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器閎 :理想主義者的精神長旅 ——漫評張承志的散文創作
當代散文家作品評論
八十年代初,張承志便以小說《北方的河》在中國文壇上嶄露頭角,成為新時期頗有實績的小說家。但他作為一名散文家引起廣泛的注意,是在一九八七年以後。張承志最早在全國範圍內產生影響的散文便是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的《背景》(1987年2月15日)。在這篇散文里,作者描寫了西海固撒拉東鄉的回民,彙集蘭州城悼念二百年前被清政府殺害的哲合忍耶聖徒的感人場面,並透過「一座偉大的背景」,表現了信奉哲合忍耶的西部回民信仰的堅定和對苦難的巨大的忍耐、承受能力。文中所表現出的歷史感和作者對回民心靈的深刻體驗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張承志的第二本隨筆散文集《荒蕪英雄路》(知識出版社,《當代中國作家隨筆》叢書之一)的出版,再度證明了張承志在新時期散文領域中的重要地位。
理想主義者的心靈史
張承志的散文是當代中國散文這座花園裡盛開的一朵奇葩。他的散文從題材到藝術形態都是別具一格的。對於張承志來說,散文不僅是描寫人事物景、抒發情感的工具,而更重要的是使之成為自己的心靈史,記載著自己為探尋和完成自己的「天命」而不懈奔走的心路歷程。
張承志鄙視單純的物質追求,而非常注重精神生活的價值,視精神生活的滿足為自己一生的最大的幸福。他相信「前定」,堅信「天命」的存在,為了找到「神的啟示」和「比宇宙更遼闊比命運更無常的存在」(《離別西海固》)而孜孜以求。張承志這種絕對精神價值的追求使得他成為一名理想主義者,他的散文也因此獲得強大的人格力量。為了獲得一個理想主義者的信仰自由和一個作家表達這種信仰的自由,張承志毅然辭去公職,四海漂游,做一個理想主義的「藝術浪人」。他這種極徹底的做法,不光使他獲得身體的自由,最重要的是使他成為一個心靈自由的人,同時也使他能自由地揮舞理想主義的旗幟,對俗世進行徹底的批判。
作為一位理想主義者,張承志對現實社會中那些醜惡現象是深惡痛絕的,因而他也就有著無法言說的孤獨與痛苦:
周圍的時代變了,20歲的人沒有青春,30歲便成熟為買辦。人人萎縮成一具衣架,笑是假笑,只為錢哭。十面埋伏中的我在他們看來是一隻動物園裡的猴,我在嘶吼時,他們打哈欠(《離別西海固》)。
理想主義的價值追求與現世齟齬,使得張承志變得異常的憤激和焦灼,熱血快要漲破血管,惟有找到「天命」這具有絕對價值意義的東西,並實現它,才能得到心靈的寧靜。
張承志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向我們走來,是馬志文這位樸實的回民把張承志引上通向「天命」的路,是他使張承志在西海固的沙溝真切地了解到哲合忍耶教派二百年的悲壯歷史。這一次令張承志心顫的精神遭遇使他從此便踏上了找尋之路。多年來尋找「神明的啟示」和「天命」成為他生命的重大意義。「尋找」也就成了張承志1987年以來的散文創作中最重要的主題。「我必須自己找到天命」(《離別西海固》)。為了實踐這一對自己心靈的承諾,張承志滿懷焦灼地踏遍了中國的西部和北部:
西海固變得更遼闊了——東到松花江畔的吉林般廠,西到塔里木北緣的新疆焉耆,我不知目的,旅遊徘徊。像一片風卷的葉子,簌簌地發出「西海固、西海固」的囈語,飄遊在廣袤的北中國(《離別西海固》)。
