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至樂是讀書——我的閱讀生涯
人生至樂是讀書——我的閱讀生涯黃建宏
我喜愛讀書,涉獵也很廣泛,什麼書都喜歡讀,尤其愛讀文學作品。現在年紀雖然老了,依然嗜書如命。在寂寞中,常常想起這輩子的閱讀生涯,總想寫些什麼。魯迅先生說,人到了只剩下回憶的時候,生活大概頗為無聊的罷。儘管我的生活還是很豐富多彩。但回憶時時襲上心頭。於是,利用天涯社區這無大家開闢的陣地,寫一段自己往昔閱讀的舊事。
一、苦難的童年
我生於一個極端貧困的家庭里。
小時候母親就長期生病,全家靠父親每天勞作掙幾個錢吃飯,維持生活,雖然母親的病日甚一日,但由於四鄰都說我長得聰明,父親決計讓我下學讀書。於是,在七歲那年,我背著母親在床上為我做的土布書包去上學了。
那時學習很輕鬆,沒有多少作業,不像現在小中學也有做不完的作業。每天都很早就放晚學,回家以後,就挎了一隻籃子打羊吃的草。我們這裡到處都是莊稼,不同於北方可以放牧,羊都是拴在羊棚里的。家裡也不管我打到多少草,所以我常常和小朋友一起玩。沒有錢買玻璃彈珠,就在家屋後種了幾棵「菩提珠」秧,長大後買菩提珠,積下幾分錢買了幾顆彈珠。天天傍晚和小朋友打彈珠。玩得無聊了。有一次,到我父親的店裡玩,看到桌上有一本小人書(連環畫),題目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了之後沒有什麼印象,心裡想,書里怎麼沒有鍊鋼鐵的話啊?但我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連環畫書,大概這是最早的啟蒙吧。
二年級上學期,因為我期末考試成績全班最好,兩個一百分,老師告訴了父親,父親心裡高興,就在過年的時候給我兩毛壓歲錢,算是獎勵,兩個哥哥也給了一毛,這樣我手中就有四毛錢了,但大哥也不是省油的燈,慫恿我買本連環畫大家看。於是我就買了一本《宇宙鋒》,哥哥買了本《關羽之死》。《宇宙鋒》是寫趙高指鹿為馬,並企圖將其女趙艷容送給二世為妃,趙艷容本已許給大臣匡某之子匡扶,但趙高將他們陷害後,迫使女兒進宮,於是趙艷容在金殿上裝瘋賣傻,作弄昏君。這對我這個十歲都不到的孩子來說,能看懂么?於是,我將這本書要與大哥的《關羽之死》交換,大哥沒辦法,誰叫他慫恿我買這本書的呢?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本書究竟什麼內容。大哥的記憶力特別好,他每天晚上都去說書的茶館裡聽說書,能夠說許多的故事。三國演義是他非常熟悉的,所以他就將書和我交換了。
從此以後,我愛上了古代英雄,如關羽這樣的傑出人物,比如張飛、趙雲、黃忠、張遼等。
三年級時能夠讀一些書了,大哥借來什麼《薛剛反唐》、《金台傳》等解放前出版的舊書,這些書都是豎排版的,紙質很薄很有韌性,我們叫這樣的紙為韌皮紙。從此以後,我不再去釣魚打彈珠了,完成作業後就看書。做作文時還能夠用上幾個故事為例子,所以老師就很喜歡了,常常在作文課上讀我的作文。那時,真的希望天天上作文課。
六一兒童節時,全鄉開小學生運動會,我沒有什麼比賽項目,就和兩個小朋友到遠在十多里的一個鎮上去,因為聽說那裡的書店有好多新書。去了之後,看到書架上真的有許多書,的那時沒有開架選書的。
在根本沒有課外書,那正是共和國建立之初,教科書上也沒有什麼古代詩歌,讀到的都是領袖事迹和革命故事。記得在二年級時偶然之中看到一個同學的扇子上的一首唐詩:「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那時對這首詩所含的意義當然壓根兒不懂,只是想它寫得真簡略,寥寥二十字,就把尋者和答者的雙邊活動都表達得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真是好文章,自己什麼時候也能寫出這樣言簡意賅的文章就好了。這樣就注意起詩來,也常常聽到老師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的話,我心裡很納悶,什麼叫唐詩啊,這是好文章嗎?所以很自覺地詢問別人唐詩是什麼,父母目不識丁,怎麼知道唐詩呢?父親就說,唐詩就是李白,你長大後也要做李白啊。於是我主動地去尋找李白。問老師,什麼是李白啊?老師就在課堂上講了「鐵杵磨成針」的故事。又是在扇子上,我讀到了《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雖然什麼都不懂,但我把它背下來了。從此我貪多求快,細大不捐,只要是詩就抄下來,記在腦子裡。這樣就漸漸地愛上了古代文學,想方設法向別人借書看。記得鄰居的一個女孩考取了一所省重點中學,她那時候學的語文分「漢語」和「文學」兩部分,也許她不喜歡語文吧,暑假裡總是把「文學」書隨手丟在桌子上,這樣就給只上三年級的我提供了閱讀的機會。她看到我讀她的書,總是嘲笑我,小屁孩你會讀懂嗎?但就在這年暑假裡,我知道了《詩經》、李白、杜甫、白居易,也讀到了《岳飛槍挑小梁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等章節,這為我在今後的歲月中愛文學,愛詩歌打下了基礎。
