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心學大智慧!《傳習錄》中卷全文譯文,收藏轉載,受益終身!
明·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十月,王陽明的門人南大吉,命其弟逢吉校刻《續刻傳習 錄》於浙江 紹興,分上、下兩冊,上冊即《初刻傳習 錄》,下冊為王陽明論述學術的書信九篇,並附「示弟立志說」和「訓蒙大意」,此續刻本即今本之中卷。
卷中4·成書的緣起·錢德洪·序
錢德洪(公元1496——1574年),初名寬,字洪甫,號緒山,時稱緒山先生,浙江 餘姚人。王陽明之大弟子,為王門「授業師」之一。在入京殿試途中,聞陽明先生病逝,即不試而奔喪。三年後中進士,官至刑部郎中,後在野三十年中以教授為生。他待子弟嚴而有禮,教學上因勢利導,不時警誡,有「教授師」之稱、見《明儒學案》卷十一。
【原文】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傳習 錄》于越,凡二冊。下冊摘錄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為難」。二書姑為調停兩可之說,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為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歟!今朱、陸之辨明於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置二書於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復錄。其餘指知行之本體,莫詳於答人論學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為學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於答羅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於功利機智以日墮於夷狄禽獸 而不覺。其一體同物之心, 終身,至於斃而後已。此孔孟以來賢聖苦心,雖門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見於答聶文蔚之第一書。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於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元善當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為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郁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於同志甚大,而不知其處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於其間也。
【譯文】
過去,南元善在浙江 紹興刻印《傳錄習 》分為上、下兩冊。下冊收錄了先生的八封書信。其中在《答徐成之》兩封信中,先生說:「贊成朱熹的觀點,排斥陸九淵的觀點,長期以來已成定論,想要改變,十分困難。」這兩封信就是為了調解朱陸之爭,使人們通過自己的思考而明白這一點。因此,南元善將這兩封信放在下冊的開頭,用意非常好。今天,世人已明白朱陸之辨的內涵。我刻印先生的《文錄》時,把兩封信置於《外集》中,主要是有些觀點還不夠完善,因此,現不作收錄。關於其他知行本體方在的論述,在《答人論學》、《答周道通書》、《答陸清伯書》、《答歐陽崇一》等四封信最為詳盡。在《答羅整庵書》中,明確道出了格物應是學者平常所做的工夫。先生平生面對世人的誹謗和詆毀,在萬死一生的逆境中始終不忘講學。他老人家深憂我們這些弟子不了解聖學而被功利和技巧所迷惑,以至毫無知覺地淪為禽獸 夷狄。先生終生兢兢業業地追求與天地萬物溶為一體的境界,直至死而後已。這種孔孟以來聖賢所獨有的良苦用心,並不因學生和親人的勸慰而有絲毫的減輕。以上所述先生的情懷,在《答聶文蔚》的第一封信中作了詳細的表露。這幾封信,均按南元善原本刊刻而收錄。先生在《答聶文蔚》的第二封信中,詳盡地揭示了『必有事焉』即為『致良知』的功夫,論述明白簡潔,使人很容易找到工夫的下手處,所以也增錄進來。南元善當時的處境極其艱難,仍以講授陽明學說為己任,最終遭受奸臣排擠。但他仍然認為,他接受陽明學說是一生最大的幸事。因而,他沒有分毫的憂憤和悔恨。人們都知道,南元善刊刻的《傳習 錄》,對於有志於學的朋友幫助很大,但不知他其時處境的艱難。我的去取是依據今天的需要,並不是對南元善所刻的《傳習 錄》舊本有什麼不滿。
〔評析〕
這篇序為陽明先生的學生錢德洪所作。 錢德洪 (公元1496——1575):字洪甫,號緒山。浙江 餘姚人。進士,官至刑部郎中。 序中對《傳習 錄》的編排、刻印等有關問題作了些說明,這對我們今天了解這本書有一定的參考作用。其中有關對先生思想觀點的概述,對本卷的內容作了一個簡要提示,為我們提示了一條理解《傳習 錄》的思路
卷中5·知行合一·
答顧東橋書
顧東橋(公元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號東橋。江 蘇江 寧人。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擅寫詩,見《明史》卷二八六。 錢德洪的序是《答人論學書》,而《陰陽全書》則用《答顧東橋書》。日本有人解釋說,當時顧東橋健在,此書傳播恐怕有損他的面子。
【原文】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譯文】
來信寫道:「近代的學者,只重視外在的知識和學問,往往忽略了內在的道德修養,雖廣博卻不得要領。因此,你著重提倡『誠意』,藉以針砭病入膏肓的學子,其價值不可估量!」 你能如此洞察時弊,又準備如何去拯治呢?當然,我的思想你已一語道破,我還有什麼好說的?關於誠意的主張,原本為聖學教人用功的首要大事,但近代學者卻把它看成低下的事情,所以,我才把誠意表現出來,並不是我個人獨自倡明的。
〔評析〕
這是陽明先生給友人顧東橋信的開頭語。顧東橋(公元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江 蘇江 寧人。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信一開頭就闡明了自己著意突出倡揚「誠意」的本意,是針對時弊的。
【原文】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祥,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瞭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譯文】
來信寫道:「但恐立論過高,用功過捷,後學門生遞相師傳,因而產生謬誤,不免墮入佛教明心見性、定慧見悟的機關,您的主張難怪被世人懷疑。」
我的格物、致知、誠意、正身的觀點,是針對學者的本心與日常處事中,體會研究、躬身力行、實地用功,這需要經歷多少階段,包含多少積累呀!這正好與空虛、頓悟的觀點相反。聽到此說的人,有的根本就沒有想成聖人的志向,又沒有仔細考察其中的詳情,所以才產生懷疑,也不足為怪。象你這樣聰明之人,本當一說即明,卻也認為立論過高,用功過捷,是怎麼回事呢?
〔評析〕
中國禪宗中有頓悟與漸悟之分,二者的代表人物是六祖惠能和上座神秀。兩人都是五祖弘忍大師的弟子。一天,弘忍要求弟子每人都呈上一首偈子,看誰真正悟了誰就成為祖師衣缽傳的第六代繼承人。上座神秀呈上的偈語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而一字不識的惠能聞聽此偈後,即請人代筆也題上一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看了二人的偈語後,竟然將祖師衣缽傳給了惠能。從此,神秀和惠能各分南北,形成南頓北漸,兩者互相交 流,共同弘揚禪宗一脈。 陽明先生雖是儒者,卻對神秀投了贊成票。然而,目標一個,路有千條,誰也不能固步自封,「唯我獨尊」。漸悟、頓悟都是悟,只有各人根基不同,悟的方式不同罷了。
【原文】
來書云:「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 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雲「交 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雲「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歧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併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所謂知行並進,不應區分先後,這也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問學』功夫,是互相存養,互相促進,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但是,功夫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之分。例如,知食才吃,知湯才飲,知衣才穿,知路才行,還沒見過沒有這個物就先有這個事的情況。這也有毫釐瞬間的差別,並不是說,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實行。」
既然講「互相存養,互相促進,內外本末,一以貫乏』,那麼知行並進的主張也應毫無疑問。又講「功夫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之分」,這豈不是自相矛盾?知食才吃等例子,更是淺顯易懂。但你被現在的觀點蒙蔽了,自然不能有所省察。人定有想吃的心,之後才能知食。想吃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開始。食物味道的好壞,必然放入口中才能知道,哪有未入口就能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壞之理呢?必有想行走的心,然後才知路,想行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開始。路途的坎坷曲折,需要親身經歷才能知道,哪有未等親身經歷就先知道路途的坎坷曲折呢?知湯才飲,知衣才穿,依次類推,均無可疑。若如你所說,就正是不見這個物就先有這個事了。你又講:「這也有毫釐瞬間的差別,並不是說,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實行」,這種說法也是省察不夠精確。但是,即使如你所說的那樣,知行合一的主張,也肯定斷然不可懷疑了。
〔評析〕
「知行合一」是構成陽明心學的核心內容之一。陽明先生認為知是行動的開始,行則為知的完成,二者互為始末,因此行一件事前,必先有知,而行事必以知為前提。說得淺顯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各種食物的好壞除非經過自己的舌頭嘗嘗,否則無法知道它的真味。陽明先生以想食、知食為例,深入淺出地闡明了知與行的關係。
【原文】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
無忠君之心,即無忠君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譯文】
來信寫道:「真知即為能夠去行,不行不足以稱知。這是向學者指出的切實方法,如果要求學者務必躬身實行也可作如是說。但是,若真的認為行即知,只怕學者就會專求本心,從而遺忘了事物之理。這樣,肯定有偏頗而不通達之處,豈是聖門知行並進的一成不變之方法呢?」
知的確切篤實處即為行,行的明覺精察處即為知。知行的工夫,本不能分離。只因後世學者把知行分為兩部分下功夫,遺棄了知行的本體,因此才有知行合一齊頭並進的主張。真知即為能夠去行,不行不足以稱知。猶如來信所講,知食才吃等例子也可說明,這一點在前面已簡要談到了。這雖然是為了挽救時弊而提出來的,然而,知行的本體本亦如此,並非用己意來抑揚其間,胡 亂提出觀點,以求一時的效用。專求本心,遺棄物理,這就是失去了本心。因為物理不在我心之外,在我心之外去尋求物理,也就是沒有物理了。遺棄物理反求我心,我心又是什麼呢?
心的體是性,性即理。因此,有孝敬雙親的心,就有孝敬的理;沒有孝敬雙親的心,也就沒有孝敬的理。有忠誠國君的心,就有忠誠的理;沒有忠誠國君的心,也就沒有忠誠的理。理豈能在我心之外?朱熹說:「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他把心與理一分一合來講,不免啟示學者把心理當兩物來看待。所以,後世方有專求本心而遺棄物理的弊端。正因為不知心就是理,去心外尋求事物之理,才有偏頗而不通達的地方。亦即告子為什麼說義在心外,而孟子認為告子不理解義的原因。
心唯一個,就心的全體的惻恆而言,即稱為仁;就心的合理處而言,即稱為義;就心的有條理而言,即稱為理。不可在心外尋求仁,不可在心外尋求義,怎麼可以在心外尋求理呢?去心外求理,就是把知行當作兩回事。在我心中求理,正是聖門知行合一的主張,對此,你認為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懷疑?
〔評析〕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在陽明先生的意念中,所謂的真知包含了行為契機,必以行動證驗所知;倘若無心實踐只是一味高唱理論,則不為真知。這種立場嚴明的學說延伸出陽明心學特有的行動力,並顯示出充沛的活力和熱烈的學術氛圍。
【原文】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
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
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也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二」,是猶以夭壽二其心者也。猶以夭壽二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二其為善之心,若曰死去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之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在對《大學》舊本進行註解時認為,致知是獲得本體的知,這與孟子盡心的主旨固然相符。但朱熹也用虛靈知覺來指人心的全體,而他認為,盡心是因為知性,致知依賴于格物。」 盡心是因為知性,致知依賴于格物,這句話是正確的。然而,仔細推敲你話中的意思,你這樣說,是因為還未理解我所說的致知。朱熹說「盡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存心、養性、事天」是誠意,正心、修身;「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知的終至、仁的盡頭,是聖人的事情。我的看法,與朱熹正好相反。「盡心、知性、知天」即為生知安行,是聖人的事情;「存心、養性、事天」,即為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即為困知勉行,是學者的事情。怎能只認為「盡心知性」是知,「存心養性」是行呢?你開始聽這話,肯定會大吃一驚。但是,此處不可置疑,且待我一一解釋明白。心的本體是性,性的本源是天。能盡自己的心,也就是能盡自己的性。《中庸》中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說:「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這些唯有聖人能做到。因而說,這是生知安行,是聖人的事情。需要存養心,是因為不能盡心,因此必須有存養的功夫,必須是存養了很長時間,到了不需再存養而自然無時不存養的時候,方可說是盡心。「知天」的知,如同「知州」、「知縣」的知。知州,那麼,一個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縣,那麼,一個縣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與天合而為一。「事天」就好比兒女侍奉父母,大臣侍奉君主,還是把人與天分開為二了。天給予我的,是心,是性。
我只能保留而不能遺失,只敢養護而不敢傷害,猶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一般。所以說,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夭壽不二」的問題與存養心的人又有區別。存養心的人,雖然不能窮盡自己的心,但他已經一心向善。有時失去了本心在所難免,只要加以存養就行了。
現今要求人不論夭壽始終如一,這依然是將夭壽一分為二。用夭壽把心分為二,是由於他向善的心不能專一,連存養都談不上,盡心又從何說起?現今要求人不要因為夭壽而改變行善的心,這好比說死生夭壽都是命,我只要一心向善,修養自身藉以等待天命而已。這主要是由於他平素不知道有天命。事天雖是把人和天分開為二,但已真正知道了天命之所在,人只要恭敬地順應天就夠了。說到等待天命,就是還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還在等待,所以說「所以立命」。立是「創立」的立,宛如「立德」、「立言」、「立功」的立。大凡說立,均為從前沒有,現在才建立的意思,亦即孔子所謂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因此說,困知勉行,是學者的事情。如今把「盡心、知性、知天」看成格物致知,使剛學的人不能不分散他的心,就馬上督促他去做聖人做的生知安行的事情。這如同捕風捉影,使人茫然不知所措。這豈能避免「率天下而路」的後果呢?現在,致知格物的弊端,已明顯看見了。你所講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在修養,雖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這怎麼就不是錯誤呢?
這正是做學問的關鍵之處,此處一出差錯,就會無處不出差錯。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之非議與嘲諷,不顧身陷罪戮,仍嘮叨不停的原因。
〔評析〕
陽明先生從「天命」之說而進一步推及格物。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可見知命的重要。儒家由此而相信天命有為,但又落於畏天命、任天命、等天命的窠臼,無可奈何於天命。在這種世界觀的支配下談「格物」,又怎麼能立命於內在的自我修養呢?
【原文】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之理為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譯文】
來信寫道:「聞聽先生對學生講過,即物窮理也是玩物喪志。又將朱熹關於厭繁就約、涵養本原學說的幾封信取出來,一一拿給學生看,並把這些稱為朱熹的晚年定論,只怕事實不是如此。」
朱熹所謂的格物,就是指在事物中窮究事物的理。即物窮理,是從各種事物中尋求其原本的理。這是用我的心到各種事物中去求理,如此就把心與理分開為二了。在事物中求理,好比在父母那裡求孝的理。在父母那裡求孝的理,那麼,孝的理究竟是在我的心中,還是在父母的身上呢?如果真在父母身上,那麼,父母去世後,孝的理在我心中不就消失了?看見孩子落在井中,必有惻隱的理。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在我內心的良知上呢?或許不能跟著孩子跳入井中,或許可以伸手來援救,這都是所說的理。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處於我內心的良知呢?從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出,各種事物的理都是這樣。由此可知,把心與理一分為二是錯誤的。把心與理分開為二,是告子以義為外的主張,正是孟子竭力反對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心修養,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既然你已明白這些,它到底該怎麼說?講它玩物喪志還認為有什麼不正確之處?我講的致知格物,是將我心的良知推致到各種事物上。我心的良知,也就是所說的天理,把我心良知的天理推致到各種事物上,那麼,各種事物都能得到理了。推致我心的良知,即為致知。各種事物都得到理,即為格物。這是把心與理合而為一。將心與理合二為一,那麼,前面我所講的和《朱子晚年定論》,均可不言而喻了。
〔評析〕
這裡強調將心與理合二為一,也就是陽明心學中的「心即理」的人性論。陽明先生學朱學之時,最疑惑之處是朱子對「格物」的解釋。朱子認為天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務必格盡天下之物,才能全知。而陽明先生以為既說連一草一木都有自然之理,憑一己之力如何盡天下之事理?長期以來,陽明先生始終無法藉助朱子學說解開謎團 ,因此迫使他設定朱學的謬誤,另外謀求正確合理的解釋來表達自然天理。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他37歲那年,終於有所開悟,而創出超越朱學的陽明學說。
【原文】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身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併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譯文】
來信寫道:「人之心體,原來沒有不明的。但受了氣的束縛和物的蒙蔽,不昏暗的就很少有了。若非通過學、問、思、辨來深諳天下之理,那麼,善惡的起因,真偽的分別,就不能知曉,就會肆意放縱,它所產生的危害將不可言表。」
這番話給人的感覺是,「似是而非」。這是因襲從前的錯誤說法,此處不可不辨明。學、問、思、辨、行,均為所謂的學,少有學而不行的。例如學孝,就必須服侍贍養,躬行孝道,然後才為學。豈能只憑口說舌談就可以稱學孝呢?學射箭就必須張弓搭箭,拉滿弓以命中目標。學寫字,就必須備好筆墨紙硯。天下所有的學,沒有不去行就稱為學的。所以當學的開始,就已經是行了。篤,就是敦厚篤信的意思。說已經去行了,就是切實行連續的工夫。學必有所疑,有疑就有問,問就是學,就是行。問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思。思就是學,就是行。思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辨。辨就是學,就是行。辨已明,思已慎,問已審,學已能,還在連續用功,這就叫做篤行。並不是說在學、問、思辨之後,才肯著手去行。因此,針對能做成事而言,為學;針對解除困惑而言,為問;針對通曉事物的道理而言,為思;針對精細考察而言,為辨;針對踏踏實實地做而言,為行。分析它們的功用,有五個方面;綜合它們所乾的事,唯有一件。我的心理統一為本體、知行並進是功夫的觀點,此處正是我不同於朱熹的現點的地方。如今,你只舉出學、問、思、辨來窮究天下之理,卻不講篤行,這樣反以學、問、思、辨為知,而窮理則沒有行了。天下豈有不行而學的?豈有不行就可以稱為窮究天理的?程顥說:「只窮理,便盡性至命。」因此,必須行仁達到仁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仁的理;行義達到義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義的理。行仁達到仁的極限;就能盡仁的性,行義達到義的極限,就能盡義的性。學已經能窮理到極限,卻還未落實到行動之中,天下豈有這種情況?由此可知,不行不可以看成學,不行不可以看成窮究天理。知行是合一併進,再不能把它們分為兩件事了。萬事萬物的理,不在我心外。而非要說窮盡天下的理,這大概是認為我心的良知不足,而非要向外廣求天下的事物,以彌補心的不足。這仍然是把心與理分而為二了。學、問、思、辨、篤行的功夫,雖有人資質低下,要付出比別人多百倍的艱苦努力,但當到了盡性知天這一功夫的極限,也不過是盡我的良知罷了。良知以外,還能再加分毫嗎?現在,一定要說窮盡天下的理而不知返回到內心尋求,那麼,你所說的善惡的起困、真偽的分別,摒除了我心的良知,又將如何體察呢?你所說的氣的束縛與物的蒙蔽,正是被「窮天下之理」束縛和蒙蔽罷了。今天,要剔除這一毛病,不知在內心做功,卻想向外尋求,如同眼睛看不清,不去服藥調理來治療眼疾,反而到身外盲目地尋找光亮,試問,光亮如何能找到?肆意放縱的壞處,也是因為不能在人心良知上仔細究察天理。這種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問題,不得不辨別清楚。你不要認為我講的太嚴厲,太刻薄了。
〔評析〕
這段宏論圍繞著學、問、思、辨、行,反覆比擬、反覆論證,最終還是落實在一個「知行合一」上。陽明先生認為,成就一件事或理念,必須知行並重,知而不去行動、實踐,便不算其知。因此,先生歷來反對空談。空談不足以成事,篤行才有事業成功的希望,此點正是陽明心學至今仍具實用價值的原因。
【原文】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誠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吻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邪?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止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 ,則見以為於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教導學生去致知、明德,卻勸誡他們不要即物窮理,假若讓懵懂的人深居端坐,不聽教導和勸誡,就能夠有知識,有德行嗎?即使他靜中有覺,對本性微有體悟,難道他真能知曉古今,通達事變,在國家需要時派上用場嗎?您說:『知是意的體,物是意的用』,『格物的格,有如格君心之非的格』。此話雖有超悟,有獨到不落俗套之處,但恐與道不能一致。」
我說格物致知,正是為了窮盡天理,並沒有告誡別人去窮盡天理,而讓他深居端坐,一無所事。若把即物窮理講成是如前所述,重視外在知識,忽略內心修養,那也是錯誤的。懵懂之人,果真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發現本有的良知,那麼,愚蠢變得聰明,柔弱變得剛強。最終,他就能立大本,行大道,九經之類,就能一以貫之而無遺漏,怎麼還會憂慮沒有實際用處呢?那些只談空虛寂靜的人,正由於不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以發現本有的良知,因而拋棄了倫理,並以寂滅虛無為平常。所以,它不能治理好家庭、國家及天下。哪個說聖人的窮理盡性也有這一弊端呢?心為身的主宰,而心的虛靈明覺,即為它本身所具有的良知。虛靈明覺的良知困惑應而動,就為意。先有知後才有意,沒有知也就沒有意。知能說不是意的本體嗎?意的作用,必有相應的物。物,亦即事。例如,意用於事親,事親就是一物;意用於治民,治民就是一物;意用於讀書,讀書就是一物;意用於斷案,斷案就是一物。只要是意作用的地方,總會有物存在。有這個意,就有這個物。沒有這個意,也就沒有這個物。物難道不是意的作用嗎?「格」的意思,有作「至」解的。比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需用「至」來解。然而,到文祖廟前祭祀,必須純孝虔敬,對人間和陰府的理,無一不曉,然後才為格。苗人的愚鈍,只有先實施禮樂教化,然後才能格,因此格也有「正」的意思。例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的「格」,都是糾正不正以達到正的意思,此處就不能用「至」來解釋了。《大學》中的「格物」,怎麼知道不能用「正」而非得用「至」來解釋呢?若用「至」的意思,必說「窮至事物之理」,然後這種解釋方通。但如此一來,功夫的關鍵全在「窮」字上,用功的對象,全在「理」字上。如果前面刪去「窮」,後面刪掉「理」,直接說致知在至物,能通嗎?「窮理盡性」是聖人早有的教誨,在《易經·繫辭》中可以看到。若格物真為窮盡天理,那麼,聖人為什麼不直接說「致知在窮理」,而一定要來一個轉折,使語意不完整,導致後來的弊端呢?《大學》的「格物」,和《易經·繫辭》的「窮理」大義雖近,但還有微妙的區別。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所以,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在其中了;說格物,就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如今片面地舉出格物,說這就是窮理,這隻把窮理看成知,而認為格物沒有包括行。如此不但不能理解格物的本義,連窮理的意思也歪曲了。後世的學問,之所以把知行分成前後兩截,使知行愈加支離破碎,而聖學日益殘缺暗淡,其根源正在此處。你大約也因襲了這一主張,認為我的觀點與道不相一致,如此也不足為怪了。
〔評析〕
此段分析了後世學者之所以將知行分成兩截的根源所在。陽明先生認為,《大學》中的「格物」和《易經》中的「窮理」,大義相近,但也有其微妙的區別。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藏其中了;而說格物,卻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如果片面地強調格物,便是忽視了行,所以,知行便分成了前後兩截。
【原文】
來書云:「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為溫 清,如何為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己意揣度鄙見而為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復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清,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 清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為溫 清之節、知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 清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 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 清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於溫 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溫 清之節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 清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 清之良知,而後溫 清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此區區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說所謂致知的功夫,就是怎樣讓父母冬暖夏涼,怎樣奉養正恰,亦即誠意,不是別有所謂的格物,這隻怕也不甚正確。」
你這是在用自己的意思來猜度我的想法,我並未向你如此說過,若真如你所言,又怎能說得過去?我認為,讓父母冬暖夏涼、奉養正恰,並且在做的時候感到滿意,沒有違背自己,如此才叫誠意。知道如何做到冬暖夏涼,知道如何奉養正恰,這只是所說的知,而非致知。必須正確運用關於冬暖夏涼的知識,切實做到了冬暖夏涼;運用關於奉養正恰的知識,切實做到了奉養正恰,這才叫做致知。冬暖夏涼、奉養正恰之類的事,就是所說的物,並不是格物。對於冬暖夏涼的事,完全依照良知所知道的技巧去實行,沒有分毫不足。這才能稱為格物。冬暖夏涼,這個物「格」了,然後方知冬暖夏涼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奉養正恰,這個物「格」了,然後方知奉養正恰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因此,《大學》才說:「格物而後知至。」致那個知道冬暖夏涼的良知,爾後冬暖夏涼的意才能誠;致那個知道奉養正恰的良知,爾後奉養正恰的意才能誠。因此,《大學》又說:「知至而後意誠。」以上這些就是我對誠意、致知、格物的闡釋。你再深入地思考一下,就不會有所疑問了。
〔評析〕
《大學》中說:「格物而後知。」「知至而後意誠。」這條「格物——知至——意誠」的認識鏈,實際是一種思維邏輯。像這樣的認識邏輯現實中還有很多類舉。例如:大自然創造了萬物,萬物養育了生命,生命維繫著大自然。可見,這種邏輯原本是一種圓圈,而不是線段,從這一端發展到了另一端。在「格物——知至——意誠」的邏輯鏈上,知與行並非兩個端,它們互為起點和終點。
【原文】
來書云:「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至於節目時變之詳,毫釐千里之繆,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於溫 清定省,孰不知之。至於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志、養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為制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之弊也。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釐千里之繆,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吾子謂語孝於溫 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 清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示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為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為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忠不孝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些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餘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譯文】
來信寫道:「大的方面的道,人容易理解,所說的良知良能,愚夫笨婦也能懂得。至於那些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精微處,必須等學過之後才能明白。如今要在溫 清定省上說孝,誰人不知?至於舜未向父稟報而娶妻,武王未葬文王而伐紂,曾子養志而曾元養口,小杖承受而大杖逃跑,割股肉而治父母的病,為親人守喪三年,等等事情,在正常與變化、過分與不及之間,必須要討論一個是非準則,以此作為處理事情的依據。 然後人的心體方不被蒙蔽, 遇事才不出差錯。 」
道的大的方面容易理解,這種認為是正確的。只是後世的學者疏忽了那容易理解的道而不去遵循,卻把難以明白的作為學問,這正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孟子說過:「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在良知良能方面,愚夫笨婦與聖人一般。但唯聖人能致良知,愚夫笨婦則不然。這正是二者的區別。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豈能瞞得了聖人?只是聖人不在這上面大作文章。聖人所謂的學問,正是僅去致其良知以精察心中之天理,這與後世所謂的學問大相徑庭。你還沒有去致良知,而在那裡慌張地擔心這些小問題,這就是把難以理解的作為學問的弊端。良知良能與細節條目隨時變化的關係,猶如規矩尺度與方圓長短的關係。細節條目隨時變化的不可測定,猶如方圓長短的不可窮盡。因此,規矩一旦確立,方圓與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方圓也就不可勝用;尺度一旦制定,長短與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長短也就不可勝用;良知能夠「致」了,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也就能應付自如了。毫釐之差所導致的千里之謬,不在我心良知的細微處研究,又在什麼地方用功呢?這如同不用規矩卻要確定天下的方圓,不用尺度卻要窮盡天下的長短,我只會看到他破綻百出,勞而無功的結果。你講在溫 清定省上說孝,誰都知曉,但真能致其知的人太少了。若說大略地知曉溫 清定省的禮儀,便說能致良知,那麼,只要是知道君主應該仁的人,都可說他能致其仁的知,知道臣屬應盡忠的人,都可說他能致其忠的知,那麼,天下誰人不是致知的人?由此可知,致知必須顯現在行上,而不行就不是致知,這是最明白不過的人。知行合一的本體,不是更清楚了嗎?舜不稟報父親而娶妻,難道是在舜之前就有了不告而娶的先例作為標準,因而使他參考了什麼典籍,向別人作了請教,才這樣做的呢?還是舜依據自心的一念良知,審度輕重後,無奈才這樣做的呢?武王不葬文王而討商,難道是在武王之前就有了不葬而興師的先例作為標準,因而使他參考了什麼典籍,向別人作了請教,才這樣做的呢?還是武王依據自心的一念良知,審度輕重後,無奈才這樣做的呢?如果舜不是真的擔心沒有後代,武王不是真心拯救百姓,那麼,舜不稟報父親而娶妻,武王不葬文王而興師,就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後世的人不肯儘力致良知,不在處理事物時細察義理,反而去空談一些反常的事,一口咬死這些才是處理事情的根據,以求遇事沒有閃失,如此就離題萬里了。其它幾點,都可依此而類推。因此,古人有關致知的學問,從中就會完全明白了。
〔評析〕
大道理明白了,小事理卻混淆了;事理上分清了,行動起來又糊塗了;行為上不離規制,事理上又有了偏離。這些都是不能「致良知』」的原因。心裡有了良知,處事為人便有了衡量長短、方圓的規矩。什麼是良知?良知是心之本體,是天地自然之法則。良知唯在心中致,離開本體之心則無良知可致。聖賢致心不亂,自然良知顯現;良心顯現,便有了處事的法則;有了法則,事事理理自然清楚明白。所以說,人有千算不如天之一算。天之一算便是「致良知」的聖算。
【原文】
來書云:「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 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為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也。夫子嘗曰:
「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 乃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為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之心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已盡。溫 故知新,朱子亦以溫 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於溫 故,而溫 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雲,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認為《大學》的格物,唯求本心,這還可牽強附會。至於《六經》、《四書》所講的多聞多見、多知前人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 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如此等等,都清楚表明要在處事中求取,在論辨中獲得。功夫的節目、順序是不可紊亂的。」
有關格物的內涵,前文已作了詳細闡述。「牽強附會」的批評,已不必再多作解釋。至於說到多聞多見之類,都是孔子針對子張而說。子張好高騖遠,認為唯多聞多見才是學問,而不能反求內心以存疑惑,所以,他的言行難免有埋怨和悔恨,而所謂的見聞正好滋長了他好高騖遠的缺點。孔子說這番話並不是教導子張去多聞多見,而是為了糾正他那要多聞多見的缺點。孔聖人曾說過:「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
這句話與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相近。這些正表明人的德行的良知並不來自於多見多聞。至於「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就是只尋求見聞上的細枝末節,已落入第二義了。因此孔子說是「知之次也」。把見聞方面的知作為次要學問,那麼,所謂的主要學問是指什麼?從此處,對聖人致知用力的地方我們可以完全窺見了。孔子對子貢說:「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若知真在於多學多記,那麼,孔子為什麼要用這一謬論來欺騙子貢呢?「一以貫之」,不為致良知又為什麼?《易經》上說:「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倘若以積累德性為目的,如許多知以前的言行,又何嘗不是積累德性的事呢?此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好古敏求,就是熱衷於古人的學問而勤勞迅捷地尋求我心的理。心即理。學,即學這個心。求,即求這個心。孟子講道:「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並不是如同後世之人,把廣記博誦古人的言詞當成好古,那僅為迫切追求功名利祿等外表的東西。關於博學審問,前文已講得很是詳細。溫 故知新,朱熹也說是尊德性的範疇。德性豈能向外尋求?知新必經由溫 故,溫 故才可知新,這又可作為知行並非兩回事的有力佐證。「博學而詳說之」,是為了再返回到至約。若沒有返回至約這一論點,那麼,博學詳說到底是指什麼呢?舜的愛問好觀察,也僅是用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使道心惟精惟一。道心,即為良知。君子的學問,什麼時候離開處事、廢棄論說呢?但處事和論說,都是知行合一的功夫,也正是要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與世上那些只用口耳談說為知的人相似,把知行當兩回事看待,如此才真有節目先後可說。
〔評析〕
常人之所以將知行分為兩截,又是由於他們把良知與知識混同一體。良知與知識是有區別的。從體用上分,良知是本體,知識是本體發用之物;從先天與後天上分,良知是先天存在的,「不學而能,不慮而知」,而知識是後天產生的,「必待學而能,必待慮而知」。所以,學者應「務踐履以充良知」,通過去惡存善的功夫,去把握人之本體——良知。此乃又「聖算」之一法。
【原文】
來書云:「楊、墨之為仁義,鄉愿之辭忠信,堯、舜、於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嘗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歷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歷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
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為治。幽、歷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歷之心,而行幽、歷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后盛用於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候之學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飲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璇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歷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羲和曆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為誇侈,以盪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夫聖人之所以為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 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 ,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昌。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 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撫回以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 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戲謔跳踉,聘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曰遠日晦,而功利之習 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 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 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於誰與望乎?
