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意象

論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意象

何新國

意象是融入了詩人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它是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常見的概念,是詩歌美學的基本範疇。個性是意象的生命,這主要跟意象的構造有關。意象構造的過程,即物象「心靈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詩人總是依據自己獨特的審美經驗,去篩選淘洗五彩繽紛的物象群體,使之符合自己的美學理想和趣味。經過詩人感情的點染與化合,意象則滲透著詩人的人格與情趣;意象最後要轉化為物質語言固定下來,它多半附在詞或片語上,而詞藻是極富個性的。所以,從物象「心靈化」的過程來看,意象具有個性特徵。古往今來,詩人歌詠大自然的山光水色,草木蟲魚,無不體現「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讀他們的這類詩章,不難發現其中潛藏著共同的規律,那就是,形成他們詩歌各自的藝術風格、構成他們詩歌各自的美感特徵,在於詩人構造了獨具個性的意象,並建立起了個人的意象群。這,不管詩人有意還是無意,自覺或不自覺,獨具個性意象的構造與個人的意象群的建立及其發生作用都是客觀的。

王維是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與同時代的山水詩人李白、田園詩人孟浩然相比較,他的山水田園詩具有獨特的個性與獨創的風格,一定程度上取決於詩人構造了個性意象且建立了他個人的意象群。

細讀《王右丞集箋注》(清趙殿成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中的山水田園詩,可以初步大略地勾勒出詩人山水田園詩的意象群:

靜謐、安寧的意象系列。這類意象主要有:秋山、泉水、野花、深木、松間、白雲、青山、反景、山蒼蒼、樹氛氳、雲冥冥、水潺湲、山萬重、城西雨、原上樹、秋日迥、池中影等。

冷寂、孤獨的意象系列。這類意象主要有:空谷、空山、草屋、煙火、荊扉、高館、疏桐、空庭、孤峰、落日、遠空、數峰、雲山、柴門、孤煙、深巷、陋巷、古木、深山、古松、危石、雞鳴、雀噪、山寂寂、雨霏霏等。

寂寞、凄涼的意象系列。這類意象主要有:落暉、夕陽、幕雨、輕霞、荒村、空館、窮巷、荒城、寒塘、衰草、孤城、落日、殘雨、斜光、墟落、古城、餘暉、寒山、古渡、斜暉、夕嵐等。

諧和、閑適的意象系列。這類意象主要有:石上、流泉、養雞、抱犢、素鮪、山鳥、瀑水、閑門、青苔、細草、河水、浮雲、清流、松杉、明月、清泉、流水、柴扉、閑檐、閑花、廣川閑、廣庭閑等。

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去留自任、閑適悠然之禽獸的意象系列。這類意象主要有:白鷺、鳥雀、雞、犢、黃鸝、歸鴻、山鳥、飛鳥、啼鳥、牛羊、幕蟬、谷鳥、獵犬、幕禽、孤鶯等。

人的意象系列。這類意象主要有:山中人、松下客、野老、牧童、悲翁、浣女等。

王維首先構造出獨具個性的詩歌意象。詩人筆下的意象是彼時彼地詩人心(象)與物(象)的契合交融。王維在山水田園詩中所構造的意象可分三種類型:

賦型。賦型意象即描寫、敘述性的意象,是詩人描寫、敘述人物、事件、環境等物象的形態。如《田園樂》七首第六:「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這首詩繪形繪色,詩中有畫。詩人捕捉住春天富有特徵的景物:桃花、柳絲、鶯啼,進行描寫,構造成詩的意象。在勾勒景物的基礎上進而著色,紅、綠兩字的運用,使得整首詩的意象鮮明怡目,這樣就在讀者眼前展現一派柳暗花明的圖畫。末尾兩句寫「花落」、「鶯啼」等動態與音響,更襯托山居與山客心境的寧靜,這正是詩人所要追求的極樂境界。因此可見,王維筆下的賦型意象是為抒情言志服務的。

比型。比型意象即比喻性的意象,它是詩人彼時彼地的主觀情思(意)與客觀對象(象)有相似點,則用客觀對象來比喻主觀的情思。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首山水名作,在詩情畫意當中寓托詩人高潔的情懷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以自然美表現詩人的人格美和理想中的社會美。頜、頸兩聯,寫景而互有側重,詩中意象無一不為詩人高尚情懷之寫照。這些景觀與詩人情操有著相似點,構成比型意象。在這首小詩中,詩人構造比型意象,描山繪水寄慨言志,意蘊豐富,韻味雋永。

興型。興型意象就是詩人彼時彼地觸景生情,心(情意)在物(物象)的觸發之下而產生並交融一起而構成的意象。如《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詩人面對一幅田園晚歸圖,油然而生羨慕之情。詩的最後兩句是全詩的主旨所在,言明詩人的孤獨、苦悶之情,而這一主題的顯露與揭示,又完全是詩人在系列富有歸情的景物反襯下的結果。詩人在詩中構造興型意象:牛羊、牧童、雉雊、蠶眠、田無等,無不寄寓豐富的歸情,與詩人此時心境處境形成鮮明對比。

