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孔慶東 解讀魯迅《阿Q正傳》(六)

下面講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牆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一個人叫王胡。在那裡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我不知道在座的你們有沒有捉虱子的經歷。你們現在生活特別好,可能非常講衛生,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虱子長得什麼樣。我小的時候是生過虱子的,也捉過虱子,我還到農村去住過。我到農村去住了兩個月,身上爬滿了虱子。所以我很知道捉虱子是怎麼回事,捉虱子很有經驗(眾笑),水平不次於阿Q(眾笑),所以我讀了這段,我特別笑。我還看當年宋朝的時候,徽宗和欽宗不是被金人抓走了虜去了嗎,把他們關在黑龍江那邊。然後他們給自己的大臣寫信,說自己生活很痛苦,說「朕最近身上長了一種無名小物,狀似琵琶,」問此乃何物。不知道長的虱子是什麼東西,說像小琵琶一樣,想起宮中宮女彈的那個琵琶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避諱,把人家癩字刪掉了,就叫王胡。然後阿Q就坐下來跟他一塊兒在那裡捉虱子。其實農村人農閑的時候坐在陽光燦爛的牆腳下捉虱子,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文化娛樂活動(眾笑),挺有意思的。待著沒事,倆人在那比捉虱子。但阿Q這個人,他爭強好勝的心太大了,他捉個虱子也要跟人家王胡比。他越看越不平,因為他看不起的這個王胡捉的虱子很多,自己反倒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他咬死這虱子還沒人家咬得響。我聽說我們北方的地區抓虱子一般不咬,但我聽說一些南方的地區抓虱子是要咬的,大概是多少有點血吧(眾笑)。所以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就罵這個王胡「這毛蟲!」挑釁。

「癩皮狗,你罵誰?」你看他們兩個人罵對方都是抓住對方的生理特點,王胡有鬍子他就罵他毛毛蟲,他有癩,就罵他癩皮狗。我們可見,其實王胡也是個阿Q,王胡是另外一個阿Q。所以他們兩個人就打起來了,但是呢,他打不過王胡,被王胡打了一頓。其實魯迅也可以寫王胡的,他只是從眾多的阿Q里挑一個最弱的來寫,他打架也打不過別人,於是被王胡打敗了。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為什麼趙太爺打他他不覺得屈辱,王虎打他他覺得屈辱呢?因為王胡以絡腮鬍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現在竟然他看不起的人把他打敗了,他覺得時代變了,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你可以看看魯迅的另一篇小說叫《風波》。中國這個國家裡,任何中央的一點政治變動會影響到最邊遠的地區,皇家的一點變動會影響到老百姓每一天的生活。因為皇帝不重視秀才和舉人了,而老趙家是有秀才和舉人的,所以趙家的人不受重視了,所以連趙家人打過罵過的阿Q也不受重視了,王胡居然敢打他了。這也是未庄的政治風波。

然後這個時候他又看見錢太爺的兒子,假洋鬼子。假洋鬼子這個名目是當時的通稱,當時很多人都把海歸派叫假洋鬼子。魯迅自己也是個海歸派,魯迅是從日本歸來的嘛。但是從日本回來的被從英美回來的人嘲笑,認為他們是假海歸,認為只有從英美回來的才是真海歸。魯迅從日本回來,因為在日本剪了辮子,所以在街上買了一條假辮子裝在裡邊,回到家裡就被別人指指點點,說「看,假辮子,辮子假的,假洋鬼子」。魯迅自己也被人叫過假洋鬼子。所以我們不能籠統地說海歸派就如何如何,假洋鬼子就如何如何,被叫做假洋鬼子的人中,有一些人是有真才實學的,海歸派里是有很多人有真才實學的。凡是有真才實學的地方就有假冒的騙子。魯迅在《阿Q正傳》里寫的假洋鬼子屬於後者。說他回到家裡來之後,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為什麼腿直了呢?其實主要是因為他穿褲子了。以前中國人是穿長袍馬褂,把兩條腿擋住,所以你不知道他的腿是直是彎。後來穿了西裝,直接兩條腿就赤裸裸的走著,也就覺得他的腿直了。穿的是一種很瘦的褲子,以前是穿寬的褲子。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眾笑)。寫得很誇張啊,跳井至於三回,可見是假的。就好像有人說「我每個禮拜都戒煙」,肯定是假的,不然怎麼每個禮拜都戒煙呢?

