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藍蝶紅葉

因為前段時間讀《小團圓》之後，有人向我提及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便不由得來了些興緻。以前，聽很多人說起這人如何不堪，但終究都說他文章寫得好。是什麼樣的清奇老道能讓一個人的書，在累累罵名與污塵之外，仍有著不可掩去的光采？我的好奇心有些等不得，於是在忙得心火灼灼的時候，仍忍不住上網找出《今生今世》來讀。開篇《韶華勝極》是講小時候鄉下老家的故事，這是我唯一喜歡的一部分。像許多懷念故鄉的文章一樣，有著溫暖寧靜的情懷在裡面，也看得出真情真意.著筆的確老道,就連張口閉口「我鄉下」，都有著說不出的悠長韻味。江南鄉下，因了詩文和傳說，在我心裡，總覺得柔美萬端。像一彎桃花水，迴環地繞著九曲風情，轉折迀回，婉約不盡。「小橋流水人家」，最妙處是那人家裡有故事，故事的背景里的小橋，伴依依流水，簡單，卻有回味。雖經了世事種種，卻能將世事都點染些雅意。生活里的勞苦辛酸，村鎮中的人情來往，鄰里子女，四季節氣，都有格外的趣味在裡面。想來胡蘭成的印象里，最是記得「晝長人靜」，賣茶亂中有「靜」，蠶時忙中有「靜」，一樹繁茂桃花都開得「靜」，因為沒有刻意，和山水鄉村老井鄉農都融在一起了，自然而然的寧靜。也有熱鬧嘈雜，迎神唱戲，逢年過節，客來人往，小小鄉村裡的生活，亦有「人世的慷慨繁華」，讓人心裡生出歡喜來。立於南山之上，目光越過剡溪之外，也有當初孩童的惆悵和嚮往，日子慢慢地過，仍是悠長。卻也驚於童年胡蘭成的敏感。當然，文章須是敏感的心才寫得來。無論是怎麼樣個性品格的一個人，能寫出像樣些故事來的，終是敏感的。對其它人疏忽了的情境，這些人卻能觸動心懷。不過，再怎麼，當年他終究是個孩子，如此這般地對細節感覺記得歷歷如新，還有許多太早熟的「悵然「感覺，終是讓人驚詫。或者說，這人小時候，也算是一個天才。整個關於故鄉的一部分，都寫得美。文字清麗中另有妖嬈，倒像女子的手筆。細膩非凡。比如他形容平凡的鄉下生活「是這樣貞親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蹟與夢想，卻尋常的歲月里亦有梅花消息。」，有餘音裊裊。再比如他形容唱戲：「配的樂調則在梅花，那梅花吹起來就像晴日溪山裡水流花開。」這句比喻真好。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時候，寫得也簡練含蓄，感覺十分精準，他寫唐玉鳳新嫁之後：「熱鬧收場，隨即家裡一切又如常，只是多了一個人了，也見她炊茶煮飯，也見她洗衣汲水，但仍覺她是新人，恰如三春花事過後，隨來的四月五月天氣，仍是新竹新荷，只覺人世水遠山長。」這人特別喜歡感慨人世，他自己頂喜歡用的句子是「人世悠遠」再就是「天道悠悠皆是人世無盡。」就彷彿讚美女人的時候，總喜歡用一個「春風牡丹」。但在第一部分《韶華勝極》裡面，他還算不得入世。雖然也讀了書，娶了妻，生了子。他卻始終像一個沒有長大的敏感任性的孩子。無論他以怎麼樣的筆調盛讚父母對他的教育（這樣的讚美其實等於贊自己），都看不出在立身為人方面，有了什麼樣子。而這一點，是一個男人成熟與否的最基本的標誌。當然他把父母形容成了佛和神女，自己也彷彿被教導得完美無缺，可是缺不缺這種事情不是靠自己來說的，要看怎麼做的。在做的方面，倒看出胡蘭成的一點好和一點本事。這點好，就是直面事實，倒不撒謊，當然春秋筆法嫻熟，不少事情略去不述。而另外的這點本事，就是給自己貼金。在這方面堪稱登峰造極。有時候真如翔羊掛角，不著痕迹。可能因為發乎真心，是真的這麼想，是真的沒有愧悔。彷彿王小波說的「以審美的態度看待自己過去的醜態」，這麼說或許也不盡對，或者可以說，能「化腐朽為神奇」。這點讓我們慢慢道來：比如幼年的胡蘭成有一次想賴著吃人家的東西被發現後，惱羞成怒：「小孩亦知怎樣的困難事都還不可惱，可惱的是自己下賤。」結論是從此懂得自尊自重。可是就在第一部的快結束的時候，他寫去杭州投奔中學同學，「無事住在斯家一年」，同學的寡母待他親切尊重，如同子侄。：「我到斯家第一天是怎樣的款待，住上一年亦一點不走樣。