初中里不知什麼原因,學校里讓學生自己管理圖書館,我正好被老師看中,當了圖書管理員。那時正是共和國最困難的時候,物質匱乏,連印刷的書籍紙都是又黃又粗糙的。但我在圖書館裡竟然將當時出版的許多長篇小說都讀遍了,甚至現在人們不大提起的的《乘風破浪》、《山鄉巨變》、《陽光燦爛照天山》、《雁飛塞北》等都讀了。廁所里、上學路上、睡覺前、吃飯時,只要能夠利用的時間,我都用來讀書。這樣就被有些人笑為「書痴」。現在記得最清楚那時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出版了一套《青年修養通訊》,我讀到其中一篇文章里的一句「每當讀到岳飛《滿江紅》里的『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心中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很能激發人的上進」,這句話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我想岳飛是一個抗金英雄,愛國將領,怎麼也寫過文章?什麼叫「滿江紅」啊?我得尋找到它。於是問老師,老不告訴我,(怕被人知道引火燒身),最後我還是在一本小冊子里看到了。以後我的作文里就常常用到岳飛的這句話。
上了高中後,除了每天下午或者晚上去閱覽室去讀書讀報讀刊物外,在非常困難的生活條件下,我也節衣縮食,買了許多書籍閱讀,特別是一套游國恩等編寫的《中國文學史》,讓我好幾個月勒緊腰帶,老師知道後批評我為「偏科」。其實這是我個人的愛好而已,哪裡是偏科?三年期間,我接觸到大量的文學作品,有現代的那些著名作家的文集,如茅盾、巴金,特別是郭沫若和曹禺的戲劇,《人民文學》上發表的曹禺,梅阡、于是之合作的《膽劍篇》令我讀得血脈賁張。這段難忘的歲月至今還歷歷在目。此時,我把《唐詩三百首》抄寫了兩遍。通過抄寫,也逐漸對一些詩產生了那種「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感覺。
十年的動亂中,身罹查抄所謂黃色反動書籍之禍,家中書籍,被抄之一空,陪伴我的只有三本書:一是喻守貞編注的《唐詩三百首詳析》,一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另一本就是《石頭記》(有繪圖及護花主人和大某山民評析,是閱讀《紅樓夢》比較好的一個版本)。在近十年廣闊天地的生活中,身居陋室,風晨雨夕,煢煢孑立,一燈如豆,我讀著,體味著那三百首唐詩,絲毫也不覺得寂寞與孤單。在「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時候,許多人笑我呆笑我傻,我依然如故;縱然夜氣如磐,我也沒有感到寒冷。儘管身不滿五尺,力不能扛鼎,舉家食粥,但我沒有像孟郊那樣哀嘆「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而仍然十分自豪地立於芸芸眾生之中而毫無愧色,因為我的生活是這樣的充實,我的腹笥里裝著最美好的知識,儘管我在物質世界裡是這樣的貧困,但我是精神的貴族!
現在還記得那時夏日讀詩,中午的時候搬了兩條長凳子到竹林里,嘴裡還念念有詞:「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昔日有七賢,林中共濯足。」躺在凳子上全神貫注地讀,讀到妙處,悠然心會,就如才嘗甘果,口中甘甜不盡,獲得極大滿足。迷迷糊糊地在夢中還請教李白、杜甫等老先生,疑義相與析,醒來才笑自己是多麼的痴呆!這情景正如蔡確《水亭》中描寫的: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
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即使最忙的夏收季節,烈日炎炎,我與隊里的小伙們一起挑著麥擔,雖然很辛苦,肩腫腿軟,但有時想到李大釗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自覺地學阿Q,把肩上的麥擔看作是擔著道義——為革命出力!休息的時候,躺在麥堆上,望著眼前的大運河,河水一碧澄澄,輕輕地泛起漣漪,河面上波光粼粼,白帆片片,溫庭筠的詩句就浮上心頭:「目極雲霄思浩然,風帆一片水連天。」這是田家樂啊(又阿Q一下)!這時候,把什麼辛苦,什麼不得志,統統都丟諸腦後了。
數九隆冬的夜裡,讀到《紅樓夢》里大觀園裡的少男少女們一頓螃蟹宴就吃掉窮人一年的開銷,望著家徒四壁,自己整年奮鬥而不能糊口,不禁憂從中來:人世間為什麼這樣不平?但想到王勃《滕王閣序》里的「君子安貧,達人知命」,想到宋人杜小山《寒夜》,也就消盡了胸中的塊壘: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
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為什麼啊?因為我想到自己雖然窮困潦倒,甚至缺衣少食,但我有詩相伴,正如寒夜客來無酒,卻有月下梅花可賞,便是高標超俗的享受。阿Q精神勝利法是窮苦人最好的自我安慰劑。我突然發現魯迅把這種精神勝利法加在阿Q頭上,而不加在趙太爺、假洋鬼子身上的原因了。偉大,值得崇敬的魯迅先生!