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艱難的精神漫遊。在《荒蕪英雄路》里,我們看到作者不辭辛勞地到蒙古人民共和國去找尋已被歲月的荒草遮蓋的「成吉思汗走過的那條路」。找尋歷史的遺迹,於張承志已不僅是考古學上的行為,更重要的是表達對他昔日的英雄時代的懷念。他尋找到蒙古人的一種宗教般的情感:「蒙古人對成吉思汗的感情可不像漢族人對他們的領袖那樣實用主義。蒙古人對成吉思汗的愛是絕對的」。在《北庄的雪景》里,我們看到了作者在聖徒馬進城老人面前心靈的震顫;為獲「神示」而「用身心感悟」,去「傾聽那由鵝毛大雪奏出的『音樂』。」在《社不在異國》里,我們看到作者為找到「神明的啟示」而在蒙古、德國、美國匆匆奔走的步履。然而,作者在異國並沒有找到神明,得到的只是「異教的壓迫」和「宗教的目的性」已迷失的失望。在《離別西海固里》,我們看到張承志由焦灼、憤激變得感動而堅定,他的心靈之舟經過艱難的長旅終於盪入平靜的港灣。這是因為張承志找到了他找尋多年的東西——「天命」並用全力去履行了他的「天命」:寫出了反映哲合忍耶教派為了保持自己的信仰,如何百折不回、赴湯蹈火而生生不息的長篇小說《心靈史》。
人道主義、終極思考與回歸心靈
張承志從未表現出要成為一名散文家的慾望。他之所以涉足散文領域,是因數散文更能直接地表現自己對「時代、國家、民族、宗教、教育、真的學問、心的歷史、人與上述問題衝突後的境遇、人在中國追求的可能」(《荒蕪英雄路·作者自白》)等大命題的思考。因此,張承志的《綠風土》和《荒蕪英雄路》這兩本散文集便成了他這位理想主義者精神長旅的記錄。
如上所述,張承志的散文涉及人生的諸多方面。但是,對人性和宗教信仰的思考則始終是他的散文的中心內容。在《狗的雕像的聯想》這篇散文里,作者通過自己在內蒙古插隊及在日本打工所遭遇的令人憤慨的經歷,展現了「歧視」這一人性「惡」的一面對人的巨大戕害。張承志痛心地發現:「歧視」這一人類的劣根性使得某些人常常獲得「欺負人侮辱人的快意」,而「已經被壓迫得氣悶」的人,「在未來也可能去歧視別人」。人性醜惡的這一點對張承志的人道主義思想是個無情的打擊,這使他痛苦、憤懣,同時又把他逼入一條窄道,「迎著生存、孤立、正義幾個壁立的巨大的質問」。許多年來,張承志一直是以一種人道主義的眼光看待世界的。在他看來,「糟辱人心——不尊重人道,無疑是二十世紀的眼睛最難揉的沙子」(《潮頌》)。出於對人的尊重,尤其是對人的生命的愛護,張承志在散文中時時不忘西海固回民二百年來的苦難,深深地關注他們今天艱難的生存境況,也因此哲合忍耶教派「八輩子人的鮮血」時時嚙咬著他的心,使他從此走向對人道主義的過分強調,導致他思想的偏激,但總的說來,他確實是個真誠的人道主義者。所有這些使得張承志的散文充滿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性之光。
張承志是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相信「前定」,追尋「神示」和「天命」,也時時思考、探尋人生的終極意義和價值。因此,他又是個思想型的作家,他的每一篇散文里都包含著他某方面的人生感悟。在《危險的生命》這篇散文里,張承志由火山口那一株美得令人心驚的芡葉,思考著這樣一個重大的命題:「命,究竟能忍受怎樣的限度,是個古怪的,但也是個原初的問題。」實際上,這是一個「生命存在的處境問題。」張承志一生到處漫遊,然而,他不是那種僅僅對奇異風景感興趣的觀光者,他的目光始終集中在人上。在漢家寨這個「大風景和大地貌薈集的一個點」上(《漢家寨》),張承志透過美麗的自然風景看到人生的凄涼:「千年以來,人為著讓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感到了人的堅守,感到了堅守如這風景一般蒼涼廣闊」(《漢家寨》)。當他面對西海固蒼涼、遼闊的自然景觀時,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追尋終極價值過程中產生的精神危機:
天命、信仰、終極——當你真的和它遭遇的時候,你會覺得孤苦無依。四野漆黑,前不見古人為你擔當參考。你會突然渴望逃跑,有誰能譴責殺場的一個逃兵呢?那幾天我崩潰了,我不再檢索垃圾般的書籍。單獨的突入和巨大的原初質問對立著,我承受不了如此的壓力。我要放棄這Fsrizo,我要放棄這蒼涼千里的大自然,我要逃回都市的溫暖中去。
