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象意的世界──試論中國古代文論系統

摘要:本文認為中國古代文論是一個「言象意」的系統,這種系統由先秦哲學和魏晉玄學所啟發,由魏晉以下歷代文論家而完善。在「言象意」系統中,「言」塑造「象」,「象」孕含「意」,又有「氣」貫穿其中,構成一個有生命的整體。關鍵詞:言象意;言意之辨;中國古代文論

中國玄學有「言意之辨」,而文學亦有「言意之辨」。玄學「言意之辨」理論成果可歸結為三個字,曰:言、象、意;言以明象,象以盡意,得意而忘言象,關鍵在一「忘」字。文學「言意之辨」理論成果亦可歸結為三個字,曰:言、象、意;然文學為語言藝術,為形象藝術,忘言忘象即無文學,如何於得意之間保留言象獨立之價值,正是在這種兩難抉擇中形成了中國古代文論獨特之魅力。

一、從先秦哲學言意之辨到魏晉玄學言意之辨

我們現在講認識論,常止於意識反映現實的環節,其實還有一個表達問題。未經表達的意識,沒有存在的意義。所以古人說:「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⑴ 言能不能盡意?言如何盡意?這就是有名的「言意之辨」。

中國的「言意之辨」早在先秦時代就已揭開序幕,當時最重要的哲學家們幾乎都參與了討論,較一致的意見是「言不盡意」。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莊子說:「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莊子·天道》)孔子說:「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周易》的意見表達得最為明確,其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繫辭上》)然而「言意之辨」之目的本在解決言意難題,而非取消言意,故哲人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儘可能的範圍里,設想些變通的方案。老子善於以無說有,既然「道」不可說,那麼把可說的逐一排除,剩下的便是「道」了。其故曰:「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四十八章)莊子則倡導「得意忘言」說,其《外物》篇云:「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其語言實踐便是寓意於「荒唐之言」,盡量降低語言的記憶價值,結果反形成其著作的獨特風格。孔子的方案是以少說多,其既以為「言不盡意」,那麼言愈多離意愈遠;然而反過來想,言愈少或愈能保留若干真理。故孔子主張寡言,其作《春秋》,常寓褒貶於一言。⑵ 《易傳》方案最有價值,《繫辭上》云: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 立象以盡意……」。 先秦哲學家們的「言意之辨」,尤其是其中老子、莊子和《周易》的意見,啟發了日後魏晉時代⑶ 的「言意之辨」。

魏晉時代, 一方面由於哲學思想的深入,一方面由於語言實踐的需要(如品評人物),「言意之辨」重新提起,而其辯論之激烈,更有甚於先秦,乃至形成「言盡意」、「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三派。⑷「言盡意」派的代表是歐陽建,他認為言意本是一回事:此猶聲發響應,形存影附,不得相與為二矣。苟其不二,則言無不盡矣, 吾故以為盡矣。(《言盡意論》) 這一意見似乎低於魏晉時代總體認識水平,當時哲學家普遍認為形影非一,人之影難盡人之形,已是不言而喻;而更重要者為「神」,遺形得神,況乎影乎!⑸ 另外,據說東晉丞相王導也屬此派,《世說新語》文學篇載:「舊雲,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論而已。」⑹ 此派在當時並無太大影響,因當時人的興趣正在玄遠的宇宙精神。不過凡事都有兩面,立言者並非專為形上之目的,倉頡造字,聖人作卦,亦為百姓之日用,其義固不可一概抹煞。

其二是「言不盡意」派。先秦哲學家多以為「言不盡意」,魏晉玄學家也多承襲這一思想。如荀粲常言天道不可聞,辨曰: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於意外者也;繫辭 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⑺ 不但堅決反對「言盡意」,連對「立象以盡意」也取了保留態度。又據歐陽建《言盡意論》稱:世之論者以為言不盡意,由來尚矣。至乎通才達識咸以為然。若夫蔣公之 論眸子,鍾、傅之言才性,莫不引此以為談證。 足見此派影響之大。不過嚴格說來,「言不盡意」並非一個凝固的見解,它是「言意之辨」的一個發動點,由此出發,又各有歸宿。比如說,既然言不盡意,就該取消語言,這是一種消極的廢言論,魏晉玄學家們有不少終結於此。如張韓作《不用舌論》,主張「留意於言,不如留意於不言」;《世說新語》亦記載了不少「不能言而能不言」的故事。⑻ 「言不盡意」派的另一歸宿,則積極得多,他們承先秦哲學家之餘緒,積極尋求如何盡意之方案,於是剝離出《易傳》「立象以盡意」的合理內核,加以普遍推廣──這實際已是第三派的意見了。