有時,大雪紛飛,一個站在窗子前面,看著雪花飛舞,想到在1966年的冬天徒步去北京曾經有過的「雪裡行軍情更迫」的情景,更想到白居易的《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位香山居士最後官做得不可謂不大,但也以這樣的生活為樂,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詩興勃發之際,用幾毛錢打上兩斤米酒(那是家鄉的人們最喜歡喝的最便宜的酒),買了半斤豬頭肉,酒在煤爐上溫熱,請幾個狐朋狗友一起喝個痛快。酒酣耳熱之際,比賽誰記得的詩多。這是多麼浪漫、多麼瀟洒、多麼悠閑的享受啊!
少年壯志不言愁!在這段時間裡,詩給了我在逆境里堅守信念的力量;詩讓我堅信在這寒冷的人世間總有真理在,總有光明在,總有溫暖在!
詩的力量可以使人從野蠻走向文明,從低級走向高級,從庸俗進化到高雅!一句話,能夠改變人的素質和修養!
文革後上了大學,因為學的是中文,所以接觸詩歌比較多,看到臧克家「狂來摔破琉璃鏡,還我青春火樣紅」的舊體詩作,心裡好感動好感動,古語說,三十而立,我們這一代,竟然三十歲才上大學,青春年華早就逝去,但對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恨不得一天當做兩天用!我天天泡在圖書館裡,資料室里,如饑似渴地閱讀大量的古代詩歌,閱讀人們對那些名詩詞的分析。詩歌充實著我的生活,浸潤著我的靈魂,感染著我的思想,佔領著我的精神空間,我與詩幾乎達到了「相看兩不厭」的境界。在讀的同時,也寫了一些有關的欣賞文章在刊物上發表。時間長了,欣賞詩歌更多地和人生世道相聯繫了,往往社會中生活里的某一個現象,某一件事情,使我想到某一首詩,某一句詞,於是也就斷斷續續寫了一些讀書筆記。
在古代,吟詩作賦填詞是生活中最高雅的享受,它是人們精神的需要,梁武帝就曾說「一日不讀謝詩覺口臭」。這是對待人生的一種積極態度。即使是那些平民百姓,也會以能夠讀幾首詩為榮。
唐代詩人李涉遇盜賦詩是有案可稽的佳話。據《唐詩紀事》載:「涉嘗過九江,至皖口,遇盜,問:『何人?』從者曰:『李博士也。』其豪酋曰:『若是李博士,不用剽奪,久聞詩名,願題一篇足矣。』涉題一絕云:『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豪客們聽了他的詩後,非常高興,餉以牛酒。這裡不但反映了當時人們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社會傾向,而且也從中可以看出詩歌為廣大人民喜愛到何等程度!
當然,李涉這樣寫,除了迎合群盜,也很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詩里充滿了對社會動蕩不安的感嘆,道出了「盜賊本王臣」的事實。只是官逼民反而已。
《東方閑情》中的《嗜詩風尚》(董晉著)也敘述了這樣一個饒有趣味的小故事:
江南有個秀才叫張自然,這是因為他說什麼都「自然」「自然」而得到的諢號。這一年年關將近,家中什麼也沒有。夫人對他說:「先生,我們家裡不說辦年貨,就是年夜飯也成問題,你該想想辦法啊!」他馬上說:「自然,自然!」一面又埋頭吟他的詩。到了大年三十,人家歡天喜地地放爆竹,貼春聯,吃年飯,而他家裡卻冷冷清清,夫人在旁邊落淚,此時只見張自然拿出筆來,在大門上題詩起來:
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都在別人家。
今日自然然不得,……
寫到這裡,他沉思片刻,夫人以為他這個時候總該想想吃飯問題了,哪知他眉頭一皺,寫下下面這句話:
不如後院賞梅花。
晚上,知縣巡視民間,但見這家沒有貼上紅紙春聯,但卻有一首詩書於門上,一讀,不禁開懷大笑說:「好一個後院賞梅花!這秀才倒很開通達觀,而且雅興不淺啊!」連聲贊道:「詩不錯,人品也好,治下有這般高雅善民,何愁盜賊為害!」就命人送去一擔年貨。而他依然饒有情趣地在賞梅呢!
你看,面臨無衣無食,難以卒歲的現狀,這位張「自然」詩人依然賞梅寫詩,這是怎樣的一種健康樂觀的生活態度!可以肯定,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患憂鬱症的。今天我們這些人就是缺少這種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整日奔波與名利場中,為家,為老婆孩子,為舒舒服服上享受,為自己要比別人生活得更好,真是「利慾驅人萬火牛」。結果各種各樣的疾病都來了。這樣的生活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古代不但文人喜歡吟詩填詞,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能夠說上一兩句詩,記得我在初中里老師講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縣令,秀才、地主正在一起聊天喝酒,一個長工穿著單薄的衣服為他們服務。秀才說:「我們這樣玩太單調了,不妨以雪為內容,各人吟一句詩,合起來成為一首,誰吟不出罰酒一杯。」眾人稱善。於是秀才開口吟一句「大雪紛紛落地」,文縐縐得很;縣令接上來說「皆是皇家瑞氣」,當官的最善於拍皇帝馬屁:地主有的是錢糧,雪下得再大也不怕,故吟「再下三年何妨」。秀才正要接下去吟。旁邊的長工正又飢又餓,冷得瑟瑟打顫,聽到他們竟然在胡言亂語,憤怒地罵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哈哈,這四句合起來就是:
大雪紛紛落地,都是皇家瑞氣。
再下三年何妨,放你娘的狗屁!
