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佛教思想與當今人類思潮

第九章佛教思想與當今人類思潮

我認為在今天要有力地提倡現代佛教,除了在行持上要使佛法的精神能和現代人的生活打成一片,在思想上也要能使現代人明確地了解佛教對許多「世間問題」的態度與看法。儘管佛教因為一直有「思想自由」的開放傳統,而對一些問題也許並不一定會有統一的見解,但在基本的原則上,應是不會有太大出入的。我個人以為佛教在這一方面做得不夠。這樣自然就會使不少人覺得佛教不食人間煙火,不問世事,只管自己「修行」。我以為今後佛教要在這方面多加努力才好。

過去的佛教往往形成「自成一文化圈」的現象。自己有自己的文化用語與思維方式,也有自己的價值取向與人生目標。就連所謂的「人生問題」,佛教中也有自己的一套標準答案,而沒有深入地關懷到現代人的感情上、家庭中、事業上及思想上的許多切身問題。這樣會令教外的人覺得「佛教」是一個只往內觀而不向外看的宗教團體,是十分自然的。

所以我覺得教內有對經論闡述的夠水準的著作,固然很好,但整體的現代佛學,不能僅是如此。應該同時也有人探討到現代人生活與生命的深處才好。不僅是個人的生命需要探討,就是整體人類社會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思想,都應是佛教文化探討的對象。這並不是說佛教要取代人類社會中政治思想家與經濟學家的功能。而是依據佛教緣起思想的原則,任何的「專業」必然皆有其專業中的有限性和死角。就如科學的力量很大,但人類該如何運用及發展科學,卻無法在科學中找到答案。尤其是現代的高等教育較偏向「專才」的專業訓練,而對作為一個「人類」的通才教育,普遍說來較為缺乏。這就更使得人文思想教育的提升變得更為重要了。而佛教思想中的理性、慈悲、人本與中道的精神,剛好可彌補了目前人類人文思想教育之不足。故在本章中,我想嘗試以佛教的緣起思想為立足點,去探討一些直接和現代人的生命密切相關的人類思想。我所做的探討,當然不會完整。因為現代人的思想十分複雜,而且不斷變遷。我個人的所知,也十分有限。我主要的目的,只是希望能打開一個佛法研究的方向,使深刻的佛理能更實際地整合入現代人類生命的深處。使人類能真地更理性,更愛好和平。而這個目的之達成,則要有待全體佛教修行人之努力。我主要的關懷,仍是一些人類生命及社會中實際存在的問題。「純哲學」及形上學,則不在我的探討之列。原因是我常能謹守佛陀不談形上學的教訓。我也希望日後做此研究的人,要能有這個體認。畢竟人間實際存在的問題已是如此之多,作為佛弟子的我們,豈有這種閑情去講不著邊際的話?

講到今天人類的思潮發展,我覺得佛教應是能肯定西方世界由文藝復興以來的「啟蒙運動」和「理性主義」的。西方的文化過去一直是以基督教的神學為重心。教廷的力量大於國家,教皇及主教的權威勝過君主。人的價值和神比起來,微不足道。世間的道德體系,則是完全建築在神的旨意上。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當然完全決定於和神較「接近」的僧侶階級。在神的絕對權威下,人不當有什麼思想。「知識」在《聖經》的一開始,就被斥為魔鬼用來引誘亞當的東西。

後來西方的人漸漸蘇醒了,新的思想一波又一波地隨著科學的發展應運而生。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幾乎完全推翻了傳統基督教的宇宙觀。西方的知識分子因為一下子經由科學而解除了許多精神上的原有桎梏,思想和創造力就變得蓬勃活躍起來了,也影響到了社會科學的發展。其中對人類影響最大的,應就是「民主思想」。而民主思想事實上是和佛法的緣起思想相符合的。

由緣起的觀點來看,因為「人」亦是因緣所生之物,故任何的「執政者」都會有兩個性質。一個是他不會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具有其「有限性」。另一個就是人正如世上其他任何東西一般,是會隨緣而變化的,也就是有佛法中所說的「無常性」。正因為任何人及任何從政團體皆有此兩種特質,故佛法不主張讓任何執政者擁有絕對或永恆的權力。因為他們有可能會變得迂腐、頑固而不能自我調整,或老邁而不堪有效地發揮功能。故佛法的思想支持議會的制度,由眾人來管理公共之事。當初的佛教僧團之中,也本來就有這一種事情由眾多的長老共議而決定的制度。其實,這就可說是最早期的人類民主思想了。

