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那些日漸模糊的悲哀

那些日漸模糊的悲哀安頓 發表於:2008年6月20日 1時33分33秒來源:閱讀(11658)評論(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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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漸模糊的悲哀

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婚姻裡面進進出出,看起來,好像很平常,重新建立家庭對很多人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但是,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最明白,每一次婚姻之後留在心裡的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這個世界上陌生的人和事很多,但並不是都需要親自嘗試的。有些代價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看清楚到底有多大。 採訪時間:2004年3月31日——4月10日 採訪方式:電子郵件 梨花海棠,女,51歲,北京人。大學醫學院畢業,後在某醫院擔任婦產科醫生,現在某私立診所擔任婦產科主任醫師及女性保健諮詢專家。 夜間上網檢視郵箱,在一百多封郵件中,有個標題突兀地撞進我眼睛裡——《梨花海棠》。 刪除了一大批垃圾郵件之後,我靜靜地看著這幾個字,有一種怪異的感覺。我記起就在今天出版的《北京科技報》上,我寫電影的那個專欄,剛好介紹的是電影《洛麗塔》,也叫《一樹梨花壓海棠》,我用的標題是《梨花和海棠那個小妖精》。想起來寫這部電影的介紹,源於剛剛結束的、在湖南的採訪,一個傷感而壓抑的、帶著不倫之戀味道的故事。我甚至覺得冥冥之中有某種神奇的東西在操縱著周圍的一切,才不過兩個星期,已經是第幾次和這樣幾個字遭遇?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讓自己平靜下來,才打開郵件。我以為是在湖南採訪的時候遇到的兩個提及這部電影的女人中的某一個,但是,不是她們。 接下來的兩個多星期,我和這個郵件的主人——梨花海棠——保持著通信聯繫。 2004年3月31日來自梨花海棠: 安頓: 你好! 給你寫信,很冒昧。我是在今天的《北京科技報》上看到你寫的文章之後決定找你的。有一些一直放在心裡的事情,很想說出來。我不太熟悉網路,只是勉強會使用。今天下午,我下班等公交車的時候,偶然買了這份報紙,發現了你。很抱歉,在此之前,我沒有看過你寫的書。我的女兒是你的讀者,你的書,她買過幾本,放在家裡,我以為那些書都是年輕的女孩子們喜歡看的,我已經老了,跟愛情裡面的恩恩怨怨沒有什麼關係了,所以,也就沒看。 和你比起來,我大概是太老了。我51歲,做了一輩子婦產科醫生,原來是在一家很大的醫院,後來到一家私立診所工作。你可能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是個很貴族化的診所,來諮詢和治療的都是經濟狀況比較好的女子。不知道你對婦產科醫生這個職業了解多少。我覺得這是個很特別的職業,和任何一個科別都是不同的,我們接觸的是人間和愛情、婚姻、男女有著最直接關係的東西。所以也可以說,婦產科醫生常常是看盡人間萬象的人。 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女兒、丈夫,都非常好。我的丈夫是一名高級翻譯,他是學德語的。我的女兒去年大學畢業,國慶節之後到美國留學去了。女兒和我一樣,也是醫學院畢業的。 我是不是太羅嗦了?寫了這麼多還沒告訴你,究竟為什麼要給你寫這封信。 其實,我自己寫著也有些不明白了。很多事情都在我眼前,也都裝在心裡,好像忽然之間說不清楚了。 我的個人經歷不複雜,自我感覺這大半生過去了,也沒有什麼特別遺憾的事情,唯一能稱得上不順利的就是在我32歲那一年,離婚了。當時我的女兒才只有5歲。離婚兩年以後,我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他比我大兩歲。 我覺得我是一個比較幸運的人。我和我丈夫是經過別人介紹認識的。當時,介紹人告訴我,他因為專心工作和照顧長年生病的母親,耽誤了終身大事。我有顧慮。我認為我們之間是有差距的,我離婚了,帶著一個需要撫養和教育的孩子,工作很辛苦,常常上夜班,而他從來沒有過婚史,他會不會嫌棄我,不能容忍和我的女兒一起生活?這些都是必須要考慮的。介紹人一再勸說之下,我還是和他見面了。我們彼此的第一印象都非常好。我想我們女人,不管有過什麼樣的經歷,這些經歷給我們留下了多少不好解決的問題,有一點是不能打折扣的,就是對人必須要誠懇。我很誠實地把我的個人情況告訴他,請他好好考慮,特別是要想清楚,能不能面對我有一個剛剛上小學的女兒。 客觀地說,我丈夫最終促成了我們的婚姻。我在第一次見面之後就不主動聯繫他了,雖然也覺得他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好,但是,畢竟人是非常現實的動物,保護自己的生活,把生活建設得更舒適是人類共同的本能。以他的狀況,應該有條件找到比我更合適的人,至少,沒有類似孩子這種歷史遺留問題。 我丈夫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也很溫和。我們在一起生活了近20年,他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他很珍惜我們的家庭,對我的女兒就像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非常疼愛。