整齊而又押韻,但正反映了各人的身份和心情。我想,假如這個長工沒有一點詩的基礎,是不能吟出這句妙詩的。不知道今天遇到這樣的情況,有幾個打工者能夠這樣對答? 當然,這可能是笑話。
今天,書籍出版業高度發達,人們在辦公室里,書房裡,都擺設了許多裝幀華麗的唐詩、宋詞類書籍,以顯示其高雅的情操與文學修養。但是由於感官文化的刺激,特別是網際網路信息的傳播,無數青少年鍾情於虛擬世界而樂此不疲,儘管案頭、書櫃中有許多書籍,但只成了擺設,只顯示其闊綽,痴迷於影視和各種網路遊戲。他們的物質生活是如此的富有,但文化修養,思想情操卻令人不無憂慮。粗魯、庸俗、低下、卑劣、自私……許多人在慨嘆,今天的人們怎麼啦?當然,也有些青年學生讀了一些古典詩詞,但或蜻蜓點水,或淺嘗輒止,便在網路上大談李白杜甫之優劣,蘇軾的文學地位等等,各憑自己的好惡說話,不做客觀的理性的分析。這總使我想起范文瀾先生撰的一副對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不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讀那些流傳千古的古典詩詞,不捫毛辨骨,含英咀華,作設身處地的感性欣賞和由表及裡的理性分析,是很難登堂入室,繼承我國古典文學遺產中的這份寶貴財富。
作為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明珠,古典詩歌曾經是人們最喜愛的精神食糧,我們曾經為自己的祖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有如此群星燦爛的詩篇,有李白杜甫這樣立於世界頂級文豪之列的詩人而驕傲。今天,如果我們不去好好的學習繼承,汲取其高雅的精神營養,讓它自生自滅。可以說,在不久的將來,祖國的悠久文化遺產會斷送在我們的手裡。也就無顏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而我們更無顏見前人先賢於地下!
人為什麼要寫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也。最初寫詩者不一定是讀書人,《詩經》三百零五首有多少是讀書人寫的?許多是不識字的貧苦百姓所作。「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物不得其平則鳴,生活在不平的社會裡,心裡必然有許多的塊壘不平,只有一吐為快,當然那時沒有文字獄,不會像文化大革命時期那樣扣帽子、抓辮子、打棍子,人們在嘴上可以發發牢騷,唱唱自己的理想,於是那些詩便以歌唱的形式(叫它們民歌、山歌都可以)誕生了。例如大家都很熟悉的《伐檀》,那伐木工人在辛勤勞動之餘,想到自己如此終年勞作,而不得溫飽,那些統治階級不勞而獲,憑什麼吃香的,喝辣的?為什麼流血流汗勞動的人不能住自己造的房子,穿自己織的布,而他們卻能夠住高樓大廈,穿綾羅綢緞?想到這些,心裡的火也就冒上來了,所以他們就要宣洩,就要歌唱,唱出自己心裡的這口怨氣,唱出對這個不公道的世界的控訴。
生活中許多現象往往會觸動人感情的琴弦,令人作理性的思考。《世說新語·語言》載:「桓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條,泫然流涕。」桓溫看到了自己以前種的柳樹長得很快,使他頓發對生命的憬悟:樹長得如此之快,從相反的角度看來,不就是人在這個世界上老得也很快,人的生命很短很短嗎?想到這,怎麼不使人泫然流涕呢!這種憬悟,是由於客觀事物的觸發而引起的對人生命的反省——感到生命的短促與虛無。人的生命本是很短促而又有限的,但當其雄心勃勃地去獵取功名或事業時,往往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生命的短促有限,而一旦老之將至就突然發現自己汲汲以求的東西並不能使自己延年益壽,才知道「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人生是多麼的虛無;而桓溫卻不同,他被一種特定的情境觸發,自覺地悟得了生命的哲理。可以這樣說,許多詩人寫詩都是因為由於「生命意識的覺醒」而對社會、家庭、世道、人心產生了深深的思考或強烈的感情。譬如庾信的《枯樹賦》:「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緣情入典,借《續晉陽秋》和《世說新語》所記兩則晉人殷仲文、桓溫對樹興嘆故事,演繹敷衍,借闡說樹的榮枯,抒寫自己的人生悲痛和羈旅之思,發出了感動人心的哲學感喟。這帶有濃重的人生榮枯感受的句子,令晚年的毛澤東讀之再三,甚至在不能時候的情況下,還請身邊的工作人員朗讀給他聽。
正是由於這種興發感動的力量的催化,導致古往今來無數詩人喜歡吟詩作賦。因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是宣洩感情的最好工具。詩,作為語言的藝術,它用最精練的語言,寫出最複雜的情感,可以直抒胸懷,也可以含而不露,讓讀者去體味。
袁枚《遣興》詩說得好:「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為絕妙詞。」大自然充滿了哲理,只要細心觀察,用全副身心去體會,就能在其中發現無窮的真諦,一旦有所觸發,寫成詩歌,就會有真正的情趣、理趣、諧趣。
同樣,讀詩詞,欣賞詩詞也是為了尋找與自己感情共鳴的需要。或者是從那些詩詞里得到某些方面的啟迪或感悟。讀好詩就像嘗千年陳酒,鼻子一嗅,就醺醺欲醉;如品龍井新茶,點滴在嘴,便口角噙香。當然,這種感覺,只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
毋庸置疑,詩歌與人類生活關係的確很密切。情動於衷而形於言,這最恰當最美好的「言」就是詩歌。作家藝術家的文學修養都離不開詩歌(今天那些快餐文化的作家們除外),而大凡熱愛文學的人們沒有不喜歡詩歌的。不要說自己去寫,就是在生活里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你登上高山,看到無比壯觀的景象,你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或者是李白的「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你看到母親在為你打點上大學的行裝,吃的、穿的、用的一應俱全。她在燈下忙碌的情景,你會想到孟郊的《慈母吟》而淚流滿面;一個人孤身在外,寂寞的時候偶然看到李白《靜夜思》的條幅而苦苦地思念遠方的親人;你在陶醉於初戀美好的時候,提筆給對方寫一封情深意長的信,表達自己真誠的愛,很自然地會想到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這些詩歌茹養著我們的靈魂,它們已經融化在無數中華兒女的心田裡,也許,遇到上面這些情況,最能夠說出自己心聲的,只能是那些千錘百鍊歷久彌新的古代詩歌!