中國在兩千多年前就有了「民本思想」。孟子曾經果敢地提出「民為貴、君為輕」的觀念。孔子所仰慕的周公,更是為中國政治家樹立了「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髮」的服務典範。要以民族大義為理由而說中國不適合民主,我看是難逃史家「妄執神器,弄權誤國」之評斷的!我很希望將來中國的政治家,要能重視老百姓的尊嚴與福祉,而能有中國政治哲學中「民為邦本」的體認才好。

「民為邦本」這四個字,充分地道出了佛法對政治哲學的看法。以《金剛經》的精神來看「邦」,就是「國家即非國家,是名國家」。國家並非一實有物,而是由土地、人民與文化組合而成的。沒有百姓,就沒有國家。這就是緣起的政治哲學思想。故以佛法來看,老百姓應具有任免執政者的權力,是非常合理的。

伴隨著西方民主思想理念而同時存在的,是西方人尊重個人基本自由與權力的思想。這其中包括個人思想、言論、宗教、集會及結社之自由。而其主要的精神,就是要把「人」當成一個「完整的人」,有他的人格、思想與感情。人不能只是國家的一部分或教會的一部分,而成為它們的附屬品。人當有人的尊嚴、人的價值。

佛教中對這一種尊重人的尊嚴與存在意義的思想,事實上講得更徹底。只是因後來中國佛教太偏重信仰,而沒有那麼明顯而已。但真若探究到理論的深處,佛法中的個體生命哲學是比西方的個人主義講得更理性,更深入,也更實際的。

佛陀根本就認為所謂「世界」,是在人類的「六根」(六種感受及認知器官)——眼、耳、鼻、舌、身、意——之間。離開「六根」、「六塵」——色、聲、香、味、觸、法——及由中而生的「六識」,人類並找不到「世界」。故佛法的世界觀,是由我們眾生出發而有的。離開眾生,並沒有世界這回事。所以我會以「我們即世界」來解釋佛教對許多事情的看法。以佛法世界觀來看「世界和平」的理想,實在並不只是一種「理想」,而是可達到的事實。不是嗎?人只要能有覺觀的法眼而能遠離「我見」,就能在十八界(六根、六塵及六識)中得到和平及自在。也就是經中所說的「遠離塵垢,得法眼凈」。等每個眾生身心上的「小千世界」能和平了,「中千世界」就能和平。「中千世界」能和平了,「大千世界」就能和平。故在佛法之中,一切講到最後,必講「修行」——也就是使自己之身心世界及當下的人格完整、和諧。這實在不是由較狹隘的道德理想主義出發的,而只是覺觀後如實合理的人生態度。以此來看佛法「入世」的實相觀,的確是實際、合理而又卓越的。

佛陀發現了一個眾生就是一個世界的事實。故由佛法發展出來的理念,當然是主張尊重一切眾生的生命意義與尊嚴的。中國佛教中甚至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思想。這一種由對生命徹底的覺觀而流出的「生佛平等」「法界等流」等思想,實在是在「平等」上超出了共產主義思想,也在人的尊嚴上超出了西方「天賦人權」的思想。我很希望今後中國的政治思想家,要能在此點上留心。不要一味地以為「民主思想」就一定在西方世界才有。事實上佛法中平實的智慧鮮為世人所知。以我看人類的政治及經濟生活,若能適當地運用佛教的理則,必定是能有更進一步發展的。只是運用的人必須要能有覺觀的能力及和諧、喜悅的人格。

西方講人權,主要的思想仍是「天賦人權」。以佛法看,這仍是未能超越基督教文化的思想模式的。這種思想仍是「神本」的。好像人若沒有「天」給予了人權,就仍是奴隸一般,而現在既然是天給了人類這些權利,那當然這些權利就是「神聖」的,不可侵犯。西方人正因為有這種思想模式,故容易在處理人的種種問題上,流於偏向放縱的「個人主義」的一邊。對有佛法覺觀修行訓練基礎的人,會覺得西方社會中的種種問題,不少皆和這一種思想有關。

美國尊重人權,認為人權是神聖的。於是就特別注重犯人的權利。結果是犯人不但有電視看,有所有的休閑活動,就連想上大學念學位都不成問題。一年之中,美國政府要在一名犯人身上花掉好幾萬美元。以我看,這就是落入「人權神聖」的自性見了,是一種「法執」而西方知識分子若不能覺觀到此點,畢竟仍是無法合理而又無掛礙地面對問題的。

