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的修學次第 (下)
(二)正行—言下見性,以無念、無相、無住調心,入三三昧
《壇經》的宗旨,是教人頓悟見性,五祖所謂「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頓悟見性的基本方法,是諸宗修持皆用的觀心,〈般若第二〉謂「各自觀心,自見本性」——即通過如實觀察妄心而見真性,此觀心見性,與一般所用以理性思維(尋伺)觀察心的生住滅、來去、一異等方法不同,是「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觀照」,〈般若第二〉六祖云:
若起正真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此所謂以正真般若觀照,非中觀、唯識等學以名言為工具進行理性思維而修毗婆舍那(觀),屬天台宗所謂「觀照般若」,是一種直覺,用之去觀照,調節自心與真如相應,以開發自性本具能了知真如的「本智」、「自然智」。開發這種智慧,須得語言的示導或啟發、暗示,五祖謂之「言下見性」,〈行由第一〉載五祖云:
思量即不中用,見性之人,言下須見。
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一切時中,念念自見。
所謂「言下」之「言」,當指經中佛言或禪師示導之言,言下見性的訣竅,是被指示自性的語言所觸發或依語言所說的訣竅調心。〈行由第一〉謂五祖常勸僧俗「但持金剛經,即自見性」,六祖未見五祖時一聞此經「心即開悟」,他也勸人「持誦《金剛般若經》,即得見性」(〈般若第二〉)。持誦此經見性的原理,當是受經中「無相」、「無所住」等調心訣竅的誘導、暗示或加持,按經言調心,與真如一念相應,即是頓悟。
六祖還說須修「般若行」——即在日常生活、修持中時時以般若智慧調心,其調心訣要為無念、無相、無住三訣,〈定慧第四〉云:
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無相、無念、無住,是《阿含經》及大乘《般若》等經中常說的修行法要,慧能大師依一乘頓教的見地,對此作了獨特的解釋。
無相,本是對實相的遮詮式描述,作為一種與實相相應的修持法要時,指不憶念、不執著一切相,由此進入的定,稱為「無相三昧」,為《阿含經》所言見道者所入三三昧之一。《壇經·定慧第四》解釋:
無相者,於相而離相。
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則法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
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凈自定」。一乘頓教的無相,不是閉目塞聽,摒絕感知,如同熟睡及入滅盡定,而是在六根對境起六識時,於六種現量識上不起名言、實體、內外、人我等主觀分別,依唯識學,此即是於依他所起相上不起遍計所執,當任何遍計所執真正不起時,即是圓成實相(真如),即是真心。
無念,很容易被誤解為沒有念頭,摒絕諸念,道教內丹即以「一念不生」意義上的無念為修行訣要。《壇經》所謂無念,是依一乘頓教念與真如不二之見地解釋的無念,即「於念而無念」。〈定慧第四〉云:
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
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
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
〈般若第二〉謂「若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即是法縛,即名邊見」。〈機緣第七〉批判智常之師「了無一物可見」、「無一物可知」之見解「猶存知見」,示偈云:
不見一法存無見,大似浮雲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還如太虛生閃電。此之知見瞥然興,錯認何曾解方便!