那些優秀的詩歌如歷經千年風霜而流動不息的甘泉,總是滋潤並溫暖著我們乾渴的心靈;它們又如黑夜裡閃耀在夜空里的無數星星,照亮我們的人生道路。所以說,中國古代詩歌具有永恆的藝術生命力!
最早的《詩經》大多是無名氏的作品,他們只是想借詩歌來表達心中的喜怒哀樂,無意成為詩人,但卻不僅留下了三百多首好詩,而且這些詩還成為「在某一方面不可企及的藝術範本」(馬克思語)。例如,賦、比、興三種手法成為文學創作藝術之金針,為後代無數詩人奉為圭臬。先輩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以賦詩作為抒情言志的最好形式,努力去創作,為以後的騷人墨客樹立了不朽的豐碑,以後許多力圖通過寫詩來反映生活,表達理想的人們紛紛去實踐,從而使我國歷史上優秀詩人,代不乏人。不但大大地豐富了我國詩歌寶庫,而且也使我國詩歌創作有了一整套嚴密周到而又詳盡的理論。同時,他們除了孜孜不倦地從事創作實踐外,還在書籍極其缺少印刷極其困難的情況下,盡心儘力,口誦手抄,前赴後繼,薪火相傳,整理、繼承、珍藏了大量的古代詩歌方面的書籍,為子孫後代繼承這一珍貴的遺產提供了極為有利的物質條件。
怎樣去讀古代詩詞,這是一個為許多初涉古代文學領域的青年人所關注的問題。
根據筆者親身體會,我想首先要聯繫生活經驗去做聯想,去理解。
例如閱讀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內容是描摹離情別緒,為將送別時矛盾心理委婉曲折地表述出來,詞人以寒蟬哀鳴、驟雨助悲作鋪墊,以執手難分、淚眼相看的情態描寫離人的失魄傷心,語言彷彿為感情所截斷,斷續嗚咽,極盡迴環、曲折、頓挫之能事,使讀者閱讀時彷彿看到了詞人之思路因痛苦而枯澀、凝滯,難以下筆的情狀。然而「念去去」幾句暢快淋漓,似「駿馬下注千丈坡」,節奏轉換而情致依然,詞人在敘寫千里之景的同時,心裡牽扯的仍然是無盡的思念。換頭以後,節奏又慢了下來,原來詞人在敘說別情不堪清秋之中,將言語迅速地由實寫轉入虛擬,設想「此去經年」後情形了。這首詞地內容無非是敘述別離,別情乃千古共有,但經詞人委婉地描述出來卻給閱讀者以全新的體驗,彷彿自己也正在經歷這場別離,這就不是一般作者所能做到的。對此,我們必須對它進行形式的鑒賞。首先,詞的形式最適宜於「言情」,中國人對情事歷來「諱言」,即使言及總是遮遮掩掩,而詞含蓄、委婉的形式要求滿足了內容的需要;其次,詞中小令「雖好卻小」,所以無盡的含義往往盡在言外,而柳詞長於鋪排,在敘說中有較大的迴旋餘地,這首詞之所以能夠反覆塗抹,既大膽又細緻,和詞的字數有著密切的關係。宮調、詞牌、字數都是我們鑒賞詞的切入點,儘管它們只是形式。
對於那些暫時還不能讀懂的詩詞,不要著急,這並不影響你對這首詩的喜愛。你只要對字的表面意義都能夠解釋就行了,其深層意義可以不求甚解,「朦朧」一下自己。也許在某一天,你遇到與此相似的情境,靈感突發,一下子茅塞頓開,如果一味冥思苦索,鑽牛角尖,結果往往事倍功半,甚至是「可憐無補費精神」。例如李商隱的《錦瑟》這首詩人的絕唱,寫得美妙絕倫,意境無窮,堪稱為中國詩歌的天籟。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為之動情,為之傾倒。然而,迄今為止,有誰能真正地讀懂它,弄通它?可它的藝術魅力,在讀者心靈上造成的震撼,卻是巨大的,永恆的。
在那影影綽綽、朦朦朧朧、依稀彷彿、似有似無的詩境里,從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學者專家探秘求索,眾說紛紜:浪漫神秘的戀情,溫馨甜蜜的思念,諱莫如深的往事,年華老去的感慨,悼亡自憐的傷感,那惘然若失的夢幻,綺麗美艷的伊人……你讀了之後,也許也有自己的新的理解。所有的這一切,究竟哪個才是詩人的本意?我們不必刻意去求索,只要知道此詩是一首雖然朦朧但卻非常優美的詩歌,其意境含蓄蘊藉,咀嚼不盡。詩無達詁,只要符合情理,我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經歷去理解,自成一家之言。雖然作者未必然,但我們不必不然。
第二,要把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區別開。
例如杜牧的詩《江南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詩人緊扣「江南春」三字,以「鶯啼」入手,將江南大地紅綠相映,煙雨樓台的美好春色攬入詩中,可謂寫景妙手。但明朝的著名詩人楊慎就認為「千里」應作「十里」,並天真地發問:「千里鶯啼,誰人聽見?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楊慎是詩人,不能說他不懂詩歌,但此處恰巧犯了解詩的大忌——過於坐實。所以清代的何文煥就駁斥他,「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同樣的毛病如果出在科學家那裡就不足為奇了,典型的例子就是《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曾經質疑杜甫《古柏行》中的「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經過詳細的計算,沈括得出結論:四十圍只是直徑七尺,而高竟達二千尺,「無乃太細長乎?」對於這種拿著尺子的來鑒賞文學作品的人,汪增祺說,給他個餅子,抹點黃醬,蹲牆根吃去吧。文學不是自然現象或社會現實的原生態,常理只是人們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它不能用來作為評判文學作品的標準,否則藝術將不成為藝術。