另外一項和這種「人權神聖論」思想有關的現象就是教育。西方一方面是有「天賦人權」的思想,另一方面多少也受了近代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之「幼兒期人格形成理論」之影響,對兒童及青少年之教育,幾乎完全是偏向啟發,而不注重約束。結果形成了不少青少年視社會公益及法紀如無物之情形。最近有美國的青少年在新加坡公然破壞公物及私人財產,遭到當地法律的嚴厲制裁。這正反映出了西方教育思想偏向放任的事實。以佛教思想來看,會覺得這也是西方現代文化中的一個盲點。而其原因,歸根結底仍是「人權神聖論」之自性見。

總而言之,是西方的民主思想中仍有一個盲點,就是如何才是對「個人存在」合理的看法及態度。若以佛法如實觀的立場出發,會覺得西方的「個人主義」思想,是落入了「小我實有」的一邊,故會在處理情感、婚姻、司法及教育上產生偏執。總以為個人的情感及感受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於是幾十年的婚姻,一旦遇到一點點的考驗,就解體了。當事人幾乎完全不考慮自己是不是需要反省及檢討。

只是一味地認定對方和自己「不合適」!以佛法來看,這就是執著於「小我實有」的感情觀了。

佛教雖把個人的生命當成一個世界去看待,但卻不對這個世界存有任何形而上式的幻想。因為眼前的身心世界是緣起的,故它當然會受過去種種因緣所影響。而過去若是曾造下貪、瞋等業,當然當下這個身心「十八界」是會有貪及瞋之「余勢」的。故佛法的教育,當然要講究人類生命中的「自制力」及「他約束力」。若不講究,你叫人類何以面對生命中由緣所生的貪、瞋等「執著」呢?但若只講約束而不講啟發,就會像修行只修定卻不修慧一樣,會造成人類永遠只是在和業力搏鬥,卻不能超越它們而提升人類的人格。這樣就會造就出一大群「守己」卻容易為政客或野心宗教家所煽惑而利用的人。故佛法的教育思想,是主張啟發與制約並重的。不主張近代西方文化中的偏向放任,也不主張中國人一向的偏向制約。其原因是佛教對生命如實觀察後,會承認生命的和諧要靠經由啟發式的自覺,但畢竟生命的現狀,是存在著「我見」之染著。若不透過制約的力量,人類的人格是很難形成一個成熟的基礎,而讓自覺得到健康發展的。

西方的個人主義傾向,雖然是偏向「小我實有」思想而流於我見造成之「貪」,但過失卻不會很大。它大不了是造就了一大群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的人們,在世上竭盡所能地賺錢及表現自我。這一種行為模式的傷害性,是遠遜人類因我見而造成之「瞋」的。

目前人類因我見而造成之瞋,多不是附著於個人主義思想,而是表現在民族主義思想及宗教意識上。在民族主義上,較顯著的例子就是二次大戰時日本人往往為了使祖國戰勝,不惜做自殺式的軍事行動,用自己的飛機去撞敵方的大型戰艦。而在宗教意識上,就有部分仇視猶太人及基督教的回教激進教派,在美國及世界各地不斷進行恐怖行動。這些行為對人類造成之傷害,是很大很大的!若以佛教緣起思想來看,會覺得這是落入「大我實有」思想之偏差,以民族及宗教為終極價值之所歸。西方雖然仍是以基督教為宗教之主流,但今天的基督教在整體上來說,是逐漸在走向遠離我執及與其他宗教互敬及溝通的道路上的。這是很可喜的!但因為基督教的本質畢竟仍是宗教,故不大能有力地發揮人類覺觀的智慧,而明顯地向全人類展現「放下我見」的宗教觀。這是西方神學及哲學有限的地方。我很希望西方世界要能虛心地去吸收佛法的覺觀文化精髓,而使整體的西方文化能愈來愈遠離我見才好。我看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化解這一個嚴重的人類兩大文化體系之對立問題。因為西方本身有啟蒙運動後之開放型社會文化環境,故比較有可能吸收佛叫文化。事實上西方人也已經在認真地研究佛法。我對西方人這一種向學的精神,是頗為敬佩的!而要目前的回教世界吸收佛教文化,就很不可能了。但我也總還是希望他們能使整體的回教社會走向理性及愛好和平的道路。我相信《可蘭經》中真正的教說,也是主張人類和平及互敬的。

