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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首發】三孔之殤——文革時期的孔廟孔林

在剛過去的一百多年裡,可能沒有一個群體,會像中國人這樣熱衷於毀滅自己的文化。從鴉片戰爭以來,一種反思、抹殺、斬斷自己文化傳承的意識,無形中滲透進了中國人的骨髓里。以20世紀初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標誌,一直發展到掀起了最高潮的文革,中華文化從有形到無形,幾乎被掃蕩殆盡。作為中華文化的代表,孔子及其後人留下的物質財富,最終也沒能躲過這一場綿延百年的浩劫。時至今日,社會發展早已走上正軌,但若想避免文化毀滅的悲劇重演,首先需要的是銘記。

近日,記者尋訪到「三孔」遭遇劫難時的目擊者,並試圖以其親身經歷更加全面地還原當時的情境。

記者:竇昊

(圖片來自網路)

源起

「墓里還有東西嗎?」

2014年初春,曲阜孔林景區內遊客稀疏,戴白帽的年輕導遊正在為一個老年旅遊團的客人們進行解說。當走到孔子墓前時,一名男性遊客若有所思,之後,他打斷了正在背誦簡介的導遊:「這墓里還有東西嗎?」男遊客指了指大成至聖先師的墓碑。導遊先是有些錯愕,進而皺了皺眉——可能是一種被冒犯了之後的蔑視——回答:「裡面當然有東西!」男性遊客咧嘴笑了笑,表情有點複雜。兩人再沒有更多交流或者辯論。

這是記者採訪時偶遇的一幕。

在了解掌故的人看來,導遊和男遊客的對話,更像是心照不宣的一輪試探性攻防戰:不僅僅是孔子本人,在絕大多數的孔林墳冢之下,可能真的沒有「東西」了。「以譚厚蘭為首的紅衛兵們煽動曲阜本地百姓,對孔府、孔廟、孔林的三孔進行了嚴重的破壞,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曾任曲阜市公安局局長的李炘這樣告訴記者。

事情得回溯到48年前。1966年9月,23歲的李炘從山東省公安廳調來曲阜市公安局擔任外事工作。當時的曲阜,已經有本地和外地紅衛兵糾結在一起,遊行示威,意圖打砸三孔。但是在當地政府及文保單位的努力之下,紅衛兵們並沒有得逞。本地的情況相對能夠掌握,但是北京卻出現了變動。

1966年11月,在戚本禹等人的授意下,以譚厚蘭為首的北師大「毛澤東思想紅衛兵井岡山戰鬥團」200餘人來到曲阜準備造「孔家店」的反。「譚厚蘭個子不高,應該不到一米六,穿著一身軍裝,扎個腰帶,背著挎包,長得其貌不揚,看起來像三、四十歲的樣子。」李炘回憶道,「她講一口北京話,根本聽不出來是主席家鄉人。她的聲音高亢、個性張揚,喜歡指手畫腳,像是個慣於搞政治的人物。」

發展

煽動起來的當地百姓

因為是以中央文革小組的名義做事,山東本地各級部門拿這些北京來的紅衛兵沒有一點辦法。很快,公、檢、法也被「徹底砸爛」,公安系統的工作陷入停滯。「曲阜公安局的人手本來就不夠,加上本地和外地紅衛兵的合流,只是造反的學生就有幾千人,只靠公安局根本無法管理,何況我們很快就被奪了權。」李炘說,「不要說管理了,只要穿著制服上街,紅衛兵看見了都會拿著長矛追趕,當時我的兩名同事穿制服上街就被紅衛兵追打成重傷,我有一次也差點被抓住,幸虧熟悉地形及時跑掉了。」

李炘告訴記者,當時的環境幾成「無法無天」,所有部門都被奪了權,各部門的公章都被紅衛兵放在軍挎包里。若是外面有人來辦事需要蓋公章的,造反的學生們就從包里翻騰,等找到了需要的章就蓋上,一切「形同兒戲」。就在這種情況之下,李炘和他的同事們唯一需要執行的任務就是監視學生們的行動並及時彙報,「當時我是個23歲的小夥子,穿上便服戴上曲師的校徽,沒有人會懷疑我的學生身份,只有學校保衛處的人認識我,但是大家都保守秘密一直沒有暴露身份。」李炘說。除了混跡人群里,李炘和同事還會定點蹲守。那時的曲阜師範門口是一片麥地,學生們沒有動靜時,李炘會和同事在麥地里隱藏好,注意看「有幾車、多少學生從學校里出來,他們又往哪去。」