六祖的無念,是六根對境,雖有見聞覺知,而不起煩惱、妄想、邪見,所「無」之「念」,指不符合真實的邪妄之念而非不起符合真實的正念,亦即不起遍計所執及於此執上所生諸煩惱。這即是《維摩經》所言「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的境界。
無念所「無」之「念」,特別指有倫理屬性的善、惡之念,亦即唯識學等所言善、不善(煩惱、隨煩惱)心所,體會未起善惡分別時的心體。〈宣詔第九〉慧能告薛簡:
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凈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恆沙。
〈坐禪第五〉謂「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行由第一〉載慧能教追趕他而來的慧明先屏息諸緣,勿生一念,慧明依言調心良久後,慧能告云:
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這句話中的「那個」,現代漢語應為「哪個」,語尾應為問號。善惡不思時的心,應是無記心或南傳佛學所謂「有分心」,唯識學看作阿賴耶識,可以看作世俗諦意義的本心,就此心觀照自性、本來面目,應是見到勝義諦意義上的真正自性或真如的一種方法。無記心、有分心雖然無貪嗔等煩惱,而俱生的我法二執未破,不是證得真如的勝義心性。
無住,即《金剛經》所言「應無所住」,〈定慧第四〉解釋說:
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怨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於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
無住,謂與萬法本來不住的實性相應,在生活中念念不住,不住著、膠固於一切,保持一種流動的、解脫的心境。
依無相、無念、無住調心,可能於剎那間獲得對心性的領悟,但正當無相、無念、無住時,也未必即是見性,真正的見性,需要念念用功,令心與無相、無念、無住的法則念念相應,由此入自性定,證入一相、般若、一行三種三昧,這是《壇經》所言一乘頓教的「三三昧」。
一相三昧,當出自《大般若經》百八三昧中的「一相莊嚴三昧」,原義指住於見佛、凈土莊嚴相的定境,《壇經》則指依無相調心而進入不著一切相的定境,實際應名「無相三昧」。〈付囑第十〉云:
若於一切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捨,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安閑恬靜,虛融淡泊,此名一相三昧。
般若三昧,是依無念調心而住於明見心性般若智慧的定境,〈般若第二〉云:
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若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般若三昧即是無念。何名無念?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凈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這種三昧,應是在生活中修「無念行」,達到見性後保任所悟不失的禪定。這種禪定未必端坐不動,未必不起六識,是動靜不二的定,因為是定在本來常定的心體上而非定在某種意念上,故雖然起心動念,言語作事,而心無染著,不被煩惱所亂,即便如五祖所言「掄刀上陣」,亦不礙禪定。〈機緣第七〉六祖示智隍云:
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
說的即是般若三昧。無心,指念念見真心,無凡聖、能所、空等分別的妄心,而非沒有智慧覺知。
一行三昧,屬《大般若經》百八三昧之一,一般說為菩薩見道時所入,其內容是「系緣法界,一念法界」,即緣念法界。天台宗列為該宗所傳四種三昧之一,因須坐修,稱「常坐三昧」。禪宗五祖東山法門及北宗禪依《文殊說般若經》修此三昧,從稱念佛名入手觀心性。《壇經》所解釋的一行三昧,是依一乘頓教不二觀靈活發揮的一行三昧,〈般若第二〉云:
一行三昧者,於一切處行住坐卧,常一直心是也。《凈名經》云: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莫心行諂曲,口但說直,口說一行三昧,不行直心。但行直心,於一切法勿有執著。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即是障道因緣。
〈付囑第十〉謂「若於一切處行住坐卧純一直心,不動道場,真成凈土,此名一行三昧」。此一行三昧,是任何時候保持一「直心」,直心,就倫理學意義講,指質直而非諂曲的心,就勝義諦意義講,是一切不執著、與實相相應的本心。保持本心不令迷失,謂之直心。直者直接、無曲折,指於依他所起相上不生遍計所執,指不迷失所悟真心。 可以說,若證入般若三昧、一行三昧,即是見性。若真見性,也不須用無相、無念、無住法則調心,只要保任所悟即可。對於何為見性,《壇經》有明確的標準,如〈般若第二〉云:
若開悟頓教,不執外修,但於自心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
謂明悟心性保持不失而達到煩惱不能染的境界,方是見道證果意義上的見性。〈頓漸第八〉所言標準更高:
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來去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遊戲三昧,是名見性。
於生活中解脫自在,無礙無滯,運用自如,乃至具足神通自在、遊戲三昧,這應是阿羅漢乃至初地以上菩薩的境界了。若僅僅是剎那間的頓悟,一般只名「開佛知見」,〈機緣第七〉謂「若悟此法,一念心開,是為開佛知見」,此開佛知見,當只是悟理而非見道,至多只當後來宗門所言「解悟」。
(三)「隨方解縛」的教學法
南宗禪的開悟,雖然可以自己通過讀誦、學習經論及禪語,依法調心而臻,但一般須大善知識的「示導」,開悟之後,須掌握使他人開悟的技巧,才能度人濟世。教學法在宗門因而極其重要。六祖謂「欲擬化他人,自須有方便」(〈般若第二〉),此方便即指教學法。《壇經》便是一篇運用宗門教學法的記錄,也具體開示了教學法,其法以〈頓漸第八〉六祖自言的「隨方解縛」四字為要。隨方解縛,意謂根據受教者的根機、時機,幫助其解開自我纏縛的繩索—種種執著、邪解、妄念。這正是佛在《無量義經》表明的四十九年說法的實質—「種種方便,令離諸著」之精神。
《壇經》記載六祖運用隨方解縛法的案例,大多是針對來者的請問及所呈見解,或主動發問,發現其執著所在,然後以語言破除,多用反詰、誘導法。如從僧法達禮拜頭不至地,六祖看出其「心中必有一物」,問知其因誦《法華經》三千部而起慢心後,針對其未解經義之迷,為其指示《法華》心要「開佛知見」義,令法達「不覺悲泣,言下大悟」。對覽《涅槃經》十餘載而未明大意的僧志道,先令其說明未明之處,然後批評其「習外道斷常邪見」,為說無上大涅槃實義,志道「聞偈大悟,踴躍作禮而退」。若上根利智,則示以見性心要便悟,如為法海解答「即心即佛」之義,謂「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法海言下大悟。對已悟心性的行思、懷讓、玄覺,則通過詰問令其呈見解,給予印證,尤與永嘉玄覺的機鋒對答最耐人尋味。對神會「和尚坐禪,還見不見」之問,則以拄杖打他三下,問:「吾打汝是痛不痛?」幾番對答,令其折服,神會乃「再禮百餘拜,求謝過愆」。後針對其口舌伶俐快捷,批評他將來「只成個知解宗徒」。〈付囑第十〉載六祖入滅前教其徒眾說法的技術:
吾今教汝說法,不失本宗。先須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自性。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
其三十六對是:天與地、日與月、明與暗、陰與陽、水與火;語與法、有與無、有色與無色、有相與無相、有漏與無漏、色與空、動與靜、清與濁、凡與聖、老與少、大與小;長與短、邪與正、痴與慧、愚與智、亂與定、慈與毒、戒與非、直與曲、實與虛、險與平、煩惱與菩提、常與無常、悲與害、喜與嗔、舍與慳、進與退、生與滅、法身與色身、化身與報身。
具體運用的方法,是根據「不二」的遮詮法,以自性為本,從相反的方面回答問題,如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以此破除其二元分裂的邊見,令不著二邊,悟入中道,所謂「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又如:
設有人問:何名為暗?答云:明是因,暗是緣,明沒則暗。以明顯暗,以暗顯明,來去相因,成中道義。余問悉皆如此。
《壇經》記載的大師接人對答,提供了運用這種教學法的範例。如有僧舉卧輪禪師偈「卧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六祖判其「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縛」,因示一偈:
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么長?(〈機緣第七〉)
正是針對其墮於斷滅空一邊的邪無念義,從反面駁之,以反問啟發其悟正無念義。
其實,一部《壇經》,可以說全體都是運用不二遮詮教學法的範本,經中處處破除「二」的執著,引導人體悟本來不二的自性,未必完全是「實話實說」。這是研讀《壇經》須緊緊把握的基本要點。如「迷人念佛求生西方,悟人自凈其心」、「但心清凈即是自性西方」,及「心平何勞持戒」、「一悟即至佛地」等語,皆是破執方便。若把六祖大師破執方便之言當作實法,則很可能會導致狂禪、諍論或用教理否定《壇經》,其責任在自己誤讀《壇經》,而非六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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