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要先懂「石頭」
一、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
《紅樓夢》首先是講述石頭的來歷,其主角是一僧(癩頭僧人)一道(跛足道人)。然後是敘述石頭上所記載的故事,這是第一層「套」,但這層「套」又不是絕對獨立於整個故事之外的,還有「引」,即這一僧一道又不時出現在石頭上所記載的故事(「石頭記」)中。石頭的來歷是《紅樓夢》的第一個故事,「石頭記」則是第二個故事。在這兩個相對獨立的故事中,既有套,亦有引,以套為主,以引為輔。
而石頭上的故事,由甄士隱和賈雨村引出。這一層中,甄士隱(真實隱)和賈雨村(假語村言)的糾葛可以獨立成為一個故事情節,而寶黛愛情故事是由這個故事所引出來的,但又不是完全的「引」。因為,甄賈二人貫穿全書,和寶黛故事並駕齊驅,不是「故事套故事」的結構。但寶黛故事從甄賈二人開始,最終回到甄賈二人身上,亦有邏輯上的「套」結構。所以這兩層既有引,亦有套,以引為主,以套為輔。
總之,《紅樓夢》在結構上可以分為三個較完整的故事,即:石頭的來歷;石頭上有關甄士隱和賈雨村的故事;石頭上由甄賈二人引出的寶黛愛情故事(賈府興衰史)。雖然前兩個故事只出現在全書的第一和第二回中,在全書最後也只稍稍有所交代,但從整個敘述結構來說,與分量最重的第三個故事相比,意義是一樣的。
三個故事一環套一環,但又不是純粹的置身事外的講故事,而是第一個故事的主角(一僧一道)始終貫穿愛第二個故事和第三個故事中,而第二個故事的主角(甄士隱和賈雨村)也始終貫穿在第三個故事(寶黛愛情)中。或者說,這三對主人公是三位一體的,說的是三組人,也可以當成是同樣的一組人。這一僧一道可以化為甄士隱和賈雨村,也可以化為寶玉和黛玉。
第一個故事基本上屬於神話故事或童話故事,第二個故事以甄士隱和賈雨村的人生遭遇為主要情節,正所謂「真實隱」和「假語村言」,給人一種似真似假的感覺,可以看成是由神話(童話)轉向「半神話」,而第三個故事就差不多是「現實」了。
三個故事是一種逐步 「現實化」的過程。可以這樣理解,在我(作者)之前的歷史我不知道,我也無法知道,所以是神話或童話。在我開始敘述之前的歷史都是虛幻的,猶如那塊寶玉,似「真」似「假」。接著,我(作者)開始講故事,開始敘述,歷史將因我而存在,歷史的這種存在方式,可稱之為「半神話」。然後,我在歷史中的作用就是一邊講述,一邊參與到其中,我既是講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物。於是,我開始創造歷史,從「半神話」起步。
同時,我又是別人敘述的對象(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最終,我又進一步成了別人敘述的對象。這樣,「現實」就產生了,歷史就被我和別人共同創造了。總之,我(作者)是歷史的講述者,也是參與者,更是別人講述的對象。
紅樓的整個故事結構是從「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開始,又在「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終結。何謂「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即「荒唐之山,情根之峰,無稽之崖」。毫無疑問,作者是要告訴讀者,歷史就是一個虛幻的故事,它和男女的情根(情根之峰)一樣,都是虛幻飄渺的。
佛家有言,「斬斷情根」。人的煩惱從何處來,那就是人人都有情根。如何消除煩惱,那就要斬斷情根。這樣才能成佛,才能超越苦海,回到人本來就應該有的無情無欲之極樂世界。正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紅樓的故事從虛幻的無稽之崖開始,最終回歸到比「荒唐更荒」的大荒之山——「更向荒唐演大荒」。不管是人的情緣,還是紅樓的故事,一切都終究要被「斬斷」。
歷史需要用「文本」來傳承,而小說便是文本之一。小說與歷史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只是敘述者的個人感受不同。在小說中,作者與「歷史」同甘共苦。小說與歷史往往在敘述中交織不清,紅樓中的「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它不是歷史上的某個地方,我們不需要知道它是怎樣來的,到什麼時候終歸消失。但它在小說里出現了,就與我們的生活和認識休憩相關了,並迫使讀者發出這樣的疑問:我們個人的歷史歸宿在哪個「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呢?正所謂,與其講述一段歷史,還不如編幾個「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
二、寶黛釵三人的石頭
寶黛的愛情故事是由一甄(真)一賈(假)兩個人所牽引出來的,而這兩個「是非人」的真假都成大問題,更何況由他們所引出的故事——「假語村言」。
第二回冷子興向賈雨村「演說」寧榮兩府,正式推出賈氏家族興亡史。冷子興何許人,他是賈雨村的朋友,榮國府僕人周瑞的女婿,在「都中」做古董貿易。賈雨村本身就是個「假」的,更何況他的狗肉朋友。至於冷子興的為人,在第七回有所交代,他賣古董與人打官司,因其岳父周瑞一家是王夫人的陪房,便叫老婆來賈府討情分。官司當然不打就贏了。