【譯文】
來信寫道:「楊朱和墨子的行仁義,鄉愿的近乎忠信;堯舜及子之的禪讓;湯武、項羽的放伐;周公、王莽及曹操的攝政,一概論之而沒有佐證,又將何去何從?同時,對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都未曾鑒察區別,如果國家要修明堂、建辟雍(學校)、制歷律、行封禪,又將有何益?所以《論語集注》中說道:『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共行事之實也。』這個可以當成定論了。」
你所講的楊朱、墨子、鄉愿、堯、舜、子之、商湯、武王、項羽、周公、王莽、曹操各自的區分,和前面說的舜與武王的情景大致可以類推,對於古今事變,你心存疑慮,前面在講良知時,已經以規矩尺度作比而加以說明了,此處不再重述。至於說到修明堂、建學校之事,似應講幾句。然而,這些事情非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暫且就你所說加以辨析,或許能消除一點你的困惑。關於明堂與辟雍的記述,最早見於《呂氏春秋·月令》和漢代學者鄭玄的註疏中,《六經》與《四書》中,還未曾作詳細記載。豈不為呂不韋和漢代學者鄭玄的知識,比夏商周三代的聖賢還要淵博?齊宣王時,明堂還有未毀掉的,可知,周幽王、周厲王時,周的明堂還完好無損。堯舜遠古之時,用茅草蓋房屋、壘土作台階,明堂制度未必完善,但不因此而阻礙他們治理天下。周幽王、周厲王的明堂,依然是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時的舊模樣,但不能拯救周幽王和周厲王時的天下大亂。何也?這不是表明:能用憐恤他人的仁德之心來實施憐恤他人的仁政,即便是茅屋土階,也彷彿明堂;周幽王、厲王的蛇蠍心腸來實施幽王、厲王的暴政,即便是明堂,也是暴政實施的場所。漢代,漢武帝重新探討明堂之事;唐朝,武則天大建明堂,他們治理國政的效果又如何?君主建的學校稱辟雍,諸侯建的學校稱泮宮,均是根據地形而命名。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學問,其是以講明人倫為核心,至於是否類似壁環,是否建在泮水邊,都無足重輕。孔老夫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須有中和之德。
只有以聲為音律,以身為尺度的人,才有能力制禮作樂。諸如禮儀樂器的細節和技巧,則是樂工和祝史的工作。因此曾參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主要是為了讓人們把握時間;舜,「在璇璣玉衡」,主要是為了「以齊七政」。這些都是爭取儘快地用仁愛百姓的心來施行養民的政策。
制定曆法,掌握時令的根本,正是在於此。羲與和在曆法數學方面的才華,皋陶和契不一定有。禹和稷也不一定有這方面的才華。堯舜的智能對事情並不能面面俱到,即使堯舜也不一定能從事羲和的工作。但是,到現在,依照羲和的方法世代修習 ,即便是曲知小慧之人,鄙陋的占卜之士,也可修訂曆法,占卜天像而不會有閃失。難道這是後代的曲知小慧之人反比堯舜、禹稷更能幹嗎?封禪之說更不可信。此是後代奸佞之徒為了討好獻媚,誇大其詞,藉以迷亂君心而浪費國力。這種欺天騙人、無恥之極的卑劣行徑,君子不屑談論。這也正是司馬相如被後人恥笑的原因。然而,你則認為這是儒生應學的,只怕有欠考慮吧!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因為他生而知之,而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引尹氏話說:「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若禮樂名物之類真與成聖的功夫相關,而聖人也須等學了之後才能知,那麼,聖人也就不能說是生而知之了。聖人生而知之,是專就義理而言的,並不是從禮樂名物方面說的,那麼,禮樂名物之類,亦與聖人毫無關係了。之所以說聖人是生而知之,僅指義理,而非指有關禮樂名物之類的知識;學而知之的人,也應該只是學這個義理罷了;困而知之的人,也應該只是在困難中學這個義理罷了。現在學者向聖人學習 ,對於聖人所知的,他們不去通過學習 而知曉,相反迫切地把聖人所不能知的來作為學問,這不是將向聖人學習 的方向給迷失了?所有這些論述,都是就你到困惑的地方加以闡釋剖析,關於拔本塞源這一根本問題還未談及。 不能讓天下人理解拔本塞源的主張,那麼,天下向聖人學習 的人,就會日益感到複雜,日益感到艱難,並將會漸漸倫為禽獸 夷狄,還滿以為在修習 聖人的學問。不懂拔本塞源,即便一時理解我的主張,最終將是問題此起彼伏,疑惑接踵而至。我即使嘮叨不停,甘冒一死,也絲毫不能拯救天下。聖人之心,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他看全天下之人,並無內外遠近之別。只要是有血性的,都是他的兄弟兒女。聖人想讓他們有安全感,並去教育他們,以實現他的萬物一體的心愿。天下平常人的心,起初與聖人並無什麼不同。他們只是被自我的私心迷惑,受到物慾的蒙蔽而間隔,公天下的大心變成為我的小心,通達的心變成有阻礙的心。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甚至有將自己的父子、兄弟當他人看待的。聖人為此深表憂慮,所以推廣他天地萬物一體的仁心來教育天下,讓每個人都能剋制私心,剔除蒙蔽,藉以恢復人們原本共有的心體。聖人教育的重要內容就是堯舜所傳授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教育的細枝末節就是舜命令契的五個方面,「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堯舜與夏商周三代,所教的、所學的只有這些。其時,人們沒有不同的看法,戶戶沒有不同的習慣,能自然做到這些的稱聖,能努力做這些的稱賢。違背這些的,即使聰明如丹朱,也為不肖。在街巷田野之中,並從事農工商的人,均紛紛學習 它,努力完善自己的德行。什麼原因?因為他們沒有紛繁的見聞、煩復的記誦、糜濫的詞章及對功利的追求,而只讓他們去孝敬父母,敬重兄長,誠實待友,籍以恢復心體中原本只有的,而這些是人性中固有的,並不是從外而借來的,又有誰不能做到?學校里所做的事,只是為了成就德行。
人的才能各異,有的擅長禮樂,有的擅長政教,有的擅長治理水土和種植,這就需要依據他們所成就的德行,也們在學校中進一步培養各自的才能。依據德行讓他任職,並讓他在這個職位上終生不再更改。作為領導,只需要讓大家同心同德使天下人民安居樂業,注意他的才幹是否稱職,而不憑地位的貴賤來分重輕,不憑職業種類來分優劣。作為被任用的人,也只需同心同德,使天下的人民安居樂業,若自己的才能適宜,即便終生從事繁重的工作,也絲毫不感到辛苦,從事低賤瑣碎的工作也不認為卑下。此時,全天下的人高興快樂,和睦相處,親如一家。其中資質較差的人,就安守從事農工商的本分,工作勤奮,彼此提供生活必需品,沒有好高務外的念頭。才能卓著的人,如皋、夔、稷、契等,就出仕當官,以發揮自己的才能。國事宛如家事,有的經營衣食,有的互通有無,有的製造器物,大家團 結合作、齊心協力,紛紛獻計獻策,以實現贍養父母、養育子女的願望,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時有所怠慢,因而特別重視自己的職責。所以,稷勤勉地種莊稼,不因為不明教化而感到羞恥,把契的擅長教化,看成自己的擅長教化;夔主掌音樂,不因為不懂禮而感到羞恥,把伯夷通曉禮,看成自己能通曉禮。他們心地純潔明亮,能夠徹底實現萬物一體達到仁的境界。因此,他們的胸懷寬廣、志氣通達,沒有彼此的區分和物我的差別。例如人的身體,眼看、耳聽、手拿、腳行,都是滿足自身的需要,服務於自身的。眼睛不因沒有耳朵的靈敏而感到可恥,但在耳朵聽時,眼睛一定會輔助耳朵。腳不因沒有手持的功能而感到可恥,但在手拿東西時,腳也必定向前進。由於人身無氣周流充沛,血液暢通,即使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覺到,並有神奇的反應,其中有不可言喻之妙。之所以聖人的學問至簡至易;易知易從;容易學會,容易成才,正是因為它把恢復心體所共同的義理當根本問題來抓,而非只注重有關知識技能方面的事情。
自夏商周三代之後,王道衰落而霸道盛行。孔子、孟子去世後,聖學顛覆而邪說橫行,教的人不肯再教聖學,學的人不肯再學聖學。行霸道的人,竊得與先王相似的東西,藉助外在的知識來滿足私慾,天下的人競相模仿他們,聖人之道因此被叢生的荊棘阻塞了。人與人之間彼此效法,每天所關心的只是富強的技巧、傾詐的陰謀和攻伐的戰略。只要能夠欺天騙人得到一時的好處,可以獲取聲名利益的方法,人人都去追逐。比如管仲、商鞅、蘇秦、張儀這種人,簡直數不勝數。時間一長,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掠奪,禍患無窮,人與禽獸 夷狄幾乎沒有兩樣,霸術再也行不通了。此時,世上儒者感慨悲痛,他們搜尋從前聖王的典章制度,在焚書的灰燼中拾掇修補,其意圖正是要恢復先王仁道。但是,距離聖學的時代太遙遠,霸術的廣泛流傳已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即便是賢慧之人,也不免深受霸術的薰陶。如此,他們希望講明修飾,以求在現實生活中重新發揚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道的勢力範圍。相對來說,聖學的痕迹再也極難找到了。於是,產生了訓詁學,為了名譽傳播它;產生了記誦學,為了顯示博學去談論它;產生了詞章學,為了華麗去誇大它。如此沸沸揚揚,競相在天下爭鬥打鬧,不知有多少人!面對萬徑千蹊,人們無所適從。世上的學者,如同走進了百戲同演的劇場,處處都是嬉戲跳躍、競奇鬥巧、爭妍獻笑之人,觀者瞻前顧後,應接不暇,致使耳聾眼昏,神情恍惚,成天在那裡胡 亂轉悠,樂不知返。他們彷彿精神失常,連自己的家竟也不知在哪。其時,國之君也被這些主張弄得神魂顛倒,他們終生從事無益的虛文,自己到底說什麼也一無所知。有時,雖有人覺得這些學問的荒謬怪誕、零亂獃滯而卓然奮起,欲有所作為,但他所能達到的,只不過是為爭取富強功利的霸業罷了。聖人的學問,越來越晦暗;功利的習 氣,越來越嚴重。其間,雖也有人推崇佛老,但佛老的觀點始終不能消除人們的功利之心。雖也有人曾綜合群儒的主張,但群儒的主張最終也不能破解人們的功利之見。功利的毒汗,已深深滲透到人的心底骨髓,積習 成性,時至今日已達幾千年之久。世人在知識上彼此炫耀、在權勢上彼此傾軋、在利益上彼此爭奪、在技能上彼此攀比、在聲譽上彼此競取。那些從政為官的人,主管錢糧還想兼事軍事刑法;主管禮樂還想兼事官員選拔。身為郡縣長官,還想提升到藩司和臬司;身為御史,又窺視著宰相這一要職。不能作那樣的事,就不能擔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曉那一方面的知識,就不能謀求那方面的名譽。記誦的廣博,恰好滋長了他的傲慢;知識的增多,恰好讓他去為非作歹;見聞的廣泛,恰好使他恣意狡辨;辭意的華麗,恰好掩飾了他的虛偽做作。因此,皋、夔、稷、契不能兼作的事情,現在,剛入學的小孩子都想通曉他們的主張,窮盡他們的方法。他們樹的名義招牌,都是為了什麼共同促進天下的事業,但真正的意圖是,以此為幌子來滿足他們的私慾,實現他們的私心。唉!憑如此的積習 ,憑如此的心志,而又講如此的學術,當他們聞聽聖人的教導,就把它當成累贅包袱,從而格格不入,如此看來,此舉也就不足為怪了。因此,他們認為良知並不完美,認為聖人的學問是無用之術,這也是勢所必然的了。
唉!士者此生,又豈能求得聖人的學問?又豈能講明聖人的學問?士者此生,以學為志,不也是太勞累,太拘泥、太艱難了嗎?唉,真可悲啊!有幸的是,人心中的天理始終不會泯滅覆沒,良知的光明,萬古如一日。那麼,傾聽了我所講的拔本塞源的主張,一定會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拍案而起,如決口的河水,一瀉千里而勢不可擋!若非豪俠之士,自覺勇敢地奮起,我又對誰寄予厚望呢?
〔評析〕
文中的「拔本塞源」應為對時事的看法,而不是「主張」,如果當作主張解,就是「溯本浚源」,「正本清源」了。陽明先生這一大段議論和論述,說的就是對時事學風正本清源的問題。鑒於當時社會上士大夫階層到學者都拔除了先聖學說中的根本教義——天理,阻塞了傳統文化的弘揚。各種反常現象的出現,不但擾亂了人心,而且污染了社會。所以,陽明先生最後大聲疾呼,把正本清源的希望寄託於學生們。
磨練於事上
啟問道通書
道通,姓周,名衡,號靜庵,常州宜興人。曾從學於王陽明,後又從學湛若水,合會王、湛兩家。曾歷任知縣。見《明儒學案》卷二十五。
【原文】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於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譯文】
有吳氏、曾氏二位後生到我這裡來,詳細談了你懇切為道的志向,甚感欣慰,並十分思念你。如此,你真可算得上篤信好學的人了。只是現在我正為父守喪,未曾和他們二人細談。然而,他們兩人也極有志向,肯下苦功。每次相見,均感他們有所進步。在我來說,確實不能辜負於他們的遠道來訪;在他們來說,也可說是無負於他們遠來的意願。他們臨走之前,我寫了這封信以轉達對你的問候。荒亂困頓中我也無言可講,僅就你在信上所問及的幾個問題,稍作說明。匆匆奉答,極不詳盡,兩位後生想必也會向你作仔細的表述。
〔評析〕
道通,即周道通,名衡,號靜庵。常州宜興人,曾從學於陽明學生。這是陽明先生給周道通的信的開篇。
【原文】
來信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 ,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於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譯文】
來信寫道:「平常生活僅是立志。最近,我對於先生的孜孜教誨,時時刻刻都在體悟,愈加明白。但是,我片刻工夫也離不開朋友的幫助。若能與朋友探討,這個志才精健寬廣,才富有生意。若三、五天不能與朋友共討,就發覺這個志軟弱無力,遇事就會疲勞,偶爾還會忘記它。現在,在朋友不能聚首討論的日子裡,我或靜坐,或讀書,或到外邊逛逛。在舉目投足之間,我都是為了培育這個志,頗感心舒意適。但是,終不似與朋友相聚探討那樣精神振奮,饒有生氣。離群獨居之人,有什麼更佳的辦法來幫助立志嗎?」
這番話足夠表明你在日常生活中的收穫。工夫差不多只是如此,只要持續不斷,到完全熟練後,感覺自然就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們做學問,其關鍵的核心處唯立志。你所說的疲勞、遺忘的缺點,也僅是因為一個真切。比如,好色之人,未曾有疲勞、遺忘的毛病,僅是因為一個真切。自己身上的痛癢,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必定會去搔撓。既然自己知道了痛癢,自己也就不可能不去搔撓。佛教管這個叫「方便法門」,自己必須去調停琢磨,別人總是難以給予幫助,更不能為你想出別的方法。
〔評析〕
陽明先生在回復弟子的信中,待之以誠,直截了當指出作學問時疲勞、遺忘的缺點,關鍵在於不真切,並強調作學問的關鍵核心處就是立志,只有立志才能達到真切,有了真切,也就不會感覺疲勞和遺忘。
【原文】
來書云:「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的氣象,一併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繫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云:「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譯文】
來信寫道:「謝上蔡曾經問:『天下何思何慮』,程頤說:『有此理,只得發得太早。』依學者的工夫而言,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是,也必須深諳何思何慮的景象,並在一塊看才正確。若不識這景象,就會滋生期望過高與助長的弊病;若識得『何思何慮』,忘記了『必有事焉』的工夫,只怕又會墮入虛無的境地,是否應該不執著於有,又不執著於無呢?」
你所講的也相差無幾,唯體悟得不夠徹底。謝上蔡的提問與程頤的回答,僅是他們二人的觀點,和孔子《繫辭》的本義略有不同。《繫辭》上說「何思何慮」,它是指所思所慮的只是一個天理,除此,別無他慮,但不是說無思無慮。因此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講殊途,道百慮,豈能說無思無慮呢?心的本體即天理。天理唯一個,還有什麼可思慮的?天理原本寂然不動,原本是感而遂通的。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也只是要恢復他本來的體用罷了,並非要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出來。因此,程顥說:「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就是自私弄智。「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就聖人而言,自然能如此;就學者而言,需要努力去做到。程頤則把它當成工夫的效果,所以他才認為「發得太早」。緊接著他又說:「卻好用功」,就是他自己也覺察到前面的話還不完全。周敦頤所講的主靜也正是這個意思。就你在信中所說而言,你的話有一定見地,但還是把工夫當兩回事來看待了。
〔評析〕
天理只有一個,心之本體即天理,而且天下人的心之本體都是一致的,聖人與常人,上智與下愚,無不如此。之所以出現分別,全是在功夫上不一致。聖人唯在天理上思考、推算,事事不離天理,天理就是他的規尺;常人卻在心外下功夫,任隨眼、耳、鼻、舌、身所感知的外物恣意思慮,又從中生出種種分別,在這些紛繁複雜的分別中不可自拔。所以說,「一算」與「千算」是聖人與常人的區別。
【原文】
來書云:「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失,然亦欠有頭腦,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此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於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譯文】
來信寫道:「大凡學者開始懂得做工夫,就必須認識聖人的氣象。原因是,唯把聖人的氣象當成具體標準,真切實際地做工夫,才不會有多少閃失,才是作聖人的工夫,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為學,首先認識到聖人的氣象,從前也有人這樣認為,可惜,它缺少一個主宰處。聖人的氣象自然是聖人的,我又從什麼地方認識到呢?若不是自己的良知上真切體認,彷彿用沒有星的稱去度輕重,用未打磨的銅鏡去照妍媸,真正是所謂的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聖人的氣象怎麼可以認識到?自己的良知,本來與聖人沒有區別。如果能清楚地體認自己的良知,那麼,聖人的氣象就不在聖人那裡,而在我身上了。程頤曾經這樣說:「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客周旋中札?」他又說:「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此刻,你能講出在哪裡可以與道相通?從哪裡又可以得到聰明睿智呢?