我們看阿Q雖然地位很低,他卻有自己的文化觀念,他看不起這樣的假洋鬼子,其中一個理由是他的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你不要以為他沒有上過學他就沒有文化觀念,他有文化觀念。勞動者的文化觀念,往往都直接來自於統治者。列寧雖然說,任何一個社會裡有兩種文化,一種是統治者的文化,一種是被統治者的文化。但這兩者不是截然對立水火不相容的,也不是平等的、勢均力敵的,而是統治者的文化就是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因為它有話語權、有教育權、有傳播權,它處在絕對優勢地位。所以大多數被統治者自覺不自覺地,其實是按照統治者的思維在思維的,正像現在大多數國家是按照美國的思維在思維一樣,包括你反對美國,其實都是按照美國的思維在反對它。因為它的文化佔優勢。所以阿Q的思想其實是富人的思想。

然後他就罵假洋鬼子:「禿兒,驢……」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我們今天知道這棍子是什麼,應該叫文明棍。這是中西文化碰撞之後,中國人趕時髦的一種新的裝飾。覺得學習英國紳士學習歐美紳士,很多男人出門拿著個棍子拄著,不管年紀大還是年紀小,十七八歲也拄著個棍子走。有一陣據說大學裡也流行,很多大學生拄個棍來上課(眾笑)。很有意思。叫文明棍啊,那時候很多東西都冠以「文明」二字,就像後來很多東西都冠以「革命」二字一樣。早期叫「文明」,文明棍。但老百姓不知道這叫文明棍,老百姓一看,這不就是哭喪棒嗎?老百姓叫哭喪棒。阿Q罵了這個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就用這個哭喪棒打在他的頭上,拍的一聲。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還想狡辯,說我不是說的你,我說別人。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所以阿Q一個是自大一個是自賤,還有一個寶貝叫「忘卻」。人受了屈辱之後,如果能夠忘卻,這也可能是一件好事吧,總覺得心裡平衡了嘛。但有的時候人偏偏苦於不能忘卻。一個人受的苦難,一個民族受過的屈辱,並不是說過了很長時間就可以忘卻的,那個東西刻的痕迹太深了,不想一個實實在在的辦法把它平復掉,想依靠忘卻,恐怕是做不到的。有時候你以為忘卻了,其實是藏在另一個硬碟裡邊,有時候不小心它就跑到界面上來了,那時候引起的災害可能會更大。所以我們不要以為自己已經輕易地把某件事情忘卻了,更不要希望對方忘記你曾經給人家的傷害。你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你以為隨著時間的流淌對方就會忘記了,不要這樣去想。該補償的補償,該道歉的道歉,絕不要希望對方會忘卻。即使對方死了,有一天他孫子想起來,沒準會發生更大的誤會。你看一看《飛狐外傳》,江湖上的恩怨仇殺。有的人總是提倡寬容,寬容的前提是要忘卻。涉及到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但是阿Q就真的能忘卻嗎?他只是表面上以為忘卻了。如果真的忘卻了,你應該平和地生活,不再去鬧別的事情,但是我們看阿Q怎麼樣。隨後,他挨了打之後,他碰見一個人,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看,遇見一個比他更弱勢的人。我們看阿Q是社會最底層的人,但是還有比他活得更弱的人,就是女人。同樣是勞動者,同樣是社會底層的人,女人是更低的。魯迅在雜文里說過,其實還有比女人更低的,就是孩子。人為什麼可以安於自己的奴隸地位?就是永遠能找到比自己低的人,你再去欺負他。即使孩子,他也有辦法,因為孩子長大之後他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奴隸永遠世世代代懷著幻想,這奴隸社會就沒有辦法改變。只要你永遠想著不是去對付強者而是想著去對付弱者,那你那個屈辱的身份就沒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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