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龍榆生 詞人生命中的聲音與性情(2)
《唐宋名家詞選》
編者:龍榆生
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年7月
《唐宋詞格律》
作者:龍榆生
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年7月
吳湖帆題「唐宋名家詞鈔」。
龍沐勛(榆生)給易大廠詞手跡。
《詞學季刊》創刊於1933年4月,由龍榆生主編,多收當時名家酬應唱和之作。
《唐宋詞格律》
由聲入情造詞門
《唐宋詞格律》這部格律工具書,也同樣帶有替初學者考慮的特色。清人詞學工具書以萬樹《詞律》與舒夢蘭《白香詞譜》為著名,它們在使用上卻實在各有不便。《詞律》初刊於康熙二十六年,收入唐至元代的詞調六百六十個,共一千一百八十餘體,按照字數升序排列。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數字,我們固然可以讚美萬樹搜羅殆盡,盡其所能保留了豐富的詞調,卻也完全不難認識到,這部書的目的就在於備全諸體,並不打算真為填詞的人服務。當你腦海中出現朦朧句子,想要翻書決定一個詞調時,恐怕會淹沒在一兩百個可能的選擇之中不知如何下手。好容易決定了一個調子,卻又不免要在諸多「又一體」之間茫然不知所措——同調異體雖然常見,而在萬樹那裡,有時卻真的只是草木皆兵,治絲益棼而已。成於嘉慶年間的《白香詞譜》走另外一種路線,它只收一百個詞調,選法卻不走尋常路。例詞不必一定最具代表性,選入的詞牌里還有《荊江亭》、《換巢鸞鳳》、《瑤台聚八仙》、《春風裊娜》這樣冷僻的詞調。從這部書里窺見編者的個人趣味固然容易,可是使用者的趣味卻不一定和他相同。
《唐宋詞格律》的詞調分類,是以聲韻特色為原則的。它選擇常見多用的詞牌,按照平韻、仄韻、平仄韻轉換、平仄韻通葉、平仄韻錯葉五類來排列,每一詞牌下用符號註明平仄要求,舉出幾首名作為例,書末並附有《詞韻簡編》。有些無法標註的內容,則以文字注出。譬如《鷓鴣天》,寫明「前片第三、四句與過片三言兩句多作對偶」,《滿江紅》,「一般例用入聲韻。聲情激越,宜抒豪壯情感與恢張懷抱」。遇到稍難而稍僻的詞調,龍氏更替大家想到了方方面面。譬如在《八六子》例詞之後,加有這樣一條附註:
前片第四句以一去聲字領六言兩對句,後片第四句以三仄聲字領六言一句,四言對兩句,第七句以兩平聲字領六言兩對句。前後兩結最末四句並宜用「去平去平」,方能發調。
寥寥數句,涉及領字、對仗、平仄,把此調的難點都說明白了。
大凡作詩填詞,都是語言與情感互相遷就的過程。一位初學者最初萌生什麼樣的感情,選擇什麼樣的句式來起手,是不可預知的。可是一旦他有了初步的構思,就總能在這部書里得到適當的幫助。他會知道哪些詞牌適合表達怎樣的感情,應該選擇什麼樣的韻腳,以及怎樣合理運用某些修辭方法,在面對特殊句法的時候不上當。如果讀過足夠多的古人詩詞,具有一點兒語感,就確實能在這部書的幫助下完成初次創作。它不能教人寫出驚才絕艷的名篇,卻以最大的誠意,防止你鬧出各種笑話。
龍氏有靈,恐怕也想像不到,這部略顯專業的小冊子數十年來還能一印再印,而有一個以它的內容為基礎的app「詞Ci」,在2014年出現在無數應用推薦之中,並且登上了app store中國區年度榜單。
名家詞選
選詞視野橫越古今
繼承清代以來的風氣與傳統,龍榆生的視野兼及各朝。他分析七言絕句怎樣掰開揉碎變成小令,唐人大麴如何拆開改造變成慢詞,也注意收集晚近詞壇前輩故事,各成一部詞選。