第三,要懂得藝術的一般規律。
還是說杜牧的詩,他有一首詩叫《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此詩是懷古詩,寫的是三國時期周瑜聯合劉備,在冬日借刮東風之際用火攻將曹操打得大敗,在真正意義上形成了三國鼎立的局面。作者借在赤壁拾到一沉沙折戟而作豐富的聯想,認為可能是周瑜用火攻大敗曹操的那場大戰留下來的,進而想到假如這場戰爭沒有東風的話,那就很有可能孫劉聯軍被曹操打敗,其結果曹操將俘獲東吳最著名的兩個美女而歸,在銅雀台上享受快樂。這詩本來是寫周瑜僥倖成功,赤壁之戰帶有冒險性。但宋代有一個叫許彥周的朋友卻在他《彥周詩話》里說:「杜牧之作《赤壁》詩……意為赤壁不能縱火,為曹公奪二喬置銅雀台上也。孫氏霸業,系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只恐被捉了二喬,可見窮措大不識好惡。」這種批評實在很淺薄,也很武斷。作為一個詩歌理論家來說是不應該的。所以,此語一出,就遭到許多人的批評。要知道,大喬和小喬雖然沒有參加這場大戰,但是,她們一個是孫權哥哥孫策的夫人,一個是東吳總司令周瑜的妻子,她們的生命與尊嚴,代表著整個東吳這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的存在與尊嚴;她們被俘,無疑是東吳失敗的情況下才可能。杜牧採用以小見大的寫法,寫出了這場戰爭的重要性,周瑜如此做,也帶有冒險性。古代詩詞往往用以小見大的手法議論抒情,這是我們應該懂得的。
第四,要有點愛文學的情趣。
記得在初中的時候,讀到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一詩,總感覺沒有什麼意思:「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為什麼這樣呢,應該說當時還沒有多少文學的情趣吧,所以不懂得詩需要去體味,去咀嚼,捫毛辨骨,含英咀華,以為詩的意思應該一目了然。既讀不懂這樣的詩,連卞之琳的斷章也不喜歡:「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是什麼詩啊,簡直是做文字遊戲!這樣去欣賞詩歌,應該是很可悲的。
讀詩歌需要想像。於是詩詞常常有許多空白,其本身意義帶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如李白的《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詩中僅寫了「玉階」、「白露」、「羅襪」、「水晶簾」、「秋月」幾個意象,靠這幾個意象顯然不能構成一幅完整的生活圖畫,其空白處需要我們去填充。填些什麼?我們應該首先想到,這裡描寫的是誰啊,她為什麼久久地望著秋月而不睡覺?有什麼難以釋懷的事情?這樣想了,詩就顯得立體起來,主題也凸現起來。當然,在想像的時候,我們完全可以做到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做一些合情合理的想像。其次,即使是經字面描述出來的思想、景色等作品要素,也不是所有成分都十分清晰,有些成分含義仍然具有不確定性。如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裡,在 「人」、「桂花」、「春山」、「月」這些意象中仍存在諸多空白。我們在讀這首詩之後,並不知道他寫的究竟是什麼人、什麼樣的桂花、什麼樣的春山、什麼樣的月亮。這些具體的意義也是不同的讀者作不同的想像,構思出不同的畫面,但對其所要表達的感情的理解應該是一致的。
須知我國古代詩人在寫作的時候對詩歌的藝術和語言常常作苦苦的推敲斟酌,所以我們讀它的時候,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一目而過。如王安石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容齋隨筆》卷八云:「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為什麼「過」、「到」、「入」、「滿」這些字不理想呢?從語義的角度來比較,我們感到它們的意思差不多。但古代詩歌是一種抒情文體,它必須能夠達到足以包含作者所需要抒發的感情這一目的,毫無感情的文字經過作者的巧妙安排,要傳達出了作者非同一般的審美感受。「綠」好在何處?從科學的角度講,風一般只能以聽覺、觸覺來感知,但春風吹拂的時間長了,其作用就不是吹面不寒、入耳細聲所能夠表達的。詩人用「綠」去描寫它,化人的感覺為客觀事物的變化,反映了作者驚異於春風到來後江南水鄉的變化。就整首詩而言,「綠」字與其它幾個字相比,更能強化詩意:青山綠水,碧野春風、明月孤舟,多麼富有詩意的畫圖啊。但是,我們作進一步的分析其言外之意,不難看出其所要表達的思想:物猶如此,人何以堪!一種不盡的悵惘之情盡含在不言之中!這大概就是歐陽修的朋友梅聖俞所說的「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吧!欣賞到這樣的地步,我們就不難理解詩人為什麼下如此的工夫去對這個字反覆錘鍊了。