〔評析〕
人人都想以聖人為楷模,藉以修養自己的身心。但是各人引以為鑒的心態卻各有區分,有人只看聖人的氣象,有如無星的秤桿,度量不出真正的份量,有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陽明先生指出了真切的落實處——從自己的良知上去體認, 這種效賢的方法才算得是踏實的 「聖算」。
【原文】
來書云:「事上磨練,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又或事來得多,須要次弟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於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於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磨練於事上,就是在一日之內,無論有事無事,只專心致志地栽培本源。若有事來找我,或自己產生念頭,如此心中就會有想法,怎麼能認為是無事呢?但是,若依循著這些事情認真考慮,就會覺著道理理應如此。只是把它當沒事一樣看待,略盡我的心罷了。然而,為何還有處理得好與處理得不好的情況呢?偶爾事情特多,需要一件一件地處理。常常因才力不夠而被事情攪昏了頭腦,雖竭力挺住,但精神已疲憊不堪。碰到這種情況,靜下來反省自己勢必難免,寧可不把事情處理完,也不可不去栽培本源,這種做正確嗎?」
工夫,就你說的而言,也只能這樣了,但出入有時也在所難免。人做學問,一生也只是為了這一件事。自小到老,從早到晚,不管有事無事,也只是做這一件事,正所謂「必有事焉」。如果說,寧可不把事情處理完,也不可不去培養本源,那麼還是把它當成兩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一來,只是盡我的良知隨便應付一下,這就是所謂「忠恕違道不遠」。處理事情出現有時好有時不好的情況,並伴有困頓失序的弊端,都是由於被毀譽得失的心所連累,不能實際地推致他的良知。若能切實地推致他的良知,過後就能看到,平常所謂的善不一定就是善,所謂的不善,大概就是因為計較毀譽得失而摧殘迫害其良知的東西。
〔評析〕
「致良知」是陽明心學中的重要課題,它的出處來自《大學》中的「致知」。但「致知」中的知是指知識,而「良知」則是指知善知惡。做學問的人,自小到老,從早到晚,都是為了追求知識。但陽明先生始終強調:學者的真切功夫還應當用在「致良知」這個根本上。
【原文】
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併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譯文】
來信寫道:「有關致知的觀點,春季又一次承蒙無倦的教誨,已經深知當在何處著力了。我感到比從前簡易多了。然而,我的觀點是和初學的人談致知,還須加上格物的意思,讓他們明白從什麼地方著手。本來致知格物是不可分割的,但是,初學的人不知功夫的入手處,還是要等說到格物後,方可知道致知。」
格物正是致知的功夫,明白了致知就已經明白了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那麼,致知的工夫又何曾知曉。最近,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我詳細地談到了這個問題,現在把它寄給你,相信認真讀後,就會明白。
〔評析〕
「格物致知」本是《大學》中的古老命題,但在宋明儒學家眼裡,卻有了各自不同的理解。朱熹強調窮理離不得格物,即物才能窮其理。物的理窮得愈多,我之知愈廣。由格物到致知,有一個從積累有漸到豁然貫通的過程。格一物,理會一事都要窮盡,由近及遠,由淺及深,由粗到精。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成為四重節次,重重而入,層層推進。那麼,在陽明先生眼裡的「格物致知」又是作何理解呢?他認為「致知者,誠意之本;格物者,致知之實」,「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以上朱、王二者的認識分歧,似乎告訴我們:聖算是本原的良知,良知與天理為一體,根本無此分歧。
【原文】
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辯者尚未已。每對朋友言,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辯,彼自能覺得。又嘗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與吳涉禮論介甫之學云:『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氣象何等從容!嘗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於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警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譯文】
來信寫道:「如今,為朱、陸爭辯的現象依然存在。我經常與朋友們說起,天下不見聖道的光明已經很久了,更不應該為朱、陸爭是非而枉費心力。只需要根據您的『立志』兩字指點教育人。如果這個人果能辨明這個志,堅決要求明白聖學,那他已知道了大概。即使不替朱、陸辯解,他也能感覺出對錯。我曾發現,朋友中有人聽到別人批評指責您的言論就十分憤慨。朱熹與陸象山兩位先生之所以招致後世的眾多議論,可見他們的工夫還不精鍊、純熟,其中感情用事的成分也在所難免。而程顥在這上面就表現的比較公正。他與吳涉禮談論王安石的學問主張時說:『為我盡述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這種氣象何等從容啊!我曾看到您寫給別人的信中也引用了這句話。我謹希望朋友們都能如此。您認為怎樣?」
這一番議論精彩極了。通道,希望你能讓同仁們都知道,各人只管把握自己的對錯,不要理睬朱、陸的是非。用言論詆毀他人,這種詆毀是膚淺的。若自己不能身體力行,只是夸夸其談,虛度光陰,浪費時日,這是在誹謗自己,這樣就嚴重了。現在,天下的人都在議論我,如果能因此為善,那麼,都是在與我砥礪切磋,就我而言,不過是提高警惕,反省自己,增道進德。古人云:「攻我短者是吾師」,作為學生,怎能連老師都不熱愛呢?
〔評析〕
明代儒家學者繼宋代的程朱之後,以《大學》、《中庸》為依據,紛紛在「格物、致知」等命題上爭論不休。明初是朱學佔有統治地位,至王陽明心學問世後,一方面,成為儒學的又一面旗幟,開了一代儒學之新風;另一方面,也成為眾矢之的,遭到不少學者的異議。例如,正德年間的吳廷翰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在知行問題上,他的批判鋒芒直指陽明心學。他認為,認識的對象和內容是外界的客觀事物,強調耳目聞見感性之知和行在認識中的作用,即所謂「有一個知,須有一個物」,「不可求知於物之外」,「言知之物,乃知之著實處」,如果離開了外界事物,則只有「空知」,失去了認識的對象和來源等。對於他人的異議和指責,王陽明倒表現得包容大度,他認為這是學術發展的正常現象。
【原文】
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
「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譯文】
來信寫道:「有人借用程氏兄弟的『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反問朱熹,為什麼不容說,又為什麼不是性。朱熹這樣回答:『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我始終不能理解二程及朱子話的內涵,每逢讀到此處便感疑慮叢生,特向您請教。」
「生之謂性」,「生」字就是「氣」字,猶如說氣即性也。氣就是性。人生而靜以上是不容說的,剛說「氣就是性」時,性就已偏向一邊了,不再是性的本源。孟子講性善,是就本源而言的。但是,性善的鋒芒只有在氣上方能看到。若無氣也就無法看到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就是氣。二程講「論性不論氣;論氣不論性,不明」,也是因為學者各自看到了一面,所以他們只能作如是說。若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性,氣即性,性即氣,原本就沒有性氣之分呀。
〔評析〕
陽明先生在這裡明確提出了「氣即性,性即氣」的觀點,吳廷翰在《吉齋漫錄》中,也說:「性之名生於人之本有。人未有生,性不可名」,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有人生之後才有的,即「性即生」;就人性的本質而言,「其氣之凝而有體質者,則為之人生,疑而有條理者,則為人之性」,性不是超乎形氣之上的懸空之理,而是以氣為其物質基礎的,此乃「性即氣」。因此,他反對宋儒分人性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這種分法與孔孟之說「反異」,因為人來生不能有性,更不能有什麼先天的善惡。如此對比之下,不難看出,他們這些人性論的認知都有其不徹底之處。
卷中5
·知行合一·
答顧東橋書
顧東橋(公元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號東橋。江 蘇江 寧人。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擅寫詩,見《明史》卷二八六。 錢德洪的序是《答人論學書》,而《陰陽全書》則用《答顧東橋書》。日本有人解釋說,當時顧東橋健在,此書傳播恐怕有損他的面子。
【原文】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譯文】
來信寫道:「近代的學者,只重視外在的知識和學問,往往忽略了內在的道德修養,雖廣博卻不得要領。因此,你著重提倡『誠意』,藉以針砭病入膏肓的學子,其價值不可估量!」 你能如此洞察時弊,又準備如何去拯治呢?當然,我的思想你已一語道破,我還有什麼好說的?關於誠意的主張,原本為聖學教人用功的首要大事,但近代學者卻把它看成低下的事情,所以,我才把誠意表現出來,並不是我個人獨自倡明的。
〔評析〕
這是陽明先生給友人顧東橋信的開頭語。顧東橋(公元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江 蘇江 寧人。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信一開頭就闡明了自己著意突出倡揚「誠意」的本意,是針對時弊的。
【原文】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祥,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瞭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譯文】
來信寫道:「但恐立論過高,用功過捷,後學門生遞相師傳,因而產生謬誤,不免墮入佛教明心見性、定慧見悟的機關,您的主張難怪被世人懷疑。」
我的格物、致知、誠意、正身的觀點,是針對學者的本心與日常處事中,體會研究、躬身力行、實地用功,這需要經歷多少階段,包含多少積累呀!這正好與空虛、頓悟的觀點相反。聽到此說的人,有的根本就沒有想成聖人的志向,又沒有仔細考察其中的詳情,所以才產生懷疑,也不足為怪。象你這樣聰明之人,本當一說即明,卻也認為立論過高,用功過捷,是怎麼回事呢?
〔評析〕
中國禪宗中有頓悟與漸悟之分,二者的代表人物是六祖惠能和上座神秀。兩人都是五祖弘忍大師的弟子。一天,弘忍要求弟子每人都呈上一首偈子,看誰真正悟了誰就成為祖師衣缽傳的第六代繼承人。上座神秀呈上的偈語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而一字不識的惠能聞聽此偈後,即請人代筆也題上一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看了二人的偈語後,竟然將祖師衣缽傳給了惠能。從此,神秀和惠能各分南北,形成南頓北漸,兩者互相交 流,共同弘揚禪宗一脈。 陽明先生雖是儒者,卻對神秀投了贊成票。然而,目標一個,路有千條,誰也不能固步自封,「唯我獨尊」。漸悟、頓悟都是悟,只有各人根基不同,悟的方式不同罷了。
【原文】
來書云:「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 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雲「交 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雲「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歧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併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所謂知行並進,不應區分先後,這也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問學』功夫,是互相存養,互相促進,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但是,功夫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之分。例如,知食才吃,知湯才飲,知衣才穿,知路才行,還沒見過沒有這個物就先有這個事的情況。這也有毫釐瞬間的差別,並不是說,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實行。」
既然講「互相存養,互相促進,內外本末,一以貫乏』,那麼知行並進的主張也應毫無疑問。又講「功夫的順序,不能沒有先後之分」,這豈不是自相矛盾?知食才吃等例子,更是淺顯易懂。但你被現在的觀點蒙蔽了,自然不能有所省察。人定有想吃的心,之後才能知食。想吃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開始。食物味道的好壞,必然放入口中才能知道,哪有未入口就能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壞之理呢?必有想行走的心,然後才知路,想行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開始。路途的坎坷曲折,需要親身經歷才能知道,哪有未等親身經歷就先知道路途的坎坷曲折呢?知湯才飲,知衣才穿,依次類推,均無可疑。若如你所說,就正是不見這個物就先有這個事了。你又講:「這也有毫釐瞬間的差別,並不是說,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實行」,這種說法也是省察不夠精確。但是,即使如你所說的那樣,知行合一的主張,也肯定斷然不可懷疑了。
〔評析〕
「知行合一」是構成陽明心學的核心內容之一。陽明先生認為知是行動的開始,行則為知的完成,二者互為始末,因此行一件事前,必先有知,而行事必以知為前提。說得淺顯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各種食物的好壞除非經過自己的舌頭嘗嘗,否則無法知道它的真味。陽明先生以想食、知食為例,深入淺出地闡明了知與行的關係。
【原文】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
無忠君之心,即無忠君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譯文】
來信寫道:「真知即為能夠去行,不行不足以稱知。這是向學者指出的切實方法,如果要求學者務必躬身實行也可作如是說。但是,若真的認為行即知,只怕學者就會專求本心,從而遺忘了事物之理。這樣,肯定有偏頗而不通達之處,豈是聖門知行並進的一成不變之方法呢?」
知的確切篤實處即為行,行的明覺精察處即為知。知行的工夫,本不能分離。只因後世學者把知行分為兩部分下功夫,遺棄了知行的本體,因此才有知行合一齊頭並進的主張。真知即為能夠去行,不行不足以稱知。猶如來信所講,知食才吃等例子也可說明,這一點在前面已簡要談到了。這雖然是為了挽救時弊而提出來的,然而,知行的本體本亦如此,並非用己意來抑揚其間,胡 亂提出觀點,以求一時的效用。專求本心,遺棄物理,這就是失去了本心。因為物理不在我心之外,在我心之外去尋求物理,也就是沒有物理了。遺棄物理反求我心,我心又是什麼呢?
心的體是性,性即理。因此,有孝敬雙親的心,就有孝敬的理;沒有孝敬雙親的心,也就沒有孝敬的理。有忠誠國君的心,就有忠誠的理;沒有忠誠國君的心,也就沒有忠誠的理。理豈能在我心之外?朱熹說:「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他把心與理一分一合來講,不免啟示學者把心理當兩物來看待。所以,後世方有專求本心而遺棄物理的弊端。正因為不知心就是理,去心外尋求事物之理,才有偏頗而不通達的地方。亦即告子為什麼說義在心外,而孟子認為告子不理解義的原因。
心唯一個,就心的全體的惻恆而言,即稱為仁;就心的合理處而言,即稱為義;就心的有條理而言,即稱為理。不可在心外尋求仁,不可在心外尋求義,怎麼可以在心外尋求理呢?去心外求理,就是把知行當作兩回事。在我心中求理,正是聖門知行合一的主張,對此,你認為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懷疑?
〔評析〕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在陽明先生的意念中,所謂的真知包含了行為契機,必以行動證驗所知;倘若無心實踐只是一味高唱理論,則不為真知。這種立場嚴明的學說延伸出陽明心學特有的行動力,並顯示出充沛的活力和熱烈的學術氛圍。
【原文】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
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
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也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二」,是猶以夭壽二其心者也。猶以夭壽二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二其為善之心,若曰死去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之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在對《大學》舊本進行註解時認為,致知是獲得本體的知,這與孟子盡心的主旨固然相符。但朱熹也用虛靈知覺來指人心的全體,而他認為,盡心是因為知性,致知依賴于格物。」 盡心是因為知性,致知依賴于格物,這句話是正確的。然而,仔細推敲你話中的意思,你這樣說,是因為還未理解我所說的致知。朱熹說「盡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存心、養性、事天」是誠意,正心、修身;「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知的終至、仁的盡頭,是聖人的事情。我的看法,與朱熹正好相反。「盡心、知性、知天」即為生知安行,是聖人的事情;「存心、養性、事天」,即為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即為困知勉行,是學者的事情。怎能只認為「盡心知性」是知,「存心養性」是行呢?你開始聽這話,肯定會大吃一驚。但是,此處不可置疑,且待我一一解釋明白。心的本體是性,性的本源是天。能盡自己的心,也就是能盡自己的性。《中庸》中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說:「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這些唯有聖人能做到。因而說,這是生知安行,是聖人的事情。需要存養心,是因為不能盡心,因此必須有存養的功夫,必須是存養了很長時間,到了不需再存養而自然無時不存養的時候,方可說是盡心。「知天」的知,如同「知州」、「知縣」的知。知州,那麼,一個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縣,那麼,一個縣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與天合而為一。「事天」就好比兒女侍奉父母,大臣侍奉君主,還是把人與天分開為二了。天給予我的,是心,是性。
我只能保留而不能遺失,只敢養護而不敢傷害,猶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一般。所以說,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夭壽不二」的問題與存養心的人又有區別。存養心的人,雖然不能窮盡自己的心,但他已經一心向善。有時失去了本心在所難免,只要加以存養就行了。
現今要求人不論夭壽始終如一,這依然是將夭壽一分為二。用夭壽把心分為二,是由於他向善的心不能專一,連存養都談不上,盡心又從何說起?現今要求人不要因為夭壽而改變行善的心,這好比說死生夭壽都是命,我只要一心向善,修養自身藉以等待天命而已。這主要是由於他平素不知道有天命。事天雖是把人和天分開為二,但已真正知道了天命之所在,人只要恭敬地順應天就夠了。說到等待天命,就是還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還在等待,所以說「所以立命」。立是「創立」的立,宛如「立德」、「立言」、「立功」的立。大凡說立,均為從前沒有,現在才建立的意思,亦即孔子所謂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因此說,困知勉行,是學者的事情。如今把「盡心、知性、知天」看成格物致知,使剛學的人不能不分散他的心,就馬上督促他去做聖人做的生知安行的事情。這如同捕風捉影,使人茫然不知所措。這豈能避免「率天下而路」的後果呢?現在,致知格物的弊端,已明顯看見了。你所講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在修養,雖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這怎麼就不是錯誤呢?
這正是做學問的關鍵之處,此處一出差錯,就會無處不出差錯。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之非議與嘲諷,不顧身陷罪戮,仍嘮叨不停的原因。
〔評析〕
陽明先生從「天命」之說而進一步推及格物。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可見知命的重要。儒家由此而相信天命有為,但又落於畏天命、任天命、等天命的窠臼,無可奈何於天命。在這種世界觀的支配下談「格物」,又怎麼能立命於內在的自我修養呢?
【原文】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之理為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譯文】
來信寫道:「聞聽先生對學生講過,即物窮理也是玩物喪志。又將朱熹關於厭繁就約、涵養本原學說的幾封信取出來,一一拿給學生看,並把這些稱為朱熹的晚年定論,只怕事實不是如此。」
朱熹所謂的格物,就是指在事物中窮究事物的理。即物窮理,是從各種事物中尋求其原本的理。這是用我的心到各種事物中去求理,如此就把心與理分開為二了。在事物中求理,好比在父母那裡求孝的理。在父母那裡求孝的理,那麼,孝的理究竟是在我的心中,還是在父母的身上呢?如果真在父母身上,那麼,父母去世後,孝的理在我心中不就消失了?看見孩子落在井中,必有惻隱的理。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在我內心的良知上呢?或許不能跟著孩子跳入井中,或許可以伸手來援救,這都是所說的理。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處於我內心的良知呢?從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出,各種事物的理都是這樣。由此可知,把心與理一分為二是錯誤的。把心與理分開為二,是告子以義為外的主張,正是孟子竭力反對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心修養,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既然你已明白這些,它到底該怎麼說?講它玩物喪志還認為有什麼不正確之處?我講的致知格物,是將我心的良知推致到各種事物上。我心的良知,也就是所說的天理,把我心良知的天理推致到各種事物上,那麼,各種事物都能得到理了。推致我心的良知,即為致知。各種事物都得到理,即為格物。這是把心與理合而為一。將心與理合二為一,那麼,前面我所講的和《朱子晚年定論》,均可不言而喻了。
〔評析〕
這裡強調將心與理合二為一,也就是陽明心學中的「心即理」的人性論。陽明先生學朱學之時,最疑惑之處是朱子對「格物」的解釋。朱子認為天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務必格盡天下之物,才能全知。而陽明先生以為既說連一草一木都有自然之理,憑一己之力如何盡天下之事理?長期以來,陽明先生始終無法藉助朱子學說解開謎團 ,因此迫使他設定朱學的謬誤,另外謀求正確合理的解釋來表達自然天理。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他37歲那年,終於有所開悟,而創出超越朱學的陽明學說。
【原文】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身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併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譯文】
來信寫道:「人之心體,原來沒有不明的。但受了氣的束縛和物的蒙蔽,不昏暗的就很少有了。若非通過學、問、思、辨來深諳天下之理,那麼,善惡的起因,真偽的分別,就不能知曉,就會肆意放縱,它所產生的危害將不可言表。」
這番話給人的感覺是,「似是而非」。這是因襲從前的錯誤說法,此處不可不辨明。學、問、思、辨、行,均為所謂的學,少有學而不行的。例如學孝,就必須服侍贍養,躬行孝道,然後才為學。豈能只憑口說舌談就可以稱學孝呢?學射箭就必須張弓搭箭,拉滿弓以命中目標。學寫字,就必須備好筆墨紙硯。天下所有的學,沒有不去行就稱為學的。所以當學的開始,就已經是行了。篤,就是敦厚篤信的意思。說已經去行了,就是切實行連續的工夫。學必有所疑,有疑就有問,問就是學,就是行。問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思。思就是學,就是行。思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辨。辨就是學,就是行。辨已明,思已慎,問已審,學已能,還在連續用功,這就叫做篤行。並不是說在學、問、思辨之後,才肯著手去行。因此,針對能做成事而言,為學;針對解除困惑而言,為問;針對通曉事物的道理而言,為思;針對精細考察而言,為辨;針對踏踏實實地做而言,為行。分析它們的功用,有五個方面;綜合它們所乾的事,唯有一件。我的心理統一為本體、知行並進是功夫的觀點,此處正是我不同於朱熹的現點的地方。如今,你只舉出學、問、思、辨來窮究天下之理,卻不講篤行,這樣反以學、問、思、辨為知,而窮理則沒有行了。天下豈有不行而學的?豈有不行就可以稱為窮究天理的?程顥說:「只窮理,便盡性至命。」因此,必須行仁達到仁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仁的理;行義達到義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義的理。行仁達到仁的極限;就能盡仁的性,行義達到義的極限,就能盡義的性。學已經能窮理到極限,卻還未落實到行動之中,天下豈有這種情況?由此可知,不行不可以看成學,不行不可以看成窮究天理。知行是合一併進,再不能把它們分為兩件事了。萬事萬物的理,不在我心外。而非要說窮盡天下的理,這大概是認為我心的良知不足,而非要向外廣求天下的事物,以彌補心的不足。這仍然是把心與理分而為二了。學、問、思、辨、篤行的功夫,雖有人資質低下,要付出比別人多百倍的艱苦努力,但當到了盡性知天這一功夫的極限,也不過是盡我的良知罷了。良知以外,還能再加分毫嗎?現在,一定要說窮盡天下的理而不知返回到內心尋求,那麼,你所說的善惡的起困、真偽的分別,摒除了我心的良知,又將如何體察呢?你所說的氣的束縛與物的蒙蔽,正是被「窮天下之理」束縛和蒙蔽罷了。今天,要剔除這一毛病,不知在內心做功,卻想向外尋求,如同眼睛看不清,不去服藥調理來治療眼疾,反而到身外盲目地尋找光亮,試問,光亮如何能找到?肆意放縱的壞處,也是因為不能在人心良知上仔細究察天理。這種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的問題,不得不辨別清楚。你不要認為我講的太嚴厲,太刻薄了。
〔評析〕
這段宏論圍繞著學、問、思、辨、行,反覆比擬、反覆論證,最終還是落實在一個「知行合一」上。陽明先生認為,成就一件事或理念,必須知行並重,知而不去行動、實踐,便不算其知。因此,先生歷來反對空談。空談不足以成事,篤行才有事業成功的希望,此點正是陽明心學至今仍具實用價值的原因。
【原文】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誠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吻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邪?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止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 ,則見以為於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教導學生去致知、明德,卻勸誡他們不要即物窮理,假若讓懵懂的人深居端坐,不聽教導和勸誡,就能夠有知識,有德行嗎?即使他靜中有覺,對本性微有體悟,難道他真能知曉古今,通達事變,在國家需要時派上用場嗎?您說:『知是意的體,物是意的用』,『格物的格,有如格君心之非的格』。此話雖有超悟,有獨到不落俗套之處,但恐與道不能一致。」