——但是,阻擋的大雪,就在我拔腳的瞬間,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了。
像上述描寫作者對人生進行終極意義思考的散文還有許多。張承志在散文里對人生的終極意義的執著探求,與他的散文濃烈的宗教般的熱情,使他的散文「散發出奪人的力度和灼人的熱度」(見老愚《群山之上·選編者序》)。成為真正「有血色」的堪稱「大品」的散文。
與中國當代許多散文家不同,張承志不屑於作生活簡單的反映者,也不渴望自己的散文文本獲得很多讀者。在《汗烏拉》一文里,張承志就曾公開宣稱:「我的文章,讀處知之者會深得三昧,不知者會覺得我故作大言。我並不想辯解。我只為知之者寫。」由於他有這樣一種創作心態,他的散文有些「貴族氣息」。但是,他的散文和那些「貴族氣」很足的「新潮散文」並不一樣。張承志古典的文學觀念和他對文學宗教般的赤誠,使他無法以「遊戲」或「文體實驗」的態度對待散文創作,他聲稱自己「是一名從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語言憧憬》)。對文學的神聖情感使他痛恨文學創作中的形式主義,他希望自己的散文所展示的不是一種新的技巧,而是一種新鮮的發自內心的生命衝動,是自己的精神旅程和心靈圖景。他堅信「未來的人只需要純潔的心靈追求,以及相應的真正藝術」(《語言憧憬》)。因此,與其說他是為今天而創作,不如說他是為將來而創作。
張承志在觀念上近乎本能地拒絕「新潮」,但在創作上絕不保守,而是追求藝術上的不斷超越。
當眾多偏愛吟花詠月、憶舊抒懷的散文大為流行的時候,張承志以自己的散文創作來推動中國當代散文觀念的變革:讓作家的主體精神從簡單的「托物言志」這一陳舊的套套中解放出來,讓散文回歸心靈,藝術地展示心靈的每一絲顫動。「回歸心靈」是張承志散文的主要特點和美學追求。因而,在他的散文中,看不到對自然景物的靜態描寫,也少有對花草魚蟲的吟詠;而展現於讀者面前的是作者生命歷程的一個片斷,心靈的一片「風景」。
在《靜夜功課》、《午夜的靴子》《北庄的雪景》等優秀的散文里,張承志已不再滿足於八十年代初散文抒發真情實感的淺層次,而進入較深層次的真實:心靈。然而,「心靈」這一抽象的存在在張承志的散文里往往化為具體的景象,生動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同時,在張承志的散文里,心靈的展示又和對往事的回憶與思考緊密結合。當然,這不是簡單的憶舊抒懷,張承志所關注的是歲月留在心中最深刻最富於詩意的印跡;他是通過對自己心靈歷史的回眸來展示自己心靈的歷史,展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旅程。
獨特的藝術風貌
成功的散文家都有自己的風格,這風格來源於他的散文的藝術形態、作家對人生體驗方式及表現方式上的創造。張承志的散文之所以在中國文壇上獨樹一幟,源於他極強的創新意識,他自稱是一名「至少兩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作家。」
因而他拒絕模仿,哪怕前面是一座文學的大山。他按照自己對文學的理解和人生信條去進行創作,這使得他成為當代中國作家中最為偏激,也是最有藝術個性的作家之一。作為心靈的記錄,他的散文也因此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貌。
進入八十年代,作為對意識形態中心話語對個人話語擠迫的反抗,大量帶有幽默味和閑適情調的閑話體散文(個人話語)在文壇上大為流行,閑適與幽默成了當前散文的流行色。可是,我們在張承志的散文里看不到半點幽默與閑適,因為他是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在文壇里進行精神長旅。西北回民慘烈的歷史和當前的貧困狀況時時燒灼他的心,回民剛烈的血性使他在散文文本中表現得憤激而焦灼。在散文文本里,他非常嚴肅地和你談論每一個話題。他對待文學的神聖般的態度已滲入他散文的每一個詞語,每一段敘述和描寫,因而從藝術形態上來說,他的散文顯得嚴肅而莊重。但他的散文文本並不因此而拒人於千里之外,因為張承志在文本中所表現的真誠和熱情縮短了作者與讀者間的距離,使得他的散文文本變得非常親切。閱讀這些文本就如同面對一顆赤誠的心靈,翻開一頁頁熱情撲面的心靈歷史,與一位睿智的朋友作一番真誠的心智對話。