我們結婚之前,我曾經問過他是不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他說如果我願意,他當然會非常願意,但是,如果我不想再生孩子,他不反對,他會和我一起好好把女兒培養成人。我丈夫是在一點一滴中慢慢感動我,讓我漸漸愛上他的。他是一個心胸博大、有責任心並且懂得尊重女性的人,我認為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吧。也正是因為他有這些優點,才決定了我們的婚姻非常幸福,我們的一切都和諧一致。 寫到這裡,就不能不提到我以前的婚姻了。簡單地說,我的前夫和我是大學同學,他學的口腔科。在我女兒3歲那年,他得到了一個機會,到美國學習。此後,他決定不回國了。長期的兩地分居,造成了我們最終分手。我不願意離開北京,女兒還很小,國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兩個人白手起家也並不像想像得那麼容易。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決定離婚。我留下了女兒,因為考慮到一個單身男人帶著一個幼小的女孩子會有很多不方便。我的前夫非常理解我的感受,他堅持說服我,但因為我比較堅決,所以,他還是放棄了。他給女兒留下了一些錢,後來,他的經濟狀況非常好了,也經常會給女兒一些資助。我女兒這次到美國讀研究生,也是去找她的親生父親。我和我前夫一直保持著這樣的聯繫,不涉及我們兩個人,只是因為這個孩子。當然,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對現在的丈夫提起過。包括我前夫這些年偶爾回國探親,我們的女兒也曾經去見過他,我都沒有說。並不是想欺騙他,或者有所保留,而是我不希望因此帶來任何誤解,影響我們的生活。這些,相信你也可以理解。離婚的人,都是有過一些不能與別人分享和分擔的歷史的人,我認為,這部分經歷只與過去的兩個人有關,和後來的人是不發生聯繫的,只要能妥善處理,就不必事事彙報。而且,我認為我的丈夫是一個內心世界非常單純的人,在我之前,他沒有過婚姻經歷,這種複雜的感覺,告訴他,即使不會帶來誤解和麻煩,也會增加他的煩惱。在我們結婚之後,一直到現在,我都維持著這個原則。 我和我的前夫之間沒有過激烈的矛盾,我們的離婚是生活環境的改變和追求的不同決定的,並不是我們兩個人在感情上發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因此,我和前夫在離婚之後的這些年裡,每次見面都非常客氣,也都很遺憾兩個人不能生活在一起。而且,我知道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也從來沒有對現在的妻子過多地提起我們之間因為女兒產生的這些聯繫。 但是,不能不承認,我的前夫還是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我。寫到這裡,我想,這就是今天看到你寫的文章之後感慨萬千並且給你寫這封信的原因了。 在我前夫回國和我辦理離婚手續的時候,我們一起吃了最後的晚餐。他很認真地託付我。他說他知道我們都會重新建立家庭的,他希望我能遇到一個珍惜我、可以共度一生的人。他特彆強調了一點,就是一定要保護我們的孩子。在國外和國內的一些地方,都曾經出現過繼父虐待或者侵犯繼女的事情,在這一點上,他希望我一定要謹慎,因為孩子太弱小了,特別是女孩子,禁不起這樣的傷害。我對他保證,我以後可能會找到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但是,這些都是以女兒的幸福為前提的,如果對方不能接納和愛護我們的孩子,我是不會輕易地再次走進婚姻的。我記得,我的前夫聽完我的話之後,很鄭重地說:「謝謝你!」 我一直很相信我現在的丈夫。我非常相信他的人品,他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有悖人倫的事情的。我知道他絕對不會的。 可是,儘管是這樣相信的,但我還是被我前夫的話控制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我總是有一種負疚,對我現在的丈夫。我覺得其實我所做的一切,都證明了我並沒有像我所說出來的那樣信任他。當然,也許,他自己並沒有強烈地感覺到這些。 我寫得很長,也很亂,不知道你會不會看著感覺很亂。我的思路也開始亂起來了。簡單地說,從女兒7歲我們結婚,到去年女兒23歲出國,十幾年當中,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生活,孩子也把我的丈夫叫做「爸爸」,但是,我從來沒有讓他們有過單獨相處的機會,十幾年當中,從來沒有一次。女兒離開我們了,家裡只剩下我們老兩口。有時候,我的丈夫常常提起孩子,有時候,孩子給家裡打電話,我看著他們父女兩人熱烈地聊天兒,忽然之間會有一種悲傷的感覺湧上心頭。女兒出國,讓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塊沉重的石頭終於落地了,另一方面,也讓歉疚佔據了我的內心。我覺得其實我傷害了我的丈夫,在女兒的問題上,我從來沒有完全把他當成一家人。 我說不清楚了。你能理解我嗎?也許,這是女人——特別是做了一個小女孩子的再婚母親的女人——都能夠理解的。 我還會給你寫信的。等我能寫得再清楚一點的時候。 另外,我想告訴你,我很喜歡《洛麗塔》這部電影。你介紹的兩個版本我都看過。 晚安! 梨花海棠 2004年4月2日來自安頓: 梨花海棠: 你好!謝謝你的來信,也謝謝你信任我,願意告訴我你的心事。 我想我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的。《洛麗塔》是我非常喜歡的電影,但是,看的時候,常常會有不舒服的感覺。不舒服,卻欲罷不能。那應該算是一個非常殘酷的故事,所有的起承轉合以及所有的細節,都彷彿能牽動人性深處最隱蔽也可能最醜陋的東西,偏偏在這些醜陋的表面,還有很美麗的點綴。我說不太清楚,到底是什麼在吸引我一次次看下來,每一次都感慨。 我認為我知道你在說什麼,雖然,你很含蓄。