「曲師的紅衛兵首領王、彭、鄭等人,與北京來的紅衛兵串通,很快就在曲師里召開了討孔大會。在本地紅衛兵的幫助下,學生們找來了曾在孔府做過奶媽、長工的貧下中農們現場訴苦、聲討孔府的罪惡。大會參與者號稱十萬人,但就我目測來看,至少也有五、六萬人。」李炘說。就在這之前幾天,紅衛兵們剛剛召開了「徹底搗毀孔家店誓師大會」,將國務院立在孔廟門前的一塊「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石碑砸碎。

群眾很容易被煽動起來。當參與的人們都跟著一起高喊「打倒孔老二」、「火燒孔家店」時,討孔大會適時地下了定義:「孔府是最大的大地主,是惡霸地主,專門欺壓老百姓!」眼看著人們的情緒已經醞釀充足,討孔大會之後,紅衛兵們用兩輛卡車載著被五花大綁的孔學專家、省市縣相關領導一路奔孔廟而來。

高潮

挖墳掘墓暴屍揚灰

「孔子的塑像上半身其實是竹子編起來的骨架,外面用絹糊上,在糊好的絹上進行彩繪,而竹子的骨架里填充的都是棉花。」李炘說,當造反學生將孔廟大成殿里孔子的塑像「開腸破肚」之後,他仔細查看了其內部構造,「這些棉花都是清朝的,雖然經過了一兩百年,但由於密封良好,看起來還和新棉花一樣,雪白雪白的。」不僅孔子像是這樣,大成殿內包括『四配』、『十二哲人』等的塑像全是如此。至於七十二賢人則只有神龕和牌位。但這一切都沒能躲過被砸爛的命運。破壞孔廟塑像的現場看似「正義」實則暗藏玄機,由於塑像中多放有銅鏡、古籍等物,在被破壞的同時,其中不少被人順手拿走。拿不到東西的,就只好用聖賢塑像的頭顱當球踢以泄憤。

搗毀塑像、石碑還不是李炘最擔心的,他們更怕紅衛兵把「火燒孔家店」的口號落實——真的一把火燒掉了大成殿。「當時曲阜沒有足夠的消防力量,真要燒起來一點辦法沒有。沒辦法我們就往上彙報,很快,鄒城、兗州、濟寧的消防車都調來了,趁著學生們不注意,消防車一輛輛地開進公安局的院里,灌滿水、蓋上帆布躲藏起來,要是有情況可以直接去滅火。」李炘說。

事實上,以譚厚蘭為首的紅衛兵並沒有真的打算燒掉大成殿,而他們之所以敢罔顧國法破壞文物,是受到了北京方面的指示。破壞三孔之前,譚厚蘭請示到「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處,陳伯達於1966年11月11日回復稱:「孔廟、孔府、孔林,不要燒掉,留作封建制度孔家地主的博物館,象收租院那樣。孔墳可以挖掉。」

於是,革命小將更加有恃無恐。在破壞孔廟之後的第二天,300名曲阜當地的村民被組織起來,成立了「貧下中農扒墳隊」。這些扒墳隊成員在指揮之下,開赴孔林,其扒墳的主要目標是「上三代、下三代」。所謂「上三代」指孔子及其兒子孔鯉、孫子孔伋,「下三代」則指埋在孔林里的最後一位衍聖公孔令貽及其父親與祖父,按照當時的說法,這一做法象徵著把孔家店從頭到尾全部搗毀。

