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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洞頭過七夕

  離溫州市中心一個小時車程,就到了海島洞頭。五樓陽台,前面是高約二十米、綠意參差的緩坡,將視線里的海分成兩個部分:左側的扇形區域和中間疏疏落落排布小島的碗狀平面。距離的關係,那些島小得像礁岩,那裡的海看似寂靜。不像眼前,海把混合著泥沙和貝殼的浪,拍碎在因滄桑而嶙峋的礁岩上。波濤和潮汐,海不倦重複,並使這種單調成為令眾生臣服的節奏。

  三面環山,一面臨海,這樣的地貌被稱為「嶴」——讓我聯想到一隻吐納的貝,如何打開堅硬的外殼,讓海水和光線同時從開口處湧入。洞頭縣,到處都是嶴,在這樣的地方觀海,讓只是一粒沙的自己,有種正在貝母的包裹中變成珠粒的錯覺。

  與海有關的地方,我願欣然前往。除了精神的淘洗,我也垂涎大海賜予的美味。洞頭擁有浙江第二大漁場,海產有名,慕名前來者眾。

  我曾在洞頭跟隨漁民網捕,嗅著船上柴油、鐵鏽和魚腥的混合氣味。即使顛簸中的海面有了上升的坡度,即使動蕩搖移的海平線以及浪峰上破碎的耀斑令我不適,但看到絞輪上的纜繩漸漸收緊,漁網有了沉贅的收穫,還是欣喜莫名。

  來洞頭,因為聽說這裡的七夕節有名。

  很多的中國節日,中秋、端午、清明等,頗具東方韻味與浪漫色彩;而七夕,最具童話感。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那個故事裡有失意的孤兒、越界的仙女、會說話的牛和用翅膀搭橋的喜鵲,有冷暖的人情、理性或非理性的天條以及星宿般在黑暗中閃爍的永恆或無常。

  昆蟲不會尋找方圓以外不可觸及的配偶,對比之下,人類的情感多麼複雜,僅憑特殊的好感或無望的想念就可以彼此守貞。每每七夕,仰望天際中那條浩渺的光帶,我總是難以消除內心的種種疑惑。牛郎和織女的家境、見識和成長背景迥異,他們為什麼能在一見鍾情之後忍受永無止境的折磨,是什麼讓他們的愛意一如生命本身的存在?難道,所謂天壤之別不過虛妄之想,牛郎和織女分別在人間與仙界承受同樣的勞役,兩個被動的靈魂在彼此那裡才能找回自由?怎樣飽和的愛情,讓他們能夠在孤況中堅守諾言?為什麼相隔遙遠,他們依然享有恆溫的懷念?還是在時間的耗損中、在緩降的熱度里,他們等待重逢的拯救?

  還有,牛郎和織女的一雙兒女為什麼永遠長不大?甚至不曾自己行走,被一邊一個挑在扁擔兩側,孤單的父親就這樣去看望孤單的母親。即使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間那些蹦蹦跳跳、指指點點、扎抓髻的孩童早已作古千百年,牛郎和織女的孩子依然在兩側的木桶里享受搖籃般的節奏。

  到了洞頭,我才明白自己的無知與誤讀。此地七夕,含義更豐富,遠比情人節色彩更強烈的,是孩子們的成人禮。

  以海為生的人們,會把最好的木料用於甲板下面的底艙和側板,用以抵擊風浪——因為男丁都在船上,他們是一家老小的脊樑。留在陸地上的老人、婦女和孩子,無數次張望,等海面上一系孤舟遙遠地歸來,等結滿鹽霜的錨重新沉入岸邊的沙床。自古以來這就是有代價的生活,為了把生活在海里的弄上陸地,有些生活在陸地的人永遠留在了海里。儘管如此,漁民總是跟隨早晨的光線一起出發,深入大海神秘莫測的腹地。習慣已使他們免於驚恐,無懼風雷;並且,他們深懷希望,因為岸上,他們眼神清亮的孩子正在等待中漸漸長大。

  洞頭的七夕傳統由來已久:孩子到了十六歲,要辦成人儀式。父母帶著孩子,酬謝在七星娘娘的護佑下,孩子得以度過幼年、童年和少年時期,從此長大成人。這些孩子沒有躺在母親的搖籃中,也不是父親肩膀上增加的重量——他們感恩,並在船舷刻下時間的劃痕。從兒童到成人,最重要的轉變,是開始對別人負責,也是對自己的未來負責。

  我倒因此解開同樣與七夕有關的另外一個迷惑。七夕又叫乞巧節,夜色中的女性在庭院里向織女星祈禱,希望獲得智巧與稱心如意的婚姻。俗傳七月七日是魁星的生日,因為魁星主掌考運,所以想求取功名的讀書人也在七夕這天祭拜,希望運道亨通。

  可以說,織女的婚姻算不得美滿,兩情久長卻不能朝朝暮暮,已是一種慢性的煎熬,而她又無法織網織出相逢的橋。關於魁星,也有一種不幸的說法,他雖滿腹學問,可惜每考必敗,最後悲憤投河,被鱉魚救起才得以升天。如此看來,兩個七夕的神仙,都是生活中的失意者。為什麼人們要向他們祈求呢?祈求他們自己都嚮往卻未曾獲取的幸福與喜悅?

  人,習於計較,易於妒恨;神仙慷慨,他們深知疾苦,寧願那些苦難唯有自己承擔和消化,不再成為對他人的懲罰。剩下的,只是悲憫和憐惜。神仙給予人們的正是他們渴慕一生卻未曾享有的。

  七夕,也許只有失意者才能進化出贈予的能力;七夕,成人禮上的孩子,從此走向獨立。七夕,七夕,也許在這種秘密而令人震動的傾斜中才有奇蹟……如七星閃耀,如銀河流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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