人的一輩子太長,可能遇見的變故也太多,有些東西是必須從根本上杜絕的,不可以嘗試,更不可以帶著僥倖的心態去冒險。這樣想,是不是很悲觀?我很堅定地認為,由於悲觀而產生的本能的防範,有時候反而會讓一個人很安全,特別是女人。當一切來自外界的保護都不能看得見、摸得著、可依靠的時候,自我保護,就顯得非常必要,而且比什麼都更加可靠。你是這個意思嗎?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猜想,現在的丈夫是不是感覺到了這種防範的存在。我寧願相信他除了幸福之外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並且,我會一生不對他做出任何解說,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人會因為善良而自責,但是,如果眼睜睜看著不願意發生的事情發生,那時候,代替自責的是什麼呢? 不久前,看過一個小故事。講不了太具體。大概是說一個人在塞納河邊畫畫,一個單身女子過來聊天,兩個人交談非常愉快,但是,畫家還是本能地把放在褲子後面口袋裡的錢包轉移到上衣兜里了。畫家說他相信這個姑娘不是賊,這麼美麗的女孩子怎麼會是一個可惡的賊呢?於是感覺自己有些卑劣。但是,如果女孩子離開的時候,錢包真的沒了,那麼誰更卑劣? 所以,我想你也許並不一定要這樣一直歉疚下去。 安頓 2004年4月8日來自梨花海棠: 安頓: 你好!我應該謝謝你。 我給自己起了「梨花海棠」這個名字,是為了吸引你的注意。我想你每天的郵件一定很多,我擔心你不能「發現」我。 給你寫信的那天晚上,我睡不著。我找出後來年輕導演重新改編拍攝的《洛麗塔》,重新看了一遍。其實,從女人的心態出發,我更喜歡香港翻譯的名字《一樹梨花壓海棠》。這個名字很曖昧,因為曖昧,好像多了一些深意。我總是覺得人的一輩子當中有很多事情是沒辦法都說明白的,更多的時候,那是一種感覺,只有當你遇見一個可以了解這種感覺的人,才變得清楚起來。單純從女人的角度來看,洛麗塔的故事也是美的,凄涼、絕望。可是,如果從我這個做母親的再婚女人的角度來看,就是殘忍的、不道德的。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這樣想呢?我想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我總是忍不住想像,這就是我的女兒。 從小我就明白一個道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句話說的是為官之道,我認為,也是在講與人相處的道理。如果懷疑一個人會作出傷害自己的事情,就不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如果決定了和人家在一起,就不要心存懷疑。我想,我對我的丈夫也應該這樣才對。可是,我半生都沒有做到這一點。我一邊信任他,一邊和他一起生活,一邊懷疑他,防範著他。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不這樣做,結果會是什麼樣子的。我沒有機會去改變什麼了,因為我已經這樣做了。有時候,我對我自己提出問題,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是我回答不出的。女兒和我,到今天都可以說是命運很好的,這種結果究竟是因為我的防範使得一些事情沒有機會發生,還是本來就是我這個人庸人自擾了?十幾年過去了,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楚了。我覺得,這就是眼下我越來越感覺到悲哀的原因了。我其實並不確切地知道我的丈夫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結婚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女兒轉學。我把孩子轉到了我工作的醫院附近的一所小學校。每天早晨,孩子跟我一起出發,中午在學校吃飯,放學以後來醫院等著我一起回家。我每個月都有幾天要上夜班,上夜班的時候,我也是帶著孩子的。我讓女兒在醫生宿舍寫作業、睡覺。我知道,每當夜裡我要去看病人的時候,都會吵醒女兒,有時候她被驚醒了,很長時間都不能睡著,即使這樣,我也還是堅持不讓她回家。我丈夫曾經不止一次對我說,他可以照顧孩子,我上夜班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在家也是可以的,孩子也這樣說過。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在想些什麼。所以,我借口不想影響丈夫晚上在家裡工作和休息、不想加重他的負擔,一口回絕了。我想,如果一個女人存心想做什麼,她一定能夠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也一定能有很多方法來解釋,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這些年,為了讓女兒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不和他在一起,我想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有些說法,我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我一直這樣堅持著,慢慢的,我丈夫已經適應了,再也不提出任何建議了。我曾經想過很多次,是不是我神經過敏?我是不是很卑劣,所以把身邊的好人也想像得很卑劣?可是,一想到我前夫給我講的那些慘痛的例子,我就感到非常恐懼,狠下心來還是這樣做了。 我在醫院的婦產科工作,除了正常的產婦,也能遇見很多在感情和身體上都受到男人的傷害的女人。我在工作中也悄悄地觀察他們,有些女孩子真的是非常無辜的,他們不僅要承擔感情上的失落,還要承受身體上的痛苦。我親眼見到過那些女人在手術台上痛哭。