這第三派,準確些說,當是「言象意」派,更完整些說則是「言以明象,立象盡意」派。這一派主要是融合了莊子和《周易》的方案。莊子曰「得意而忘言」,《周易》曰「立象以盡意」,然而前者拘於言意兩端,實際是一個悖論,後者也沒有明確言象之關係,這就須待魏晉玄學家們的進一步鍛煉。實際把「言—象—意」系統明確構建起來的是青年玄學家王弼,其《周易略例·明象》中關於「言象意」的一段議論,最能見出玄學思辨之綿密。其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 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 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 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 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於意而存象焉,則 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於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 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 象可忘也。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 在整個「言意之辨」中,這是最重要的一段話,其重要性在於:第一,正如此論題為「明象」,它正式確立了「象」在「言意之辨」中的地位,為言意難題的解決找到了最佳中介物。「言意之辨」不可能通過自身解決,誠如黑格爾所說,語言只表達普遍的東西,而人們想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兩者有質的區別,若拘於兩端,便永無解決的希望。因此,必須尋找中介物,只有找到了中介物,才能使「一切差異都在中間階段融合,一切對立的東西都經過中間環節而互相過渡。」⑼ 可以說,先秦哲學家提出的種種方案,都是這種尋找中介物的努力。按照湯用彤先生的說法,魏晉人士的興趣在於最高宇宙本體,因此尋找中介物的努力,也就是「為宇宙意識尋覓充足的媒介或語言之途徑」。 ⑽ 然而,哪一個是最佳中介物,是足以表達宇宙本體的「充足的媒介」?王弼在這裡作了回答,即「盡意莫若象」。這是一個歷史的總結。中國先人們在幾千年的實踐中,「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豁然領悟幽渺難測的宇宙精神。王弼正是總結了先人們的這種實踐,從而確定了解決言意難題的最佳方案。第二,王弼通過對言、象、意三者關係的反覆推演,構建了一個嚴密的理論框架。具體而言:(甲)整體性。言、象、意三者互為基礎,互為目的,一損俱損,缺一不可,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乙)層次性。言、象、意三個層次,呈有序排列,且每一層次目的都不在自身,日後必合乎邏輯地發展出言外、象外、意外三個虛層次,從而獲得更加生動的理論形態。(丙)動態性。言、象、意三者呈相生相剋、不斷運動的態勢,每一環節都來自前一層次,又超越前一層次,直至達到最高之目的。(丁)自覺性。「言象意」論不是消極地「忘象」「忘言」,而是強調「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為了上升到更高的層次,主動放棄、從而超越低一層次,表現出一種理論的自覺。

「象」中介鍥入,「言象意」系統鑄成,使玄學「言意之辨」達到頂峰,同時也預告了它的消歇。這是因為「象」的領域最不宜於玄談,卻最適於各類藝術的滋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象意」理論正該屬於以形象思維為其特徵的語言藝術──文學。

二、文學「言意之辨」的崛起

與玄學「言意之辨」同時,亦萌發一種文學「言意之辨」。文學「言意之辨」和玄學「言意之辨」有何聯繫,又有何區別?下面試加辨析。

文學是語言藝術,確切些說,是言意藝術,故亦不可能超脫「一般」難以表達「特殊」的言意困境,因此「言意之辨」是文學和玄學的共同命題。而如果深究下去,則文學比玄學涉及這一命題要更早。從文學史資料看,文學本來就是「言不盡意」的產物,《毛詩序》曰: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 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故知詩、歌、舞皆起源於「言之不足」。而解決文學言意問題的第一個方案,便是這詩、歌、舞三位一體。後來藝術發展,詩、歌、舞分化,各自成為獨立部門,歌與舞雖說留給了詩歌重唱迭沓的章法和語言上的內在韻律,但總的說來,語言的盡意功能受到削弱,必須探尋新的手段,於是乃有賦、比、興。賦、比、興是解決文學言意問題的第二個方案,這可以從東漢哲學家王符的一段話中得到證明,他說:「詩賦者,所以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也,故溫雅以廣義,興喻以盡意。」⑾

魏晉時代,在玄學「言意之辨」影響下,文學家和文論家們更加主動地探討這一古老的文學命題,從而進入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魯迅語)。當時文人雅士詩賦贈答中,多以此為談資,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 矣,誰與盡言。(嵇康《四言贈兄秀才入軍詩》) 奚用遺形骸,忘筌在得魚。(何劭《贈張華詩》) 贈物雖陋薄,識意在忘言。(潘尼《送大將軍掾盧晏詩》) 妙不可盡之於言,事不可窮之於筆。(郭璞《江賦》) 誰謂言精,致在賞意。不見得魚,亦忘厥餌。遺其形骸,寄之深識。(盧湛 《贈劉琨詩》) 散以象外之說,暢以無生之篇/恣語樂以終日,等寂寞於不言。(孫綽《游 天台山賦》) 衝心超遠寄,浪懷邈獨往/悠悠誠滿城,所遺在廢想。(張翼《答康僧淵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飲酒》) 得知千載上,正賴古人書/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陶淵明《贈羊長史》)等等。至於當時書畫音樂等方面的這類議論,在此不能一一列舉。

當然,判斷文學上的「言意之辨」,僅有文人雅士的談資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考察當時的文藝思想。湯用彤先生說:「新學術興起,雖因於時風環境,然無新眼光新方法,則亦只有支離片段之言論,而不能有組織完備之新學。」(《言意之辨》)這「新眼光新方法」,須從當時文論家們的論著中找。下面讓我們來看當時最有代表性的幾則意見。

陸機之作《文賦》,開宗明義即謂: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 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 蓋非知之難,能 之難也。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謂曲 盡其妙。至於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 蓋所能言 者,具於此云爾。 十足一篇文學「言意之辨」宣言。與陸機同時之西晉文論家摯虞,作《文章流別論》云: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 賦焉,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 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 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 提出了言象應與意相稱的思想。錢鍾書先生曾指出,詩歌的立象盡意與《易》的立象盡意不同,《易》之立象,只為「取譬明理」,所以象意間可以「不即」,亦可易以別象; 而詩歌本為形象藝術,故象意必須融洽(「不離」),不可隨心所欲。⑿ 所以摯虞此論,實際已能注意到文學「立象盡意」與玄學「立象盡意」之區別。

齊粱文論家鍾嶸則以「言意之辨」解釋詩歌文體之演變,其《詩品序》曰:夫四言文約意廣……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辭之要,是 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 接著他又以「言意之辨」方法改造了《詩經》「興比賦」理論,云: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 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 躓;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在此,鍾嶸將「賦比興」理論納入「言意之辨」框架,遂使其獲得本體論之意義,比之後世「三體三用」的理論更為深刻。⒀