讀詩要懂得詩詞的字面義和蘊涵義,袁行霈先生在《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稱之為宣示義和啟示義。「宣示義」就是字面的意義,是詩歌藉助語言明確傳達給讀者的意義;啟示義是詩歌以它的語言和意象所蘊涵的思想感情,給讀者以啟示的意義。宣示義,一是一,二是二,沒有半點含糊,這也容易懂;啟示義,詩人自己也未必十分明確,讀者的理解未必完全相同,允許有一定範圍的差異;但不能胡亂解釋。這首詩明明表達的是歡快之情,你卻說它反映了詩人內心的惆悵,這就大謬不然!宣示義,是一切日常的口語和書面語言共有的;啟示義,在文學作品中特別是詩歌作品中非常豐富,尤其是我國古代詩歌它非常講究含蓄,所謂「味在酸咸之外」就是。所以,它不能粗粗一看,就以為自己得之。比如「綠窗」,它在古典詩詞中不僅僅指綠色的紗窗,它往往含有溫暖的家庭氣氛、閨閣氣氛的意味,如「勸我早歸家,綠窗人如花」中的「綠窗」就是女子的閨房,這裡指代詞人妻子所住的房間;「今夜偏知春意暖,蟲聲新透綠窗紗」中的「綠窗」而這些並不是「綠窗」一詞本身所具有的,而是由詩人在自己創造的特殊語境中賦予的。
同樣,「東籬」,也不僅僅是指東邊的籬笆。陶淵明《飲酒》之五云: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從此,東籬是陶淵明的代名詞,是菊花的領地。在這裡,詩人舒展著秋天最愜意的笑容,引秋菊為知己,酒在杯中,是新熟的酒;菊在枝頭,是飄舞的蝶。醉了的詩人隨便卧進哪一朵花心裡,都能酣睡到天明,再喧響的功名也喚不醒他。李清照詞云:「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中的「東籬」個是菊花盛開的地方,在這裡女詞人表達了自己高蹈塵世,潔身自好的逸群胸懷。
杜牧的《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就日常語言來看的話,它所寫的不過是一個宮女在秋天的晚上,用秋扇扑打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天色已經很晚了,但宮女毫無睡意,還仰視天上的牽牛星和織女星,如此而已。但文學語言的意義往往並不如此單薄。袁行霈先生是如此分析的:
「輕羅小扇撲流螢」看似多麼美麗的情景,但它有多重的含意:第一,古人說腐草化螢,雖然不是科學的,但螢總是生在草叢冢間那些荒涼的地方。如今,在宮女居住的庭院里竟然有流螢飛動,宮女所居住地方的寂寞荒涼也就可想而知,她們生活的凄涼也就不言而喻。第二,從宮女撲螢可以想見這位女性年紀還很輕,很天真,在我們面前出現的似乎是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少女在扑打著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如此年輕的女子,卻被關在這深宮大院里,過著脫離人間的死人一般生活。除了讓那些公主后妃任意驅遣,嘗盡人間冷暖之外,她寂寞與無聊,無事可做,只好以撲螢來消遣她那孤獨的青蔥歲月。看到那流螢,她也許會想起在家鄉的夏夜裡,她與小夥伴們追逐嬉戲,扑打流螢,,把那些捉到的流螢放在瓶子里,睡覺時掛在帳子里,一閃一閃的亮,好像她那美麗的幻想。啊,現在那些享盡天倫之樂而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家鄉,回到母親的身邊,跟著她壓金線、綉鴛鴦。第三,扇子本是夏天用來揮風取涼的,秋天就沒有用了,所以詩詞里常以秋扇見捐比喻女子被棄。在這個初秋七夕之晚,本來天氣就不熱,下句不是說涼如水么?這宮女手中的小扇既是撲流螢的工具,也是一個象徵,聰明的讀者從這把秋扇可以聯想到手持此扇的宮女最後被遺棄的命運。古代在深宮中除了皇帝額外開恩,宮女們是不能被放出來的。她們年紀老了,被丟棄在宮中一角。白居易有《上陽白髮人》,元稹有《行宮》,寫的都是老年宮女。試以元稹《行宮》為例: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在寂寞荒涼的玄宗皇帝的行宮裡,宮花寂寞地開著,似乎這個世界裡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只有幾個無聊的老年宮女,滿頭白髮,談論著當年玄宗出幸的舊事。這些宮女,終生未嫁,無依無靠,家裡的父母兄弟早就沒有一點信息了,也許在安史之亂中早就死了。唯一的精神生活就是幾個人聚在一起,東拉西岔,說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可以想見,這些白髮宮女也就是那個撲流螢的女孩的未來歸宿!
