新民時代」,時當而立之年。很多知識青年都把他奉為導師而敬仰和崇拜,胡適便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位。

感覺到他的魔力

1904年春,只有14歲的胡適告別母親,由三哥帶著,走出徽州山村,來到上海梅溪學堂讀書。一次,先生所出的八股文題,難倒了天資聰慧的胡適,文章的題目是:「原日本之所由強」。「日本」是在天南還是海北,著實懵住了他,他只得向二哥求救,二哥給他找來許多參考書,其中便有《壬寅新民叢報編》。《新民叢報》中很多聞所未聞的信息,頓時吸引和滿足了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慾,他開始知道中國有個梁啟超。

少年胡適受《新民叢報》的思想啟蒙,眼界開闊、思想活躍,再也不是那種只知子曰詩云的讀書娃,開始激發出投入現實生活的參與感和感知外部世界的新鮮感,並自命為「新人物」。第二年,他由梅溪學堂轉入澄衷學堂,在這裡更是與《新民叢報》須臾不離。讀過梁啟超的文章後,他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象孔子、孟子一樣的大思想家、大學問家,如,培根、笛卡爾、霍布士、斯賓諾莎、孟德斯鳩、盧梭、康德、達爾文等。

梁啟超自號「新民子」、「中國之新民」,所辦雜誌也叫《新民叢報》,其良苦用心是:改造愚昧、落後、保守的國民性,使中華民族成為「新民」,並視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苟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胡適被《新民說》所深深打動,他在《四十自述》中說:

「《新民說》的最大貢獻在於指出中國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許多美德。……他指出我們所最缺乏而最須採補的是公德,是國家思想,是進取冒險,是權利思想,是自由,是自治,是進步,是自尊,是公德,是生利的能力,是毅力,是義務思想,是尚武,是私德,是政治能力。他在這十幾篇文字里,抱著滿腔的血誠,懷著無限的信心,用他那枝『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指揮那無數的歷史例證,組織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揮淚,使人感激奮發的文章。其中如《論毅力》等篇,我在二十五年後重讀,還感覺到他的魔力。何況在我十幾歲最容易感動的時期呢?」

這一點野心

梁啟超的《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是胡適最愛讀的學術著作,那種用歷史眼光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的治學方法,真正使胡適有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開朗的感覺。由此,他「知道《四書》、《五經》之外中國還有學術思想。」遺憾的是,這篇文章僅做了幾章便輟筆了。儘管梁啟超後來又作了續文,但是,胡適讀後還是發現,「這一部學術史中間缺了三個最要緊的部分」。為續讀這缺失的三個部分,胡適耐著性子等待,竟然「眼巴巴的望了幾年。」

在失望之中,胡適暗暗許下心愿:「我將來若能替梁任公先生補作這幾章缺了的中國學術思想史,豈不是很光榮的事業?」於是,他開始作著充分的準備,「留心讀周秦諸子的書,」他對中國哲學史研究和撰述的興趣,便是此時確立的,用胡適的話說:

「這一點野心就是我後來做《中國哲學史》的種子。」

1917年8月,胡適應蔡元培的聘請,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回國,任北京大學哲學教授,教授「中國哲學史」和「英國文學」,教授「中國哲學史」是他的強項,因為,他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所作的博士論文 ,便是《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史》,現在的講學便是這篇論文的翻版和補充。

胡適還在講學的基礎上完成《中國哲學史大綱》。1919年2月,這部《中國哲學史大綱》,經蔡元培作序,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中國哲學史大綱》出版後,立即在學術界引起反響,竟在兩個月內再版,胡適因此而「暴得大名」,在中國學術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初見梁任公

1920年3月21日晚,梁啟超好友林長民在家招待梁啟超和胡適,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胡適日記僅寥寥數字:「宗孟(即林長民,作者注)宅飯」,「初見梁任公(即梁啟超,作者注),談。」雖然,這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的交談,然而,他們卻早已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二年前,胡適撰《墨家哲學》時所表露的創作思路,便得到梁啟超的嘉許。胡適知道梁啟超對中國哲學頗有造詣,早有拜訪求教之意,1918年11月20日,胡適在來天津南開大學講學前,給梁啟超去信說:

「適近作《墨辯新詁》,尚未脫稿,極思一見先生所集材料;唯彼時適先生有吐血之恙,故未敢通書左右。近聞貴恙已愈,又時於《國民公報》中奉讀大著,知先生近來又復理文字舊業。適後日(十一月二十二日)將來天津南開學校演說,擬留津一日,甚思之懷,一以便面承先生關於墨家之教誨;倘蒙賜觀所集「墨學」材料,尤所感謝,適亦知先生近為歐戰和議問題操心,或未必有餘暇接見生客,故乞振飛先生為之介紹,擬於廿三日(星期六)上午十一時趨訪先生,作二十分鐘之談話,不知先生能許之否?適到津後,當再以電話達尊宅,取進止。」

此時,梁啟超正全身心地投入游訪歐洲,為在巴黎和會呼籲中國的獨立和主權的準備工作之中,不久,便動身離津出國,他們當然沒有時間相會。然而,對於《中國哲學史大綱》,梁啟超在其《清代學術史概論》中,還是予以肯定的讚許:胡適「用清儒方法治學,有正統派遺風。」

梁啟超結束歐洲游訪回國後,很快便與胡適相見,可見其心目中,胡適佔有著多麼重要的位置。自此,他們有了直接學術交流的機會。他讀完胡適的《墨辯新詁》手稿,便去信鼓勵,希望能早日整理出版。同時,還將自己的《墨經校釋》一書,交與胡適校閱,並請其作序。讀過胡適的序文後,梁啟超既對其治學方法予以辯正,又認真誠懇地採納他的一些意見,這點令胡適尤為敬佩,稱讚道:「這是先生很誠懇的學者態度。」