意與象的交融是關鍵的第一步,個性意象的創造是王維山水田園詩形成風格、構成美感特徵的基礎。

王維山水田園詩以五言近體為主。蘇軾評王維的詩「詩中有畫」。的確,王維山水田園詩善於繪製自然山水、田園生活的畫面。構成詩歌畫面的基本部件是詩的意象,這就涉及詩歌意象組合問題。詩從藝術構思角度來說,則是意象間的藝術組合,組合的藝術效果有類電影鏡頭的蒙太奇。王維山水田園詩形式短小,極為精警,意象的拼合常常是直接的。這表現為王維對詩歌藝術技巧的嫻熟運用。由此可以說,藝術技巧是王維山水田園詩作意象的蒙太奇,亦即組合方式。

對仗。對仗原為近體詩一條格律,也可說是近體詩的一條修辭手段。我們發現,詩人王維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這一修辭技巧,作為組合其山水田園詩意象的有效方式。

「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歸嵩山作》)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輞川閑居》)

對仗的手法把上下兩句排對一起,使人看完上句:荒城、古渡、明月、松間、青菰,就自然而然地再看下句:落日、秋山,清泉、石上,白鳥,對偶是連接意象的一座有用的橋樑。詩人打破時空局限,在廣闊的背景上自由抒情,運用對仗,意象間的連接與跳躍,過渡皆順暢自然,無突然之感。

移情。王維在山水田園詩的創作中,移情廣泛地用作連接意象的方式。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酬張少府》)

「流水如有願,幕禽相與還。」(《歸嵩山作》)

「野花愁對客,泉水咽迎人。」(《過沈居士山居哭之》)

「松風」與「山月」,「流水」與「幕禽」,分別組成畫面,是「移情」而把它們人格化,賦予人的思想感情。這裡明寫松風、山月高潔似通人意,實寫詩人解帶、彈琴超脫勝涅槃;明寫河水,暮禽有情,實寫詩人有情。「野花」含愁,「泉水」抽泣,更是詩人主觀情志的外射而使對象人格化。因而兩個看似孤立的意象得以完美地組合。

比興。詩人通過藝術聯想,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象連接一起的方式,這種連接的兩個意象有主輔之別。輔的意象對主的意象起類比、引發的作用。《輞川集》之二《華子岡》:「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這首小詩抒發一種惆悵之情。開篇兩句,詩人先言他物,自然界的飛禽與自然山水和諧一致,悠然閑適,順暢引出末兩句,抒情主人公惆悵情懷與飛鳥形成對比;同時,抒情主人公這一主要的意象就是通過「飛鳥」這一輔的意象的興比引發並組合一起的。

王維山水田園詩意象的組合是關鍵的第二步。意象群的建立,進一步奠定他的山水田園詩的風格與美感的特徵。

如果我們比較王維的山水田園詩與同時代李白的山水詩,就可發現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意象具有如下特徵。

首先,構成意象兩大因素:情(意)與景(象)性質和種類的特徵。李白的山水詩多選擇:高山、大河、巨瀑、古木、青松、長風、落日等極為壯觀之景,具有雄奇、險峻、闊大、蒼涼、渾厚等風姿,抒發詩人雄放、豪放的胸懷,意境多為雄渾、剛健等壯美。而王維山水田園詩則多擇:清泉、幽石、輕煙、輕風、細柳、明月等優美景觀,具有幽靜、淡雅、明麗、清秀、輕柔的風采,抒發詩人閑逸、恬淡的情懷,意境多為清新、秀逸、沖淡等優美。

其次,構造意象採取的情(意)景(象)統一方法上的特徵。李白的山水詩構造意象,偏重「造境」,創造一種情境與氣勢,讓感情的波濤奔流直瀉,直抒胸臆。《蜀道難》開篇:「噫吁口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從整首詩看這個開頭,它奠定雄放基調。單獨分析這個開頭,「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詩人筆力高舉,藉助誇張,氣勢奔放,胸臆噴發,無與倫比。王維創作山水田園詩,構造意象則極逞「狀物之才」,他偏重於物象的描繪,故其詩似畫,意象鮮明,而讓詩人的感情在物象身上無聲流露。

王維山水田園詩意象特徵的形成是關鍵的第三步。正是由於詩人構造了具備這些特徵的個性意象及其組合,才構成詩人山水田園生活的富有詩情的畫面。

綜觀王維的全部山水田園詩,其獨特風格的構成與美感的形成,歸根究底在於詩人構造獨具個性的意象且建立起個人的意象群。從個性意象的構造到意象群的建立,再到詩歌意象總特徵的形成,詩人一步步地創造出自己山水田園的總體風格與美感特徵。