每當看到這些,我都會忍不住想到我的女兒。無論如何,我要盡最大努力讓她躲避這一切。 後來,女兒上大學了。我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告訴她,讓她在回家之前先給我打電話,問問我上班的時間,如果我不上夜班,她就可以回家。我想我女兒是永遠不會明白,她的媽媽為什麼會提出這麼古怪的要求的,但是好在我的孩子非常聽話,她一直配合我。這種家庭背景的孩子大概都是很早就懂得了一些正常家庭的孩子不會明白的事情的,就像我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告訴她,不要在爸爸面前提到她的親生父親。寫到這裡,我很難過,我仍然覺得對不起我現在的丈夫,在我們這個後來組合的家庭里,我和女兒是親人,而他,始終和我們之間是隔著一些什麼的。 我女兒出國之前,我們兩個人曾經在外面吃過一次飯。她告訴我,她非常感激繼父,她是從心裡把這個人當成自己的爸爸的,她希望我能好好地和爸爸白頭偕老。我想我是一定會這樣做的。我也很感謝他,他不僅給了我穩定、幸福的生活,也給了我女兒幸福的少年時代。 但是,就是這些天,我一直在心裡暗暗地難過,就是為了我跟你說過的這個原因。我幸福嗎?我想,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的丈夫幸福嗎?如果我這樣問他,我相信他的回答會和我的一樣。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他什麼也沒感覺到,這樣已經是最好了。 最後,我還想說一句,也是十幾年過去以後的一個非常由衷的想法。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婚姻裡面進進出出,看起來,好像很平常,重新建立家庭對很多人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但是,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最明白,每一次婚姻之後留在心裡的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這個世界上陌生的人和事很多,但並不是都需要親自嘗試的。有些代價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看清楚到底有多大。 祝願你一切都好! 梨花海棠 2004年4月10日來自安頓: 梨花海棠: 你好! 我想你並不是需要我的建議,而是希望把這種內心深處的感覺說出來,說出來,就放下了,對嗎? 並不是所有帶著小孩子再婚的女人都能有你這樣的福氣,遇見一個值得你相伴走完後半生並且心存感激的人。現在的你,應該是非常幸福的,並且,你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去珍惜這一切。女兒長大了,一切都過去了,留下來的,應該是最好的記憶,而不是對一些已經過去的事情的猜想和追問。如果一直這樣想下去,不僅昨天會變得面目模糊,明天也會因此暗淡下來,我覺得那樣的一生,才是真的很失敗了。 也希望你一切都好。《洛麗塔》的故事就當它僅僅是一個故事吧。不必再看了。 安頓 附錄:梨花和海棠那個小妖精 我要到長沙出差,採訪一個中年女人,她告訴我,她將給我講述一個「好像有亂倫的味道的故事」。她的話讓我把已經衝到嘴邊的問題壓抑下去,我想問的是:「他是誰?」我把這個問題改變了一下:「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她說:「15年前,我16歲。」 這種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的奔走是疲憊而寂寞的,也是新奇和刺激的。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彼此衝撞、彼此削減,最終達成平衡的時刻是我一個人抱著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在異鄉的酒店裡夜不成眠。出發之前,我通常會選擇幾張DVD帶在身邊,每一個夜晚,有一部電影為伴。這一次,我沒有費什麼心思,很自然地從架子上抽出1962年斯坦利·庫布里克版的《洛麗塔》和1997年阿德里安·萊恩版的《一樹梨花壓海棠》,兩部電影,在不同的時代、由不同的人分別演繹和呈現的同一個故事。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隻襪子,身高四英尺十英寸。穿上寬鬆褲時,她是洛拉。在學校里她是多麗。正式簽名時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懷裡,她永遠是洛麗塔。……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即使不用重新看電影和小說,這些話也會在想到洛麗塔這個名字的時候湧現出來,那種味道,那種曖昧,那種濕嗒嗒的氣息,撲面而來。 《洛麗塔》有些晦暗,在庫布里克的版本里,黑白電影讓這種晦暗成為一個戀上女童的男人天生的氣質;在萊恩的版本里,雖然讓每個他和他的洛麗塔在一起的時刻都陽光充足,但是,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和對痛苦的無處躲避都在陽光下拖著灰色的影子,那影子不離不棄,就像一個人隨時可以看見自己的靈魂。 簡單地概括起來,《洛麗塔》是一個男人的自白,他講述的是他戀上自己的繼女這個過程中發生的掙扎、對峙和背叛,直至他自身的毀滅。說得複雜一點,就是一個男人和他的有些邪惡的慾念鬥爭而最終失敗的內在原因和漫長過程。 一輛老舊的吉普車慢慢地開著,一張男人的神經質的、哀慟的臉,一支扔在車坐上的手槍,一些血跡。電影從這裡開場。 亨博特,法語教師,初戀以戀人死去告終。他緬懷他的小精靈,緬懷的方式是永遠在追尋和初戀情人一樣的青春少女,即使他自己已經人到中年。