講到西方的個人主義思潮,就不能不提到現在仍流行於全世界工商業中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這一種思想的形成,我個人以為只是假借達爾文「物競天擇」的生物演化理論,來解釋並支持資本主義中「優勝劣敗」之事實。而實際上這一種思想,已可以在二十世紀末葉的今天,被覺察到不少缺點。我個人在紐約的財經界服務,目睹不少工商界因「優勝劣敗」哲學而形成的企業管理方針。其中不少可以說是頗為非理性的,且對企業長期的發展並非最有利益。

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對企業界形成最大的影響,是在於人事制度之決策。美國一般的工商業者都相信要使公司能在市場上維持最大的「競爭力」,就要有有效的人事部門,能使公司人事的「新陳代謝」迅速進行。再加上美國公司一般來說皆以營運的短期損益作為政策的決定性指標,就使得人事的變遷變得更為迅速了。結果是不少在公司服務了十幾二年的人,一旦面臨人事緊縮或改組,一樣難逃資遣的命運。毫不留情。結果相對地,美國的薪水階級也就養成了無情的個性,完全不再把公司當成一個「家」。只看厲害,不看其他。只要有較好的待遇,馬上求去。其真正造成的結果,是幾乎任何一家大公司每年都支出巨額的「挖角」費用。而在工商界服務的人,也是「人人自危」,不知明日會身在何方。但以我看其真正對美國社會最大的影響,是使得人的「道德水準」逐漸下降。大家都沒有安全感。不少人為了自保、往上爬,不惜撒謊及犧牲他人。公益及商業道德,逐漸成為僅是作秀及門面。以我看,這才是西方社會真正的隱憂。

以佛法的立場來看社會達爾文主義,會覺得這種思想雖如實地看出了經濟流轉部分的因果,但不夠深,也不夠長遠。佛教中尊稱佛陀為「正遍知」,就是說佛陀能對法界流轉的「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看得深入而長遠。以佛法來看西方的個體經濟理論,一切皆以短期損益為政策決定方針,是不正確的。也許今天的西方工商界決策者,並沒有太多選擇。但以佛教的哲學來看,世間事還不是事在人為?主要還是看眼光及魄力。這就是佛教文化中的「慧力」與「定力」了!我很希望將來能有具佛教思想的經濟學家,提出更深刻的個體經濟理論,看出人類經濟生活上更長遠的因果,則西方人幸甚!全人類幸甚!這也才是我所期盼的「佛法現代化」所應發揮的功能。

個人主義思想若探究到深處,就會發現佛所說的「斷見」。因為對自我的分量執著得太厲害,自然就增益了我見及我執,以為生命在當下具有「實體性」。一旦以為生命有實體性,面臨到「死亡」時就會有錐心之痛。這就是全人類在思想上所無法突破的「生死關」!而西方的現代思想家所沒有洞察到的,正是愈是強調個體的實有性,也就成正比地增加了人的「錐心之痛」除非在這一點上能有突破,否則人類的生命,畢竟仍在「不安」的驅迫下討生活的。佛法能實際地探討並關懷人類的「生死大苦」,實在是人類整體文化中的明燈!

西方啟蒙運動思想家笛卡爾曾云:「我思故我在」。以佛法覺的文化觀來看,這卻正是「生死大苦」之始。而今天整體西方文化在人的生命哲學上最薄弱也最缺乏的,正是對生命存有的看法。

西方人過去對生命存在的看法,是在神學中建立意義。這雖不能十分滿足人類的智性需要,但至少回答問題到了一個程度。宇宙萬有也在神的意志與安排下有了一種秩序與目的。後來西方文化在近代隨著科學的發展與理性主義思想的抬頭,不少知識分子已不能再接受基督教思想了,也不願在「神的恩典」中建立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於是,西方的思想家開始嘗試建立「人的生命哲學」,希望能在離開神學思想後,仍能確立生命的意義。直到今天,西方文化仍然在嘗試走這一條路,但走得可以說是十分辛苦。叔本華的「意志哲學」在近代的西方思想界可說是十分深刻的,但畢竟叔氏整體的思想與人格仍是悲劇性的,並未能為人類找出生命的意義與實踐的道路。這就是難怪近代美國及歐洲的文藝中會有強烈的「犬儒主義」諷世傳統,及頗為灰色的「虛無主義」人生態度。因為西方文化中有理性,卻沒有「覺」;有科學,卻沒有修行方法。這就造成了普遍存在於西方文化中的一種苦悶。