我說格物致知,正是為了窮盡天理,並沒有告誡別人去窮盡天理,而讓他深居端坐,一無所事。若把即物窮理講成是如前所述,重視外在知識,忽略內心修養,那也是錯誤的。懵懂之人,果真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發現本有的良知,那麼,愚蠢變得聰明,柔弱變得剛強。最終,他就能立大本,行大道,九經之類,就能一以貫之而無遺漏,怎麼還會憂慮沒有實際用處呢?那些只談空虛寂靜的人,正由於不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以發現本有的良知,因而拋棄了倫理,並以寂滅虛無為平常。所以,它不能治理好家庭、國家及天下。哪個說聖人的窮理盡性也有這一弊端呢?心為身的主宰,而心的虛靈明覺,即為它本身所具有的良知。虛靈明覺的良知困惑應而動,就為意。先有知後才有意,沒有知也就沒有意。知能說不是意的本體嗎?意的作用,必有相應的物。物,亦即事。例如,意用於事親,事親就是一物;意用於治民,治民就是一物;意用於讀書,讀書就是一物;意用於斷案,斷案就是一物。只要是意作用的地方,總會有物存在。有這個意,就有這個物。沒有這個意,也就沒有這個物。物難道不是意的作用嗎?「格」的意思,有作「至」解的。比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需用「至」來解。然而,到文祖廟前祭祀,必須純孝虔敬,對人間和陰府的理,無一不曉,然後才為格。苗人的愚鈍,只有先實施禮樂教化,然後才能格,因此格也有「正」的意思。例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的「格」,都是糾正不正以達到正的意思,此處就不能用「至」來解釋了。《大學》中的「格物」,怎麼知道不能用「正」而非得用「至」來解釋呢?若用「至」的意思,必說「窮至事物之理」,然後這種解釋方通。但如此一來,功夫的關鍵全在「窮」字上,用功的對象,全在「理」字上。如果前面刪去「窮」,後面刪掉「理」,直接說致知在至物,能通嗎?「窮理盡性」是聖人早有的教誨,在《易經·繫辭》中可以看到。若格物真為窮盡天理,那麼,聖人為什麼不直接說「致知在窮理」,而一定要來一個轉折,使語意不完整,導致後來的弊端呢?《大學》的「格物」,和《易經·繫辭》的「窮理」大義雖近,但還有微妙的區別。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所以,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在其中了;說格物,就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如今片面地舉出格物,說這就是窮理,這隻把窮理看成知,而認為格物沒有包括行。如此不但不能理解格物的本義,連窮理的意思也歪曲了。後世的學問,之所以把知行分成前後兩截,使知行愈加支離破碎,而聖學日益殘缺暗淡,其根源正在此處。你大約也因襲了這一主張,認為我的觀點與道不相一致,如此也不足為怪了。
〔評析〕
此段分析了後世學者之所以將知行分成兩截的根源所在。陽明先生認為,《大學》中的「格物」和《易經》中的「窮理」,大義相近,但也有其微妙的區別。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藏其中了;而說格物,卻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如果片面地強調格物,便是忽視了行,所以,知行便分成了前後兩截。
【原文】
來書云:「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為溫 清,如何為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己意揣度鄙見而為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復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清,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 清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為溫 清之節、知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 清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 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 清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於溫 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溫 清之節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 清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 清之良知,而後溫 清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此區區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說所謂致知的功夫,就是怎樣讓父母冬暖夏涼,怎樣奉養正恰,亦即誠意,不是別有所謂的格物,這隻怕也不甚正確。」
你這是在用自己的意思來猜度我的想法,我並未向你如此說過,若真如你所言,又怎能說得過去?我認為,讓父母冬暖夏涼、奉養正恰,並且在做的時候感到滿意,沒有違背自己,如此才叫誠意。知道如何做到冬暖夏涼,知道如何奉養正恰,這只是所說的知,而非致知。必須正確運用關於冬暖夏涼的知識,切實做到了冬暖夏涼;運用關於奉養正恰的知識,切實做到了奉養正恰,這才叫做致知。冬暖夏涼、奉養正恰之類的事,就是所說的物,並不是格物。對於冬暖夏涼的事,完全依照良知所知道的技巧去實行,沒有分毫不足。這才能稱為格物。冬暖夏涼,這個物「格」了,然後方知冬暖夏涼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奉養正恰,這個物「格」了,然後方知奉養正恰的良知才算是「致」了。因此,《大學》才說:「格物而後知至。」致那個知道冬暖夏涼的良知,爾後冬暖夏涼的意才能誠;致那個知道奉養正恰的良知,爾後奉養正恰的意才能誠。因此,《大學》又說:「知至而後意誠。」以上這些就是我對誠意、致知、格物的闡釋。你再深入地思考一下,就不會有所疑問了。
〔評析〕
《大學》中說:「格物而後知。」「知至而後意誠。」這條「格物——知至——意誠」的認識鏈,實際是一種思維邏輯。像這樣的認識邏輯現實中還有很多類舉。例如:大自然創造了萬物,萬物養育了生命,生命維繫著大自然。可見,這種邏輯原本是一種圓圈,而不是線段,從這一端發展到了另一端。在「格物——知至——意誠」的邏輯鏈上,知與行並非兩個端,它們互為起點和終點。
【原文】
來書云:「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至於節目時變之詳,毫釐千里之繆,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於溫 清定省,孰不知之。至於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志、養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為制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之弊也。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釐千里之繆,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吾子謂語孝於溫 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 清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示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為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為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忠不孝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些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餘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譯文】
來信寫道:「大的方面的道,人容易理解,所說的良知良能,愚夫笨婦也能懂得。至於那些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精微處,必須等學過之後才能明白。如今要在溫 清定省上說孝,誰人不知?至於舜未向父稟報而娶妻,武王未葬文王而伐紂,曾子養志而曾元養口,小杖承受而大杖逃跑,割股肉而治父母的病,為親人守喪三年,等等事情,在正常與變化、過分與不及之間,必須要討論一個是非準則,以此作為處理事情的依據。 然後人的心體方不被蒙蔽, 遇事才不出差錯。 」
道的大的方面容易理解,這種認為是正確的。只是後世的學者疏忽了那容易理解的道而不去遵循,卻把難以明白的作為學問,這正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孟子說過:「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在良知良能方面,愚夫笨婦與聖人一般。但唯聖人能致良知,愚夫笨婦則不然。這正是二者的區別。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豈能瞞得了聖人?只是聖人不在這上面大作文章。聖人所謂的學問,正是僅去致其良知以精察心中之天理,這與後世所謂的學問大相徑庭。你還沒有去致良知,而在那裡慌張地擔心這些小問題,這就是把難以理解的作為學問的弊端。良知良能與細節條目隨時變化的關係,猶如規矩尺度與方圓長短的關係。細節條目隨時變化的不可測定,猶如方圓長短的不可窮盡。因此,規矩一旦確立,方圓與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方圓也就不可勝用;尺度一旦制定,長短與否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長短也就不可勝用;良知能夠「致」了,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就不可遮掩,而天下的細節、條目的隨時變化也就能應付自如了。毫釐之差所導致的千里之謬,不在我心良知的細微處研究,又在什麼地方用功呢?這如同不用規矩卻要確定天下的方圓,不用尺度卻要窮盡天下的長短,我只會看到他破綻百出,勞而無功的結果。你講在溫 清定省上說孝,誰都知曉,但真能致其知的人太少了。若說大略地知曉溫 清定省的禮儀,便說能致良知,那麼,只要是知道君主應該仁的人,都可說他能致其仁的知,知道臣屬應盡忠的人,都可說他能致其忠的知,那麼,天下誰人不是致知的人?由此可知,致知必須顯現在行上,而不行就不是致知,這是最明白不過的人。知行合一的本體,不是更清楚了嗎?舜不稟報父親而娶妻,難道是在舜之前就有了不告而娶的先例作為標準,因而使他參考了什麼典籍,向別人作了請教,才這樣做的呢?還是舜依據自心的一念良知,審度輕重後,無奈才這樣做的呢?武王不葬文王而討商,難道是在武王之前就有了不葬而興師的先例作為標準,因而使他參考了什麼典籍,向別人作了請教,才這樣做的呢?還是武王依據自心的一念良知,審度輕重後,無奈才這樣做的呢?如果舜不是真的擔心沒有後代,武王不是真心拯救百姓,那麼,舜不稟報父親而娶妻,武王不葬文王而興師,就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後世的人不肯儘力致良知,不在處理事物時細察義理,反而去空談一些反常的事,一口咬死這些才是處理事情的根據,以求遇事沒有閃失,如此就離題萬里了。其它幾點,都可依此而類推。因此,古人有關致知的學問,從中就會完全明白了。
〔評析〕
大道理明白了,小事理卻混淆了;事理上分清了,行動起來又糊塗了;行為上不離規制,事理上又有了偏離。這些都是不能「致良知』」的原因。心裡有了良知,處事為人便有了衡量長短、方圓的規矩。什麼是良知?良知是心之本體,是天地自然之法則。良知唯在心中致,離開本體之心則無良知可致。聖賢致心不亂,自然良知顯現;良心顯現,便有了處事的法則;有了法則,事事理理自然清楚明白。所以說,人有千算不如天之一算。天之一算便是「致良知」的聖算。
【原文】
來書云:「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 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為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也。夫子嘗曰:
「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 乃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為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之心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已盡。溫 故知新,朱子亦以溫 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於溫 故,而溫 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雲,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認為《大學》的格物,唯求本心,這還可牽強附會。至於《六經》、《四書》所講的多聞多見、多知前人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 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如此等等,都清楚表明要在處事中求取,在論辨中獲得。功夫的節目、順序是不可紊亂的。」
有關格物的內涵,前文已作了詳細闡述。「牽強附會」的批評,已不必再多作解釋。至於說到多聞多見之類,都是孔子針對子張而說。子張好高騖遠,認為唯多聞多見才是學問,而不能反求內心以存疑惑,所以,他的言行難免有埋怨和悔恨,而所謂的見聞正好滋長了他好高騖遠的缺點。孔子說這番話並不是教導子張去多聞多見,而是為了糾正他那要多聞多見的缺點。孔聖人曾說過:「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
這句話與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相近。這些正表明人的德行的良知並不來自於多見多聞。至於「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就是只尋求見聞上的細枝末節,已落入第二義了。因此孔子說是「知之次也」。把見聞方面的知作為次要學問,那麼,所謂的主要學問是指什麼?從此處,對聖人致知用力的地方我們可以完全窺見了。孔子對子貢說:「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若知真在於多學多記,那麼,孔子為什麼要用這一謬論來欺騙子貢呢?「一以貫之」,不為致良知又為什麼?《易經》上說:「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倘若以積累德性為目的,如許多知以前的言行,又何嘗不是積累德性的事呢?此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好古敏求,就是熱衷於古人的學問而勤勞迅捷地尋求我心的理。心即理。學,即學這個心。求,即求這個心。孟子講道:「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並不是如同後世之人,把廣記博誦古人的言詞當成好古,那僅為迫切追求功名利祿等外表的東西。關於博學審問,前文已講得很是詳細。溫 故知新,朱熹也說是尊德性的範疇。德性豈能向外尋求?知新必經由溫 故,溫 故才可知新,這又可作為知行並非兩回事的有力佐證。「博學而詳說之」,是為了再返回到至約。若沒有返回至約這一論點,那麼,博學詳說到底是指什麼呢?舜的愛問好觀察,也僅是用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使道心惟精惟一。道心,即為良知。君子的學問,什麼時候離開處事、廢棄論說呢?但處事和論說,都是知行合一的功夫,也正是要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與世上那些只用口耳談說為知的人相似,把知行當兩回事看待,如此才真有節目先後可說。
〔評析〕
常人之所以將知行分為兩截,又是由於他們把良知與知識混同一體。良知與知識是有區別的。從體用上分,良知是本體,知識是本體發用之物;從先天與後天上分,良知是先天存在的,「不學而能,不慮而知」,而知識是後天產生的,「必待學而能,必待慮而知」。所以,學者應「務踐履以充良知」,通過去惡存善的功夫,去把握人之本體——良知。此乃又「聖算」之一法。
【原文】
來書云:「楊、墨之為仁義,鄉愿之辭忠信,堯、舜、於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嘗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歷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歷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
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為治。幽、歷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歷之心,而行幽、歷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后盛用於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候之學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飲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璇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歷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羲和曆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為誇侈,以盪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夫聖人之所以為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 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 ,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昌。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 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撫回以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 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戲謔跳踉,聘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曰遠日晦,而功利之習 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 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 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於誰與望乎?
【譯文】
來信寫道:「楊朱和墨子的行仁義,鄉愿的近乎忠信;堯舜及子之的禪讓;湯武、項羽的放伐;周公、王莽及曹操的攝政,一概論之而沒有佐證,又將何去何從?同時,對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都未曾鑒察區別,如果國家要修明堂、建辟雍(學校)、制歷律、行封禪,又將有何益?所以《論語集注》中說道:『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共行事之實也。』這個可以當成定論了。」
你所講的楊朱、墨子、鄉愿、堯、舜、子之、商湯、武王、項羽、周公、王莽、曹操各自的區分,和前面說的舜與武王的情景大致可以類推,對於古今事變,你心存疑慮,前面在講良知時,已經以規矩尺度作比而加以說明了,此處不再重述。至於說到修明堂、建學校之事,似應講幾句。然而,這些事情非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暫且就你所說加以辨析,或許能消除一點你的困惑。關於明堂與辟雍的記述,最早見於《呂氏春秋·月令》和漢代學者鄭玄的註疏中,《六經》與《四書》中,還未曾作詳細記載。豈不為呂不韋和漢代學者鄭玄的知識,比夏商周三代的聖賢還要淵博?齊宣王時,明堂還有未毀掉的,可知,周幽王、周厲王時,周的明堂還完好無損。堯舜遠古之時,用茅草蓋房屋、壘土作台階,明堂制度未必完善,但不因此而阻礙他們治理天下。周幽王、周厲王的明堂,依然是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時的舊模樣,但不能拯救周幽王和周厲王時的天下大亂。何也?這不是表明:能用憐恤他人的仁德之心來實施憐恤他人的仁政,即便是茅屋土階,也彷彿明堂;周幽王、厲王的蛇蠍心腸來實施幽王、厲王的暴政,即便是明堂,也是暴政實施的場所。漢代,漢武帝重新探討明堂之事;唐朝,武則天大建明堂,他們治理國政的效果又如何?君主建的學校稱辟雍,諸侯建的學校稱泮宮,均是根據地形而命名。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學問,其是以講明人倫為核心,至於是否類似壁環,是否建在泮水邊,都無足重輕。孔老夫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須有中和之德。
只有以聲為音律,以身為尺度的人,才有能力制禮作樂。諸如禮儀樂器的細節和技巧,則是樂工和祝史的工作。因此曾參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主要是為了讓人們把握時間;舜,「在璇璣玉衡」,主要是為了「以齊七政」。這些都是爭取儘快地用仁愛百姓的心來施行養民的政策。
制定曆法,掌握時令的根本,正是在於此。羲與和在曆法數學方面的才華,皋陶和契不一定有。禹和稷也不一定有這方面的才華。堯舜的智能對事情並不能面面俱到,即使堯舜也不一定能從事羲和的工作。但是,到現在,依照羲和的方法世代修習 ,即便是曲知小慧之人,鄙陋的占卜之士,也可修訂曆法,占卜天像而不會有閃失。難道這是後代的曲知小慧之人反比堯舜、禹稷更能幹嗎?封禪之說更不可信。此是後代奸佞之徒為了討好獻媚,誇大其詞,藉以迷亂君心而浪費國力。這種欺天騙人、無恥之極的卑劣行徑,君子不屑談論。這也正是司馬相如被後人恥笑的原因。然而,你則認為這是儒生應學的,只怕有欠考慮吧!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因為他生而知之,而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引尹氏話說:「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若禮樂名物之類真與成聖的功夫相關,而聖人也須等學了之後才能知,那麼,聖人也就不能說是生而知之了。聖人生而知之,是專就義理而言的,並不是從禮樂名物方面說的,那麼,禮樂名物之類,亦與聖人毫無關係了。之所以說聖人是生而知之,僅指義理,而非指有關禮樂名物之類的知識;學而知之的人,也應該只是學這個義理罷了;困而知之的人,也應該只是在困難中學這個義理罷了。現在學者向聖人學習 ,對於聖人所知的,他們不去通過學習 而知曉,相反迫切地把聖人所不能知的來作為學問,這不是將向聖人學習 的方向給迷失了?所有這些論述,都是就你到困惑的地方加以闡釋剖析,關於拔本塞源這一根本問題還未談及。 不能讓天下人理解拔本塞源的主張,那麼,天下向聖人學習 的人,就會日益感到複雜,日益感到艱難,並將會漸漸倫為禽獸 夷狄,還滿以為在修習 聖人的學問。不懂拔本塞源,即便一時理解我的主張,最終將是問題此起彼伏,疑惑接踵而至。我即使嘮叨不停,甘冒一死,也絲毫不能拯救天下。聖人之心,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他看全天下之人,並無內外遠近之別。只要是有血性的,都是他的兄弟兒女。聖人想讓他們有安全感,並去教育他們,以實現他的萬物一體的心愿。天下平常人的心,起初與聖人並無什麼不同。他們只是被自我的私心迷惑,受到物慾的蒙蔽而間隔,公天下的大心變成為我的小心,通達的心變成有阻礙的心。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甚至有將自己的父子、兄弟當他人看待的。聖人為此深表憂慮,所以推廣他天地萬物一體的仁心來教育天下,讓每個人都能剋制私心,剔除蒙蔽,藉以恢復人們原本共有的心體。聖人教育的重要內容就是堯舜所傳授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教育的細枝末節就是舜命令契的五個方面,「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堯舜與夏商周三代,所教的、所學的只有這些。其時,人們沒有不同的看法,戶戶沒有不同的習慣,能自然做到這些的稱聖,能努力做這些的稱賢。違背這些的,即使聰明如丹朱,也為不肖。在街巷田野之中,並從事農工商的人,均紛紛學習 它,努力完善自己的德行。什麼原因?因為他們沒有紛繁的見聞、煩復的記誦、糜濫的詞章及對功利的追求,而只讓他們去孝敬父母,敬重兄長,誠實待友,籍以恢復心體中原本只有的,而這些是人性中固有的,並不是從外而借來的,又有誰不能做到?學校里所做的事,只是為了成就德行。
人的才能各異,有的擅長禮樂,有的擅長政教,有的擅長治理水土和種植,這就需要依據他們所成就的德行,也們在學校中進一步培養各自的才能。依據德行讓他任職,並讓他在這個職位上終生不再更改。作為領導,只需要讓大家同心同德使天下人民安居樂業,注意他的才幹是否稱職,而不憑地位的貴賤來分重輕,不憑職業種類來分優劣。作為被任用的人,也只需同心同德,使天下的人民安居樂業,若自己的才能適宜,即便終生從事繁重的工作,也絲毫不感到辛苦,從事低賤瑣碎的工作也不認為卑下。此時,全天下的人高興快樂,和睦相處,親如一家。其中資質較差的人,就安守從事農工商的本分,工作勤奮,彼此提供生活必需品,沒有好高務外的念頭。才能卓著的人,如皋、夔、稷、契等,就出仕當官,以發揮自己的才能。國事宛如家事,有的經營衣食,有的互通有無,有的製造器物,大家團 結合作、齊心協力,紛紛獻計獻策,以實現贍養父母、養育子女的願望,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時有所怠慢,因而特別重視自己的職責。所以,稷勤勉地種莊稼,不因為不明教化而感到羞恥,把契的擅長教化,看成自己的擅長教化;夔主掌音樂,不因為不懂禮而感到羞恥,把伯夷通曉禮,看成自己能通曉禮。他們心地純潔明亮,能夠徹底實現萬物一體達到仁的境界。因此,他們的胸懷寬廣、志氣通達,沒有彼此的區分和物我的差別。例如人的身體,眼看、耳聽、手拿、腳行,都是滿足自身的需要,服務於自身的。眼睛不因沒有耳朵的靈敏而感到可恥,但在耳朵聽時,眼睛一定會輔助耳朵。腳不因沒有手持的功能而感到可恥,但在手拿東西時,腳也必定向前進。由於人身無氣周流充沛,血液暢通,即使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覺到,並有神奇的反應,其中有不可言喻之妙。之所以聖人的學問至簡至易;易知易從;容易學會,容易成才,正是因為它把恢復心體所共同的義理當根本問題來抓,而非只注重有關知識技能方面的事情。
自夏商周三代之後,王道衰落而霸道盛行。孔子、孟子去世後,聖學顛覆而邪說橫行,教的人不肯再教聖學,學的人不肯再學聖學。行霸道的人,竊得與先王相似的東西,藉助外在的知識來滿足私慾,天下的人競相模仿他們,聖人之道因此被叢生的荊棘阻塞了。人與人之間彼此效法,每天所關心的只是富強的技巧、傾詐的陰謀和攻伐的戰略。只要能夠欺天騙人得到一時的好處,可以獲取聲名利益的方法,人人都去追逐。比如管仲、商鞅、蘇秦、張儀這種人,簡直數不勝數。時間一長,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掠奪,禍患無窮,人與禽獸 夷狄幾乎沒有兩樣,霸術再也行不通了。此時,世上儒者感慨悲痛,他們搜尋從前聖王的典章制度,在焚書的灰燼中拾掇修補,其意圖正是要恢復先王仁道。但是,距離聖學的時代太遙遠,霸術的廣泛流傳已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即便是賢慧之人,也不免深受霸術的薰陶。如此,他們希望講明修飾,以求在現實生活中重新發揚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道的勢力範圍。相對來說,聖學的痕迹再也極難找到了。於是,產生了訓詁學,為了名譽傳播它;產生了記誦學,為了顯示博學去談論它;產生了詞章學,為了華麗去誇大它。如此沸沸揚揚,競相在天下爭鬥打鬧,不知有多少人!面對萬徑千蹊,人們無所適從。世上的學者,如同走進了百戲同演的劇場,處處都是嬉戲跳躍、競奇鬥巧、爭妍獻笑之人,觀者瞻前顧後,應接不暇,致使耳聾眼昏,神情恍惚,成天在那裡胡 亂轉悠,樂不知返。他們彷彿精神失常,連自己的家竟也不知在哪。其時,國之君也被這些主張弄得神魂顛倒,他們終生從事無益的虛文,自己到底說什麼也一無所知。有時,雖有人覺得這些學問的荒謬怪誕、零亂獃滯而卓然奮起,欲有所作為,但他所能達到的,只不過是為爭取富強功利的霸業罷了。聖人的學問,越來越晦暗;功利的習 氣,越來越嚴重。其間,雖也有人推崇佛老,但佛老的觀點始終不能消除人們的功利之心。雖也有人曾綜合群儒的主張,但群儒的主張最終也不能破解人們的功利之見。功利的毒汗,已深深滲透到人的心底骨髓,積習 成性,時至今日已達幾千年之久。世人在知識上彼此炫耀、在權勢上彼此傾軋、在利益上彼此爭奪、在技能上彼此攀比、在聲譽上彼此競取。那些從政為官的人,主管錢糧還想兼事軍事刑法;主管禮樂還想兼事官員選拔。身為郡縣長官,還想提升到藩司和臬司;身為御史,又窺視著宰相這一要職。不能作那樣的事,就不能擔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曉那一方面的知識,就不能謀求那方面的名譽。記誦的廣博,恰好滋長了他的傲慢;知識的增多,恰好讓他去為非作歹;見聞的廣泛,恰好使他恣意狡辨;辭意的華麗,恰好掩飾了他的虛偽做作。因此,皋、夔、稷、契不能兼作的事情,現在,剛入學的小孩子都想通曉他們的主張,窮盡他們的方法。他們樹的名義招牌,都是為了什麼共同促進天下的事業,但真正的意圖是,以此為幌子來滿足他們的私慾,實現他們的私心。唉!憑如此的積習 ,憑如此的心志,而又講如此的學術,當他們聞聽聖人的教導,就把它當成累贅包袱,從而格格不入,如此看來,此舉也就不足為怪了。因此,他們認為良知並不完美,認為聖人的學問是無用之術,這也是勢所必然的了。
唉!士者此生,又豈能求得聖人的學問?又豈能講明聖人的學問?士者此生,以學為志,不也是太勞累,太拘泥、太艱難了嗎?唉,真可悲啊!有幸的是,人心中的天理始終不會泯滅覆沒,良知的光明,萬古如一日。那麼,傾聽了我所講的拔本塞源的主張,一定會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拍案而起,如決口的河水,一瀉千里而勢不可擋!若非豪俠之士,自覺勇敢地奮起,我又對誰寄予厚望呢?