王維山水田園詩的風格可用淡、遠、閑、靜四字概括。

淡,平淡的風格,是深厚的感情與豐富的思想用樸素的語言道出。「平淡而有思致」。王維山水田園詩不以辭藻取勝,最能體現這種風格。如《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首小詩,無動人景語,亦無動人情語;既無詩眼,亦無警策,堪稱平淡之致。詩所寫景物有三:幽篁、深林、明月、似寓目信筆拈來,毫無塗飾刻畫。詩寫人的活動:獨坐、彈琴、長嘯,點到即止,不細緻又不生動。表面讀來,全詩用字造語平淡無奇,但四句一經組合則境界全出。詩不以字句取勝,而從整體見美。美在神,不在貌。給人感受:此夜幽林之景如此空明澄澈,彈琴長嘯者又如此自然安閑。全詩語言自然中見高韻,平淡處顯精神。

遠,詩人把眼前生活與人生意義的探討相聯繫,藉助平常的題材,平凡的抒寫,寄寓深刻的人生哲理,把讀者引向深遠至高的境界。《漆園》:「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該詩用典而抒寫,表明詩人的人生態度。史載莊子曾為漆園吏,莊子又有傲吏之稱。王維反其意而用,換個角度讚美莊子,不求仕進是自知缺乏經世安邦的本領。詩人借古人比喻自己,表明自己隱居決無傲世之意。末兩句表明自己為何要做「漆園吏」的微官,亦即自己的人生態度。詩人以為,只要「身心相離,理事俱如」(《與魏居士書》)便無可無不可。做個漆園吏,以此為隱逸,以「婆娑數株樹」為精神寄託與歸宿。詩含蓄表明詩人隱逸的生活情趣和自己甘淡泊的人生態度。探討人生意義與詠嘆古人融為一體,寓意遙深,發人深思。

閑,詩人在抒情繪景之中流露出那種悠然恬淡、閑適諧和的人生情態。這是王維山水田園詩一大風格特徵。《終南別業》:「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還無期。」首聯,敘述中年篤信佛教,晚年閑居輞川別墅。詩人得此勝境,整日陶醉於山水風光之中。頷聯,「獨往」,言興緻勃勃;「自知」,談欣賞的樂趣。頸聯,「行到水窮處」,似無路可走,詩人乾脆「坐看雲起時」,該聯不著一「閑」字,卻是心情閑致的表露。尾聯,「偶然」二字為全詩詩眼。際遇林叟實屬偶然,乘興而游亦是偶然,「行到水窮處」又何嘗不是偶然呢?唯其偶然,故處處「無心遇合」,更顯詩人悠閑如行雲流水的心境。

靜,靜美和壯美為大自然千姿百態美的兩種基本類型。靜而近於空無,幽而略帶冷寂。王維山水田園詩更多地體現著這種靜的風格。詩人極愛用「靜」字,由此彷彿找到了王維山水田園詩的一把鑰匙。《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桂樹枝繁葉茂,花兒尤小。「人閑」,言無塵事煩擾,說明詩人心境極靜,故花兒夜間著地,詩人亦能覺察,極寫夜的靜謐及由此顯示出人之心境的空寂。這首小詩,創造一個靜謐境界,雖寫花落、月出、鳥鳴等動景,顯得生機而不枯寂,極顯心與物的幽靜。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王維山水田園詩的美感功能。

一是閑靜感。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別的洞天,它構想出現實中的桃花源。在這個理想的天地里,無論一隻鳥、一枝花、一塊石、一溪水,都是靜幽、悠閑恬淡的,同作者心境完全調合融和。閑靜成為詩人藝術精神的基礎。「我心素以閑,清川淡如此。」(《青溪》)「寂寥天地外,心與於川閑。」(《登河北城樓》)詩人仕途遭挫對現實失去信心,轉而奉佛。詩人隱居是一種更多地求助主觀的(禪學)隱遁,追求解脫是其唯一的目的。所以,詩人總是持靜與閑的心境去觀照山水自然且構造意象,使其也染上閑靜的特徵,從而構成其山水田園詩閑靜美。

二是超越感。王維的山水田園詩為我們創造了另一世界,進入這個境界,原來的苦惱與困惑,名利之欲、怯懦之情,至此已忘卻一乾二淨;人格與感情也跟著詩人得到升華,得到超脫,獲得一種超越感。詩人執信禪宗的無我的「隨緣行(現在)」、「無所求行(未來)」,要在拋舍自我之後獲得「空居法雲外,觀世得無生」的另一種人生透視,一個有限空間吸收無限時空的延續。「已悟寂為樂,此生閑有餘。」一種超越絕對時空的延續,此即王維山水田園詩超越感的根源。

(原載《九江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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