「犬儒式」的自諷,固然也是一種智慧,但以佛家來看,畢竟仍是一種不夠成熟。紐約派的當代電影大師伍迪艾倫,可說已是把人生的荒謬和矛盾諷刺到極點了。但除了能使觀賞的人在心中點燃片刻的火花,又能如何呢?你對人生不滿意,事實上誰又對人生滿意呢?你覺得世人虛假做作,但古今中外又有幾個有「真性情」的人呢?佛法不主張對生命嘲諷,反而主張接受生命,開創生命,超越及提升生命。嘲諷,嚴格說來只是不負責任罷了!它意味著一種借思想的發泄而達成的「生命妥協」,完全忽略了實踐。發泄完了就算了。實質上什麼也沒改變,對不對?我看這才是「真犬儒主義」,真是夠諷刺呢!我常會強力地批評中國人的玄學思想,其實西方人的犬儒主義也是差不多的。而歸根究底,卻都是一種「高級知識分子」的我執。近代的中國,難免也受到「西風」的影響,愈是有才情的作家,往往就愈有嘲諷的本事。民國以來的魯迅,近代的張愛玲,都是高手!諷世當然亦有諷世的價值,有時這亦是一種覺醒。但真正中國及東方文化對生命的態度僅是如此嗎?這是中國文人內心世界的真面目嗎?如果只靠這些,中國人是無法對當今的西方文化提供太多幫助的。因為西方人對生命的嘲諷,那真可說是高手如雲呢!而以佛教文化看來,西方人正是因為沒有想通,沒有覺悟,才會去嘲諷。而嘲諷本身,往往也正意味著當事人覺得很矛盾,很好笑或很痛苦,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它的確是達到「發泄」的作用了,能使人的生命不會太痛苦而崩潰。這就是西方犬儒主義文學傳統的真相!

近代的中國人對西方文化往往有一種「迷思」。不是存有一種幻想,以為西方什麼都是進步,就是抱著「民族文化本位主義」,以為西方一切都只是「物質文明」,沒有精神文明。我倒覺得自從學了佛法,又來到美國以後,許多舊日的迷思已逐漸煙消雲散。而且我能確知今日的西方人需要佛法,也需要中國文化。我很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有更深刻的人類文化覺觀力,而能對美國人及全人類也有一些貢獻。

今天存在於西方社會最叫我不忍的,就是年輕人「虛無主義」的思想,造成頗流行的吸毒、反社會行為。情形嚴重的人甚至會走上自毀的道路!近來最叫人痛心的事件,就是美國流行樂壇「涅槃合唱團」主唱柯本服毒過度而身亡的事。我本人是老搖滾樂迷,當然對柯本的死亡是頗能了解的。這些年輕人都是西方社會中頂尖的精英。他們不見得會去念哈佛,進耶魯。但他們代表了西方另一批有「反功利」思想的人。他們覺得人生不該只是念名校、賺大錢。他們要尋找更真實的人生意義,但他們找不到,於是就很苦悶。吸毒對他們而言,正如中國文人的喝酒,是一種逃避,也是一種妥協。但當逃避得太厲害時生命就失去了。以佛法看來,這正意味著西方的「啟蒙運動」仍在摸索,尚未在生命的價值與存有的意義上找到明確的答案。

西方人的教育重啟發,思想講理性,注重個人獨立人格的培養以佛教來看,這是相對於過去以基督教神學思想為中心時之文化進步。但進步的情形仍不夠「成熟」。理性,畢竟只是人類生命中的一個層面。光是用它來解決人類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尋,很顯然是不夠的。也無法完全取代西方人原來和「信仰」相結合的文化生命。因為舊的文化中有的一些東西,新的文化尚無法完全供給。就像科學的發展,尚無法照顧到人類的心靈一樣,理性也只是理性,尚無法解決人類的「生死問題」。故我不主張今天的西方人完全放棄基督教。除非個人有特殊的文化因緣,而深入地接觸到了佛學或中國哲學,否則還是信仰上帝為佳。因為畢竟文化不是一樣可被移植的東西,而在短時間內發生作用。西方人接觸佛學,有一世紀了。這是很好的。也值得再深再廣地去發揚它。但以佛教的文化觀來看,弘揚佛法並不需要去貶抑基督教,反而當要鼓勵西方人肯定基督教的價值。因為人類的生命如是!以我看西方人在尚不能由佛法的覺觀而「看破生死」以前,信仰基督教仍是有益的。生命中會比較有安定及和諧,而不會流於犬儒思想尖刻的嘲諷,或虛無思想的終無所託!