且我照他們兄弟姐妹的例，按月還有零用錢，二十角銀洋，都是我不在時太太進房來放在我床前抽屜里。過年又有壓歲錢，是兩塊銀圓，紅紙封包，放在除夕的果盤裡由使女捧進來。」他也知道同學家境並不寬裕，全靠同學的寡母辛勞操持度日。又其實只是一個同學，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投奔，流連一年多。人家這樣的相待他一個貧窮的農家子弟，這是怎麼樣的好啊。而他，閑來無事，偏偏以一個有婦之夫的身份去勾引人家十六歲的女兒。倘使因為愛慕得情不自禁倒也罷了，卻不是。只是他覺得「我是在她家這樣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來一個二十八歲的有妻有子的男人，勾引同學十六歲的妹妹，原因只是像一個頑童瞧一面牆太過雪白，忍不住扔一團污泥上去抹上一片黑。如果這個不叫做「賤」，人世間再沒有下賤這回事。令我絕倒的是，這人能為自己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添上一個絕佳的註腳。他注釋上面這件事說：「原來人世的吉祥安穩，倒是因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品。」哦！這番勾搭，是為了成全完善天和地。雷得我無話可說。《今生今世》的第一部真的好看，但第一部之後直到結尾，所有的內容，都是愈來愈讓人覺得肉麻無恥。其實這書完全可以起一個更準確的名字，叫做《故鄉印象和勾引女人回憶錄》。我能忍著把第一部之後的部分看完，全是基於對張愛玲的心意。其實並不想站在道德的高度，像宋明的老夫子一樣去指責他的忘情負義。因為感情這東西，不是別人評判得了的。更何況，他雖然前後有八個女人，但如果因情因境而起種種因果，也並不能因此就說他如何如何。當然，能堅持看到結尾的人，一般都不能不承認，這個人濫情兼無情。而我最受不了的是，第一：以文雅深奧之辭，修飾無恥之行。佛經古文俚語，全部用來遮掩或者誇耀。即便經書詩詞古文今文通通找不到合用的，自己也能隨手寫出來，把自己和自己所有的女人們都形容得非佛即仙。二來是實在受不了那份洋洋自得的肉麻。尤其描寫自己勾搭女人的細節。直看得人汗毛倒豎。放開女人感情的事情不說，我其實想看看他怎麼樣開解做漢奸這件事，沒想到他其實只是淡淡一句「我在政治上頻頻闖禍，其實我亦並非不顧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壞的結果先想過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樣亦還有餘地可以遊戲，所以敢斷行的。」此處「闖禍」這個詞用得極妙，因為不必說是和非，對和錯，只是惹來了麻煩而已。他又說「我是個俗人，世上富貴榮華我都愛」，也是輕輕一繞，就過了。抗戰勝利，他以漢奸的身份逃亡，也只是說「重慶的人來了，我要讓位，亦不過是如此。」合在一起，就是為了世上的富貴榮華，在計算了有餘地可以遊戲之後，在政治上投機了一下。就像投機生意一樣，只是賠了，我自己看得開就行。至於家國民族，則是不去面對。好像當初他因為勾搭同學小妹妹的事情被發現而趕了出去，只因為人家客氣，不說破，留了面子。過了半年，他又去借錢。人家仍然借給他，仍然好好招待。他想起前番做的事情，竟說：「我做了壞事情，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採蓮船的傾側搖蕩罷了。」這份不愧不悔的淡然，並能將噁心的事情形容得這麼雅緻，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真合了一句話：「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更受不了他後來還扯了莊子的一句話來議論是非： 「與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惡惡，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我看到這裡，簡直快抓狂了。