最全面系統引入「言象意」理論者當數劉勰之《文心雕龍》,一一轉述恐過於繁瑣,以下只擢其「言」「象」「意」三者連論者。其《情采》篇云: 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 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 也。 錢鍾書先生將此三者概括為「為調為律」、「為象為藻」、「為意為情」,⒁ 亦即「言」「象」「意」。又據郭紹虞先生分析,《文心雕龍》中許多篇什,就正是以這形文、聲文、情文為經緯的。⒂ 又《熔裁》篇云: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 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亦為此三者,不過前者為「言」「象」「意」,此則為「意」「象」「言」,把文學創作中由言而意由意而言循環往複之過程都講到了。

在「言象意」理論的影響下,魏晉文學創作出現了許多新跡象,下面從言象兩端各舉一事加以解說。第一,尋求篇中佳句。 中國古詩直至漢代仍處於渾然不可句摘的境況,雖能得意,卻難以對言象留下深刻印象。魏晉文論家始倡篇中佳句。陸機《文賦》云:「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篇云:「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故魏晉詩人多佳句,如大小謝的山水詩,其中「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新漣」;「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類佳句,確能令人存之耳目,難以忘懷。即如陶淵明之平淡,亦不乏「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類精彩句子。甚至渾樸如北朝民歌《木蘭詩》,也突破漢樂府藩籬,出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這樣極工整的對句。⒃ 至於有的詩作發展到有句無篇的極端,當然有背於「言意之辨」初衷,不過亦屬草創時期難免的現象,並不足怪。於是,一方面是文論家的倡導,在文學創作中出現篇中佳句;另一方面文學創作中的這一新跡象,又反過來推動批評語言的變革,最明顯的便是「摘句批評法」的出現。如鍾嶸《詩品》就大量採用此法,其以「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兩句評定陶詩「直為田家語」,以「池塘生春草」一句評謝靈運作詩如有神助。又以「明月照高樓」諸句論證好詩皆可「韻入歌唱」,以「思君如流水」諸句闡述作詩但「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的道理。而《顏氏家訓》一則記載最能反映當時的批評風尚,其曰: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 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 篇中佳句之在當時眾口傳誦的盛況可見一斑。

由「摘句批評法」又演進為「意象批評法」,如鮑照評謝靈運與李延壽詩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⒄ 蕭統為陶淵明集作序,稱陶詩「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⒅ 鍾嶸《詩品》中亦有大量這類批評語言,如評潘岳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評陸機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評謝靈運詩「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評范雲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等等。這種批評法的功過在此且不加評論,然而其對於中國文論批評語言的形成,無疑是影響極大的。⒆

然而長期以來,我國批評界對上述現象未能給予恰當的評價,甚至斥之為「形式主義」,這是有失公允的。其實只要將其放回到整個「言意之辨」的背景上去,就該給魏晉文論家們這種存言存象的努力以足夠的肯定。魯迅先生稱魏晉為「文學的自覺時代」時,拿了西方的「為藝術而藝術」來比附,卻不存一絲慣用的諷刺,正是基於這一立場。⒇第二,山水詩興起。 立象以盡意,然「象」有種種,何「象」最能盡意?這也是一種「為宇宙意識尋覓充足的媒介或語言之途徑」。魏晉人士並非一開始就找到這種途徑的,正如王國維先生指出:「人類之興味,實先人生而後自然,故純粹模山范水、流連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見。」(21) 那麼後來是怎樣由人生而自然的呢?在此請以魏晉玄學之謂「通」的辦法試加解釋:玄學「言意之辨」之初,尚限於品鑒人物的實用目的。然玄學玄遠,遺形貴神,而精神難言,乃引山水以喻之。山水何能喻神?曰:「山水以形媚道」。(22) 山水既可媚道,自亦可喻神。故當時品藻人物有「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岩岩清峙,壁立千仞」、「汪汪如萬頃之波」之類評語。品鑒既久,漸悟人之精神亦非久長,「身沒名亦盡」,「山川無改時」,(23) 因悟何不即以山水寄託玄思,於是「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玄學「言意之辨」遂讓位於文學,而文學興味亦由人生而自然。(24)

故知魏晉山水詩之興起,實乃玄學「言意之辨」邏輯發展之結果,而中國的山水詩一開始便表現出玄遠的宇宙意識,這種文學史上的早熟,便也是順理成章的了。中國最早的山水詩往往致力於探討山水與宇宙之間的神秘聯繫,如: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曹操《步出夏門行》) 鳴石含潛響,雷駭震九天。妙化非不有,莫知神自然。(庾闡《觀石鼓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飲酒》)等等。風會之下,即使那些不明言自然道體的「形似」之作,亦不乏玄遠之意向,正如劉勰所云:「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文心雕龍·物色》)。然而,既為早熟,便不免帶有幼稚的痕迹,魏晉山水詩中,對宇宙意識的探討,與立言立象之間,尚未能完全融通,故常不免「玄言尾巴」之譏。即使最有成就者如謝靈運,亦未能得免。真正成熟的山水詩,有俟於盛唐。

三、「言象意」系統描述

玄學「言意之辨」轉化為文學「言意之辨」,「言象意」系統之最根本變化,在於其每一層次都在存忘之間既超越自身又保持自身,從而形成中國文論的基本特徵。下面逐一描述「言」「象」「意」各層面的這種微妙關係。㈠ 言層次描述 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把語言符號區分為「能指」「所指」兩種功能,但這種區分並不適於漢語。漢字與西方拼音文字的最大區別,在於除了「能指」「所指」功能以外,還有指向自身的表「象」功能,於是形成音、形、義三個層次。這和「言象意」系統正好有某種同構關係。而這並非偶然,漢字的造字過程,和「言象意」系統的形成過程,本來就是一種同步現象。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敘》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 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 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坑之跡,知分 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 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文者,物象之本…… 這跟《周易》記載「聖人」「立象以盡意」的過程完全一致。(其中從「古者」到「始作八卦」一段,即錄自《易傳》。)「聖人」造字的過程,也就是立象以盡意的過程,所以,說漢字是表意文字,不如說就是「表象」之文字。漢字「六法」之「象形」,固然是「畫成其物,隨體詰詘」,而其它諸法,又豈能離「象」?略言之,「指事」即指象,「會意」即重象,「形聲」即半象。故而以漢字為載體的中國文論,其「言象意」體系的構建甚為自然與方便;而以拼音文字為載體的西方文論,就沒有這種便利。然而,以前西方語言學家以他們自己的拼音文字為中心,而鄙視中國文字,以為初級;今天,由於拼音文字的危機,終於促使他們能夠比較正確地來重新評價漢字。比如,西方意象派詩人代表龐德便說:「用象形構成的中文永遠是詩的,情不自禁的是詩的;相反,一大行的英文字卻不易成為詩。」格雷厄姆也說:「中國文字能夠提高詩的視覺形象表現力」,「而且它們很容易激發人們的想像」。(25)