真要解決人的生死問題,要靠覺觀及正知見。東方哲學這這一方面的智慧,是要超越西方文化很多的。而其中最大的不同,是東方哲學並不仰賴信仰,而是靠人的智慧超越了生死。西方文化在此點上最主要不能突破的,仍是「終極」的思想模式,總覺得必須要有一個終極之處,可作生命的歸宿。而東方哲學對生命的態度卻是「江水江花豈終極」?「終極」觀念的本身,恰好正是人類被生死幻網罩住的主要原因。孔子亦曾感嘆過:「逝者如逝夫,不舍晝夜!」這些均是東方文化中對人生實相智慧覺觀的寫照。故真正儒家的哲學,是和佛家一樣地主張不依靠外在終極觀念的。若有什麼憑藉,就是憑藉自己的人格了。故儒家有「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和佛家「自依止,法依止」的精神,則又是不謀而合。我曾在本書的第一章中,較詳細地以河川為例,說明佛教對生命的看法。讀者君可仔細地參詳參詳。弄清楚了,佛法中的其他部分也就比較容易深入。再配合上覺觀力的訓練,就能體會出東方哲學超越生死相之自在是怎麼回事了!

超越生死就是「了生脫死」,也就是解脫「輪迴」的束縛。其意義很深刻,也很平實。就是一個人本來不了解「生死相」的本質,而在生命中有對死亡的恐懼和不安。後來透過智慧和覺觀力之提升而看清生死的真面目了,生命就不再為原來的不安所推動,也不再有那一種苦悶和壓迫感。這就是「了解了生命而掙脫了死亡之束縛」之了生脫死了。生命中的憂苦,原先在未悟以前是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在心湖中湧上來,無以解脫。這就是「輪迴」。無論你是如何打壓,如何念、如何「修」,均沒有辦法。後來徹悟了緣起的生命哲學,不再打壓,不再「修」,也不再想辦法了,那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反而退了,不再來了。修行人在此時反而會跳入如幻的生死流中,「隨波逐流」地去度化無量如幻的眾生。佛教文化講到這一個層次,不單是西洋文化無可企及,就是中國儒家及道家的哲學,亦尚未見到。不明就裡的人以為這不過是人類文明中的另一個「故事」,而事實上它是很平實的人生事實。只是若不透過修行,就無法見到而已。

以佛法來看當今人類的生命,當然是因受到生死大苦的驅迫而在「輪迴」的。生命中的束縛,處處皆是。只是沒有覺觀力的心靈,看不出來而已!嚴格說來,一個人到底是為什麼要積聚那麼多東西呢?為什麼要「擁有」那麼多呢?為什麼會有這種慾望呢?以佛法來看原因很簡單,因為它不了解什麼是「死」。因為不了解,就有一種恐慌,覺得有需要在那一天來到以前吃那麼多,喝那麼多,玩那麼多。盡量地用自己的生命去表現自己,美其名為服務人群。盡情地享受,盡情地表現,因為生命是短暫的。這就是當今人類的「理性人生觀」。以佛法來看,這種人生觀是「斷見」。有這種見解,生命畢竟仍是「苦」的,是「忙」的。也總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傷。

要人類個個皆能「了生脫死」,這當然是無法在短期內實現的。但可透過知識分子的覺醒,而在世間建立一股文化的力量。西方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文學家赫曼·赫塞的覺醒。赫氏早年在心靈上雖沒有太多犬儒式的嘲諷,但終無所託的空虛感總是有的。由早期的著作「漂泊的靈魂」就可看出來。後來他有緣接觸到了佛法,思想為之一變。《釋達坦》就是其佛教思想的代表作,其影響在西方的知識界,是很大的。我很希望西方日後有更多的思想巨匠,能覺醒而看破生死,並建立一個全人類「覺的文化」。而由佛教文化或哲學傳統中成長的知識分子,則有責任去幫助這一個人類文化偉業的成長,也當然應是其推動者之一。

以上只是有感而發地用佛法的立場去探討一些目前人類的思想問題。其中包括西方啟蒙運動依賴的理性主義、民主思想、人權思想,並以佛法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之生命觀來做比較。也指出了西方「天賦人權」思想流於自性見的一邊,並以司法及教育問題之一面來說明。最後也提到了西方個人主義思想的流弊,並提出全人類之「生死問題」,借西方文學中的犬儒主義及虛無主義來說明為何佛教能對人類有所幫助。

我主要的目的,仍是希望佛教文化能真的走入人類的知識界與思想界而發揮「法界覺觀」的力量。對有在四念處上用功的佛法修行人而言,則可把此章作為「法念處」修行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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