《唐宋名家詞選》原是暨南大學教課時的講義,民國年間由開明書店出版,1962年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印出,選錄唐宋詞七百零八首,出於普及目的,每首詞都注出句讀與韻腳,從唐五代的作品開始,由《竹枝詞》、《調笑令》這些詞體初興時的簡單形式擴散開去,及於《花間》、《尊前》兩集,展現出詞體發展的過程。早期選入最多的是劉禹錫、溫庭筠、韋莊、馮延巳、歐陽修,各十幾首至二十幾首,突出了典型的個人風格。後選柳永二十五首,其中慢詞二十一首,凸顯其在詞體由短變長之際的重要作用。蘇軾四十二首,賀鑄二十九首,周邦彥三十一首,辛棄疾四十四首,姜夔二十三首,這些數目把每一時期最重要的人物標識出來。所有名篇底下都輯錄古人評論,使人讀過原作後,可知前賢如何評說,從而比照自己的理解。如果能讀一部詞史,再把這部詞選讀熟,兩宋詞體的演變,個人風格的差異,都會像清溪白石一樣歷歷可見。
《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編成於1948年。1962年出版時收入六十六家,四百九十八首,刪去原稿中陳曾壽二十首,而《全集》將這二十首重新補全。
龍氏剖析清代以來詞風,先後為浙派與常州派籠罩;可他選詞的眼光卻跳出牢籠,早及陳子龍,晚至呂碧城。從入選者名單來看,則是略於前而詳於後。這部書呈現清詞的成就,也同樣有志於做歷史側記。據其自撰後記,「三百年來詞壇盛衰之故,與世運為倚伏」,變遷軌跡都能從這部書中窺見。翻讀一過,不難發現,在清初諸家憂生念亂之後,溫柔和平的清中期只佔一點兒空間。而自蔣春霖開始往後數,清季諸家又在滄海橫流中各放異彩。如果讀過龍氏的年譜,我們不難發現,這書中最末一批人與他生卒相接,甚至只長一輩,有過密切的接觸。如欲了解龍氏本人的學脈淵源,似乎就不妨從此書入手,一點點倒著往前翻。
歷來詞選都嚴於去取,以上兩部也不例外。即使兼顧「存人」與「存調」種種因素,也不太選酒筵歌席酬應之作。可是只要稍稍讀過清人詩集,一定知道酬應才是晚近文人常態。於是翻開龍氏的詩詞集,也將夷然於他寫了那麼多的酬應之詞。
龍氏生前曾有交待,要求詩詞混編,只以建國為期分編為《忍寒廬吟稿》與《葵傾室吟稿》——不免令人想起錢謙益以明清兩朝為界限的《初學集》與《有學集》。兩集風貌固然不同,初讀之下,首先訝異的倒是「老實人的氣息」一以貫之。這位對蘇辛姜張諸位都很有敬意的學人,自己填詞卻很樸素。如果以武功為譬,有人飛花摘葉空靈跳蕩,有人反反覆復只是幾招。龍氏生當民國,親歷戰亂,憂國之詞篇篇都有哀苦之情,卻遠不如彊村那樣風波浩蕩,跌宕中嫵媚猶存。
酬應唱和
詞人入世,同氣相求
在舊時代,酬應恐怕既是風氣,也是工作的需要。無論是編輯《詞學季刊》、《同聲月刊》,與前輩和同輩們溝通感情,「同氣相求」,甚至溫言勉諭新進後輩,都不免用詞表達。龍氏很能勝任此事,填的詞很體面,沒有天花亂墜的修飾,可謂教科書般的客套話。坦白地說,我也不免揣測,這位哀苦沉默,「在集美數年,不善應酬」的青年,是否已經在人海浮沉中轉變了性情。
翻篇之後,有趣之處卻更多了。他在寫給陳毅、陳其五、毛澤東的詞作中大量使用新名詞、新概念,反覆表示自己及見河清的幸運。在給孩子們的詩里,也總是提出要努力進步,報效祖國。可是在他個人的世界中,仍舊保留了一些舊模樣。固然有新腔新調的自嘲,「抵抗寒邪無力,深感培花溫室,脆弱易凋殘」;有無可避免的自白,「乘時自奮,餘生肝膽猶熱」;卻也仍有「陰晴未准情何限,惘惘難甘」這樣「意內言外」,欲說還休的清明詠懷。
就在寫出這一句的1966年,「文革」開始。十月,龍榆生入院割治甲狀腺瘤,出院之前,夫人不得不把家遭查抄的實情告訴於他。本來恢復良好的身體,就此「肺炎複發,高燒不退,漸至昏迷」,於十一月十八日並發心梗辭世。臨終之際,孩子們困於形勢,不能都來,「存歿俱恨」。
作為學者,龍榆生竭力著述,與夏承燾、唐圭璋各自努力,成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詞學專家;作為親歷種種動蕩的人,他承擔了自己的選擇,也背負了不可抗拒的命運。
想那時世變方亟,洪流乍起。彊村臨終尚有「可哀惟有人間世,不結他生未了因」之句,龍氏彌留之際的心事,我們卻已無由得知。□陸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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