可見,冷子興與賈雨村一樣,都是賈府故事的「藥引子」,也是整個「紅樓藥丸」中不可或缺的一種藥材,而絕非僅僅是幾錢「甘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人是比賈雨村更壞、也更「假」 的一個「是非」之人。
曹雪芹安排兩個「假人」來演說紅樓的主要故事,玄機無限,呈現出濃厚的虛無主義色彩,給整個「小說世界」蒙上一層神秘莫測的「霧霾」,使「真假問題」既有所凸現,又成為高於問題本身的一種思辯哲學。連講故事賈、冷二人都是假的,那故事的真實性又有多大呢。
但是,講故事的人是「假的」,而且他們又喜歡虛構故事,那故事的真實性也許反而會加強,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而這副對聯正好寫在「太虛幻境」 的大石牌坊上,乃第一回,甄士隱做夢所見。
可見,所謂的真實人間與「太虛幻境」又有多大差別呢。太虛幻境可以濃縮為人間的「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而「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又可以濃縮為賈寶玉的一枚靈通寶玉——當初的那塊石頭。
一切都可以是假的,富貴如過眼雲煙,都會「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只有這塊石頭是最真實,最能夠把握的。賈母、王夫人以及闔府上下全都一心維護寶玉戴在脖子上的那塊玉石,大夥像自己的命根子一樣保護著它,只有它才是故事中唯一的真實存在。它好象遵循能量守衡定律一樣,從「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來,又回到「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去,無毫髮消損,長存於宇宙之中。只是,這塊石頭在人間走了一遭,卻帶來了一個千古絕唱的愛情故事,以及一段長久警策世人的家族興衰史。
在包括林黛玉在內的紅樓諸人對那塊頑石大力保護的背後,是其主人寶玉一人執著的不屑與摒棄。寶玉曾屢次要砸碎那塊靈通寶玉。賈寶玉的舉動,就是徹底否定和無視「第三個故事」——賈府興亡史。為否定這個故事,就首先要否定記載這個故事的石頭。
但每當寶玉失去失玉,靈性全無,甚至瀕臨死亡的時候,總是有那一僧一道來到賈府,幫其找到玉石,使賈寶玉重返「靈通」。
黛玉與寶玉一樣,是不相信這塊玉石的,因其包含著「金玉良緣」的說法,寶、黛都相當排斥。這塊別人眼中的寶玉,令他們彷徨不已。尤其是我們的林妹妹,為此苦悶、掉淚,以至於淚盡而逝。
黛玉否定石頭,卻相當矛盾。在愛情方面,她堅決地和寶玉站在一起,反對金玉良緣的宿命論調,堅持自我做主的「木石因緣」。但是,這塊石頭又的確是寶玉的命根子,黛玉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寶玉毀壞這塊石頭。反對宿命,但又怕傷害到寶玉的性命,便是黛玉最大的心病,使她雖有心主動爭取,卻又無可奈何地陷入宿命論的泥潭。換言之,黛玉從一開始,就失去了主動性,這難道也是一種宿命?
黛玉本來是痛恨石頭的,可當寶玉因失玉而癲狂之時,她又無限依賴這塊石頭,渴望它能拯救自己的心上人。所以,這「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石頭記」,坑黛玉有多深。
紅樓第七回,周瑞家的問起薛寶釵的病,寶釵就告訴她治病的葯叫作冷香丸,是一個禿頭和尚所傳授的「海上方」,還詳細介紹了製作藥方的繁瑣程序。按寶釵的說法,若是沒有這海上方,恐怕自己芳命難保。
寶姐姐對一個女僕說這麼多,不僅僅表明她待人和氣,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是在強調自己對僧道(一僧一道)之流的絕對信任。換言之,她相信上天對自己的安排,而且相當滿意。她對宿命,即「金玉良緣」,是肯定的。
緊接著第八回,寶玉去看望病中的寶釵。寶釵主動要求瞧一瞧寶玉戴的那塊「靈通寶玉」,可謂是用心良苦,其目的就是想讓寶玉也關注一下自己所佩帶的金項圈。這不,接著,她的丫鬟鶯兒比《西廂記》中的紅娘還要機敏,第一時間替自己的主子開了口。
那寶玉何許人也,還不順著竹竿往上爬。主僕二人,毫不留痕迹地使賈寶玉看到了玉石與金項圈中所藏的玄機。玉石上寫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項圈上則篆刻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此刻,寶釵在明確無誤地告知寶玉,我們必須絕對相信這一玉一金,天意如此,我們的命運就是這樣,上天註定我們必將結合。毫無疑問,寶釵是「石頭記」最大的擁躉者和受益者。而她也堅信,憑藉自己的不懈努力,她可以獲得寶玉以及整個賈家。梁盼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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