假如他沒有成為夏洛特的房客,他還會有機會遇見內心裡潛藏著妖嬈的邪惡之花靜靜地等待時機綻放的洛麗塔嗎?當然不會。但是如果永遠沒有人搭錯車,又怎麼會有那麼多生生死死的故事讓我們來閱讀?夏洛特的女兒,洛麗塔,那個形象,正在發育的14歲的軀體,嬌小的雙腳,渾然不知世事的無所謂的勁頭,完全發乎本性的妖冶和幼稚的挑逗,都吸引著他逐漸靠近。他看著她趴在草地上看書,噴洒的水濺在她的身畔,忽然就會有萬般柔情湧上心頭。這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小妖精,這就是他的罪惡的終結者。 他不能自已地愛著這個女孩子,那種愛無聲無息而又無處不在地折磨著他,讓他欲罷不能。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成為她的親人,於是,他接受了從心底厭惡的母親,只為了能順理成章地親近女兒。他每天都會悄悄地給夏洛特吃一點安眠藥,為了躲避夫妻之間的親近;他在日記里一次次詛咒這個愚蠢的婦人儘快死去,甚至,他設計各式各樣的謀殺。夏洛特發現了他的日記,憤怒地衝出家門,卻在家門口被汽車撞死。 一個才組合不久的家庭,終於只剩下戀女的繼父和常常忍不住要勾引這個老男人的、春情勃發的女孩。 他們開始在一起了,他們彼此需要,彼此撫慰。在外人面前,他們是父女,只有兩個人的時刻,他們是情人也是敵人。亨博特佔有著少女的身體,卻不能得到洛麗塔的心,這令他疼痛不已。於是,他帶著這個一天天變得心思詭秘的女孩子奔走在美國的公路上,他想像著能夠不讓她接觸社會、不讓她停在任何一個地方結識朋友或者進入一個圈子,這樣,他就永遠只是他的——洛麗塔。可惜,孩子還是長大了,她開始厭惡他、捉弄他,她還會跟他做愛,然後,她要錢。她把所有這樣得到的錢都悄悄地存起來,處心積慮,策劃一次叛逃。她成功了。 失去了洛麗塔的亨博特從此活在地獄裡。他知道她是去追尋一個男人,他知道她即使為此吃盡苦頭也不會重新愛他——她根本就沒有愛過他。 當亨博特再見洛麗塔的時候,她是一個邋遢的、懷著身孕的小婦人,完全沒有了當年的影子,但是亨博特還是那樣無限憐愛地注視她,一次次追問她願不願意跟自己走。成熟而冷漠的女孩子只想要錢,他給了她。也許她是為了感謝,也許她是可憐這個被他罵過無數次「變態」的男人,她告訴他,當年離開他去投奔的那個男人,是一個性無能的劇作家。 亨博特的世界碎了,他給了一個女孩子領教什麼是慾望與沉淪的機會,而結果卻是這個女孩子徹底失去了一切慾望,只剩下沉淪。 亨博特找到了這個猥瑣的男人,這個人打敗了他。亨博特讓他死在自己的槍口下,然後,像一個失敗者一樣踉踉蹌蹌地離開。他始終不曾勝利,因為他最終沒有征服洛麗塔。 回到電影的開頭,亨博特默默地回想: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 在長沙,我聽到的就是一個類似這樣的故事,只是出場的人物略有差別,那個男人,不是繼父,而是母親的情人。洛麗塔最終嫁為人婦,眼前這個女子在結束了15年的不倫之戀之後選擇了遠走他鄉,那個男人,死在她的懷裡,她母親的床上。她發誓從此不嫁。 那天晚上,我讓她留在我住的酒店,她說:「真好,一個人的房間,這麼舒服,還是頭一次。」半夜時分,她來找我,她看見了閃爍的電視屏幕,看見了我正在看的電影。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輕輕地說:「一樹梨花壓海棠,洛麗塔。」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忽然就笑了。她說她不明白,香港人為什麼要用這樣曲折迂迴的名字來定義這個故事,梨花,一個老男人,海棠,這個小妖精。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那個人,也沒有恨過他,她只是蔑視他,蔑視人性深處沉默的情慾,一如那個罌粟花一樣的女孩子——洛麗塔。 本文節選自安頓作品之《悲歡情緣》,有刪節

梨花未必壓海棠發表於:2008年6月27日 0時56分36秒來源:閱讀(96065)評論(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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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未必壓海棠

相關閱讀:本文主人公母親的故事——那些日漸模糊的悲哀    我是一個跟著媽媽再嫁的孩子,我有兩個父親,兩個人都疼愛我。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問我媽媽,在我親爸爸和繼父之間,她更愛哪一個。我願意相信她都很愛,可是,兩種愛一定是不一樣的。採訪/安頓採訪時間:2004年7月20日——10月31日採訪方式:電子郵件、電話小葦,女,25歲,北京人。北京某醫學院畢業,現在美國留學。和小葦初次相識在網路中。她的電子郵件有一個有意思的標題——《悲歡情緣之梨花未必壓海棠》。《悲歡情緣》是我才出版不久的一本新書,「梨花海棠」是其中一個採訪對象所用的名字。初看時覺得奇怪。我還記得這個一直和我郵件往來並最終走進我的書中的人,也是因為看了我寫《洛麗塔》的影評才找到我的,或許,現在這個人也和這個故事有關?區區一部電影、一篇文章,能給多少人帶來多少感慨?想到這些,我自己也不由得有些感慨了。這是一封令人驚訝之後驚喜的郵件:安頓:你好!我是你的讀者,我叫小葦。這是我的真名字。我是學醫的,現在美國留學。你一定記得你的書《悲歡情緣》中的一個故事,標題好像是《那些日漸模糊的悲哀》。我從同學帶來的這本書中看到這個故事,看完之後馬上決定給你寫這封信。因為如果我的感覺沒有錯,這個自稱「梨花海棠」的中年女人應該就是我的媽媽。你們是通過電子郵件完成採訪的,所以其中的很多細節泄露了她的身份,別人不能看出來,我卻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看完了這個故事,一夜沒睡好,獨自流淚。我想接受你的採訪,把我看到的發生在父母身上的故事告訴你。我想在你以前的採訪中一定很少遇到我這樣的人吧?