要用一兩種模式來概括張承志散文的藝術形態那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張承志是一個不墨守成規的散文家,他重視散文的抒情,但從不矯情,他蔑視技巧,因而在散文創作中從不炫耀技巧。與回歸心靈相一致的是,他隨心走筆,時而敘述,時而描寫和抒情,然而,所有這些最終都成為對自己的心靈或哲合忍耶回民心靈史的表現。與大多數散文作家不同的是,張承志在散文文本里從不拘泥於事件完整過程的敘述,在他的大部分散文里,敘述常常被內心體驗的描寫和情感傾訴所打斷。作為一般歷史的構成要素——事件和事件,常常被張承志切割成許多零星的碎片,在散文文本里重現的是作者對這些事件和事件獨特的理(心靈印痕)。這種跳躍性的敘述和描寫的習慣,使得張承志的大部分散文文本呈現出「拼圖式」的藝術風貌。
就語態而言,張承志的散文是豐富並富於變化的。雖然張承志輕視形式主義的東西,但他卻非常重視語詞的選擇和搭配,他試圖通過這些精心營構的語言使自己的情感、心靈得以詩意的表達。我們知道,張承志的散文使用的多是典型的書面語,但是,進入他散文文本的不是那些千人一面的詞語和句段,張承志憑藉嫻熟的語言控制能力對這些詞語和句段加以詩意的改造,並選擇那些最有光澤和力量的詞語,最恰當地表達自己內心豐富的體驗。如《潮頌》中有這麼一段:
我回憶起那個傍晚,我坐在圓木垛上,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已塗得通紅。我慌張舉起手臂,手臂畫出一道紅色的光。在那一刻里我感到了身心內外的顫慄,在如此實際而平庸的生活中,那電擊般的顫慄是千金一刻的體驗。
在上面這段文字里,作者使用的詞語都很平常,但整個語段內部流動著詩一般的節奏,出奇得洒脫而流美,並富有質感。它們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作者在波馬絕美的黃昏景色中的一次深刻的人生體驗。
張承志的散文是獨特並富有內蘊的,每一個用心的讀者都會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發現。因而,上述的漫評或許會掛一而漏萬。但我相信,隨著研究者的增多,人們定會在張承志的成功中發現更多的、值得當代散文創作者借鑒的東西,從而促進散文創作的繁榮和發展。
張承志
張承志,中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回族穆斯林作家,1948年生於北京,1968年到內蒙古插隊,197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1978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民族系,1981年畢業獲得歷史學碩士學位,精通英語、日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對蒙古語、滿語、哈薩克語亦有了解。他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早年的作品帶有浪漫主義色彩,語言充滿詩意,洋溢著青春熱情的理想主義氣息。代表作有《北方的河》《黑駿馬》《心靈史》等。已出版各類著作30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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