三、四句「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也很耐人尋味。「夜色涼如水」暗指夜已深沉,寒意襲人,該進屋去睡了,可是宮女依舊坐在石階上,仰視著天河兩旁的牽牛星和織女星。牽牛織女的故事觸動她的心,使她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也使她嚮往那種真摯的愛情、滿懷心事都在這舉首仰望之中了。 很顯然,這豐富的意義是語言符號系統本身所無法包含的。在西方,有些學者認為,文學語言並非一般意義上的「語言」,而是一種「言語」。「從言語的現實里抽象出來的語言的根本成份,適應從經驗的現實里抽象出來的科學的概念世界;而詞,作為活的言語的現實存在的單位,則適應人的實際經驗的單位、歷史的單位、藝術的單位。」 也就是說,語言只是一般的交際模式,而言語則是對這種模式的具體運用。這樣一來,在不同的語境中,言語的意義就與語言的一般意義產生了差異。
第五、 入乎其內,出乎其外
據說在清代末年,有一個江南少女尤其喜歡閱讀紅樓夢,整日以黛玉自喻,弄得重病在身,於是她家裡便把她經常閱讀的那套紅樓夢燒掉了,她急得大喊:「奈何燒我寶玉?」這就是讀書而不能出乎其外,把自己與書中人物對號入座,結果走火入魔,一身重病。這是不會讀書的緣故。
近人王國維說得對:「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內,故能寫之;出乎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雖然,這是對詩人而言,但我們讀詩歌,何嘗不如此!而許多讀者,特別是書中某一個情節與他所遇的身世相契合的時候,往往會被這一情節所感動,甚至沉緬其中而不能自拔。《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里有這樣一段描寫: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的,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到:「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筆者在高中里,最喜歡讀林黛玉的葬花詞,每讀到「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呆,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不禁潸然淚下,感到人生的無意義。這就是入乎其內而不能出乎其外的結果。後來看到了契訶夫說的那段話:「生活就像一面鏡子,你對它笑,它也對你笑,你對它哭,它也對你哭。」像一聲警鐘,猛然把我驚醒,是啊,林黛玉因為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迫」,所以才有這樣的感覺,我們今天的社會及生活條件與黛玉根本不同了,為什麼我們還要無端地尋愁覓恨呢!
第六,要知人論世,以意逆志。
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如果不結合詩人的生活經歷,單純的分析文字所傳達的意義,我們很容易把它當成一首山水詩。當讀者若對詩人的經歷、思想有所了解以後,就會發現文字背後的隱含意義。這首詩是柳宗元因參加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集團被貶,到達永州時寫的。因為革新失敗,詩人被削官降職,流放荒蠻。此時他雖然到了江南,但保守派對他政治上的打擊迫害並未停止,面對嚴酷的政治環境,柳宗元毫不屈服。從他這一時期所寫的詩文信札中,我們可以知道,他的革新理想並沒有絲毫的改變,對政治保守派的鬥爭仍在繼續進行。,江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表面上描繪了奇麗的自然景色:千山、萬徑、江河都被冰雪所覆蓋,缺少了飛鳥、行人,大自然失去了生機,卻有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老漁翁,不懼風雪嚴寒,獨自江邊垂釣。詩人摹寫的廣闊背景沉浸在一片肅殺之中,而江邊的老翁卻是生機的象徵,生命的意象。托物言志,主題正是借漁翁的不畏嚴寒來表現自己身處逆境而堅持操守毫不妥協的精神品格。
我們都不希望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學遺產斷送在我們的手中!
傳中華民族文化之香火於天下,這是每個中國人義不容辭的責任!
本著這一目的,趁退休賦閑在家,結合自己的生活實際,我寫了這麼一本小書。希望今天的青年能夠珍惜非常有利的條件,好好繼承古代文學中的精華,並通過大家的努力,使我們民族的燦爛文化能夠照亮這個世界上無數人的心靈,讓它成為世界文化星空中一顆最耀眼的星星!
就文學而言,評價作品必須公允,而欣賞則可以有偏愛,這本小書不是學術專著,裡面的這些文章或是被生活中遇到的事物所觸動而產生的感悟,或者是在寒夜的如豆燈光下讀詩的心得,而不是專門對某一首詩或者某一個作家加以評價。因此有較多的談天說地,因今思古,以古證今,目的是讓讀者閱讀古代詩歌時能夠舒心自在一些,享受一些,而不是學院式的去讀。在讀的過程中,多聯繫生活,聯繫社會現象,從而獲得一些人生的啟迪,進而培養自己讀詩歌的興趣,讓那些流傳千年萬載而光景長新的優秀的詩歌來滋潤我們的心田,陶冶我們的氣質,哺育我們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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