因為看見自己父母的故事,忍不住也想參加進來說說自己。我是一個跟著媽媽再嫁的孩子,我有兩個父親,兩個人都疼愛我。我了解我媽媽的感覺,她告訴你的那些感覺,我全部都了解。只不過我從來不說。像我這樣的孩子肯定會特別早熟,我們學會了保護自己,也知道什麼時候什麼樣的話是不能說出來的。我知道你給我打電話會很貴,我來想辦法吧。我學理科,不太會用文字來表達自己。我希望你能把我的故事發表出來,想一個什麼方式讓我媽媽看見。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其實並不完全知道我在想什麼。你就用我這個真實的名字,她也一眼就能看出來。謝謝你。請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和方便的時間。 小葦小葦的來信中有一句話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是一個跟著媽媽再嫁的孩子,我有兩個父親,兩個人都疼愛我。」我想如果她的繼父有一天看到這些,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講故事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女兒,那該是多麼溫暖的一瞬間?我們就這樣交往起來。採訪小葦的過程斷斷續續。有時候,我們互通郵件,有時候她會給我打電話。她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非常清脆。她說,小時候她曾經是學校合唱隊的女聲領唱,她的初戀就發生在合唱隊。可惜,後來媽媽不允許她繼續參加,一段朦朧的感情也就此無疾而終。我和小葦接觸了差不多四個月,每次談話的時間都不長,而她的故事卻很細緻、很長。因此為了閱讀的方便,只能擇其要領了。我的父母離婚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沒人會跟一個孩子認真商量接下來的日子應該怎麼過。不過,我看了媽媽寫給你的信之後,覺得很欣慰。其實來美國見到我的親生父親時,我就感覺到了一些。生活中在離婚的時候鬧得不可開交的夫妻實在是太多了,有時候我看電視、看電影,看到這種因為分手反目成仇的人都覺得厭煩。至於嗎?就不能節制一點?兩個人好的時候怎麼都是美好的,後來不好了,不能在一起了,也沒什麼不正常啊。本來就是這樣,有的人能用一輩子堅持干一件事、堅持跟一個人一起生活,有的人就是做不到,你碰見一個有長性的人,是你幸運,碰見一個特別容易見異思遷的人,就認倒霉,然後重新開始不就完了嗎?我覺得好多人都不懂得節制其實是一種美德,也是一種教養。相愛可以做到那麼美,分手為什麼就不可以?所以,我很慶幸我的父母當初不是這樣的。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漂亮的人,現在都50多歲了,氣質仍然很好。我印象里的親爸爸也是挺精神的一個人,20年前也屬於帥哥。這樣的兩個人,我不能想像他們「打」離婚、「鬧」離婚。我覺得我父母的分手挺優雅的,兩個人都很含蓄、很理智,覺得條件不允許了,就不再糾纏。我親爸爸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我來美國吃的第一頓飯就是跟他一起。他說,當年他並不想離婚,如果我媽媽願意跟他一起走,他絕對會把我們母女帶出來。可是我媽媽太固執了,就是不願意離開北京。而且,他說他非常感謝我媽媽,那時候,他確實沒有能力顧上我,我媽媽也是因為清楚這個才堅持把我留下。那天我親爸爸把我送到住處就走了。我老是忘不了他告訴我的一個小細節。他說我媽媽堅持留下我還有一個理由,就是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我是她拒絕以後的丈夫這個要求的最佳理由。他告訴我,我媽媽說了,一輩子跟一個人生一個孩子,已經足夠了,第一個是最好的,最好的都得到了,何必要後面的不好的?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問我媽媽,在我親爸爸和繼父之間,她更愛哪一個。我願意相信她都很愛,可是,兩種愛一定是不一樣的。對了,我必須告訴你,我說我親生父親,用「我親爸爸」這個說法,說我繼父,用「我爸爸」,我習慣了。你可要記住啊,不然你該聽亂了。離婚這種事情不用跟孩子商量,結婚當然也不用。我已經沒有太深的印象了,好像我親爸爸「失蹤」了好幾年,也可能沒有好幾年,我就有了一個新家。我媽媽告訴我收拾東西,我們要搬家了。我就給她打下手。她把衣服疊成一摞,我就幫她捆包袱皮。後來,我們就搬到我爸爸家了,房子比我們原來住的要大,也要舒服得多。我還挺高興的。我大概是一個沒心沒肺、隨遇而安的人,可能還特別容易被利誘。一開始,我對這個高個子、戴眼鏡的男人有戒心,我覺得他對我們母女有企圖,我說不上來是什麼企圖。後來他對我越來越好,我媽媽變得越來越開心,我就適應了。我爸爸是一個很紳士的男人,也可能跟他的工作有關。我喜歡學文科的男人,如果這種人不是花花公子,不是江湖騙子,那麼一定有一種特別溫和、沉靜的氣質。我爸爸就是這種人。我記得我一生中第一次認識咖啡就是在我媽媽嫁給爸爸之後。每天早晨,我都能聞見一種特別的香味。然後我看見爸爸把黑色的咖啡倒進一個特別白、特別精緻的小茶杯裡面,他慢悠悠地喝。我媽媽這時候總是在逼迫我喝牛奶、收拾書包、穿外套、系鞋帶,最後,拉著我的手急匆匆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大聲喊著「跟爸爸再見」……我爸爸的臉從咖啡杯上慢慢抬起來,特別慈愛地跟我說「再見」。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我爸爸發脾氣和著急的情景,我們家發脾氣的人永遠是我媽媽,每次她一著急,我和我爸爸就互相看一眼,說:「你看,她又氣急敗壞了。」我這麼說,你可能會笑話我,我初戀的那個男孩子,就是會唱歌那個,有點兒像女生,是性格比較柔軟的那種男孩子;後來,我上大學喜歡我的老師,他的氣質很像我爸爸年輕時候,只是沒有我爸爸博學;到了美國,我剛剛有了一個男朋友,是從法國來留學的,也是相同的類型。