漢字的這種造象功能,在文學「言意之辨」中必然受到特別的重視,《文心雕龍》就專僻《練字》一章討論「綴字屬篇」的視覺形象問題,提出「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復」的原則。(26) 這種研究在今人看來未免瑣屑,然而卻正是文學「言意之辨」不同於玄學一味研究形上問題的獨特之處,而漢字的書寫能夠發展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種視覺藝術──書法,也不能無視當初劉勰們的(當然還有倉頡們的)這種孜孜努力。

語言文字既要有自身的美感,又要不轉移「立象盡意」的主題,這實際上便涉及到應取何種語言風格的問題。先秦以來一直有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主張平淡,一種主張華美。如老子便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27) 而《禮記》則說:「言語之美,穆穆皇皇」。(28) 而最引起爭議的則是各派主張都存有的自相矛盾的現象,正如劉勰指出:「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文心雕龍·情采》)《禮記》一方面稱美語言,一方面又說:「亂世之徵……其文章匿而采。」(29) 而孔子的「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和」「辭達而已」的說法,更使後人爭論不休。現在我們拿「言象意」的框架來考察,便不難看出此種矛盾實乃起於語言層次存忘之間的兩難:美則存之,淡則忘之,如此而已。哲學無象,其語言矛盾不可能通過自身解決,而有待於文學「言意之辨」興起,所謂「文質彬彬,盡善盡美」,亦惟有在文學領域中才能真正成為現實。其典範則有陶淵明和王維的創作,前者「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後者「澄澹精致」,「豐縟而不華靡」,(30) 皆臻完美。

文字之「象」又包括「音象」,劉勰曰:「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二曰聲文,五音是也」。 故魏晉文學的自覺,也當包括聲韻理論的探討。詩之聲韻本是「言不盡意」的產物,《毛詩序》曰:「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這是詩樂合一時代的解決方案。待到文學自覺,詩歌獨立,乃須重新尋覓新的「音象」方案,於是乃有沈約等人的「四聲八病」理論。聲病之論,過於繁瑣,當時便招至「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的批評,(31) 也即「拘言忘意」之謂。然則將立論與批評的雙方放到「言象意」框架中評價,便不難看出其仍屬「存」「忘」之間的有益探討,討論的結果便是中國格律詩的崛起。

當時又有關於字義的討論,如:選義按部,考辭就班。(陸機) 意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劉勰) 一句一字,皆致意焉。(鍾嶸)等等。這些討論側重於字義與文意的體用關係,注意到在「言象意」系統中,除了「象之意」以外, 也不排除「言之義」, 而這實乃我們其後將講到的文學作品的「復意」「重意」得以成立的一個語言基礎。㈡ 象層次描述 由於「象」在「言象意」系統中的特殊地位,中國古典文論中有關「象」層次的內容特別豐富,我們不得不多設條款來加以解說。 1.意象

中國之「象」,一開始便是「意象」。《易傳》曰:「立象以盡意」,這是中國最早的象論也是意象論。有人拘於言象,以為須待「意象」一詞的正式鑄成,因此主張意象之論起於劉勰的「窺意象而運斤」;近世更有一種數典忘祖的怪論,認為中國意象理論須待由西方引進。此皆拘言忘意之偏見。中國意象理論與西方甚是不同,第一,西方的「意象」僅是一種心理結果,而中國的「意象」則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是意中之象與立象盡意的體用合一。第二,西方的「image」或「Idee」在字面上是刻板一塊,沒有分析的餘地,而中國的「意象」由「意」和「象」兩個層面構成,具有充分的可析性,所以後世有關「意」和「象」關係的論述特多,構成中國意象理論不可忽略的內容。(32) 中國意象論的這兩個特點,正是由《易傳》「立象以盡意」的命題所奠定,故當以之為源。 2.物象、形象

「意象」是觀物取象過程中主體的充分介入,那麼有沒有相對偏於客觀的純粹之「象」呢?有的,魏晉理論家恰如其分地稱之為「物象」和「形象」。物者器也,形者形也,均屬形而下的範疇,魏晉重神輕形,自然不予重視。如荀粲曰:「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即有輕蔑物象之意。至於「形象」一詞,當時文論中並不多見,主要用指佛像,故又作「形相」。對於西方那種純粹主張模仿再現的理論來說,「形相」倒是比「形象」更恰當的翻譯。 3.象外

依「言象意」系統特質,「象」層次又可為形上形下兩個部分,亦即「象內」與「象外」,由此合乎邏輯地產生出「象外」理論。

「象外」一詞始見於佛教,玄學「言意之辨」藉以表達難言之意,故荀粲曰:「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文學「言意之辨」一開始雖未直接用此術語, 但正如湯用彤先生指出:「自陸機之『文外曲致』 至劉勰之『情在詞外』,此實為魏晉南北朝文學理論所討論之核心問題也。」(33) 這時在詩歌創作中亦開始有意識地追求此種境界(象內枯竭的玄言詩當然不包括在內),其最具象徵意義者即是嵇康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陶淵明的「飛鳥相與還」亦有異曲同工之妙,所異者一則由象內而象外,一則由象外而象內,內外出入,貫通時空,形上形下的隔礙因此得以消除,於是了悟「太玄」之「真意」。