「 當天孔林刨墳時,我全部在現場目擊了。」李炘說,「孔子目前的大成至聖先師的石碑被拉倒後斷為好幾節,人們就開始挖墳,但是孔子的墳里什麼都沒有。」

在另一邊,孔令貽的墓里挖出了數具屍體。「打開孔令貽的棺槨之後,我看到了他的遺體蓋著紅色的緞子被,下面鋪著黃綾,由於使用了硃砂進行防腐,所以孔令貽的遺體完好無損,皮膚依然有彈性。但一見到空氣,原本雪白的人,只有十幾分後就變黑了,用眼就能觀察到整個變黑的過程。」李炘說,「周圍人群拿著鐵杴往他遺體上又敲又砸,以致遺體不斷地翻滾。」與孔令貽一起下葬的還有他的三位夫人,她們的遺體防腐處理相對較差,挖出來時已經是乾屍。革命群眾將其中的陶氏遺體拖出來,用繩子繞其脖頸吊在樹上。而在這之前,甚至有流氓不斷用鐵杴柄捶搗陶氏下體。「挖出來時,孔令貽手上戴著個翡翠的扳指,綠瑩瑩的很好看,而他嘴裡、手裡、腳踩總計有五個元寶,連同手錶、手杖等物都被一搶而空。」李炘回憶道。這幾具屍體被展示之後,有人潑上柴油,就在孔令目前的磚鋪地面上將其一併焚燒了,燒不凈的殘骸就暴屍原處任風吹散。有看不過去的好心人趁夜將骨骸斂拾起來,在其墳處重新挖坑掩埋。

「扒墳掘墓原本是最孬的事情,可是被紅衛兵帶了個壞頭,當地百姓又見墳中金銀首飾很多、有利可圖,於是扒墳掘墓打著革命的口號竟然一時成風,連學生自己也阻止不了這種事情發生。不僅是孔林,曲阜境內的所有古墓都遭此厄運。有的生產隊幹部組織人專門扒墳,竟然還恬不知恥地喊出『一夜扒出一輛拖拉機』的口號,而這也真的是事實,那一陣子周邊的不少生產隊都換了新的拖拉機。」李炘說。

金銀賣掉,玉石隨手丟棄,大量的文物遺失,扒墳掘墓的情況持續了一整個冬天,直到1967年,這一風氣才慢慢停止,因為已經沒有古墓可以扒了。

結局

幸好那不是真的聖人墓

孔廟、孔林遭到嚴重破壞,相對來說,孔府卻是受損最輕的。只因為譚厚蘭等人住在孔府專門為接待外賓而設的招待所里,那有衛生間和餐廳,門口還有「棒子隊」性質的人員二十四小時守護,因此紅衛兵和群眾無法進入,也就避免了孔府罹難。但即便這樣,孔府里的石碑也仍然難逃厄運。「紅衛兵撤離之後,我們也去那個招待所里看過,不僅房間亂得不像住的地方,而且牆上畫得亂七八糟,有些不堪入目,這些紅衛兵們在裡面亂搞一氣。」李炘說。

值得一提的是,孔府門前的兩個石獅子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在紅衛兵進駐孔府之前,當地文物部門的同志為了保護石獅子,弄了兩個套罩住石獅子,套上又寫上了毛主席語錄,革命小將就不敢動了。可後來有人告訴譚厚蘭實情,譚就命人拿開了一個套,一看果然是有石獅子包在裡面。但也正因為這樣的原因,譚厚蘭認為這是『人還在心不死的典型』從而進行宣傳,擺在那裡示眾,反而就這樣保留了下來。」李炘說,與此相類似的,孔廟的文物也在紅衛兵進駐之後陳列在大成殿進行革命教育展示,各地的紅衛兵都來參觀,誰也不敢動,這樣也保護下來一批。

譚厚蘭先後在曲阜停駐了一個多月,她走後留下了聯絡人,設置的討孔聯絡站編印發行了多期《討孔戰報》。不久之後,曲阜公安局各級人員都被下放勞動,李炘勞動的地點就在孟母林旁邊,這裡的古墓也已經被挖掘一空。「改革開放之後,曲阜多次邀請孔令貽的兒子、身在台灣的孔德成回家看看,還不時地寄過去點字畫、曲阜建設成就冊頁等,但從來沒有得到任何迴音。這其實是把人家老頭的心傷透了,肯定不會回來的。」李炘說。

除此之外,有一件事一直困擾李炘多年:為什麼孔子墓里空無一物?「在我擔任曲阜公安局長期間,曾多次陪同中央領導、外國政要到三孔參觀。由於要對首長、外賓的安全負責,我們總是全程緊緊陪同,也正因此,我在旁邊得以聽到高級導遊的講解:原來孔子墓早已經遺失,如今看到的只是其象徵性墳冢而已。」《史記》記載:「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子贛廬於冢上,凡六年,然後去。」當初孔子清貧,死後墓地並不奢華顯眼,時間久遠後,原墳冢早已在歷史中淹沒,找不到了。「幸好那不是真的聖人墓。」李炘說。

採訪結束之前,李炘還講了一個故事:當地老人說,日本侵略者佔領曲阜時曾經於街上追逐「花姑娘」,當看到「花姑娘」走投無路跑進孔廟之後,日本兵便停止了追逐,連孔廟都沒有進入就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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