我覺得這都是受我爸爸的影響,可惜他們誰也比不上我爸爸的當年。我的老師和我現在的男朋友都喜歡喝咖啡,可是他們誰也沒有我爸爸喝咖啡的樣子動人。跟著母親再嫁的孩子在好多人眼裡看起來是「小可憐兒」,可我覺得我不是。我覺得我很幸運,一方面是我有一個聰明的媽媽,她有眼光,能找到一個愛護我們倆的男人;另一方面就是我有一個善良、厚道的爸爸,他有寬闊的心胸能裝得下我和我媽媽,特別是我這個「外人」。聽人講述自己和父親之間的感情,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但是,聽一個小女孩兒描述自己曾經怎麼傾慕繼父,還是第一次。小葦講了繼父的很多好,比如他的博學多才,溫存優雅,比如他怎樣把妻子和前夫的女兒視同己出……很多的細節。小葦並不隱瞞她自己的感情。她說:「我也曾經幻想過,如果我不是我媽媽的女兒,而是和她一樣的一個女人,我們一定會成為情敵的。如果我爸爸不是我爸爸,我想我肯定會像愛上男朋友那樣愛上他。」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特別的感情,小葦才會在看到她母親的故事之後感慨萬千。真的,我看完我媽媽寫給你的信,特別傷心。好多好多過去的生活一下子都想起來了。我理解我媽媽,可是,我也有點兒怪她。她那種心態,其實對我爸爸是不公平的。難道她看不見我爸爸對我們倆有多好嗎?她怎麼能去懷疑一個像我爸爸的人品那麼好的人呢?看了你那本書里的我媽媽之後,我覺得媽媽其實多少有點兒不健康的,也不知道離婚之後的人是不是都多多少少有些跟別人不一樣。在我們一起生活的這些年裡,我感覺我媽媽從來都是一個在小事上特別容易妥協的人,剛好我爸爸也是這種人,所以他們倆基本上沒有什麼矛盾。但是,只有在對待我的問題上,媽媽特別固執。我從來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脖子上掛著鑰匙、放學就回家。我放學之後的第一站是媽媽他們醫院。媽媽把我領到值班醫生的休息室,讓我做功課,她接著上班,等她下班了,我們一起回家。如果趕上媽媽上夜班,我就留下來,在醫院洗澡,吃醫院食堂的飯,睡醫生休息室。第二天早晨起來去上學。說實話我不願意這樣。我喜歡回家。回家我有書看,我爸爸的藏書很豐富。回家可以看電視,還可以吃家裡的飯。我爸爸平時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工作,他每天都能給我們做一個好喝的湯。一開始,我是小孩子,沒有能力反對媽媽的這種做法。等我上了中學,慢慢地就開始「造反」了。我私下裡跟我爸爸商量,問他我能不能在下課之後自己回來。他說應該可以,他覺得我不會把自己走丟了。而且,這樣媽媽也不用在工作的時候還要分出精力來照顧我。吃晚飯的時候我試著提出這個建議,媽媽連頭都沒有抬起來就斷然拒絕。我爸爸在一邊說他覺得孩子大了,到了該培養一些獨立性的時候了。媽媽忽然就不高興了。媽媽說:「你知道什麼?你天天都不出家門,你就看見的書本上的那些故事。現實社會多可怕,你知道嗎?我在婦產科天天看見的就是那些女孩子,她們有多可憐,你怎麼會知道?小葦要是個男孩子,我早就不這麼操心了,女孩子要是有什麼閃失,你知道意味著什麼?」我爸爸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一樣被媽媽這麼批判了一場。我們都不說話了。但是,他可能也不忍心讓我感覺到我們的鬥爭失敗了,所以,在媽媽去廚房洗碗的時候,他哄我,說再堅持一段時間吧,媽媽也不是沒道理。這樣一下子就過了很長時間。我都上高中了,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地這麼要求我。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因為媽媽嚴格要求我,我不能有自己的時間。我的生活變得非常枯燥。早晨去上學,在學校一天,下了課就是去媽媽的醫院做功課,每天回到家裡都是晚上,還是做功課。每個月,因為媽媽要上夜班,我那些天都不能回家。媽媽有一個手提包,她上夜班的時候,用這個包給我帶衣服、書和零食。我討厭這個包。看見媽媽把這個包拎出來,我就覺得沒意思。為什麼我們總是像兩個要出差的人一樣?難道我自己的家我沒有權力回去嗎?我終於有了一次徹底的反抗。有一天下了課,我直接回家了。那天也是媽媽上夜班。我說謊了。爸爸問我怎麼沒去找媽媽,我說我不舒服,想回來。爸爸問我,媽媽知道嗎?我說我告訴她了。那天我很開心。爸爸買了魚,一邊給我做魚一邊講他正在翻譯的一本書里的故事。我覺得這才是正常的生活。我們吃飯的時候,媽媽忽然急火火地打來電話,說「小葦丟了」。爸爸哈哈大笑,說「沒丟」,孩子不舒服,正吃飯呢。沒過多一會兒,媽媽回來了。她肯定是特別著急,大衣裡面還穿著白大褂。她一進門就特別不高興地問我:「你怎麼不舒服?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知道我的計劃敗露了,我說我「肚子疼」。媽媽衝進屋子拿出我的大衣說:「不舒服就要去醫院,吃飽了跟我走,我帶你看病去!」我特別生氣,一邊喊「我不去」、「我再也不跟你上夜班了」,一邊跑回自己的房間。我聽見爸爸和媽媽有些爭吵了。爸爸說,其實孩子老是這麼跟著大人上夜班也不是個辦法,弄的這個孩子好像居無定所似的。媽媽說她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還不是為了不讓這個孩子干擾他工作?「你是需要安靜的工作環境的人,孩子在家一會兒看電視、一會兒吃東西,也影響你不是嗎?再說,這個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居然說謊,我不教育成嗎?」媽媽說來說去就是必須帶我走。後面他們還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了。反正過了一會兒,爸爸來敲我的門,說要跟我談談。爸爸進來,媽媽站在客廳里。爸爸說:「小葦,你要理解媽媽,她是為了你才這麼辛苦的。