「象外」理論發展至唐代,產生了司空圖的「象外之象」說,並有效引導了唐代詩人的「興趣」,創作出一種「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34) 的詩歌藝術來。 4.氣象、興象

從象外論又生出幾種相關範疇,如「氣象」、「興象」。「氣象」是指意象造成的氛圍,這一點與意境造成的心理空間相近,因此王國維《人間詞話》這部意境理論專著中也會屢屢出現「氣象」一詞。但是,意境是靜的,「氣象」則強調氣韻生動,具有流動感,這是不同點。「興象」或以為出之比興,然而比興是因此象而彼象,「興象」是因象內而象外,有形上形下的區別。意境也是因象內而象外,故劉禹錫說「興在象外」,又說「境生於象外」。(35) 不過意境著眼的是「因象內而象外」的結果,所以靜;「興象」則側重於「因象內而象外」的過程即「興」,這又是很大的不同。

「氣象」、「興象」是兩種特殊的意象,具有較確定的風格傾向,大體說來,「氣象」是一種陽剛意象,強調浩然之氣,多以雄渾、剛健、浩大等說之;「興象」是一種陰柔意象,強調幽然而興,多以玲瓏、飄逸、超遠等說之。(36) 從創作實踐角度說,「氣象」論主要總結了漢魏古詩及唐代李杜高岑一派的成就,「興象」論則主要總結了王孟韋柳一派的體會。 5.意境論

「意境」是象外理論的最重要成果。劉禹錫說:「境生於象外」,作了最清楚的界說。從字源上講,「境」的本義是疆界,是一個空間範疇,佛學藉以表述「心之所緣」,乃進入心理空間,而通象外。常與「意境」通用的「境界」一詞,則沒有這種抽象過程,「境」「界」二字不過同義反覆耳。所以我們在意境理論中,應嚴格限定術語。(37) 文學「意境」,既取疆界之實,又取象外之虛,虛實相生,左右逢源,極有迴旋餘地。分述之又有以下幾個方面內容:

(甲)心境論。中國自來有天人合一思想, 故可「滌除玄覽」(老子語),「澄懷味道」(宗炳語),在內視內省中參悟宇宙真諦。意境論總結了這一思想,推論出一種「心境」理論,如「心境本同」(柳宗元語)、「心即境」(方回語)、「境者心造」(梁啟超語)等等。「心境」是把意象(已經包含了「意」)放在心中作二次觀照,極類薩特所謂「關於意識的意識」。(38) 當然「心境」論的觀照對象是「道」而不是「物」,故格局要比薩特大得多。

(乙)佛境論。「意境」一詞鑄成,主要得借於佛經翻譯。佛經認為在眼、耳、鼻、舌、身、意六者和色、聲、香、味、觸、法六者之間具有一一對應的關係,這種關係形成的張力,類似一種空間場,佛學家們譯之為「境」。其中「意」和「法」之間的「空間場」,便是「意境」(又作「意界」)。因此「意境」也就是「佛境」的一種。「佛境」雖有多種,如受其影響,唐人就有將「物境」、「情境」、「意境」並立的,(39) 但「意境」總是最重要的。佛之「意境」,強調「心之所游履攀緣」,即「取境」;所緣之境又可以作二次觀照,叫做「所緣緣」,結果產生一種「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佛境是一種內視,故更準確些說,是「象內之象,景內之景」)。 由此可見,「佛境」論是中國意境理論的重要來源,而「佛境」論之匯入藝術意境理論也是順理而成章的了。

(丙)詩畫論。魏晉洒脫,既引玄學精神入文學,亦視各門藝術為本同,故論文則有「得意忘言」,論樂則有「聲無哀樂」,論畫則有「取之象外」,論書則有「心手相忘」,其精神一也。又尤以詩畫同一思想最為關切,蓋意境本為時空之交融,故引時間藝術的詩入畫,或引空間藝術的畫入詩,便成為創造意境的最佳途徑。魏晉詩論畫論多有相通,如品畫而曰「觀其風骨」、「取之象外」(此本為詩論範疇),賞詩而曰「氣韻生動」、「傳神寫照」(此本為畫論命題)。影響所及,而使後世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實踐與理論總結。詩畫理論於文學之「象」地位的確立關係極大,如果說,「心境」「佛境」的冷寂風格,還傾向於使人「忘象」的話,那麼到詩畫合一,調配出極絢爛的色彩,則令人再也不可能無視「象」層次審美價值的存在了。

(丁)神韻論。(戊)情景論。此兩論從形上形下兩方面對意境論作出闡釋,故合而論之。詩畫論外,魏晉詩樂之論亦相滲透。詩本合樂,魏晉人從貴神遺形的精神出發,專重內在韻味,唱不唱反在其次,故范溫《潛溪詩眼》云:「舍聲言韻,自晉人始。」後經司空圖總結,提出「韻外之致」說,正式納其入意境理論。再至王漁洋獨標「不著一字」,遂將其推演至極端形上,乃稱「神韻論」。意境理論發展至此,而成狹義之勢,然考其源,亦是心境、佛境理論固有之義,唐人覷得明白,當初即曰:「境生於象外,故精而寡和」。(40) 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41) 物極必反,乃有「情景」論起而矯之,公然宣稱「情景者境界也」。(42) 然情景者,形下之論也,以情景代意境,雖有矯枉之效,終不免過正之弊。今人意境理論多承此說,竊以為失之粗也。