〔評析〕
文中的「拔本塞源」應為對時事的看法,而不是「主張」,如果當作主張解,就是「溯本浚源」,「正本清源」了。陽明先生這一大段議論和論述,說的就是對時事學風正本清源的問題。鑒於當時社會上士大夫階層到學者都拔除了先聖學說中的根本教義——天理,阻塞了傳統文化的弘揚。各種反常現象的出現,不但擾亂了人心,而且污染了社會。所以,陽明先生最後大聲疾呼,把正本清源的希望寄託於學生們。
磨練於事上
啟問道通書
道通,姓周,名衡,號靜庵,常州宜興人。曾從學於王陽明,後又從學湛若水,合會王、湛兩家。曾歷任知縣。見《明儒學案》卷二十五。
【原文】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於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譯文】
有吳氏、曾氏二位後生到我這裡來,詳細談了你懇切為道的志向,甚感欣慰,並十分思念你。如此,你真可算得上篤信好學的人了。只是現在我正為父守喪,未曾和他們二人細談。然而,他們兩人也極有志向,肯下苦功。每次相見,均感他們有所進步。在我來說,確實不能辜負於他們的遠道來訪;在他們來說,也可說是無負於他們遠來的意願。他們臨走之前,我寫了這封信以轉達對你的問候。荒亂困頓中我也無言可講,僅就你在信上所問及的幾個問題,稍作說明。匆匆奉答,極不詳盡,兩位後生想必也會向你作仔細的表述。
〔評析〕
道通,即周道通,名衡,號靜庵。常州宜興人,曾從學於陽明學生。這是陽明先生給周道通的信的開篇。
【原文】
來信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 ,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於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譯文】
來信寫道:「平常生活僅是立志。最近,我對於先生的孜孜教誨,時時刻刻都在體悟,愈加明白。但是,我片刻工夫也離不開朋友的幫助。若能與朋友探討,這個志才精健寬廣,才富有生意。若三、五天不能與朋友共討,就發覺這個志軟弱無力,遇事就會疲勞,偶爾還會忘記它。現在,在朋友不能聚首討論的日子裡,我或靜坐,或讀書,或到外邊逛逛。在舉目投足之間,我都是為了培育這個志,頗感心舒意適。但是,終不似與朋友相聚探討那樣精神振奮,饒有生氣。離群獨居之人,有什麼更佳的辦法來幫助立志嗎?」
這番話足夠表明你在日常生活中的收穫。工夫差不多只是如此,只要持續不斷,到完全熟練後,感覺自然就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們做學問,其關鍵的核心處唯立志。你所說的疲勞、遺忘的缺點,也僅是因為一個真切。比如,好色之人,未曾有疲勞、遺忘的毛病,僅是因為一個真切。自己身上的痛癢,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必定會去搔撓。既然自己知道了痛癢,自己也就不可能不去搔撓。佛教管這個叫「方便法門」,自己必須去調停琢磨,別人總是難以給予幫助,更不能為你想出別的方法。
〔評析〕
陽明先生在回復弟子的信中,待之以誠,直截了當指出作學問時疲勞、遺忘的缺點,關鍵在於不真切,並強調作學問的關鍵核心處就是立志,只有立志才能達到真切,有了真切,也就不會感覺疲勞和遺忘。
【原文】
來書云:「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的氣象,一併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繫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云:「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譯文】
來信寫道:「謝上蔡曾經問:『天下何思何慮』,程頤說:『有此理,只得發得太早。』依學者的工夫而言,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是,也必須深諳何思何慮的景象,並在一塊看才正確。若不識這景象,就會滋生期望過高與助長的弊病;若識得『何思何慮』,忘記了『必有事焉』的工夫,只怕又會墮入虛無的境地,是否應該不執著於有,又不執著於無呢?」
你所講的也相差無幾,唯體悟得不夠徹底。謝上蔡的提問與程頤的回答,僅是他們二人的觀點,和孔子《繫辭》的本義略有不同。《繫辭》上說「何思何慮」,它是指所思所慮的只是一個天理,除此,別無他慮,但不是說無思無慮。因此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講殊途,道百慮,豈能說無思無慮呢?心的本體即天理。天理唯一個,還有什麼可思慮的?天理原本寂然不動,原本是感而遂通的。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也只是要恢復他本來的體用罷了,並非要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出來。因此,程顥說:「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就是自私弄智。「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就聖人而言,自然能如此;就學者而言,需要努力去做到。程頤則把它當成工夫的效果,所以他才認為「發得太早」。緊接著他又說:「卻好用功」,就是他自己也覺察到前面的話還不完全。周敦頤所講的主靜也正是這個意思。就你在信中所說而言,你的話有一定見地,但還是把工夫當兩回事來看待了。
〔評析〕
天理只有一個,心之本體即天理,而且天下人的心之本體都是一致的,聖人與常人,上智與下愚,無不如此。之所以出現分別,全是在功夫上不一致。聖人唯在天理上思考、推算,事事不離天理,天理就是他的規尺;常人卻在心外下功夫,任隨眼、耳、鼻、舌、身所感知的外物恣意思慮,又從中生出種種分別,在這些紛繁複雜的分別中不可自拔。所以說,「一算」與「千算」是聖人與常人的區別。
【原文】
來書云:「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失,然亦欠有頭腦,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此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於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譯文】
來信寫道:「大凡學者開始懂得做工夫,就必須認識聖人的氣象。原因是,唯把聖人的氣象當成具體標準,真切實際地做工夫,才不會有多少閃失,才是作聖人的工夫,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為學,首先認識到聖人的氣象,從前也有人這樣認為,可惜,它缺少一個主宰處。聖人的氣象自然是聖人的,我又從什麼地方認識到呢?若不是自己的良知上真切體認,彷彿用沒有星的稱去度輕重,用未打磨的銅鏡去照妍媸,真正是所謂的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聖人的氣象怎麼可以認識到?自己的良知,本來與聖人沒有區別。如果能清楚地體認自己的良知,那麼,聖人的氣象就不在聖人那裡,而在我身上了。程頤曾經這樣說:「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客周旋中札?」他又說:「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此刻,你能講出在哪裡可以與道相通?從哪裡又可以得到聰明睿智呢?
〔評析〕
人人都想以聖人為楷模,藉以修養自己的身心。但是各人引以為鑒的心態卻各有區分,有人只看聖人的氣象,有如無星的秤桿,度量不出真正的份量,有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陽明先生指出了真切的落實處——從自己的良知上去體認, 這種效賢的方法才算得是踏實的 「聖算」。
【原文】
來書云:「事上磨練,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又或事來得多,須要次弟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於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於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磨練於事上,就是在一日之內,無論有事無事,只專心致志地栽培本源。若有事來找我,或自己產生念頭,如此心中就會有想法,怎麼能認為是無事呢?但是,若依循著這些事情認真考慮,就會覺著道理理應如此。只是把它當沒事一樣看待,略盡我的心罷了。然而,為何還有處理得好與處理得不好的情況呢?偶爾事情特多,需要一件一件地處理。常常因才力不夠而被事情攪昏了頭腦,雖竭力挺住,但精神已疲憊不堪。碰到這種情況,靜下來反省自己勢必難免,寧可不把事情處理完,也不可不去栽培本源,這種做正確嗎?」
工夫,就你說的而言,也只能這樣了,但出入有時也在所難免。人做學問,一生也只是為了這一件事。自小到老,從早到晚,不管有事無事,也只是做這一件事,正所謂「必有事焉」。如果說,寧可不把事情處理完,也不可不去培養本源,那麼還是把它當成兩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一來,只是盡我的良知隨便應付一下,這就是所謂「忠恕違道不遠」。處理事情出現有時好有時不好的情況,並伴有困頓失序的弊端,都是由於被毀譽得失的心所連累,不能實際地推致他的良知。若能切實地推致他的良知,過後就能看到,平常所謂的善不一定就是善,所謂的不善,大概就是因為計較毀譽得失而摧殘迫害其良知的東西。
〔評析〕
「致良知」是陽明心學中的重要課題,它的出處來自《大學》中的「致知」。但「致知」中的知是指知識,而「良知」則是指知善知惡。做學問的人,自小到老,從早到晚,都是為了追求知識。但陽明先生始終強調:學者的真切功夫還應當用在「致良知」這個根本上。
【原文】
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併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譯文】
來信寫道:「有關致知的觀點,春季又一次承蒙無倦的教誨,已經深知當在何處著力了。我感到比從前簡易多了。然而,我的觀點是和初學的人談致知,還須加上格物的意思,讓他們明白從什麼地方著手。本來致知格物是不可分割的,但是,初學的人不知功夫的入手處,還是要等說到格物後,方可知道致知。」
格物正是致知的功夫,明白了致知就已經明白了格物。如果不知道格物,那麼,致知的工夫又何曾知曉。最近,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我詳細地談到了這個問題,現在把它寄給你,相信認真讀後,就會明白。
〔評析〕
「格物致知」本是《大學》中的古老命題,但在宋明儒學家眼裡,卻有了各自不同的理解。朱熹強調窮理離不得格物,即物才能窮其理。物的理窮得愈多,我之知愈廣。由格物到致知,有一個從積累有漸到豁然貫通的過程。格一物,理會一事都要窮盡,由近及遠,由淺及深,由粗到精。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成為四重節次,重重而入,層層推進。那麼,在陽明先生眼裡的「格物致知」又是作何理解呢?他認為「致知者,誠意之本;格物者,致知之實」,「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以上朱、王二者的認識分歧,似乎告訴我們:聖算是本原的良知,良知與天理為一體,根本無此分歧。
【原文】
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辯者尚未已。每對朋友言,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辯,彼自能覺得。又嘗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與吳涉禮論介甫之學云:『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氣象何等從容!嘗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於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警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譯文】
來信寫道:「如今,為朱、陸爭辯的現象依然存在。我經常與朋友們說起,天下不見聖道的光明已經很久了,更不應該為朱、陸爭是非而枉費心力。只需要根據您的『立志』兩字指點教育人。如果這個人果能辨明這個志,堅決要求明白聖學,那他已知道了大概。即使不替朱、陸辯解,他也能感覺出對錯。我曾發現,朋友中有人聽到別人批評指責您的言論就十分憤慨。朱熹與陸象山兩位先生之所以招致後世的眾多議論,可見他們的工夫還不精鍊、純熟,其中感情用事的成分也在所難免。而程顥在這上面就表現的比較公正。他與吳涉禮談論王安石的學問主張時說:『為我盡述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這種氣象何等從容啊!我曾看到您寫給別人的信中也引用了這句話。我謹希望朋友們都能如此。您認為怎樣?」
這一番議論精彩極了。通道,希望你能讓同仁們都知道,各人只管把握自己的對錯,不要理睬朱、陸的是非。用言論詆毀他人,這種詆毀是膚淺的。若自己不能身體力行,只是夸夸其談,虛度光陰,浪費時日,這是在誹謗自己,這樣就嚴重了。現在,天下的人都在議論我,如果能因此為善,那麼,都是在與我砥礪切磋,就我而言,不過是提高警惕,反省自己,增道進德。古人云:「攻我短者是吾師」,作為學生,怎能連老師都不熱愛呢?
〔評析〕
明代儒家學者繼宋代的程朱之後,以《大學》、《中庸》為依據,紛紛在「格物、致知」等命題上爭論不休。明初是朱學佔有統治地位,至王陽明心學問世後,一方面,成為儒學的又一面旗幟,開了一代儒學之新風;另一方面,也成為眾矢之的,遭到不少學者的異議。例如,正德年間的吳廷翰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在知行問題上,他的批判鋒芒直指陽明心學。他認為,認識的對象和內容是外界的客觀事物,強調耳目聞見感性之知和行在認識中的作用,即所謂「有一個知,須有一個物」,「不可求知於物之外」,「言知之物,乃知之著實處」,如果離開了外界事物,則只有「空知」,失去了認識的對象和來源等。對於他人的異議和指責,王陽明倒表現得包容大度,他認為這是學術發展的正常現象。
【原文】
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
「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譯文】
來信寫道:「有人借用程氏兄弟的『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反問朱熹,為什麼不容說,又為什麼不是性。朱熹這樣回答:『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我始終不能理解二程及朱子話的內涵,每逢讀到此處便感疑慮叢生,特向您請教。」
「生之謂性」,「生」字就是「氣」字,猶如說氣即性也。氣就是性。人生而靜以上是不容說的,剛說「氣就是性」時,性就已偏向一邊了,不再是性的本源。孟子講性善,是就本源而言的。但是,性善的鋒芒只有在氣上方能看到。若無氣也就無法看到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就是氣。二程講「論性不論氣;論氣不論性,不明」,也是因為學者各自看到了一面,所以他們只能作如是說。若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性,氣即性,性即氣,原本就沒有性氣之分呀。
〔評析〕
陽明先生在這裡明確提出了「氣即性,性即氣」的觀點,吳廷翰在《吉齋漫錄》中,也說:「性之名生於人之本有。人未有生,性不可名」,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有人生之後才有的,即「性即生」;就人性的本質而言,「其氣之凝而有體質者,則為之人生,疑而有條理者,則為人之性」,性不是超乎形氣之上的懸空之理,而是以氣為其物質基礎的,此乃「性即氣」。因此,他反對宋儒分人性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這種分法與孔孟之說「反異」,因為人來生不能有性,更不能有什麼先天的善惡。如此對比之下,不難看出,他們這些人性論的認知都有其不徹底之處。
卷中6
·元神 元氣 元精·
答陸原靜書
陸原靜,即陸澄,見卷上·《陸澄錄》。
【原文】
來書云:「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恆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恆照則恆動恆靜,天地之所以恆久而不久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譯文】
來信寫道:「著手做工夫時,感覺到心沒有一刻寧靜。妄心固然在動,照心也在動。既然心無時不動,那麼,也就沒有片刻停息了。」
這是刻意尋求寧靜,所以就愈加不能寧靜,妄心是動的,照心不動。恆照就能恆動恆靜,這正是天地永恆運動的原因所在。照心固然是明亮的,妄心也是明亮的。「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息」,只要有片刻的停息,就會死亡,也就不是至誠無息的學問了。
〔評析〕
沒有變化也沒有靜止,有靜止必有變化,整個世界處在不停的運動變化之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動、不變的。事物變化的原因是由於氣的聚散流轉,由於「陰陽剛柔相勝」,陰與陽、此與彼之間的矛盾和鬥爭是普遍存在的。彼消此長,此消彼長;此勝彼敗,此敗彼勝。其結果,總是一方壓倒另一方,絕不會雙方同立並存,所以才有生死、貧富、得失、枯榮、盛衰等變化。
【原文】
來信云:「良知亦有起處,」云云。
此或聽之未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恆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良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譯文】
來信寫道:「良知也有開端的地方……」
也許你沒有仔細聽講。良知是心的本體,也就是前面說到的恆照。心的本體,無所謂有否開端。即使妄念產生了,良知依然存在。然而,人若不知存養,有時就會放失了。就是人糊塗閉塞到極點,良知仍舊光明。但是,人不知體察,有時就會被蒙蔽。即使有時放失了,良知的本體並未消失,此時只要存養它就夠了。即使有時被蒙蔽,良知的本體仍舊光明,此時只要體察也就夠了。如果說良知也有開端的地方,那麼,良知就有時不會存在,如此,良知就不為心之本體了。
〔評析〕
在前文《答顧東橋書》中,已明確指出了良知為「天下之大本」,心為「萬物之主」。也就是說,心即理,天理即良知,萬物為一體。宇宙萬物是無始無終的,根本談不上開端和終止,所以,良知也是沒有起端的。
【原文】
來書云:「前日精一之論,即作聖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滯於一偏,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作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前段時間說的『精一』,是不是作成聖人的功夫?」 我所謂的「精一」,其「精」字是從理上說的,「精神」的「精」是從氣上說的。理為氣的條理,氣為理的運用。沒有條理就不能運用,沒有運用就無法看到所謂的條理。精,即能精,即能明,即能一,即能神,即能誠。一,即能精,即能明,即能神,即能誠。精與一原本就不能當兩件事看。但是,後世的儒生的主張,與養生的學說各執一詞,偏於一端,所以不能彼此取長補短。前段時間我所認為的「精一」,雖然是為了你能愛護保養精神才說的,然而,作成聖人的工夫,其實也不過如此。
〔評析〕
在曹端的《太極圖說述解》中,把太極稱為「理之別名」、「以通行而言則曰道;……以不雜而言則曰一」,是理、道、一,是絕對的本體。此說也是根據朱熹的「太極只是一個理」,「太極只是一個而無對者」而提出來的。朱熹認為,理與氣是一而不是二,它們之間無彼此、無間斷、「未嘗有異」。陽明先生在這裡強調「精一」之說,其內涵與朱學實則大同小異。
【原文】
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元神、元氣、元精,各自一定有隱藏寄生之處。又有所謂的真陰之精,真陽之氣……」
良知唯有一個。就它的妙用而言為神,就它的流行而言為氣,就它的凝聚而言為精。能否從形象、方位、場所上求得良知呢?真陰之精,亦即真陰之氣的母體。真陽之氣,亦即真陰之精的父體。陰生於陽,陽生於陰,陰陽不可分割為二。如果理解了我的良知主張,那麼,只要是與此類似的,都可以不言自明。否則,如同你來信所述的三關、七返、九還之類,還會有無窮無盡的可疑處。
〔評析〕
在這裡,陽明先生從「精」和「神」、「陰」與「陽」兩個方面再次論證「良知唯有一個」的論點。他認為,良知就是「心」,亦即「天理」,是一個無形象、無方所、超時空、越古今的絕對本體,它在人心之中,又是「天地鬼神的主宰」,萬事萬物的生成者,因此天下萬事萬物及其變化,都「不出於此心之一理」,都統一在良知之上。人是萬物的「心」,萬物聽從於人心,並為人所用。這種「萬物一體」,心即理,理即良知的觀點,把良知和致良知從個人延伸到天下萬物,從個人的道德修養領域擴充到整個社會生活之中。
卷中7
良知即是未發之中·
另一封
此篇為「答陸原靜」的又一封論學書信。
【原文】
來書云:「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 ,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 。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 ,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復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譯文】
來信寫道:「良知是心的本體,也就是所謂的性善、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廓然大公之類。為何普通的人都不能做到而一定要經過學習 呢?中、寂、公,既然是心的本體,那麼,也就是良知。此時到心中去省察體驗,可見知無不良 ,而中、寂、大公實際上是沒有的。如此一來,良知豈不是超然於體用之外?」
性無不善,因此知無不良 。良知即未發之中,即廓然大公、寂然不動的本體,為人人所共有。但是,良知不可能不遭受物慾的蒙蔽。所以就需要通過修習 來剔除蒙蔽。然而這麼做,對於良知的本體是不會有絲毫的損傷。知無不良 ,而中、寂、大公不能徹底顯現是由於沒有完全剔除蒙蔽,保養得還不夠純潔。體,即良知的體;用,即良知的用,又怎麼會有超然於體用之外的良知呢?
〔評析〕
嘉靖年間,聶豹在《困辨錄》一書中提出了「歸寂」一說,表現出不同於陽明心學的又一特色,即徑直從「寂」、「靜」、「未發」中體認良知。他認為作為萬物本源的良知是靜止不變、澄明不動的,所謂「良知本寂」就是「不睹不聞」和「未發之中」;同時良知不同於知,前者是靜止的本體,後者是體感物而動的結果,二者之間是體和用的關係,不同意王陽明「致知」、「良知」、「心之本體」視為同一回事的觀點。
【原文】
來書云:「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深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周濂溪主張『主靜』,程顥主張『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您主張『定者,心之本體』。所謂的靜定,絕不是指不看不聽、無思無為。它是指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但是,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顯是動的,是已發,又怎麼稱為靜呢?又怎麼稱為本體呢?這個靜定難道是貫通於心的動靜嗎?」
理是靜止不動的。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就是指不看不聽、無思無為。不看不聽、無思無為,並不是如同槁木死灰一般,看、聽、思、為全部依循理,而未曾有其他的看、聽、思、為,這也就是動而未曾動,所謂「動亦定,靜亦定」,也就是指體用一源。
〔評析〕
朱學認為太極含動靜之理,是動靜的根本;太極流行於氣才顯出動靜,而不是「太極便會動靜」,朱熹把太極與動靜、理與氣看作二物。陽明先生的觀點則是動靜本為「體用一源」,而不是二。
【原文】
來書云:「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己發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聖人有復也,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
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於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後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陰,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此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譯文】
來信寫道:「此心未發之體,具體是指在已發之前呢?還是在已發之中並主宰著已發呢?還是不分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呢?如今,所說的心的動靜,主要是針對有事無事說的,還是針對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說的,還是針對循理、從欲來說的呢?如果認為循理是靜、從欲是動,那麼,所謂的『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無靜,靜極無動』,也就說不過去了。如果認為有事而感通是動,無事而寂然是靜,那麼,所謂的『動而無動,靜而無靜』,也就說不過去了。如果認為未發在已發之前,靜而生動,那麼,至誠就要停息,聖人也需要復性了。然而,這種認為是錯誤的。如果認為未發在已發之中,那麼,不知道是未發已發都當主宰靜呢?還是未發是靜,而已發是動呢?還是未發已發均沒有動與靜,或者均有動與靜呢?以上疑惑,還望不吝賜教。」
未發之中亦即良知,它渾然一體,沒有前後內外之別。就有事、無事而言可以分動、靜,但是良知不能分為有事和無事。就寂然、感通而言可以分動、靜,但是良知不能分為寂然和感通。動靜是因時而異的。
心的本體,原本就沒有動靜之分。理是靜止不動的,若動,就會變為欲。只要遵循理,即使酬酢萬變也未曾動。如果依從欲,即使死心無念也未必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這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懷疑?遇事時的感通固然可以說是動,但是,其寂然不動者並未增加什麼;無事時寂然固然可以說是靜,但是,其感而遂通者並未減少什麼。「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這還有什麼地方值得懷疑?良知是渾然一體的,它是沒有前後內外之分的,那麼,關於至誠有停息的疑問也就不解自明了。未發在己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另有一個未發存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另有一個已發存在。這裡未嘗無動靜,只是不能用動靜來區別未發已發。大凡讀古人的言論,關鍵是用心去斟酌其中的意思,從而明白其主旨。如果一味局於文義,那麼,「靡有孑遺」豈不是說周朝真的沒有遺民嗎?周濂溪的「靜極而動」之說,若不作正確理解,毛病也就在所難免。所以,他的意思是就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來說的。太極的生生之理,既妙用不息而又常體不易。太極的生生,也就是陰陽的生生。在生生之中,指其妙用不息的方面叫動,這是陽的產生,並不是說在動之後才產生陽;在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變的方面叫靜,這是陰的產生,並不是說在靜之後才產生陰。若真是靜之後產生陰,動之後產生陽,那麼,陰陽動靜又迥然不同,各為一物了。陰陽是一個氣,因氣的屈伸而產生陰陽。動靜同指一個理,因理的潛伏與顯現而產生動靜。春夏可以說是陽、是動,但未嘗沒有陰和靜;秋冬可以說是陰、是靜,但未嘗沒有陽和動。春夏這樣生生不息,秋冬也這樣生生不息,卻同時可稱為陽,都同時可稱為動。春夏有這不變的常體,秋冬也有這不變的常體,都同時可稱為陰,都同時可稱為靜。從無、會、運、世、歲、月、日、時至刻、分、秒、忽、微,無不如此。程頤所講的「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它需要深諳道的人默然體認,非言語不能表。若只局限於文句,摹擬仿效,那麼,正是所謂的《法華》轉心,而非心轉《法華》了。
〔評析〕
「動、靜」是歷代名家學者的共同課題。儒家學者中也各持己見。朱熹認為,無動無靜的是太極,太極是萬事萬物的根源;然而,一切事物的動靜,生滅又都是太極作用的結果。他還認為,「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那動以前又是靜,靜以前又是動」,「一動一靜循環無端」,猶如白晝與黑夜;動與靜是互相聯繫的,彼此不能孤立。「無靜不成動,無動不成靜」;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靜與陰陽不可分;太極是本然之妙(自然之理),動靜是所乘之機(理乘氣而行)。
【原文】
來書云:「嘗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於初,或制於中,或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優閑無事之地而為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於優閑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於良知也。
【譯文】
來信寫道:「我曾經在心中體驗證明,喜怒憂懼的情感產生了,即便憤怒到極點,只要我心的良知覺醒了,就能緩解或消失,偶爾在開始時被遏止,偶爾在發作中被扼制,偶爾在發作後才後悔。但是,良知往往似在清閑無事之處主宰著情感,與喜怒憂懼好象無關,這是怎麼回事?」
理解這一點,就明白由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而中節之和,有感而遂通之奇妙。然而,你說良知往往似在清閑無事之處主宰著情感,這句話好象還存在缺點。因為,良知雖不停滯在喜怒憂懼的情感上,但喜怒憂懼也不在良知之外。
〔評析〕
學生說:「良知往往似在清閑無事處主宰著情感,與喜怒憂懼好象無關。」先生說:「良知雖不停滯在喜怒憂懼的情感上,但喜怒憂懼也不在良知之外。」陽明先生歷來認為,良知是心的主宰,心是身體的主宰。眼睛看上去很美,心裡的良知認為著它不正當,就不敢看;嘴裡吃起來味道很好,心裏面認為吃它不正當,就不敢吃;耳朵聽起來很舒服,心裡認為聽它不正當,就不敢聽……這就是心裡的良知的主宰作用。
【原文】
來書云:「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 乃戒慎恐懼之心也, 猶思也。 而遂以戒慎恐懼為良知, 何歟?」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來書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嘗不在於其中、未嘗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二也,二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二,不二則不息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從前認為良知就是照心。我以為,良知是心的本體。照心,是人所用的功夫,就是戒懼恐懼之心。和「思」相類似。而您直接認為戒慎恐懼即為良知,這是為何?」
能夠讓人戒慎恐懼的,即為良知。
來信又寫道:「您又認為『照心非動也』,這難道是因為照心遵從天理才是靜的嗎?『妄心亦照也』,這難道是因為良知未曾不在妄心中,又未曾不在妄心中明細體察,而人的視聽言動符合準則的全是天理呢?既然說是妄心,那麼,良知在妄心上可稱照,而在照心上則可以稱妄了。妄與息有什麼區別?如今把妄心有照與至誠無息結合起來,我仍不能理解,敬請再指教。」
「照心非動」,因為它起源於本體天然的明覺,所以不曾有所動。有所動即為妥了。「妄心亦照」,因為本體天然的明覺未曾不在妄心中,只是有所動而已,無所動就是照心了。無妄無照,並不是把妄看成照,把照看成妄。如果說照心為照,妄心為妄,這還是有妄有照。有妄有照,就依然還是兩個心。一心分為二,就會停息。無妄無照就不是兩個心,心為一,從而也就運動不止了。
〔評析〕
水靜止就清,水清水面就平靜,水面平靜就可以察見水底的物體。心亦如此。心靜就氣和,氣和就能正確體察事理,事理察則心體澄明不動,心明便是良知主宰。良知是心靈的府庫,良知平正心就平正。
【原文】
來書云:「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捨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慾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免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刊剝洗盪於眾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遂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人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盪之為患也。今曰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只「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潛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譯文】
來信寫道:「說養生,關鍵的就是清心寡欲。倘能清心寡欲,作聖人的功夫也就完成了。然而,人的慾望 少了,心自然會清明,清心並不是要遠離塵世而獨求寧靜,而是使這心純為天理,沒有絲毫的人慾之私念。如今,想要清心寡欲,但若就私慾產生處去加以克制,那麼,病根依舊存在,不免會有更於東而生於西之舉。如果說想在私慾還未萌芽之前就消除乾淨,卻又沒有什麼可用力之處,反而使這心不清明,而且,私慾未萌生就去尋找並以求剷除它,這好比引犬入室而又驅趕它,如此更講不通了。」
如你所言,一定要此心純乎天理,無絲毫的私慾,這是作聖人的功夫。要想此心純是天理,無絲毫的私慾,就要在私慾未萌生之前加以防範,在私慾萌生時加以扼制。在私慾萌生之前就加以防範,在私慾萌生時加以扼制,正是《中庸》中「戒慎恐懼」、《大學》中「致知格物」的功夫。除此而外,再無其他的功夫。你所說的私慾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入室再驅趕的現象,是被自私自利、將、迎、意、必所牽累的結果,而並非由克治蕩滌造成的。如今說養生最關鍵的是清心寡欲,這「養生」二字,就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的本源。有這個病根隱藏在心中,如你所說的私慾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入室又驅趕的弊病,也就在所難免。
〔評析〕
既然憂慮私慾滅於東而生於西,不如私慾原本就沒有出現,即使私慾在萌生,就及時將它扼制在未萌之先。這隻有聖人才能做到啊!