在此之前,他還讀過梁啟超的《清代學術史概論》稿,寫出心得和意見交與梁啟超。梁啟超在正式發表時,其中修改和補充的內容,都是胡適的心得和意見。胡適認為這本書儘管「亦有短處」,但是,在總體上還是一本「聰明的著述。」

不通人情世故的表示

他們之間的來往逐漸多了起來,可是,1922年3月5日,梁啟超在北大哲學社的一次講演,卻使胡適始終不能釋懷。這天,北大三院大禮堂內座無虛席,濟濟一堂。梁啟超要來北大講演,主題是:《評胡適的〈哲學大綱〉》,如此指名道姓、大庭廣眾的評點是非,且是在胡適任教的北大進行,看來也只有心直口快、全無世故的梁啟超做得出來。胡適當然心中不快,說:「這是他不通人情世故的表示,本可以不去睬他。」

梁啟超的講演分二天,每天二小時左右。胡適本不願參加,卻經不住好友張競生的勸說,於第二天前去旁聽。這是場饒有興味的講演會,梁啟超的批評言簡意賅、順理成章,那帶有濃郁粵腔的京語抑揚頓挫、餘音繞梁,令聽者無不聚精會神、沁入心脾,覺得梁啟超說的很有道理。

第二天,胡適當場答辯,短短的四十五分鐘內,他恰如其分地評說梁啟超的批評,指出:「中國哲學史正在草創時期,觀點不嫌多」。所以,梁的觀點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同時,又對梁啟超的一些觀點,予以不矜不伐、不蔓不枝的批評。於是,聽者又完完全全地為胡適的言說所打動。這場演說會,當時在北大傳為美談,聽者無不「如醉如狂」,胡適後來在日記上記有此事時,也說:「在大眾的心裡,竟是一出合串好戲了。」

我婉辭謝之

胡適的政治理念多多少少有著梁啟超思想的印記,尤其是《新民說》,幾乎影響著胡適的一生,文學革命、新文化運動等,都無一例外地荷載著思想啟蒙、改造國民落後性的使命。梁啟超所推崇的「西洋民族的許多美德」,更引起他的共鳴和響應,成為他畢生企求的「全盤西化」、「全盤世界化」的知音,所不同的是,梁啟超嚮往的是英國式的君主立憲制,胡適迷信的是美國式的民主共和制。

他們有著很多相似的政治主張,如,聯省自治、憲政政府、國民運動和塑造現代青年等。可是,在胡適的眼中,梁啟超等研究系一班人,畢竟是舊官僚出身,他不願和他們有直接的接觸和聯繫。

1920年8月27日,梁啟超等想發表一個關於憲法三大綱的聲明,胡適雖然亦有同感,然而卻沒有參加簽名,胡適在日記中記道:「他很想我們加入發表,我婉辭謝之。」

1922年5月,胡適在其所主編的《努力》周刊上,發表由他起草,蔡元培領銜的十六名校長、教授、博士簽名的《我們的政治主張》。梁啟超讀到這篇宣言後,對於胡適不通知他簽名,大不高興,當面嘲諷胡適有意排擠他們,甚至賭氣地說:「我一個人也可以發表宣言。」當時,兩人弄的很尷尬,倒是梁啟超的好友林長民爽快,當他們爭論時,便出來解釋說:「適之我們不怪他,他是個處女,不願意同我們做過妓女的人往來。」這話正中胡適的意,因為,他一直恪守在野的清白之身,怎麼也不願和這班政客涇謂不分。

我趕來遲了八小時

1926年以來,梁啟超的身體每況愈下,後來又被誤割右腎,更是無葯可醫、病入膏肓。這期間,他很想與胡適晤談,而胡適也更加喜愛他那「最和藹可愛,全無城府,一團孩子氣」的個性。可是,為商談庚子賠款的事情,胡適作為「中英庚款顧問委員會」中方委員,一直在歐洲、美國和日本遊歷。他是個大忙人,回國後又為重整新月社和中國公學的事而奔波。當他諸事料理完畢,要去看望梁啟超,方知梁啟超已是卧床不起、氣息奄奄了。

1929年1月19日晚9時許,胡適剛剛回到北京,便向好友任叔永詢問梁啟超的病情,任叔永沉痛地說:「你也許見得著他。」其實,梁啟超已於當日下午2時15分去世。第二天,他們看報才知梁啟超已成故人了,於是,胡適和任叔永、陳寅恪、周寄梅等立即往廣慧寺為梁啟超送行。胡適在向梁啟超的遺體告別時,心情尤為悲愴,他深為未能與梁啟超的最後晤談而負疚,回首往事,不覺潸然淚下,竟自言自語道:「我趕來遲了八小時!」在梁啟超的安葬儀式上,胡適所作的輓聯為:

「文字收功,神州革命。

生平自許,中國新民。」

多少天來,胡適一直思考一個問題,梁啟超為什麼「影響甚大而自身的成就甚微」呢?他認為,這是因為梁啟超「才高而不得有系統的訓練,好學而不得良師益友,入世太早,成名太速,自任太多。」他評價說,縱觀梁啟超的一生,「《新民說》可以算是他一生的最大貢獻。」可是到了晚年,梁啟超竟走上衛道的歧途,甚至鼓吹,「大乘佛教為人類最高的宗教;產生大乘佛教的文化為世界最高的文化」的謬論。他為其誤入人生的退境而扼腕嘆惜,胡適說,梁啟超如無此退境,其一生便更為完美,那麼,他所撰寫的輓聯則應為:

「中國新民,生平宏願。

神州革命,文字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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