從上述五個方面看,意境理論既是一個歷史範疇,又是一種多層次的共時建構,它反映了中國意象理論偏於形上一極的探索,具有極鮮明的民族性。今之論者或比之西方「典型」理論,(43) 其實,由象內而象外,與由個別而一般,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思路。㈢ 意層次描述 「意」層次主要包括兩方面內容,即「志」與「情」。(44) 作為文論命題則有「詩言志」和「詩緣情」。「詩言志」是一個古老的命題,早在《尚書》、《樂記》中已有記錄,(45) 朱自清譽為中國詩歌理論的「開山綱領」。(46)「志」即是「意」,《禮記》云:「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許慎《說文解字》以二者為互注,云:「志,意也」,「意,志也」。故知賦詩言志亦即「立象以盡意」,關鍵須將用詩之法轉為作詩之法,亦即體用之辨。

「詩緣情」命題見於陸機的《文賦》,其曰:「詩緣情而綺靡」。「緣情」說與「言志」說同屬「意」層次,故李善注《文賦》曰:「詩以言志,故曰緣情」;孔穎達作《正義》曰:「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然而緣情說仍有其特殊意義,一則「言志」說經了儒家的闡釋,帶有較強的政治色彩,二則「言志」說主要是一種「用」詩的理論,所以文學「言意之辨」要通過「緣情」說來回歸自身。

「志」與「情」構成「言象意」系統的「意」層次。「意」乃系統最高之目的,故有「以意為主」之命題。最早持此論者乃南朝宋史學家范曄,其云: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 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為 主,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 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47) 然文學終以文(亦即言象)見長,立意過切,是非文學。魏晉乃文學自覺之時代,「自覺」二字,蓋明於此。故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編輯《文選》,確立去取標準,凡「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者一律不收,而「綜輯辭采」,「錯比文華」,「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者方得以入。(《文選序》)

一則要「以意為主」,一則不要「以立意為宗」,此種衝突,正是「存」「忘」難題在「意」層次的反映。後世王夫之之論文,時言「以意為主,意猶帥也」;時言「以意為主之說,真腐儒也」,(48) 亦是從這兩個不同方面立論。為解決此種矛盾,當時文論家們提出了種種方案,而約之有二:一是「有」「無」相掣,二是設計「復意」。「言意之辨」本為探尋宇宙最高本體,故「意」即是「道」。「道」乃「體用」、「有無」之合一,故當時人有一種見解,以為「意」當在有無之間。《世說新語》文學篇載: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 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 陶淵明詩云:「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是最好的註腳。其後有盛唐諸公,詩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而所藏之「跡」,亦即此「意」。又有李商隱《無題》詩,藏題於詩,而非無意,正如他自己所云:「楚雨含情皆有托」。(49) 後世詩論亦有持此論者,如吳雷發《說詩管蒯》云:「詩亦有淺深次第,然須在有意無意之間。」沈德潛《說詩晬語》云:「意主渾成,惟恐其露;意主蹈厲,惟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彌旨,恐藏者盡而無餘。」

然則若有若無,不露不藏,此論雖高,終非人人可悟。文學「言象意」不同於玄學「言象意」者,在其不棄形下,故可以自娛,可以同樂,可以興觀群怨,可以雅俗共賞。既然人有深淺,何不以深示深,以淺示淺?乃有「復意」之論。《文心雕龍》隱秀篇云: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 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 雖然接著仍說「隱之為體,義主文外」,復歸於一般「言外之意」,但「重旨」、「復意」的說法,終究給人以二重意、多重意的暗示,它們除了「義主文外」的那一重象外之意外,應該還有較為淺近的文內意在,而且應該如八卦的「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那樣,有章可循,推論可得。然這一層意思終無人說透。其後唐皎然作《詩式》,專有「重意詩例」一條,云:「兩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然又曰「但見情性,不睹文字」,復歸於玄虛。然通觀《詩式》全體,其多處論及「雖欲廢詞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立言曰意」,固知其論「意」並非一味玄虛。

後世雖不再能見「復意」「重意」之說,然綜合諸家,論「意」之言仍可見分兩路,一路仍側重形上,曰「意貴透徹」、「意格欲高」、「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命意欲其高遠超詣」云云;(50) 一路則漸趨平易,如「煉意或謂安頓章法,慘淡經營處耳」、「凡議論思致曲折,皆意也」。(51) 乃至有「辭前意」「辭後意」、「篇中意」「句中意」之論,(52) 雖有失瑣屑,然能夠牽制「意」之形上一端,勿使過於玄虛,亦收「有無相掣」之效。㈣ 言、象、意之貫通 言、象、意三層,構成「言象意」系統。而其中必有鉤連局部,貫通全體者,是謂之「氣」。中國早有天地陰陽之氣、人體稟賦之氣的概念,而「文氣」之說,始於曹丕之作《典論·論文》。魯迅稱魏晉為文學自覺的時代,便以此為一個重要證據。「文氣」是一種很縹緲的東西,很難在文中具體指出,然而在整體上又並不難感覺得到。《世說新語》文學篇中記了這樣一則故事:殷中軍、孫安國、王、謝能言諸賢,悉在會稽王許。殷與孫共論易象,妙於 見形。孫語道合,意氣干雲,一坐咸不安孫理,而辭不能屈。會稽王慨然嘆曰: 「使真長來,故應有以制彼。」即迎真長,孫意己不如。真長既至,先令孫自敘 本理,孫粗說己語,亦覺殊不及向。劉便作二百許語,辭難簡切,孫理遂屈。一 坐同時拊掌而笑,稱美良久。 同樣的內容,孫安國開始講時「意氣干雲」,誰也駁不倒他;而劉真長一來,再重複一遍,卻連自己聽著都覺得和剛才差遠了。這裡所屈者即氣也──語雖依舊,氣已不貫。由此可知「文氣」之重要。「言象意」系統中,意非象,象非言,而以言立象,以象盡意,言、象、意三者構成有機整體,其舍「氣」誰可?唐李德裕作《文章論》說此理甚為清楚,其曰:魏文《典論》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斯言盡之矣。然氣不可以不 貫;不貫則雖有英辭麗藻,如編珠綴玉,不得為金璞之寶矣。 清葉燮作《原詩》,亦說此理,其云:然具是三者,又有總而持之,條而貫之者曰氣。事、理、情之所為用,氣 為之用也。……吾故曰:三者藉氣而行也。得是三者,而氣鼓行於其間,氤蘊 磅礴,隨其自然,所至即為法,此天地萬物之至文也。 李德裕之言貫氣,限於詞藻,然象意即言,推之可得全豹;葉燮所謂三者,非言、象、意三者,當時敘事文體崛起,風會使然。儘管如此,而此三者與彼三者藏有對應關係,條貫之說仍可通行。然而「文氣」之說甚玄,初時曹丕已謂「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今以「言象意」系統說之,或可於虛實存忘之間悟之,其曰:言以明象,象以盡意,目標清楚,言語自然爽利;立言專在明象,卸卻盡意重荷,自然輕鬆瀟洒;立象僅為中介,必然左右逢源,自身價值因此得存。統而言之,當存則存,當忘則忘,存即是忘,忘即是存,此理一明,自然落筆無礙,文氣條暢,立言,明象,盡意,隨心所欲而不逾軌。(53)