【原文】
來書云:「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於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慾念無生,則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游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復失之矣。欲求寧靜,慾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譯文】
來信寫道:「佛教認為『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這不同於我們儒家所說的隨物而格的功夫。我若在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的功夫,那麼,也就已經想到善了。如果善惡不思,而心的良知又清靜自在,那只有早晨剛睡醒時。這正是孟子所謂的『夜氣』,但這樣的現象不能持續很久,轉眼之間思慮就會產生。不懂得常用的人,能常常象剛睡醒而思慮還未產生時那樣嗎?如今,我想求得寧靜卻更加不能寧靜,想沒有雜念而雜念叢生。如果要使此心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有良知顯露,與造物者同樣,又該怎麼做呢?」
在不思善不思惡時認識本來面目,這是佛教針對那些不識本來面目的人講的簡便方法。所謂本來面目,即為我們儒家講的良知。現在,既然能夠清楚地理解良知,就不必這樣說了。隨物而格,是致知的功夫。佛教所說的「常惺惺」,是佛教要求常存他的本來面目。由此可知,佛儒的格物與功夫大致相同,但佛教有個自私自利的心,因此就有了不同之處。如今,你想做到善惡不思,所以才有了「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的缺點。孟子講「夜氣」,也只是為那些喪失了良心的人指出一個良心萌動的地方,使他能從這裡著手並加以培育。現在已經清楚地理解了良知,又常用致知的功夫,就不用談「夜氣」了。不然,將會是得到兔子卻不知道去守著兔子,反而得死守著樹株,如此,兔子就會再次失去。想求得寧靜,想沒有私念,這正是自私自利、將、近、意、必的弊端,所以雜念更多而愈加不能寧靜。良知唯有一個,有良知自然能辨別善惡,還有什麼善惡可想?良知的本體原本就是寧靜的,現在卻又添加一個去求寧靜,良知的本體原本就是生生不息的,現在卻又添加一個心要無生。不但儒學致知的功夫不是這樣,即便佛教也不是這樣將、迎、意、必。只要一心在良知上,徹首徹尾,無始無終,就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如今,你卻要前念易滅後念不生,這是佛教所謂的「斷滅種性」,如此就同槁木死灰差不多了。
〔評析〕
晉代的慧遠大師認為,佛教教義和儒家經典並不矛盾。他們的目的和實質是相同的,只不過論述方式以及起作用的範圍有所不同而已,如果能結合兩者的精義去體會教義的話,就不會為兩者表面上的差異而震驚。
【原文】
來書云:「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
於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工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慾客氣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於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慾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面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面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佛教還有常提念頭的現點,這與孟子講的『必有事』、您說的致良知是一回事嗎?這是不是『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呢?
當這個念頭提起時,應付諸多事物一定會有正確的辦法。但只怕這念頭提起的時候少而放失的時候多,那麼工夫就有間斷了。並且,這念頭的放失,多是因為私慾和氣的萌動引起的,猛然驚醒之後又可提起,但在放失而未提起時,由於心的昏暗與雜亂自己往往不能感覺到。今天,要想念頭日益精進光明、常提不放,又使用什麼方法呢?只要這念頭常提不放就是全部功夫了嗎?還是在這常提不放中,更應該有省察克治的功夫呢?雖然這念頭常提不放,然而,若不再有戒懼克治的功夫,私慾只怕還是不能剔除。如果有戒懼克治的功夫,又成為『思善』的事情,這和本來面目又不相符,到底怎樣做才算正確呢?」
戒懼克治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就是「必有事焉」,這豈能當兩回事看待?關於你這一段問的問題,前面我已說得十分清楚。這裡卻是你自我迷惑,言語說得支離破碎,零亂不堪。至於與本來面目不相符的疑問,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的毛病引起的,剔除這個毛病,這個疑問也就迎刃而解了。
〔評析〕
中國禪宗中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弟子向師父請教,「什麼是佛?」「祖師西來意是什麼?」等問題時,師父往往是即景發凡,應機施教,如:「祖師西來意?」答:「門前柏樹子。」問:「什麼是佛?」答:(豎起食持不語)等。此種教法實在是機鋒作略,大闡真諦。
【原文】
來書云:「『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便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譯文】
來信寫道:「前人說『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明得盡指的是什麼?怎樣才能渾化?
良知原本就是純凈的。氣質差的人,不但渣滓多,遮蔽也厚,他的良知就不能光明顯現。氣質好的人,本來渣滓少,遮蔽也薄,稍加致知的功夫,他的良知就能晶瑩透徹,些許渣滓彷彿沸水中的浮雪,怎麼能成為障礙呢?這本來不怎麼難懂,這個問題你之所以存在疑問,大概是因為對「明」字不理解,其中也夾有欲速之心思。從前,我曾與你當面探討過明善的問題,「明則誠矣」,並不是像後世儒生所講的明善那樣簡單、淺陋。
〔評析〕
孟子認為,萬物的特點都具備於我的心中,反省我心而達到與萬物相通的「誠」的境界,是人生莫大的樂趣。這一結論,是他將仁義道德從內心世界擴大到人的社會生活,又進而擴大到宇宙萬物而總結出來的。「萬物皆備於我之心,就是『明』,與萬物相通的境界則是『誠』。」
【原文】
來書云:「聰明睿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慾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范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於學知、困勉者乎?愚者竅雲,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慾、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慾、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范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有其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慾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慾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慾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於多歧,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儒嘗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於行不著,習 不察。此亦未為過論。但後儒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狹,蔽於沿習 之非,而依擬仿像於影響形跡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譯文】
來信寫道:「聰明睿智的確是人天生的資質嗎?仁義禮智的確是人的本性嗎?喜怒哀樂的確是人的情感嗎?私慾與虛偽,究竟是一回事還是兩碼事呢?古代許多偉大的人物,諸如張良、董仲舒、黃憲、諸葛亮、王通、韓愈、范仲淹等,他們功德卓著,其中,他們的良知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然而,又不能講他們是通曉道的人,這是怎麼回事?若說這僅是他們天生的資質好,那麼,生知安行的人豈不比學知利行、困知勉行的人更好嗎?我以為,說他們所見的道不完全還可以,說他們完全不通曉道,大概是後世儒生因推崇記誦訓詁,對他們產生了錯誤的看法,我們這種理解是否正確呢?」
性唯有一個。仁義禮智是人性的本質,聰明睿智是人性的資質,喜怒哀樂是人性的情感,私慾虛偽是人性的障蔽。資質有清濁之分,因此,情有過與不及,而蒙蔽也就有了深淺之別。私慾和虛偽是一種病,兩處痛,並非兩回事。古代的張良、董仲舒、諸葛亮、王通等人,天資極佳,自然與神妙的道多有符合。雖不能說他們是完全聞道知學的人,但是,他們也自有其學與道相隔不遠之處。如果他們完全聞道知學了,就成為伊尹、傅說、周公、召公了。比如文中子王通,不能認為他是不知學的人,他的書雖大部分出自於他門人弟子之手,也有很多錯誤的地方,但也能看出其大概。只是時代相隔久遠,今天沒有確切的憑證,不能妄斷他的學與道到底達到了什麼火候。良知,即為道,它就在人的心中,不僅聖賢,就是平常人都是如此。若沒有物慾牽累蒙蔽,只靠良知去發揮作用,那將會無處無時不是道。然而,平常人大多被物慾牽累蒙蔽,不能遵從良知。就象上述諸位人物,資質已十分清明,自然很少有物慾的牽累蒙蔽,那麼,他們的良知產生作用的地方自然會多一些,自然離道較近。學者就是學遵從良知。說知學,只是能知道專一地去學習 遵從良知。上述的人物,他們不知道專門在良知上下功夫,有的興趣太濃,受到影響和迷惑,因此,他們對於道就時偏時合,沒有達到純正的境界。若他們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是聖人了。後世儒生曾認為上述諸位都是憑天生的資質行事,不免會「行不著」、「習 不察」,這種說法並不為過。
但是,後世儒生所說的著和察,也只拘泥於狹小的見聞中,遭受不良 風氣的蒙蔽,只是把似是而非的現象加以模仿,還不是聖人所講的著和察。那麼,這又怎麼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他人昭昭呢?所謂生知安行,這「知行」二字也是就用功而言的。至於知行的本體,就是良知良能。即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都能說是生知安行的。「知行」這兩個字,就更應該細心體察了。
〔評析〕
仁、義、禮、樂、名、法、刑、賞,都是五帝時治國的辦法。用仁引導,用義安定,用禮行事……。但是,用仁能廣泛地教化、引導人,同時也能產生偏私;用義可以樹立節行,同時也能形成虛偽;用禮可以使行為恭謹,同時也能造成怠惰;……所以,陽明先生一再強調在「知行」上下功夫,認真體察知行的本體。
【原文】
來書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嘗見真樂之趣,今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譯文】
來信寫道:「過去,周敦頤經常要求程顥搜尋孔子與顏回的樂處。請問先生,這種樂趣是否與七情之樂相同?如若相同,普通人滿足了慾望 都能快樂,又何須作聖賢呢?如果另有真正的樂,那麼聖賢碰到大憂、大怒、大驚、大懼的事情,這個樂還存在嗎?更何況君子的心是常懷戒懼的,此為終身憂患,又何嘗能樂?我平素有很多的煩惱,還未曾體會到真正的樂趣,現在,我真急切希望能找到這種樂趣。」
樂是心的本體,雖與七情的樂不同,但也不在七情的樂之外。聖賢雖有真正的樂,然也是普通人所共同具有的,只是普通人有了這種樂,自己卻不知道,相反,他們還要自我尋求煩惱憂苦,自己糊裡糊塗地捨棄了這種樂。即便在煩惱迷棄之中,這種樂也未曾消失。只要一念頓悟,返求自身,與本體相同,那麼,就能體會到這種樂。每次和你談論的都是這個意思,而你則仍要詢問,能用什麼方法可以得到這種樂,這就不免有一種騎驢覓驢的感覺了。
〔評析〕
音樂的由來已經很久遠,它從度量的法則中產生,在原始宇宙的太一狀態中起源。凡是古代君王們重視音樂的情況,都是為了使人快樂,他們用鐘鼓來引導意志,用琴瑟來愉悅心情。君子之樂,樂在能得到自已所追求的道義,而小人之樂,則樂在得到自己所追求的慾望 。用道義來制止慾望 ,就能樂而不亂,是真正的君子之樂;在慾望 中追求娛樂,就會使人傷感而忘卻道義,終歸是樂的反面。所以說,音樂的本身反映出了天地的和諧、陰陽的協調,領略到了這個就是君子之真樂。
【原文】
來書云:「《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閑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祟。此根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於問辨者矣。
【譯文】
來信寫道:「《大學》中認為心有好樂、忿恨、憂患、恐懼等情感,心就不能平靜,程顥也說過:『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的有情,《傳習 錄》中的病症作比喻,特別的貼切精當。若象程顥所說,那麼,聖人的情是產生於物而非產生於心了。為何作如是說呢?如果隨著遇到的事而產生了相應的情,那麼,其中的是非對錯可以去格了。但是,在事情未來之時,說有情,它並未顯露;說無情,可情就象病根一樣存在著,若有若無,它怎麼來致知呢?學要致力求得無情,這樣,煩惱雖少了,但又是出儒而入佛了。請問,人若無情,行嗎?」
聖人致知的功夫是至誠不息的。聖人的良知本體,光亮如鏡,沒有一絲灰塵,在鏡子前面,美,丑的原貌畢露,過後,鏡子上並未留下什麼。此正是所謂的情順適萬事而無情。「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教這句話,說的很正確。明鏡照物,美的呈現為美醜的呈現為丑,一照就是它的真實面目,也就是「生其心」。美的為美,丑的為丑,照過之後一切都不留下,這就是「無所住」。有關病瘧的比喻,既然你認為貼切精當,那麼,這一段的問題可以解決了。患瘧疾的人,病雖未發作,可病根仍在,怎麼能因為瘧疾未發作而不去服藥調治呢?如果一定要等到瘧疾發作之後才服藥調治,為時已晚矣。致知的功夫不分有事與否,怎能和是否發病同日而語呢?你的主要疑慮,雖然前後不相同,但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在作怪,這個病根一旦除去,那麼,你的諸多疑問,自然會冰消水釋、雲破天開,再也無需去問辨了。
〔評析〕
《荀子·非相》中說,「相察形貌,不如評論思想;評論思想,不如選擇行為。」行為純正,思想善良,形貌雖然醜惡,也不妨礙他成就君子之德。所以,對於一切事物,不論美醜、長短、輕重、大小,都要以修飾自己的意志為本份。
【原文】
答原靜書出,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只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雖千經萬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入逐塊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於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譯文】
答陸原靜的信公開於世後,天下的讀者都很滿意,認為陸澄問得漂亮,先生答得精彩,均是他們沒有聽說過的內容。先生說:「陸澄的問題只是在知解問題上轉悠,無奈之下只得給他逐段講解,若真的相信良知,僅在良知上下功夫,即使千經萬典也會與之相符合,異端邪說將會不攻自破,又何必如此逐段解釋呢?佛教有狗不咬人而追石塊的比喻。狗,看見石塊而撲向人,這樣也才能咬住人,若看到石塊去追趕石塊,從石塊那裡又能得到什麼呢?」其時,在座的各位同志聽了這番話後,心感警覺,並各有所悟。致良知,先生的這一學問貴在返身自求,並不是從知解上就那麼隨便獲得的。
〔評析〕
在王陽明同代學者中,有人認為:「良知」即禪宗的「明心見性」,就是以心為理,一切都在心中,只要心下自省,就是致「良知」;心下自省的功夫就是禪宗的「頓悟」。因此,「致良知」一說的源頭「只在禪」。
卷中8
萬物皆備於我心·
答歐陽崇一
歐陽崇一(公元1496——1554年),名德,字崇一,號南野,江 西泰和人。嘉靖二年(1523年)進士,歷任安徽六安知州、翰林院編修、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王陽明在贛州首倡「致良知」時,歐陽崇一獨曰:「此正學也」,其識見異於世儒。常與鄒守益、聶豹、羅洪先等講論,學者甚眾,「稱南野門人者半天下」。曾在北京靈濟宮講論「致良知」,赴者五千。其學以「吾惟求諸心,心知其為是,即毅然行之」為宗旨,信守師說,其新見在於以陽明「致良知」重新解釋《大學》「格物致知」的義旨。著有《歐陽南野先生文集》。
【原文】
崇一來書云:「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嘗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工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大抵學問功夫只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雲「擇」,又雲「識」,其良知亦未嘗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於此等語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問,正為發明此學,於同志中極有益。但處意未瑩,則毫釐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譯文】
崇一在來信中寫道:「先生說『人的德性良知不倚仗見聞,若說多聞而選擇其中的善依從,多見而認識,那是只在見聞的細枝末節上尋求,這就成為次要的問題了。』我以為,良知雖不倚仗見聞而存在,然而,學者的知,未曾不是由於見聞引發的。局限於見聞固然錯誤,但見聞也是良知的作用。如今,您說見聞是次要的,大概專門是就只以見聞為學問的人而言的,如果已能致良知而在見聞上尋求,這彷彿也是知行合一的工夫。不知這種理解是否正確?」
良知並不是從見聞上產生的,而見聞都是良知的作用。因此,良知不局限於見聞,但也離不開見聞。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以外,再別無他知。所以,致良知是做學問的關鍵,是聖人教人誨人的第一要義。如今說,只在見聞的細枝末節上尋求,那就失去了主宰,尋求的只是次要問題了。近來,同志們沒有不知道致良知的,但他們的工夫仍有許多糊塗之處,正是因為缺少你的這一疑問。這一般而言,學問的功夫關鍵是要抓住核心問題。若專把致良知看成最關鍵的事情,那麼,多聞多見無不為致良知的功夫。在日常生活中,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也無不是良知的作用與流行。離開了見聞酬酢,也就無法致良知了。因此,良知與見聞即為一件事。如果說致良知,並且從見聞上尋求,那麼,在語義上把良知見聞看成兩件事也就在所難免了。這雖然與只在見聞的細枝末節上尋求良知的人稍有不同,但他們都不理解惟精惟一的宗旨都是類似的。「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然說了「擇」與「識」,可見良知也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只是其用意還是在多聞多見上選擇、認識,將最關鍵的東西給失去了。崇一,想必你對這些問題已經知道了,今天的問題,正是為了闡明良知學,相信對同志們有很大的裨益。只是意思表達的不夠清楚,為了以防出現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情況,也不能不作認真仔細的鑒察。
〔評析〕
「致良知」,其實只是王陽明將《大學》的「致知」與《孟子》的「良知」兩個觀點結合而來的新命題。在《大學》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話被演繹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修養活動,而「格物」是身心修養的首要環節,這與這一時期王陽明初步形成的「心即理」、「知行合一」思想有矛盾。為了解決這一矛盾,他便採取了正名的做法,對「格物」進行了新的解釋。他認為《大學》「格物」的格只能當「正」字解,而「物」是心的附屬品,不是獨立外在的東西,因此格物只是在身心上做,身、心、意、知、物便成了以心為基礎的統一體,「致知在格物」便成了「致知在誠意」。在此基礎上,陽明先生又認為孟子的「良知」是心之本體,是先天固有的,良知與物無時,人們如果能夠使它完全顯現出來,便完成了對宇宙的認識,達到了道德修養的至高境界。因此,王陽明在「格物」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倡揚發用人心固有的良知,這就是「致良知」。良知在內,不來源於外,這也是無可非議的。 「良知」發自於心,計算亦在心中進行,所謂的計算亦可稱之為「心算」。聖人的心算即以良知為根本,以天理為準則。
【原文】
來書云:「師云:『《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體,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者之蔽,大率非沈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並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聖。」「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思其可少乎?沈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智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認為《易傳·繫辭》中講的何思何慮,它是指所思慮的僅是天理,此外別無他慮,並不是說無思無慮。心的本體即天理,還有什麼可思慮的?學者的功夫雖千思萬慮,也只是要恢復他的本體,並不是靠私意去安排思考一個什麼出來。若去安排思考,也就是自私弄智了。』學者的弊病,多數不是死守空寂,就是去安排思考。我在辛已到壬午期間(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元年,即1521—1522年)犯有前一種毛病,最近又犯有後一種毛病。但是,思考也是良知的作用,它與憑私意去安排的情況有什麼區分呢?我憂慮自己認賊作子,因受迷惑而不知道其間的區別。」
「思曰睿,睿作聖」,「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可見,思怎麼會沒有呢?死守空寂與安排思考,正是自私弄智,它們同樣都丟棄了良知。良知是天理的昭明靈覺所在,因此,良知就是天理,思是良知的作用。如果思是從良知上產生的,那麼,所思的也不過是天理。從良知上產生的思,自然簡易明白。良知自然也就能夠知道。如果憑私意安排的思,自然是紛紜繁擾,良知自然能夠分辨。因而思的是非正邪,良知沒有不知道的。之所以會認賊作子,正是由於還不理解致良知的學問,不懂得從良知上去體認、觀察。
〔評析〕
「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是《孟子·告子上》中的話,意思是說,心的職能是思維,思維就能獲得。荀子也說:心,是形體的統帥,是精神的主宰;它是發布命令的機關;它是自我限制,自我指使;自我裁奪,自我求取;自我主動,自我休止。它認為是的就接納,它認為非的就拒絕。它對於事物的選擇是不受限制的,對於事物的認識是無限博雜的。所以如此,正是由於心能思維,能思維就能明辨,就能「致良知」,就能精於「聖算」。
【原文】
來書又云:「師云:『為學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竊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體養,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困於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
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雲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計較成敗利鈍而愛憎取捨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雲迫於事勢,困於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困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譯文】
來信接著寫道:「先生,您曾說『為學終身只是一件事,不論有事無事,也只是一件事。若說寧可不處理事情,也不可不培養本源,這就分開成為兩件事了。』我以為,當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不能將事情處理完的,就是良知。寧可不處理事情也要去培養本源,這是致知。寧可不處理事情也要去培養本源,這是致知。又怎麼成了兩件事呢?若碰到從天而降的不能處理的事情,即便精疲力竭,只要略加勉勵也能堅持下去。由此可知,意志還是統領著氣力的。但是,此時的言行舉止畢競是軟弱無力,待處理完事情後會過度衰竭睏乏,這不和濫用精力差不多嗎?此間的重輕急緩,良知固然不會知道。然而,有時被事勢所逼,豈能顧及精力?有時精力疲憊不堪,又豈能顧及事勢?這究竟怎麼辦呢?」
寧可不去處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培養本源,這句話對初學者來說也不無裨益。然而,把這看成兩件事就有了問題。孟子說:「必有事焉」,那麼,「集義」就成為君子做學問一生的事情了。義,即為宜,心做到它應當做的叫做義。能夠致良知,那麼心就能做它該做的事。所以,集義就是致良知。君子酬酢萬變,應該做的就去做,應該停的就停下,應該生的就生存,應該死的就死去,如此調停斟酌,只不過是致良知藉以自我滿足罷了。因此,「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大凡謀求力所不及的事,勉強做智力不能完成的事,都不為致良知。只要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均是為了致良知。如果說寧可不去處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培養本源,這也是因為先有一個功利心,去計較其中的利弊成敗,爾後再作出愛憎取捨的選擇。因此,把處理事情當成一件事,又把培養本源當成一件事,這就是有了看重培養本源而蔑視處理事情的心態,這就是自私弄智,把義看成外在的,這便有了「不得於心,不求於氣」的弊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我滿足的功夫。你說的略加鼓勵也能堅持下去,處理完事情後就會極度睏乏疲憊,並且你說,為事勢所迫,受精力的限制,這些都是因為把處理事情和培養本源當成兩件事看待了,因此才有這樣的結果。所有做學問的功夫,只要始終如一就會真誠,一分為二就會虛偽。你所談及的情況均是由於致良知的心意缺乏誠信、精一、真切。《大學》中認為「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你見過在討厭惡臭,迷戀美色時,還要勉勵才能堅持下去的人嗎?會有事情過後而人極度睏乏疲憊的情況嗎?會有被事勢所逼而精力不夠用的人嗎?從這幾點你就會尋找出病根到底在哪兒存在了。
〔評析〕
《詩經》說:「我采卷耳菜,總采不滿淺筐,我沉默地思念我的親人,就把淺筐放在道彎上(產野菜的地方)。」淺筐,是容易盛滿的籃子。卷耳,是容易採取的野菜,然而她對道彎留連忘返,對親人不生二心。這首詩告訴我們:心生分歧,就不能分辨;心思偏頗,就不能認準天理。只有明智的人才能始終做到專一於「道」,端正意志,美色不能使之迷惑,事務不能使之疲憊,經世事不能使之失算。
【原文】
來書又有云:「人情機詐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於逆、臆。夫逆詐,即詐也。臆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
不逆不臆,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不逆不臆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臆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亘萬古、塞宇宙而無不同。
「不慮而知」,「恆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恆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無自欺也。雖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臆,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恆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譯文】
來信又寫道:「人情詭詐,層出不窮,如果用誠信來防禦它,往往受到它的欺騙。要想覺察人情的詭詐,自己就會事先猜度別人會欺詐我,就會臆想別人不相信我。逆詐就是欺詐,臆不信就是不誠信。被別人欺騙了,又不能覺察到。能夠不事先懷疑別人欺詐,不無故臆想別人不相信,而又常常能預先覺知一切的,唯有光明純潔的良知才做得到。但是,其間的差別十分微妙,常常是背離知覺而暗合欺詐的事情發生。」 不逆詐、不臆不信,但是做到先知先覺,這是孔子就當時的社會情況而言的。其時,許多人一門心思想著去逆詐、去臆不信,反而使自己陷於欺詐和不誠信。同時也有人雖不逆詐、不臆不信,但不懂得致良知的功夫,往往又受人欺騙,因此孔子有感而發,說了這番話。孔子的話並不是教人以此存心而一味去發現別人的欺詐和不誠信。存心去發現別人的欺詐和不誠信,正是後世猜忌險薄的人所做的事。只要存有這個念頭,就不能進入堯舜之道。不臆不信卻被人欺騙的人,尚且還不失為善。但還比不上那些能致其良知,自然能預先覺知的人更加賢明。你認為只有良知光明純潔的人才能這樣,可知你已領悟了孔子的宗旨了。但是,這只是你所領悟的,並不能落實到實踐之中去。良知在人的心中,恆通萬古,充盈宇宙,無不雷同。此正是古人所謂的「不慮而知」、「恆易以知險」、「不學無能」、「恆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人乎?況於鬼神乎?」你所說的背離知覺而暗合欺詐的人,他雖能不逆詐,但他或許不能真的自信。他或許常常有先覺的念頭,但他卻不能常有自覺。常常希望能夠先覺,這樣就已陷入了逆詐和不臆信,已足能蒙蔽他的良知了。這正是他不免背離知覺而暗合欺詐的原因。君子修學是為了自己,不曾憂慮被別人欺騙,只是永遠不欺騙自己的良知罷了。所以,君子不欺騙,良知就沒有虛假而能真誠,良知真誠就能光明。君子自信,良知沒有疑慮而能光明,良知光明就能真誠。明和誠彼此促進,因此良知能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就彷彿明鏡高懸,任何事物在明鏡前不能隱藏其美醜。什麼原因呢?因為良知沒有欺騙而誠信,也就不能寬待別人的欺騙,若有欺騙就能覺察。良知自信而光明,也就不能容忍不誠信,如果有不誠信存在就能覺察。此亦稱為「易以知險」,「簡以知阻」,也就是子思講的「至誠如神,可以前知」。但是,子思說「如神」、「可以前知」,還是當兩件事看待了,因為這是從思、誠的功效上論斷的,仍然是給不能事先覺知的人講的。若從至誠上來說,那麼,至誠的妙用即為「神」,而不必說「如神」了。至誠就能無知但又無所不知,也就不用說「可以前知」了。
〔評析〕
《詩經》有詩云:「形貌敬順,志氣高昂,本身潔白如玉,名聲到處傳揚,這樣和樂的君子,將成為四方的紀綱。」何為「紀綱」?就是「至誠如神」:可以同時審聽兩種聲音,聰明而不驕傲;可以同時庇護雙方的利益,真誠而不誇耀。聽從他人時,符合天理;和人爭辯時,以理服人。如同牽引著繩墨保持曲直,所以,邪說不能攪亂正道,眾口不能使之動搖。
卷中9
·正心誠意·
答羅整庵少宰書
羅整庵(公元1465——1547年),即羅欽順,字允升,號整庵。明代江 西泰和人。進士,官至吏部尚書、少宰(明清吏部侍郎的別稱)。學術上主張理得於天而具於心,理氣本為一物,著有《困知記》。陽明先生的這封回信寫於正德十五年,羅的信見於《困知記》附錄卷五。參見《明儒學案》卷四十七。
【原文】
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發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 行稍暇,復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復紛沓,先具其略以請。來教云:「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聽見而遂以為極則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斯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曉喻,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 訓詁,即皆自以為知學,不復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復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度,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 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譯文】
鄙人頓首謹啟: 昨天幸蒙無倦教誨《大學》,因乘船匆匆,未能作答。清早,在船上稍有空閑,把您的信取出又閱了一遍。到江 西後只怕事務紛繁,首先在此略作答覆,並請批評指正。 來信寫道:「見道固然困難,若要體認道就會更困難。道的確不容易理解,但是,學也確實不能不講。恐怕不能把自己的觀點看成為學問的最高標準了。」
十分榮幸!我豈能聽到這番話呢?我怎敢自以為達到最高標準而心安理得呢?我正想就天下之道而加以講明。多少年來,對於我的學說,天下之人,有的譏諷,有的辱罵,有的不屑一顧。這些人願意教導我嗎?願意一再開導我使我明白,只怕不能夠救正我吧?但是,在天下鍾愛我的人中,還有誰象您如此的深切周到,我該如何感激您的。孔子對「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深感憂慮。但今天的學者只要讀了幾天書,略懂一點訓詁,就自以為能夠知道學問了,就不再去講究探求了,真可悲!道,必須體察後才有所見,並非見道後才下體察道的功夫。道,必須通過學習 才能理解,並非在講學之外還有明道之事。然而,現在講學的人有兩種,其一用身心來講學,其二用口耳來講學。用口耳講學的,揣測估摸,講的儘是捕風捉影、似是而非的內容。用身心講學的,所言所行,的確是自己具備的東西。能夠知道這些,也就深諳孔子的學說了。
〔評析〕
孔子說過:「我不是生下來就有知識的人,而是愛好古典加之勤奮探究而求得知識的人啊。」他還說:「聖,我還不能夠;我只是不厭其煩地求索並且不知疲倦地教誨人的呀。」所以,他對於那種學業頹廢,識見偏頗的人極為惱火,批評這種人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又不徙,不善不能改。」陽明先生在這坦露了自己與孔老夫子同樣的憂慮。
【原文】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復,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即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譯文】
在來信中,您認為我之所以要恢復《大學》的舊本,主要是由於我認為人的學問僅該在內心探求,而程、朱格物的觀點不免要到心外去探求。因而我就刪除了朱熹重分章節的作法,削減了他所增補的傳。 我不敢這樣做。學,它怎會有內外之分?《大學》的舊本亦是孔子相傳的舊本,朱熹懷疑它有遺漏錯誤之處而重新加以改正補充,我則認為《大學》舊本並未有遺漏錯誤之處,就全部根據舊本罷了。我或許有過分信任孔子的過失,並非有意否決朱熹重分章節的作法,並刪削他增補的傳。學問最貴在心中有所獲得。我心中認為是錯誤的,即便是孔子的言論,我也不敢說它是正確的,何況那些比不上孔子的人?我在心裡認為是正確的,即便是平常人的言論,我也不敢認為是錯誤的,何況還是孔子呢?再者,舊本已繼承流傳了幾千年,現在讀來,在文詞方面朗朗上口;就工夫而言,既簡易又可行。又憑藉什麼來肯定這段必須在那裡,而那段必須在這裡呢?這裡是否缺少了什麼,而那裡又需要補充什麼呢?並且,隨即加以改正並適當補充,您是不是把背離朱熹看得過重,而把違逆孔子看得過輕呢?