爸爸比較笨,不會照顧你,你跟著媽媽,媽媽也能隨時照顧你,能放心。」那天還是媽媽勝利了,我老大不情願地跟著她去上夜班。你覺得我爸爸是傻瓜嗎?如果你要是這麼覺得,那你就是傻瓜。我相信我爸爸什麼都明白,只是因為他愛我媽媽,他對人寬容,所以才假裝糊塗的。這次之後,媽媽跟我談過一次話。我不能說我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是,那以後,我不再反抗她的管束了。那天是周末,媽媽下夜班。她帶著我去商場買東西,然後領著我到了商場的快餐廳。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那麼嚴肅地跟我說話。她說:「小葦,你知道媽媽曾經離婚,你有爸爸,現在在美國,對吧?」我說我當然知道了。她說:「媽媽曾經答應你爸爸,一定要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到一點兒傷害。等有一天你長大了,也許要到美國讀書,到時候媽媽要把一個好孩子交到你爸爸手裡,你明白嗎?」我說誰要傷害我?而且,誰說一定要去美國?那是媽媽離婚之後第一次認真地跟我談起親爸爸。我說我對這個人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他也沒照顧過我,我現在有爸爸,這個爸爸比他好。媽媽說:「我們不討論誰更好,我只是告訴你,這個再好,是繼父,那個再不好,是生父。每個人的生父只有一個,不管他是什麼人。」媽媽對我的態度非常惱火,我能感覺到,也就不頂嘴了。那天媽媽說的一句話,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說:「孩子你太小了,也太單純。這個世界有多麼險惡,你可能無法想像。媽媽也不希望你看到這些醜陋的東西。媽媽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好好地聽話,記住媽媽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保護你不受傷害。即使你不明白、不理解,也不要反對。等你長大了,就會理解的。」那天我媽媽哭了。我不知道媽媽的這些話是不是最終造成了我的妥協,也造成了我心裡和爸爸之間的那種微妙的隔閡。我再也沒有反對過媽媽。好像我和媽媽之間有一個秘密一樣,我保守著這個秘密,絕對不讓它泄露,哪怕是對我那麼喜歡和崇拜的爸爸。我上大學之後,媽媽不在家的日子我不回家。這也是媽媽要求的。我從沒有問過為什麼,但是我覺得悲哀。因為我終於理解她了。小葦在醫學院讀書,那期間她結識了第一個正式的男朋友,一名年輕的助教。他們有過大約不到半年的親密交往,之後伴隨著這個人的出國留學,這段感情結束了。小葦說,她至今覺得這個人對她的生活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幫助她理解了她媽媽和繼父之間那種微妙的隔膜。我感謝這個老師,一輩子都會感謝他的。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的家庭,他是一個例外。當我把我從小跟著媽媽上夜班這些經歷都說給他聽之後,他嘆氣了。他說:「小葦,你媽媽是病態的啊!你爸爸真可憐!」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他就給了我一本翻譯的外國小說,就是媽媽給你寫信的時候說到的那個電影的原著,《洛麗塔》。他說:「你看了,就會明白了。我不明白是什麼人提醒了你媽媽,讓他這麼辛苦地看著你,看了這麼多年。」我看了,然後我哭了。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的心情,但是我覺得我這個老師說的是對的,我媽媽真悲哀,我爸爸真可憐,而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無辜的傻孩子。如果讓我來評判我媽媽和爸爸之間的感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覺得我爸爸是個特別難得的好男人,我相信他什麼都了解,但是,他並沒有因此對我不好,因此責備我媽媽。媽媽固執了這麼多年,他忍耐了這麼多年。如果沒有寬容的胸懷,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我現在的男朋友,我也給他講了這個故事。我拿著你的書,一點一點給他翻譯,之後我告訴他這個女人的女兒就是我。他鼓勵我找到你,告訴你我的感受。他說:「你一定要說出來。最好也能讓你爸爸看到,讓你的兩個爸爸都看到。」我男朋友說他很佩服我爸爸。他說:「愛是什麼?你知道嗎?愛是寬容和憐憫,還有沉默。」在我媽媽的信里,我看到她的抱歉了,看見這個,我覺得她終於能全心全意地愛我爸爸了。……兩個星期之前,我把《那些日漸模糊的悲哀》這篇文章發表在這個版面上,之後我告訴小葦,兩個星期之後的今天,將是她的故事。我問她還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她的父母說。她說:「我希望我爸爸能看到我說的一切,也能接受我的道歉,我是為了媽媽給他道歉。媽媽的命運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很多女人的命運都不是她們自己造成的。我媽媽的幸運是她遇到了一個好人。」特別說明: 6月7日,一位署名黑魚的網友在我的論壇發帖,講述她眼下的情感困惑。其中數次提到這篇文章。她目前的憂慮和梨花海棠有很多相近之處。貼上這篇文章,希望看過黑魚的帖子和梨花海棠母女的故事之後,網友們的觀感能給她帶來一些新的啟示,也希望她能從中汲取收穫新感情、重新尋找幸福生活的力量。但願如此! 黑魚的帖子:是否該抓住這段緣?, 因為女兒,害怕再婚謝謝支持旦旦的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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