文氣之說,庶幾可得闡釋矣。

二○○一年三月

【注釋】 (1)陸機《文賦》。 (2)孔子也曾提出增飾文辭的方案,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哉!」然而正如錢鍾書先生指出,此「文辭」指宣傳而兼外交詞令,皆謂官方語言,非哲學家玄妙高深之語言。 (3)本文所用「魏晉」一詞,當包括魏晉南北朝整個歷史時期,為簡潔行文,後均約言之。 (4)袁行霈《言意與形神》一文(見其專著《中國詩歌藝術研究》)認為應當是言不盡意論、得意忘言論和言盡意論三派,而王弼屬得意忘言論。其實王弼已超越了莊子的水平,不再限於言意兩端之糾纏,而是受《易傳》啟發,引進「象」中介,從而使「言意之辨」獲得根本性的突破。 (5)在「言意之辨」同時,又有形神討論。魏晉人普遍的意見,是貴神遺形。如陶潛有《形影神》詩,設形、影、神三方對話,而「神」之識見遠在形影之上。 (6)筆者於此常疑有誤,「言盡意」或為「言不盡意」。因為聲無哀樂本為言不盡意之樂論分支,況拘言又豈可養生? (7)《三國志·魏志·荀彧傳》注引何劭《荀粲傳》。 (8) 見《世說新語》賞譽篇135則:「劉尹道江道群『不能言而能不言。』」又德行篇34則:「謝太傅絕重褚公,常稱褚季野雖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又言語篇72則,「王中郎令伏玄度習鑿齒論青、楚人物,臨成以示韓康伯,康伯都無言。王曰:『何故不言?』韓曰:『無可無不可。』」又文學篇18則:「阮宣子有令聞。太傅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衛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於三!』 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何假一!』 遂相與為友。」又棲逸篇第1則:「阮步兵嘯聞數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岩側,籍登嶺就之,箕距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復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啾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9)恩格斯《自然辯證法》。 (10)湯用彤遺著《魏晉玄學和文學理論》。 (11)《潛夫論·務本》。 (12)《管錐編》第一冊第12頁。 (13)見唐以後有關「詩六義」的理論,如孔穎達云:「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方孝儒云:「風雅頌,詩之體也。賦比興,詩之法也」等。 (14)錢鍾書《談藝錄》之六「神韻」,其云:「詩者,藝之取資於文字者也。文字有聲,詩得之為調為律;文字有義,詩得之以侔色揣稱者,為象為藻;以寫心宣志者,為意為情。及夫調有弦外之遺音,語有言表之餘味,則神韻盎然出焉。《文心雕龍·情采》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曰聲文,曰情文。』」 (15)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63頁指出:《麗辭》、《鍊字》諸篇是強調形文的,《聲律》篇是強調聲文的,《原道》、《徵聖》、《宗經》及《情采》諸篇都是強調情文的。 (16)或疑這幾句詩在流傳過程中經文人加工修改,若真如此,反更證明當時文人追求篇中佳句之一般心理。 (17)《南史·顏延之傳》。 (18)《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 (19)關於中國文論的「摘句批評法」和「意象批評法」,印象中葉嘉瑩先生的《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與《迦陵詩話》二書分析最詳,手頭無書,俟後再查。 (20)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的演講中說:「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 (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詩賦很好……」。不存一絲貶義。 (21)王國維《人間詞話》第五十五則。 (22)宗炳《畫山水序》。 (23)陶潛《形影神》詩。 (24)此處側重鉤勒魏晉人轉向山水的心理軌跡。自然,山水詩興起的原因還有很多,如佛教的原因,如政治現實的原因──國破山河在,不寄身山水奈之何?以往論者正多,無須筆者贅言。又據湯用彤先生遺著《魏晉玄學和文學理論》說,當時繪畫亦經歷著同樣的過程,而且可能還是山水畫在先呢。存此備考。 (25)龐德語乃1919年左右,承著Fenollosa論中國文字作為詩的媒介一文而發表的意見。格雷厄姆語見張隆溪選編《比較文學譯文集》一書中《中國詩的翻譯》一文。 (26)《文心雕龍》鍊字篇:「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復。詭異者,字體瑰怪者也。……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重出者, 同字相犯者也。……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 除「詭異」舉例「口凶呶」外,另三條均無例。陳望道《修辭學發凡》對此有解說,可參。 (27)《老子》第八十一章。 (28)《禮記·少儀》。 (29)《禮記·樂記》。 (30)分別見《東坡題跋》上卷《評韓柳詩》;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李東陽《麓堂詩話》。 (31)鍾嶸《詩品》。 (32)此類例子很多,如「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用意必周,取象必肖」(陳子龍《詩經類考序》);「意伏象外」(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一);「意廣象圓」(陸時雍《詩鏡總論》);「意、象俱足」(李東陽《麓堂詩話》)等。即使最早鑄成的「意象」一詞也常是複合詞,《文心雕龍》「窺意象而運斤」,即是窺「意」中之「象」;王昌齡《詩格》「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即「意」「象」未契;司空圖《詩品》縝密一品中「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是以意中之象,對造化之跡。只是到了意象論後期,才有不加分析的含渾用法。 (33)湯用彤《魏晉玄學和文學理論》。 (34)嚴羽《滄浪詩話》。 (35)前者見《董氏武陵集記》,後者見馮班《鈍吟雜錄》卷五。 (36)例皎然《詩式》云:「氣象氤蘊」;北宋唐子西云:「氣象閎放」;嚴羽《滄浪詩話》雲「氣象渾厚」;明高棅評李白詩「氣象雄逸」;胡應麟《詩藪》論杜詩「氣象雄蓋宇宙」、「氣象巍峨」等。而稱盛唐呈現的文學大格局為「盛唐氣象」,則更為確論。 而「興象」一詞則不然,高棅《唐詩品彙》論唐詩「興象高遠」;何良俊《四友齋叢說》雲「興象飄逸」;胡應麟《詩藪》論唐詩「興象婉然」、「興象玲瓏」;清紀昀評王維詩「興象深微」;翁方綱論盛唐詩「興象超遠」;方東樹《昭昧詹言》亦評王維一派詩「興象超遠」。 (37)王國維《人間詞話》論意境多用「境界」而偏於形下,因此葉朗著《中國美學史大綱》甚而否認《人間詞話》為意境論之作,故知擇語不可不慎。 (38)參薩特《想像心理學》第一章第一部分第一節:「……要確定這一意象作為意象所具有的屬性,我就必須從事一種新的意識活動,即反思。所以,意象作為意象也就只有通過這第二步活動才能被描述出來:「在這一步上,注意力離開了對象,而轉向對象的被給予的方式。而這種反思活動則使我作出判斷:『我有了一個意象』」。 (39)見託名唐王昌齡的《詩格》。 (40)劉禹錫《董氏武陵集紀》:「詩者,其文章之蘊邪!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生於象外,故精而寡和。」 (41)司空圖《與極浦書》:「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 (42)清·布顏圖《畫學心法問答》。 (43)「典型說」是李澤厚在五十年代的美學討論中提出來的,他從「美的客觀性和形象性」出發,把意境定義為典型化的藝術形象。到了八十年代他為《意境研究論文集》作序時又表示:「我仍然認為意境是有關藝術作品的客觀性範疇……如果和西方典型說相比較,大概也會提出更多的異同來。」當時和現在有許多人贊同李澤厚的這一觀點。 (44)在「意」層次,其實還有一個「理」的範疇,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告子章句上》)故後世亦有「文以理為主」的命題。志與情再加上理,或許更為完整。現代心理學認為認知、情感、意志是人類的三種主要的心理活動,這正好對應於理、情、志。然而在由玄學「言象意」向文學「言象意」的轉換過程中,「理」似未獲徹底之釋放,而其投射於文學的影響也似理障多於理趣,種種弊端更因宋明理學而發展。故後世文論家們批評說:「宋人詩主理,去三百篇卻遠矣。」(楊慎語)乃至大聲疾呼:「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嚴羽語)此處若欲論及,必涉許多剝離功夫,至使行文臃腫,故寧闕如,以俟來日。 (45)《尚書·舜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樂記·樂言》:「詩,言其志也」。 (46)朱自清《詩言志辨》。 (47)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 (48)前者見《姜齋詩話》卷下二,後者見《古詩評選》卷四。 (49)李商隱詩《梓州吟》。 (50)分別見姜夔《白石道人詩說》、嚴羽《滄浪詩話·詩法》、李東陽《麓堂詩話》、周履靖《騷壇秘語·命意》。 (51)見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二十九,陳繹曾《文說》。 (52)「辭前意」「辭後意」見謝榛《四溟詩話》;「篇中意」「句中意」見范溫《潛溪詩眼》。另陳維菘《四六金針·屬辭》有云:「凡意,或有首尾,或有主客,或有對待。……一意之中,必分主從,從者常多而意短,主者常少而意長」。頗類「復意」「重意」之說,然終流於瑣屑。 (53)若完整論說,則「文氣」又因於「人氣」,即人之胸襟氣度;「人氣」又因於天地自然之氣,故有「養氣」之論。「言象意」理論籍此可由本體論而推及主體論並客體論,加上其固有之接受理論(「聖人之意不可見乎」),理論框架乃臻於完美。此文篇幅已冗,且存而不論。

附:聶振斌老師的信

二元同志: 新論《言象意的世界》已收到並已拜讀,覺得是一篇很好的論文:很有新意,材料豐富,方法也很靈活。可惜我手頭什麼刊物也沒有了,如果象過去有個刊物,一定給您發了。 我還有一個想法供您參考:此文如換一個角度,即從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的角度論述這些內容,可能更集中、統一、突出。「言象意」似乎可以概括中華民族思維繫統。這個系統進一步分析,可以區別出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不同特點。把「言象意」作為思維繫統與西方思維方式作比較,似比您現在所作的比較更方便集中。這樣論述,我想更能突出中華文化、哲學的特徵,中國文論思想與西方文論思想的異同,也是這兩種不同的民族文化、哲學所決定的。我的設想不一定對頭,因是朋友便不揣淺陋道出,諒您也不會見笑。…… 9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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