〔評析〕
陽明先生在這裡再次闡揚了「心即理」,「心外無物」的命題。既然「心外無物」、「心外無事」,萬事萬物都是天地之心的「心」發用流行的結果,那麼人心便是完滿自足的,包涵著萬物的理,不能從外面添加一分。如果離心求理,實際上是「以吾心之良知未足」,大為失算的了。
【原文】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 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了,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凡執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 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事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釐之差耳。無毫釐之差,而千里之繆,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譯文】
來信寫道:「若認為學問根本不必到心外尋求,僅應該專心返身自省,那麼,「正心誠意」四個字不是全部包容了嗎?又何必在學問的著手處用格物這一功夫讓人迷惑不解呢?」 正是,正是!若講學問的主宰,「修身」二字已經足夠,又為什麼非要講「正心」呢?「正心」二字已經足夠,又為什麼非要講「誠意」呢?「誠意」二字已經足夠,又為什麼非要講』致知、格物」呢?只是因為學問的工夫詳盡周密。然而,簡而言之也只有一件事,如此才是「精一」的學問,這裡正是不得不深思的。理沒有內外之分,性也沒有內外之分,所以學也沒有內外之分。講習 討論,未曾不是內;返身自省,未曾就摒棄了外。若以為學問一定要到心外尋求,那就是認為自己的性還有外在的部分,這正是「義外」,正是「用智」。若以為返身自省是在心內尋求,那就是認為自己的性還有內在的部分,這正是「有我」,正是「自私」。這兩種見解都不明白性無內外之分。所以說:「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從此處可以知道格物的主張了。「格物」是《大學》切實的著手處,自首至尾,自初學至成聖人,唯這一個工夫而已,並非只在入門時有這一工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均是為了修身。格物,使人所用的功夫每天有能看見之處。因此,格物是格其心中的物,格其意中的物,格其知中的物。正心,就是正其物的心。誠意,就是誠其物的意。致知,就是致其物的知。這裡怎麼會有內外彼此的區別?理僅有一個。從理的凝聚上來說稱為性,從凝聚的主宰處來說稱為心,從主宰的發動上來說稱為意,從發動的明覺上來說稱為知,從明覺的感應上來說稱為物。所以,從物上來說稱為格,從知上來說稱為致,從意上來說稱為誠,從心上來說稱為正。正,就是正的這個東西;誠,就是誠的這個東西;致,就是致的這個東西;格,就是格的這個東西,全是所謂的窮盡天理而盡性。天下,並沒有性外之理,並沒有性外之物。聖人的學說不光明,主要是因為世上的儒生主張理是外在的,主張物是外在的,但不知曉以義為外的觀點,孟子曾反駁過,以致於重蹈覆轍而不自覺。此處豈不是也有好象是而難以說明的地方嗎?這是需要明察的。
之所以您對我的格物觀點心存疑慮,因為您認定它是內而非外;認定它只肯定返身自省而摒除了講學探討的功夫;認定它只一心注重簡約的綱領本源,而忽視了詳細的細節條目;認定它深陷於枯槁虛寂之中,而不能窮盡物理人事的變化。若真如此,哪裡只是聖學的罪人、朱子的罪人呢?這是用異端邪說欺騙百姓,這是背道離經,人人都可以討伐誅滅他。更何況您這樣正直的人?若真如此,世上略懂一些訓詁,知曉一點先哲言論的人,也都能明白它是錯誤的,更何況您這樣賢明的人?我所講的格物,把朱熹所謂的九條全囊括進去了。然而,我的格物有中心,其作用與朱熹的不同。這正是人們說的有毫釐之差。但在此處,差之毫厘即可產生失之千里的錯誤,所以不得不辨明。
〔評析〕
精於專一,是儒、道、釋三家共同追求的境界。心一,就能虛曠;虛曠,就能接納事物;精一,就能窮盡事理。虛曠、精一,就是「修身」、「正心」、「誠意」和「格物」。精一於事的人,能夠認識事物;精一於道的人,能夠全面認識事物。精一於事的人,勞思於「千算」;精一於道的人,只在「一算」。
【原文】
孟子辟楊、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賢。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則比於禽獸 、夷狄,所謂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云:「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尊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間。噫。可哀矣!韓氏云:「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 其亦不量其力, 果見其身之危, 莫之救以死也。」
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方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某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己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譯文】
孟子嚴厲指責楊朱、墨子是「無父無君」。其實,楊、墨也是當時的賢士。假若他們與孟子同時,也未必不被稱為賢者。墨子主張「兼愛」,是行仁過了頭;楊朱主張「為我」,是行義過了頭。他們的學說,並不是要滅天理亂綱常而眩惑天下,但是,其所產生的弊端,孟子比為禽獸 夷狄,這也就是所講的用學術來滅殺天下後世。如今,世上的學術毛病,能說是學仁太過分了嗎?能說是學義太過分了嗎?還是學不仁、不義太過分了呢?如果與洪水猛獸相比,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孟子說:「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孟子的時代,楊墨學說充盈天下,人人推崇,不亞於今天的人推崇朱熹的觀點,其時,才孟子一人與他們爭辯。唉,真可悲!韓愈說:「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
哎!若我者,更是不自量力,的確認識到了自身面臨的危險,至死也不能挽救這種局面了。正當眾人在欣喜歡悅時,我則流淚嘆息;正當世人怡然自得地同流合污時,我則獨自憂心忡忡疾首蹙額。此種情況,若非我神經錯亂喪失理智,那麼,一定是有極大的痛苦潛藏心中。此種情況,若非達到天下至仁的人,那麼,誰又能明察呢。我著寫《朱子晚年定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其中,書上年代的早晚,的確有些未經考證,雖不一定都是出自晚年,但大部分是寫於晚年的。我的本意在於婉轉調停朱陸的論爭,重要的是講明聖學。我生平對於朱熹的學說奉若神明,一旦與它背道而馳,心裡的確也很難受,因此,無奈才作了《朱子晚年定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不忍心與朱熹的學說相抵觸,這是我的本心!無奈之下與它抵觸,是因為道原本如此。不作直說,道就不能顯現啊!您認為我是執意要與朱熹不同,我豈敢自我欺騙?道,原本是天下公有的道;學,原本是天下公有的學,並不是朱熹可以個人私有的,也不是孔子可以個人私有的。對天下公有的東西,只得秉公而論。所以,對於正確言論,即便與自己的不同,也對自己有益;對於錯誤言論,即便與自己的相同,也對自己有損害。對自己有益的,一定會喜歡它;對自己有害的,一定會厭惡它。那麼,我今天所講的即使與朱熹不同,未必不是他所喜歡的。「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然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我雖然沒有出息,是不肖之人,但對待朱熹豈敢用,小人之心啊!
〔評析〕
聖人的仁、義之心宛若大盤裡的水,平平正正地放著不動,渾濁之物就會沉澱,而清明之物就會浮在上面,可以照見人的鬚眉,觀察人的面色;如果微風吹過,渾濁之物又會浮於水面,清明之物則會混於其中,以至模糊自身的本體。
【原文】
執事所以教,反覆數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瀆。然鄙說非面陳口析,斷亦未能了了於紙筆間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啟迪於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事者乎?仆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於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面,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譯文】
您的諄諄教誨,反覆數百言,都是因為不理解我的格物主張。如果認識了我的主張,那麼,您所講的都可以不用辯論,也能毫無疑問。所以,我不敢再細細述說,以免累贅。但是,我的主張若不當面陳述,用紙筆一下子是很難說清楚的。哎!您對我的開導啟示,可以說是誠懇而又周詳了。鍾愛我的人,誰又能象您這樣呢?雖然我很愚蠢,怎麼能不感激佩服您呢?但是,我不敢毅然捨棄心中真切的想法來聽從您的教誨,正因為不敢辜負您的深厚,也想以此來報答您。秋後返家時,一定去拜見您,以滿足當面請教的心愿,萬望不吝賜教。
〔評析〕
此段文字是學生對先生表示的敬佩之情,也是全信內容的總結。
卷中10
·人即天地之心·
答聶文蔚
聶文蔚(公元1487——1563年),即聶豹,字文蔚,號雙江 。江 西永豐人。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少傅。1545年,被捕入獄。出獄即居家十年,後被起用為平陽知府,修兵練卒,整頓地方軍務,頗有政績。其學主張「歸寂」之說,並在入獄後三年,著成《困辨錄》一書,在「心即理」的基礎上,提出了「歸寂」說,表現出不同於王學的思想特色。但他對王陽明卻極為崇拜,王陽明在浙江 時曾與之相見,王死後,聶立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參見《明儒學案》卷十七。
【原文】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惓,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靡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 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譯文】
春季,有勞您自遠方繞道光臨寒舍,又不知疲倦地問辯求證,此等真情,我豈敢擔當?本來,我與幾位朋友相約,找一個安靜之所,住上十天半月,探討一下我的現點,以便在彼此切磋中有所裨益。然而,您因公務在身,不能久留,分別後,我鬱鬱寡歡,若有所失。忽然之間收到您的來信,前後數千言,讀後甚感欣慰。信中對我的過獎之處,不過是您對我的鼓勵提攜之情。其中的規勸砥礪,真切感人,是想促進我入聖賢之列。另外,又拜託崇一,讓他轉達您的殷切關懷,若不是交往親密,愛心深厚,又怎能如此?我既感激又愧疚,擔心辜負您對我的一片心意。即便這樣,我又豈敢不鞭策勉勵自己,而只在那裡感愧謙讓呢?您認為「子思、孟子、周敦頤和二程,他們無意於在千年之後遇到知音,與其讓天下人都相信,倒不如讓一個人真相信。道依然存在,學問也依然存在,全天下人都去信奉它不為多,一個人真信它也不為少。」這固然是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但世上淺薄鄙陋之人又怎能明白這一點呢?而在我而言,其中有許多不得已而為之的現象,並不是斤斤計較於別人是否信奉它。
〔評析〕
百川源流雖有不同,但都歸於大海,大海並不以「我」為大;百家從事的事業不同, 而都以治世為要, 治世並非都是圖謀稱王稱霸; 《詩》、《春秋》的創作雖不同時,但都是在衰世中創作出來的,它的創作並沒有考慮後世人奉其為經典。事物的效果並不一定與動機相符,是非曲直還得歷史作評論。
【原文】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譯文】
人即天地之心。天地萬物與我原本是一體。平民百姓遭受的困苦荼毒,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膚之痛?不知道自身的疼痛,是沒有是非之心的人。人的是非之心,根本不須考慮就能知道,根本不須學習 就能具備,這就是所謂的良知。良知存在於人心之內,沒有聖賢和愚笨的區別,古今天下都是一樣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一心致其良知,就自然能辨別是非,具有共同的好善厭惡之心。待人若待己,愛國如愛家,從而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若能如此,想讓國家治理不好也辦不到。古人看到善就象自己做了好事;看到惡就象自己做了壞事;把百姓的飢餓困苦看成是自己的飢餓困苦;只要有一個人沒有安頓好,就覺得是自己把他推進了陰溝。這樣做,並不是想以此來獲得天下人的信任,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自己心安罷了。堯、舜、禹、湯等聖人,他們說的話百姓們沒有不信任的,這是因為,他們所說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他們做的事百姓們沒有不喜歡的,這是因為,他們所作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因此,他們的百姓和樂而滿意,即便被處死也沒有怨恨之心,百姓們獲得利益,聖人不引以為功。把這些推廣到蠻夷地區,凡是有血氣的人無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的良知是相同的。哎!聖人治理天下,是何等的簡單易行!
〔評析〕
一天,田子作完功課後對同學說:「堯時天下太平。」宋子說:「聖人的治理,是否就是為了達到天下太平?」彭蒙在一旁搶著說:「這是聖法的治理,不是聖人的治理。」宋子問:「聖人與聖法有什麼區別?」彭蒙說:「聖人的治理,只能治理一代,而聖法的治理,則是無往不治。這是惠及萬代的事,也只有聖人才能做到。」可見,聖人之所以成為聖,是因為他得了聖法的緣故。
【原文】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於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譯文】
時光流逝。後來,良知的學問不再光明,天下之人,各用自己的私心巧智彼此傾軋。所以,人們各具自己的打算,於是,那些偏僻淺陋的見解,陰險詭詐的手數不計其數。一部分人以仁義為招牌,在暗處干著自私自利的事。他們用狡辨來迎合世俗,用虛偽來沽名釣譽,掠他人之美來作為自己的長處,攻擊別人的隱私來顯示自己的正派。因為怨恨而壓倒別人,還要說成是追求正義;陰謀陷害,還要說成是嫉惡如仇;妒忌賢能,還自認為是主持公道;恣縱情 欲,還自認為是愛憎分明。人與人之間彼此蹂躪 ,互相迫害,即使是骨肉之親,互相也不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思,彼此間隔膜叢生。更何況對於廣大的天下,眾多的百姓,紛繁的事物,又怎麼能把它們看作是與我一體呢?如此,天下動蕩不安,戰亂頻頻而沒有止境,因而也就見慣而不怪了。
〔評析〕
善於治國的人,政令明確,所以不需要施用智謀和計術;樸實忠厚的人,不善於機巧和權變,他們在道德準則面前就感到畏懼;奸詐虛偽的人,善於偽裝自己卻不能保護自己,最終總是逃不脫法律的制裁。所以,堯舜時只需要把道德擺在第一位,如今不得不把法律擺在前面。
【原文】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呼?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於禍而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譯文】
托上天的洪福,我在偶然間發現了良知學說,認為只有致良知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從而清明太平。所以,每當想到百姓的困苦,我就十分沉痛,於是,我不顧自己是個不肖無才之人,希望用良知來挽救百姓,拯治天下,也是不自量力。天下人看到我這樣,於是都來譏諷、誹謗我,說我是喪心病狂的人。哎,這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我正有著切膚的疼痛,又哪有空閑對別人的譏諷斤斤計較呢?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父子兄弟墜入深淵,一定會大喊大叫,不顧棄鞋丟帽,奮不顧身地下去解救他。士人們看到這種情況,則在一旁作揖打恭,談笑風生,認為這個人丟棄衣帽、大喊大叫,一定是個精神失常的心。看到有人落水,依然在那裡禮讓談笑而不去救落水之人,這隻有沒有親戚骨肉之情的山野之人才這樣做。但是,孟子已說過:「無惻隱之心,非人矣。」如果是有父子兄弟愛心的人看見了,一定會痛心疾首,奔走呼號,竭盡全力,乃至爬著也要去解救他們。此時,他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哪還有精力去在乎被譏笑為精神失常呢?又豈會去期望別人的信或不信呢?唉!如今雖有人認為我是精神失常的人,也無關緊要了。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的人中也有精神失常的,我又怎麼不能精神失常呢?天下也有心理變態 的人,我又怎麼不能心理變態 呢?
〔評析〕
王陽明創立心學體系後,並沒有立即為朝廷所推崇,也沒有從根本上動搖朱學的官學地位,相反被程朱的信徒指斥為「偽學」、「異端」,王陽明甚至被誣為「病狂喪心之人」。為了免遭壓制和打擊,以求心學的倡揚,1514年王陽明轉任南京鴻臚寺卿後,彙集有關朱熹論心性修養的34封書信編成《朱子晚年定論》,闡發前人提出過的朱、陸「早異晚同」之說,試圖以此彌合朱、陸的差異。而這種「朱陸差異」說,無論在論證的方法還是在內容上都有較多的差誤,時人即有指出者。但明中葉後,隨著心學的繁盛,此論卻影響極大。
【原文】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陷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且詛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曰言:「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者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入而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譯文】
春秋末年,孔子積極推行他的政治主張,其時,社會上人有的數落他阿諛奉承,有的譏諷他花言巧語,有的誹謗他不是聖賢,有的詆毀他不懂禮節,有的侮辱他是東家的孔丘,有的因妒忌而敗壞他的名聲,有的憎恨他而要他的命,即使當時象晨門、荷蕢這樣的賢明之士,也說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他的弟子子路雖學有所成,尚且還不能對孔子完全相信,孔子去見南子,他表示極大的不滿。孔子的「先正名」竟被子路說成是迂腐。可見,當時不相信孔子的人何止十分之二、三呢?但是,孔子依然汲汲遑遑,彷彿在路上尋找失蹤的兒子,成天四處奔波,坐不暖席,這樣做難道是為了別人能了解、相信自己嗎?究其原因是因為他有天地萬物一體的仁愛之心,深感病痛緊迫,即使不想管也身不由己。因此他說:「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哎!若非真誠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人,又有誰能理解孔子的心情呢?世上如許「遁世無悶」、「樂天知命」的人,自然可以「無入而不自得」和「道並行而不相悖」了!
〔評析〕
孔子在政治上失官後便開始周遊列國,前後十四年奔波於中原各國之間,企圖實現他的政治抱負,但最終仍懷才不遇。回魯後他把余年之力集中於教學和整理古代典籍上。孔子一生,道路坎坷,惶惶然奔走列國而得不到重用。但他並不悲觀,始終懷有一種積極進取、樂觀向上的精神。他勤學不輟,誨人不倦,對社會事務懷有極大的熱情和責任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原文】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共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 ,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譯文】
鄙人無才,豈敢以孔聖人的道作為己任。僅是我心中也稍稍知曉身上的病疾,所以才徘徊不前,四處張望,希望尋找到一個能幫助我的人,和我並肩設法消除我的病疾。如今,若能有志向道合的傑出人才來扶持匡正我,共同使良知之學光大於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懂得致其良知,藉以彼此幫助、啟發,剔除自私自利的毛病,將讒言、嫉妒、好勝、忿恨等惡習 蕩滌乾淨,以實現天下大同。如此,我的精神失常將會即刻痊癒,再也不會有心理變態 的反常現象了。豈不快哉?哎呀!現在在天下真要尋覓志同道合的傑出人才,除了您我又寄希望於誰呢?您的才能和志向,足以能夠拯救天下受難的勞苦大眾。如今,既然明白一切皆在我心,不必向外索求,根據這個並加以發展,就如同江 河決口入注大海,還有什麼能抵禦呢?正如您所言,即使一個人真信奉也不少,為倡明良知學,您又能辭讓給天下的哪一個人呢?