不過，看這書另有一個收穫，就是重新看待了張愛玲，覺得她真是個有情有義又果斷堅決的女子。她遇到胡蘭成，算踩了一腳污泥。但我想我明白她是怎麼掉進泥沼里的。她不論善惡，喜歡聰明的人。胡蘭成的聰明，帶著上海人精於計算的勁道，偏又會揣忖心思，能看懂張愛玲的書和人，也算不容易。再說，胡蘭成文采出眾，相貌清秀，又慣會哄女人喜歡，二十三歲的張愛玲，掉進去，也不是奇怪的事情，無論她有怎麼樣的聰明。遇到感情，再聰明的人也會變成傻子。胡蘭成逃亡路上，勾引了幫助他的同學的庶母。兩人同居。張愛玲不知情，跑到溫州去探望。胡蘭成寫道：「二月里愛玲到溫州，我一驚，心裡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夫妻患難相從，千里迢迢特為來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愛玲也這樣，我只覺不宜。」為啥不宜？他後來加個令人難以想像的理由：「因為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寧可克己，倒是要多顧顧小周與秀美。」翻譯成大實話就是：我包了二奶，不喜歡你來撞破。因為我不拿你當外人。我是不捨得讓二奶難為情的，所以你來讓她難為情，我不開心。「可憐的張愛玲，當時只知有小周，已經是把剛強換成了眼淚，還不知道另有一個范秀美。那麼聰明的人，看范秀美和胡蘭成在一起，竟不懷疑，是我從沒料到的。胡蘭成不告訴她，也還振振有辭：「我與秀美的事，沒有告訴愛玲，不是為要瞞她，因我並不覺得有什麼慚愧困惑。」他還說：「小周的事，前在上海時我向她兩次說起過，她聽了愁怨之容動人，當下卻不說什麼。而我見她這樣，亦竟不同情，單是微覺詫異。」我想我讀到此處，已經看到了人間極品。還是說不出的對張愛玲深深的憐惜和心痛。那樣驕傲的人，竟然請胡蘭成在她和小周之間做一個選擇。而胡蘭成也竟然不肯。更痛的是看到她離去後寫給胡蘭成的信：「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以前只看到張愛玲的聰明銳利，孤僻高傲，從沒想到她如何在雨中流淚。那是怎麼樣的悲傷。她已經在考慮離開胡蘭成，但仍然給胡寄了錢，在抗戰剛結束的上海，物質缺乏，但張愛玲仍然資助胡蘭成「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的」。後來，胡蘭成途經上海，「我不該又把我與秀美的事也據實告訴愛玲，她聽了已經說不出話來」伶牙俐齒的張愛玲已經「說不出話來」，其實我早就說不出話來了。面對胡蘭成，還有何話可說？「是晚愛玲與我別寢。我心裡覺得，但仍不以為意。翌朝天還未亮，我起來到愛玲睡的隔壁房裡，在床前俯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裡伸手抱住我，忽然淚流滿面，只叫得一聲「蘭成！」這是人生的擲地亦作金石聲。我心裡震動，但仍不去想別的。」我想張愛玲是真的愛過胡蘭成的。同一個婚姻里，卻是兩種感情。愛和不愛，疼和不疼。「我又焉知就在這六月里，愛玲來信與我訣絕。」 因何不知？只因覺得自己所做一切理所當然。張愛玲的分手信在張迷裡面已經廣為人知，但我看了這書之後，再看仍然震動：「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真是有情有義，有思有慎，又清楚鮮明。至於十幾年後，張愛玲向胡蘭成索藉資料，胡竟然以為張舊情難忘，驚喜地發信去騷擾。張一直不回信，直到後來，寫了幾句話回他，寫得真是好：「蘭成：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裡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愛玲」「如果使你誤會，我真的很抱歉。」這句簡單的話，真是好絕。相形之下，胡蘭成的糾纏，顯得十分下作。以至於張愛玲後來已經不屑稱其名，和朋友通信提到胡，只以「無賴人」相稱。但是連胡蘭成自己都覺得「我想著愛玲的清堅決絕真的非常好。」