〔評析〕
古代聖人,所以不畏艱難和曲折,苦苦上下求索,正是為了教化於世,拯救於民。為天下人的憂慮而憂慮,是個人的快樂;為天下人謀求福利的辛苦,是個人的幸運。在聖人的心目中,只計算運氣的周轉規律,不計算命的坎坷得失。
【原文】
會稽素處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哉游哉!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云爾。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譯文】
會稽素有山清水秀之美稱。深林長谷,比目皆是。春夏秋冬,氣候適宜。安居飽食,幽靜無聲,良朋聚集,講明道義,這是多麼的逍遙自在!天地之間還有比此更讓人感到高興的嗎?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我和數位同志,正想按照孔子的話去做,又哪有空餘時間去向外尋求呢?唯獨這切膚之痛,卻不能無動於衷,所以寫了上面的一番話。咳嗽又加上暑熱,對寫信我心灰意懶。您派人遠來,逗留月余,臨行執筆,不覺間寫了這些。畢竟我們相知甚深,雖談了這麼多,仍覺言不盡興。
〔評析〕
孔子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生難得一知音,酒逢知已千杯少。陽明先生即使身有小恙,仍與朋友作長篇筆談,且言猶未盡,意興盎然。古來學者的心境都是如此光景。
卷中11·致其良知·
此信為陽明先生與聶文蔚的第二封論學書信。 此書於嘉靖七年(1528年)十月寫於廣西,為王陽明的絕筆書信。
【原文】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庄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踩曲徑矣。近時海內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復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方軍務冗沓,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廖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浚一簡幸達致之。
【譯文】
來信已收到,得知您最近在學問上大有進步,欣喜難以言表。認真閱覽數遍,其中呈還有一兩處不太透徹,那僅是因為致良知的功夫尚未純熟,當功夫純熟時,這種現象自然會不復存在。例如趕馬車,已經行走在康庄大道上,有時出現的迂迴曲折,那是由於馬性還未調養好,或者是韁繩馬勒還不夠整齊,但已經在康庄大道之上,拐到小道上的情況絕對是不會有的。最近,海內諸多朋友中達到您這一步的尚不多見,我甚感欣慰。這正是聖道的一大幸事。從前我就有咳嗽怕熱的疾病,近來在炎熱的地方,病情複發得更厲害。皇上英明洞察,託付的責任重大,又不敢推辭。地方上的眾多軍務,均是帶病處理的,好在如今動亂已經平定,並向皇上呈請回家養病,若能在家鄉避暑,也許能夠痊癒。我即將返鄉,伏枕寫信,訴不盡傾慕和企盼。另外,捎給惟浚(陳九川)的書信請代為轉達。
〔評析〕
這封信是王陽明給好友聶文蔚(名豹,江 西永豐人,官至兵部尚書)的第二封信,也是王陽明的絕筆書信。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十月寫於廣西。其時王陽明肺病再度加劇,遂上疏告歸故里,十一月二十九日,歸途中卒於江 西南安。
【原文】
來書所詢,草草奉復一二。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雲「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洒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痴呆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譯文】
來信所問的問題,草草略作答覆。近年來山上講學的人,常常說勿忘勿助的工夫很艱難。向他們詢問個中原由,他們以為剛用了一點心意就是助、稍不用心就是志,所以很難掌握。我接著問他們:「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他們不能作答,反過來問我。我對他們說,我在這裡講學只說一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每時每刻去「集義」。若時刻都用「必有事」的工夫,有時又出現間斷,這就是忘,就必須「勿忘」。時刻都用「必有事」的工夫,有時又想求速效,這就是助,就必須「勿助」。這種工夫都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在其中起著提醒警覺的作用。如果工夫本來沒有間斷,就不用說「勿忘」;本來不想求速效,就不用說「勿助」。這工夫是何等的明白簡易、何等的洒脫自在!此刻不到「必有事」上下功夫,則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這就有如生火做飯,鍋里還未燒水下來,而一味去添柴加火,最終不知能燒出個什麼名堂?只怕還沒調好火候,灶上的鍋早已先行破裂了。最近,那些專門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們犯的毛病正是如此。成天憑空去做一個勿忘的工夫,又憑空去做一個勿助的工夫,無邊無際,完全沒有切實的下手處,到頭來工夫也只做個死守空寂,變成一個痴呆漢。剛碰到一點難題,就心煩意亂,不能妥善應付,及時作處理。這些人都是志士仁人,但是憂勞困苦,錯過了一生時光,這都是學術耽誤了他們,太可悲了!
〔評析〕
《荀子·勸學》中有這樣一段話:「蚯蚓沒有銳利的爪牙,沒有強勁的筋骨,在地上層吃泥土,在地下層喝泉水,它的用心是一致的。螃蟹八隻腳,兩個螯,沒有鯰魚、鱔魚的窩,它就無處藏身,它的用心是浮躁的。所以,沒有沉默的意志的,就沒有光明的智慧;沒有隱微的行為,就沒有顯著的功勛。」
【原文】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故區區專說致其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譯文】
「必有事焉」僅為「集義」,「集義」僅為「致良知」。說到集義時,或許一時還把握不住關鍵所在。說到致良知,那麼一時間就可實地用功了。所以我只說致良知,隨時在事上致良知,就是格物。實實在在地去致良知,就是誠意。實實在在地致良知而無絲毫的意、必、固、我,就是正心。實實在在地致良知,自然不會有忘的毛病;無絲毫的意、必、固、我,也自然不會有助的毛病。因此,說到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時,也就不用再說勿忘勿助了。孟子主張勿忘勿助,也是就告子的毛病而言的。告子主張強制人心,這是犯了助的毛病,所以孟子只談助長的危害。告子的助長,亦是因為他以為義是外在的,不懂得在自己的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所以才有了助長的毛病。若時時從己心上去「集義」,那以,良知本體自會洞明,自會明辨是非,絲毫也不能逃脫。又怎麼會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的毛病呢?孟子「集義」、「養氣」的主張,對後來的學問固然有很大貢獻,但他也是因病施藥,說個大約,不比《大學》中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十分精一簡煉,徹頭徹尾,永無弊病。
〔評析〕
王陽明為了論證「致良知」說,強調《大學》、《中庸》的宗旨是合一的。他認為,《中庸》的「慎獨」就是《大學》的「致知」,「慎」就是「致」,就是個人的內心省察和主觀努力;「獨」就是「良知」,是主宰天地萬物的絕對本體。所以,「慎獨」即「致其良知」,也就是求得本體的工夫。與孟子「集義」說大同小異。
【原文】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間,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庄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釋然矣。
【譯文】
聖賢講學,常常是因時事而發。他們所說的好象各不相同,但其中工夫的根本卻是一致的。在天地之間,原本僅有這個性,僅有這個理,僅有這良知,僅有這件事。因此,只要是就古人論學上說工夫,就不用摻雜搭配,自然地吻合貫通。若認為需要摻雜搭配地講解,那是因為自己的工夫不夠純熟。近來,有人認為集義的功夫必須搭配良知後才能完備,這是他們對集義工夫的理解還不透徹。集義的功夫還不透徹,正好成了致良知的負擔。主張致良知這一功夫必須與勿忘勿助搭配起來才能明白,這是因為致良知的功夫還不純熟,致良知的功夫不純熟,又正好成了勿忘勿助的負擔。這些都是在文義上勉強地解釋,以求融匯貫通,還未曾就自己實在的工夫上體悟,所以說得越細緻,就會相差得越遠。您的觀點,在「大本達道」上不存問題。至於致知、窮理、勿忘勿助等觀點,有時也有摻雜搭配之處,但這正好是我上面講的,在康庄大道上出現的迂迴曲折的情況。等到功夫純熟後,這種情況自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評析〕
聖賢們的學說,雖說法不一,其中的內涵是一致的;人所處的環境天各有別,但本性、智能沒有什麼兩樣。本性,雖是我們所不能造作的,然而是可以轉化的;致知、窮理的功夫,雖是我們原本沒有的,然而可以造作。所以,道,不是天道,也不是地道,終歸還是人道。人道,就是「良知」。
【原文】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葯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使是忠,只是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髮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譯文】
你認為致知的主張,從孝親敬兄中尋求就感覺到有所依循。從這裡可看出您近來的真切篤實的工夫。然而,您從此處下功夫自然無妨,但也得有著力之處。若認為這是可以用來教導別人的定論,難免又會出現吃藥而生病的情況,在這裡不得不對此作個辯說。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的顯現處,唯有一個真誠懇切,這就是良知本體。所以,推致這良知的真誠懇切去侍奉父母就是孝,推知這良知的真誠懇切去尊敬兄長就是悌,推知這良知的真誠懇切去輔佐君主就是忠。這唯一個良知,唯一個真誠懇切。如果尊敬兄長的良知不能推致其真誠懇切,也就是侍奉父母的良知不能推致其真誠懇切。如果輔佐君主的良知不能推致其真誠懇切,也就是尊敬兄長的良知不能推致其真誠懇切。因此,能致輔佐君主的良知,就是能致尊敬兄長的良知。能致尊敬兄長的良知,就是能致侍奉父母的良知。但並不是說如果不能致輔佐君主的良知,就必須從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延伸出輔佐君主的良知來。若如此,就又脫離了根本,而局限於細枝末節上了。良知只是一個,隨著良知的顯現和作用,它本身就是完善的,不用再去尋求,也不用到別處轉借。然而,良知的顯現與作用處,自然有重輕厚薄的區別,不客絲毫的增減。這正是程頤所謂的「天然自有之中」。其中的重輕厚薄雖不容增減分毫,但良知本體只是一個。雖本體只是一個,但其中的重輕厚薄又不容增減分毫。若能增減,能求借,也就不是真誠懇切的本體了。之所以良知的妙用無方位、無形體,無窮無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其原因正在此。
〔評析〕
明代初期,程朱理學確定了思想、學術上的統治地位。到明代中期,社會統治秩序的極端動蕩、朝政的日益腐敗,已使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發生了動搖。於是,王陽明便將是非標準移植到人的內心,認為心不僅生化天生萬物、倫理綱常,即便是六經學術也只是「吾心之常道」;良知具足而完滿無缺,因此就成為是非善惡的唯一準則。
【原文】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使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間,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是。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後世而無朝夕者也。文蔚云:「欲於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功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譯文】
孟子認為「堯舜之道,孝悌而已」,這是從人的良知最真切篤實、不容隱藏的地方提醒人,讓人在輔佐君主、結交 朋友、仁愛百姓、喜愛事物和動靜語默中,都只是一心地去推致他那孝親敬兄的真誠懇切的良知,如此就自然會處處大道。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乃至無窮無盡,但只要推致這孝親敬兄的真誠懇切的良知去應付千變萬化,就不存在疏漏的問題,這正是因為只有一個良知的原因。除了一心孝親敬兄的良知外,再別無其它的良知可致。因此,孟子才說了「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的話。這正是「惟精唯一」的學問,放之四海而皆準,在後世施行也無一例外。您說:「想在孝親敬兄之間,尋求良知的學問」,就自己用功的著手處而言,亦無不可。若說要從致其良知的真誠懇切中求得盡到孝親敬兄之道,也未嘗不可。程顥說:「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少,謂是仁之本則不可。」這句話說的十分正確(其實,在《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中,這句話應為程頤所言)。
〔評析〕
凡是治理國家,必先從事於治本,然後才去治末。所謂本,不是指的耕耘種植,而指的從事於治人。所謂從事於治人,不是指的讓貧窮的人變富,而是指的致力於根本。致力於根本,沒有比孝道更重要的了,儒家的仁、義就是以孝為本。
【原文】
「臆」、「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浚之言而後盡,在惟浚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蕘,非是以邇言當察,芻蕘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掛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譯文】
諸如「不臆不信」、「不逆詐」、「先覺」等主張,您認為只要能誠,即便是羊腸小道、迂曲防禦,也均為致良知的作用。這種觀點很正確,對於其中的有些摻雜搭配的問題,我在前面已經作了解釋。惟浚(陳九川)所言,也不能說是錯誤的。就您而言,應該汲取惟浚的主張才完備,而就惟浚而言,又必須汲取您的主張才能更明白,不然,難免有各執一詞的偏執毛病。虞舜愛思考淺近的話,並且向樵夫請教。這並非淺近的話應當去思考,而是舜認為當向樵夫請教,所以他才這樣做。這正是舜的良知顯現作用,其良知光明圓凈,沒有一點障礙和遮蔽,所以他被稱為「大知」。只要舜沾了一點執著和意、必,他的「知」就小了。在講學中,自然有取捨和分辨,但是,在心地上切實用功,只有這樣才算可以了。
〔評析〕
一天,有個學生問孔夫子:「先生,你的學問是怎麼來的?」孔子回答道:「我也沒有特殊之處,只因從小愛好學習 ,後來知識積累漸漸多了,終於明白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整套道理,我的眼界從此便開闊了。」舜的大知也是這樣得來的。
【原文】
「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裡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習 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牆傍壁,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庭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蔚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夫之未真切也。吾儕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始。正如學期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步之習 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 ,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合,以求融合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耽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譯文】
「盡心」等三個方面(參見《徐愛錄》有關內容),我曾經用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和困而知之的觀點來說明,已經十分清楚了,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對於盡心、知性、知天的人,不需再講存心、養性、事天,也不需再講「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因為,存心、養性和「修身以俟」的功夫已在盡心、知性、知天中間了。能夠存心、養性、事天的人,雖沒有達到盡心、知天的程度,但已是在用盡心、知天的功夫,也就不用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了。因為「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功夫已在存心、養性、事天之中了。例如行路這件事,盡心、知天的人,彷彿年輕力壯的人,能夠在上千里的路程中來回奔跑。存心、事天的人,彷彿年少的兒童,僅能在院子中學習 走路。「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人,彷彿襁褓中的嬰孩,只可讓他扶著牆壁慢慢學習 站立移步。既然已經能在數千里的路上來回奔跑,就不必再要他在院子中學習 走路,因為在院子中走路已不成問題。既然已經能在院子中走路,就不必再要他扶著牆壁學習 站立移步,因為站立移步已不成問題。然而,學習 站立移步是在院子中學習 走路的基礎;在院子中學習 走路,是數千里來回奔跑的基礎,兩者之間原本是一回事,但其間工夫的難易程度卻相差甚遠。就心、性、天而言,其本質是相同的,所以它們的效果也相同。但是,盡心、知性、知天三種人的人品與才力有高低之分,不能超越等級而行動。認真琢磨您的觀點後,我認為,您是擔心盡心、知天的人,會因摒棄了存心、修身的工夫,相反會對盡心、知天有所損害。這是憂慮聖人的工夫會有間斷,而不懂得應該為自己的工夫還不夠真切而憂慮。我們的工夫,必須一心一意地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如此就是盡心、知天工夫的開端。正如學習 站立移步,是學習 奔走千里的開端。如今,我憂慮的是不能站立移步,又怎會去憂慮不能奔走千里呢?又怎會為那些已能奔走千里的人去憂慮他會忘掉站立移步的本領呢?您的見識本來超然出眾,但就您所說而言,還是不能擺脫從前解說文義的習慣,因此您才把知天、事天、夭壽不二看成三部分,並加以分析、比較、綜合,以求融匯貫通,而又增加了許多自己模稜兩可的意見,反而使工夫不能專一。近來,憑空去做勿忘勿助工夫的人,他們也是犯了同樣的毛病,這毛病誤人匪淺,不能不徹底剔除。
〔評析〕
孔子《論語》開篇就說:「學而時習 之。」對於學過的功課、讀過的書,必須不間斷地反覆溫 習 ,才能加深理解,鍛煉記憶,產生新知,所以孔夫子把它放在交 友切磋、道德學問之首,以示對之重視。朱熹說過:「未知未能而求知求能,之謂學;已知已能而行之不已,之謂習 。」又說:此乃「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可見其貴。
【原文】
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功,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 矣。 已作書後,移卧檐間,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戇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右南大吉靈錄
【譯文】
您所講的尊德性和道問學這一節,認為其間是恰當統一的,再無可疑之處。這便是您曾切實用功後才能作如是說。這原本不是艱澀難懂的道理。有的人持不同意見,主要是因為其良知中還隱藏著細微的塵埃。若將這些塵埃蕩滌乾淨,良知自會洞然光明了。 信寫完後,移卧屋檐下,偶爾無別的事,就又添了幾句。您的學問已將關鍵問題抓住了,這些問題待天長日久後自會理解,原本無需作如此的瑣細講解。然而,承蒙您的關愛,不遠千里派人趕來虛心請教,為了不辜負您的一片心意,當然不可不說。但是,我又說得過於直率、瑣碎了。依仗您對我的厚愛,我想不會得罪於您的。我這一封信請轉錄幾份,分別寄給惟浚、謙之、崇一等人閱覽,尤承一體之好。 以上為南元善摘錄
〔評析〕
良知如水性。水性是想清澈的,然而沙土、石子使它變得污穢了;人性是想平正的,嗜欲使它受到傷害,只有聖人能夠遺忘萬物而反歸本性。所以,聖人不用智慧來役使萬物,不用慾望 來惑亂平和。然而,不聞道,不致知,就無以返歸本性;不通達於事物,就不能清靜。
卷中12 ·啟蒙之道·
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年),王陽明平定江 西的動亂後,得勝班師。此文是臨行前為曉喻贛南各縣父老鄉親,興立學社而頒布的文告。劉伯頌,生平不詳。蒙以養正,意為蒙稚的時候應當培養純正無邪的品質。語出《易·蒙彖》。
【原文】
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後世記誦章之習 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 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 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發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於泳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 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覆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麤頑。日使之漸於禮義而不苦其難,入於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訓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讎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遊,設詐飾詭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於此。恐時俗不察,視以為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嚀以告。爾諸教讀其務體吾意,永以為訓,毋輒因時俗之言,改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譯文】
古時候的教育,講授的是以人倫道德為內容,以後興起了記誦詞章的風氣,因而先王的教育之義也就不存在了。現在教育學生,應該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作為唯一的內容。有關教育的方法,應當通過詠詩唱歌來激發他們的志趣,引導他們學習 禮儀,藉以嚴肅他們的儀容;教導他們讀書,藉以開發他們的智力。如今,人們常常認為詠詩習 禮不合時宜。這種觀點極其庸俗鄙陋,他們又豈能明白古人推行教育的本意。一般而言,少年兒童的性情是愛嬉戲玩耍而討厭約束,猶如草木剛萌芽,讓它舒暢地生長就能迅速發育,以至枝繁葉茂;若對其摧殘壓抑,它們只會衰弱枯竭。今天,對少年兒童實施教育,千萬要使他們歡欣鼓舞,內心愉悅,他們的進步自不會停止。有如春天的和風細雨,滋潤了花草樹木,它們抽枝發芽,自會茁壯生長。若經過冰霜的侵襲凍結,其生氣受到挫傷,只會逐漸枯萎。所以,通過詠詩唱歌的幫助,不僅是為了激發他們的志趣,也是為了使他們在詠唱中發泄蹦跳呼喊的情緒,在抑揚頓挫的音節中抒發憂鬱呆板的感情,引導他們學習 禮儀,不僅是為了嚴肅他們的儀容,也是為了使他們在揖讓叩拜中活動血脈,強筋健骨。教導他們讀書,不僅是為了開發他們的智力,也是為了使他們在反覆的鑽研中修身養性,在抑揚的誦讀中明確志向。這一切都是為了在他們的志向上因勢利導,在性情中調理保養,通過潛移默化,消除他們的鄙吝和愚頑。這樣,漸漸使他們的行為符合禮儀標準,但不感到難受,在不知不覺中性情達到合宜適中。這就是先王推行教育的深刻內涵。近代那些教育兒童的人,每天只是督促學生句讀和課業練習 ,要求他們約束自己,而不知道以禮儀來誘導他們;只希望他們聰明靈巧,卻不知道以善來培養他們;把犯錯的學生當囚犯看待,只知道鞭打繩捆。如此,少年兒童只把學校當成監獄而不肯上學,把老師當成仇人而不想看到。於是,他們就藉機逃學,以便嬉戲耍鬧,撒謊搗蛋,以便能肆意頑皮,逐漸趨向輕薄下流。如此,就在無意中驅使他們作惡,但又希望他們為善,二者只會抵觸,豈能行得通?我的教學觀點,其用意正在此處。我憂慮世人不理解,把我當成迂腐。再者,我即將離開此地,所以,我特地再三叮囑,希望你們這些為人師表者,一定要理解我的用意,並永遠遵守,不要因為世俗的言論而更改了我制訂的規矩,這一切也許能起到「蒙以養正」的功效。 千萬謹記在心!
〔評析〕
明武宗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王陽明平定江 西農民暴動後,在贛南各地訂立鄉約,興辦社學並頒布此文曉喻鄉民。王陽明認為明代中葉的社會政治危機是聖學不明,人們不能信守固有的良知。因此,他一生以弘揚聖學為己任,懷抱著「輔君淑民」的目的,講學不輟,聽到之處,或立「鄉約」、或興「社學」,或創「書院」。在幾十年講學實踐中,也總結了一套教學經驗心得,對於今天仍有參考價值。
卷中13·神而明之·此篇原為《示弟立志說》。
【原文】
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遍詢諸生:在家所以愛親敬長之心,得無懈忽未能真切否?溫 清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踐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得無放蕩未能謹飭否?一應言行心術,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篤敬否?諸童子務要各以實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教讀復隨時就事,曲加誨諭開發,然後各退就席肄業。
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朗其聲音,均審其節調,毋躁而急,毋盪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每學量童生多寡分為四班。每日輪一班歌詩,其餘皆就席斂容肅聽。每五日則總四班遞歌於本學。每朔望集各學會歌於書院。
凡習 禮需要澄心肅慮,審其儀節,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徑而野,從容而不失之迂緩,修謹而不失之拘局。久則禮貌習 熟,德性堅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詩。每間一日則輪一班習 禮,其餘皆就席斂容肅觀。習 禮之日,免其課仿。每十日則總四班遞習 於本學,每朔望則集各學會習 於書院。
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餘,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諷誦之際,務令專心一志,口誦心惟,字字句句,納繹反覆。抑揚其音節,寬虛其心意。久則義禮浹洽,聰明日開矣。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書誦書,次習 禮或作課仿,次復誦書講書,次歌詩。凡習 禮歌詩之數,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樂習 不倦,而無暇及於邪僻。教者如此,則知所施矣。雖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則存乎其人。」
【譯文】
每天清早,學生拜見行拱手禮後,老師要依序向每位學生提問:居家時愛親敬長方面,是鬆懈疏忽還是情真意切?溫 清定省的禮節方面,是欠缺著還是在實踐著?在路上行走時,是否能謹慎注意而無任何放蕩之處?一切言行心術,是欺妄怪僻還是忠信篤實?每位學生要求如實回答,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老師要隨時隨地對學生給以委婉的教導和啟發,然後,讓學生各自回到座位上學習 。
唱歌詠詩時儀容要整潔,心氣安定。聲音明朗,節奏勻稱,不急不燥,不狂不鬧,不因畏難而氣餒。久而久之,學生一到學校自然精神飽滿,心平而氣和了。每所學校依據學生的多少分成四班,每天安排一個班唱歌詠詩,其餘的都在座位上神情嚴肅地靜聽。第五天時,讓四個班在學校里一個班接一個班地唱詠。農曆的每天初一、十五,把各學校召聚起來在書院里會歌。
練習 禮儀,必須做到靜心、嚴肅。老師要認真觀察學生的禮儀細節,審查學生的容貌舉止,不容疏忽,不容懶惰,不容自滿,不容羞怯,不容隨意、不容粗野。做到從容不迫,但不迂腐遲緩;修行謹慎,但不拘束緊張。時間一長,禮貌自能純熟,德性自能堅定。學生的班次有如歌詠。相隔一天,就輪到一個班練習 禮儀,其餘的都在座位上神情嚴肅地靜靜觀瞧。練習 禮儀的那一天,可以免去作課外練習 。每十天就讓四個班在學校依次練習 禮儀,農曆的每月初一、十五召集各學校在書院一起練習 禮儀。
老師講授功課不在數量多少,貴在精熟與否。依據學生的資質,能認識兩百字的,只能教他認一百字。讓學生的精神力量常有富足,那麼,他們就不會因為辛苦而討厭學習 ,相反會因有自我收穫而願意學習 。誦讀時,一定要讓學生專心致志,口讀心想,一字一句,反覆玩味。音節要抑揚頓挫,思想要寬廣虛靜。久而久之,學生自會禮貌待人,智慧與日俱增。
作為老師,針對學生必須每天首先考察其德性,而後依次為背書、誦書,練習 禮儀或作課業練習 ,讀書講書、唱歌詠詩。大凡練習 禮儀,唱歌詠詩等,均是為了經常保養學生的童心,使他們樂於學習 而不感到厭倦,沒有空餘時間去干歪門斜道的事。老師們認識到了這一點,也就知道該怎樣教育學生了。即便如此,此處也只作了一個大約的述說。畢竟,「神而明之,則存乎其人」。這可謂至論。
〔評析〕
《荀子·禮論》中說:「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衣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意思是說,禮有三種本元:天地是生命的本元,先祖是族類的本元,君長是政治的本元。沒有天地,就沒有萬物的生命,沒有祖先,就沒有族類和國家,沒有君長,就沒有政治和安定。所以,禮義,在上方事奉天,在下方事奉地,尊敬先祖,而隆重君長。然而,荀子在這裡卻忽視了另外一種本元,即老師是知識的本元,沒有知識,社會就不能得到教化和提升,所以,古時人家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可見老師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之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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