，人就是這樣，唯有自尊自重，也才會被尊重。「聞君有兩意，故而來相絕」。這個轉身，華麗地抹掉了所有的污泥，張愛玲仍是張愛玲。對於自己的被棄，胡蘭成也還是胡蘭成，看得開，還有些陶醉「 趙州當伙夫僧，一日炊飯，見文殊菩薩坐在飯鑊上，他即用鑊槍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禪宗尚有說縱遇釋迦，亦一棒打殺與狗子吃。愛玲的與我訣絕，便亦好到像這樣」。你拿他這種人，還有什麼法子。通篇書里他都這樣。「金童玉女」「許仙和白娘娘」「九天玄女娘娘」 「如菩薩如來，如天地同壽。」這類話，全部用來形容自己和情人老婆。如此一類比，偷情分手，皆是佛行仙道。呵。呵。呵。貪財好色的人，世上千千萬萬，但能將所有無情無恥之舉，粉飾得如此從容淡然者，胡蘭成可以傲視古今。從這點來說，有學問真好。他羨慕上海灘的黑社會老大吳四寶生活奢華，竟然能形容成：「吳四寶夫婦是這樣的無憂無慮，十分知足。這裡叫人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其中男女耕作，黃髮垂髫，並恰然自樂」這就讓人絕倒。如此來比擬黑社會老大，形容血淋淋的錢和權，真是新鮮別緻。不如重拍《上海灘》罷。對於自己的背叛濫情，他總結道：李白詩「永結無情契」，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的人。------------李白要知道自己的詩被這樣引用，會不會吐血三斗？「我是妖仙，來到人世的貴人身邊避過了雷霆之劫。」這個比喻有點自知，把仙去掉就更準確了。另：在網上看到了亦舒寫的《今生今世》短評，犀利得很。附在這裡。胡蘭成的的下作央人拿來<今生今世>看畢。我十分孤陋寡聞，根本沒聽過胡蘭成這名字，香港長大的人哪裡知道這許多事，恐怕都覺得陌生，所以看過之後覺得這胡某人不上路，張愛玲出了名，馬上就是他的老婆，書中滿滿的愛玲，肉麻下作不堪，這種感覺是讀者的感覺，張愛玲或是瀟洒的女性，與眾不同，不介意有人拿她當宣傳。所謂丈夫，是照顧愛護撫養妻子的人，願意犧牲為妻子家庭共過一輩子的人，自問做不到這些，最好少自稱是人家的丈夫。胡某人與張愛玲在一起的時間前後只兩三年，張愛玲今年已經五十六歲，胡某於三十年後心血來潮，忽然出一本這樣的書，以張愛玲作標榜，不知道居心何在，讀者只覺得上路的男人絕不會自稱為「張愛玲的丈夫」。女人頻頻說「我是某某的太太」，已經夠煩的，何況是這種男人，既然這門事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事，埋在心底作個紀念又何不可。由此想到作女人是難的，默默無聞做個妻子，遲早變男人口中「我太太不了解我」，掙扎的有名有姓，又被人橫加污辱。張愛玲名氣大，即使現在出本書叫「我與張愛玲」銷路也還是好的。胡某一方面把他與張氏的來龍去脈說了，一方面炫耀他同時的，過去的，之後的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算是他的老婆，表示他娶過的不止張愛玲一女，算算日子，胡某現在七十多歲，那種感覺於是更加齷齪，完全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使人慾嘔。近年來我的脾氣真是好得不得了，是以雜文更加淡而無味，一派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樣子。可是這一次真動了氣，連帶非常厭惡半桶子水所謂寫作的人，連自己也討厭到極點，小說擱在那裡是決寫不下去了。不管張愛玲本人的心思怎樣，勿理她是不是當時年少無知，反正如果她選的是一個原子物理學家，決不會有今天這種事。然後在吃飯的時候，對母親說：「怎麼天下有你福氣這麼好的女人。」說的真是實話，此刻只覺得張愛玲文章寫得再好，心地再寬清磊落，她的幸福也決不是中國或全世界女人傳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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