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給陳凱歌「遞顏料盒」的人

從紅極一時的女演員到成為導演左膀右臂的金牌製作人,陳紅用近二十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場生命角色的轉換。

她說陳凱歌如果是一個造夢的畫家,她願意在一旁做那個默默給他遞上顏料盒的那個人。兩個人一起爬一座高山,上山下山再上山,好過一個人孤獨應對世間的苦楚和艱難。相對而言,快樂時,有知音在旁,喜悅亦翻了倍。

問陳凱歌,他眼裡的陳紅相較於二十年前,有沒有更美?

「我必須得說真話,無差別。」一間挺大的休息室里,兩個人被人群隔著分坐在兩頭,但這一句評價自陳凱歌處說出來,傳遞到陳紅這裡,彼時空氣里流動著的默契和靜好,讓人艷羨。

陳紅 轉身之後

採訪、撰文:呂彥妮

「他坐在那裡一直說,

兒子怎麼也沒給咱們打個電話?」

很多年前,把大兒子陳雨昂送到沃頓商學院後的那第一個清晨,陳紅記憶猶新。

她記得自己從醒來就一直在哭,也記得當時坐在窗邊的陳凱歌「眼圈也紅紅的」——她口中的陳凱歌在那個時刻從一個可以執導一個上千人團隊協作的電影導演,回到了父親、先生、一家之主的角色中。「他坐在那裡一直說,兒子怎麼也沒給咱們打個電話?」那一年大兒子14歲,在此之前幾乎從未與他們分開獨自生活過。

為母的陳紅,既這般開明慷慨,又對兒子深情似海。送他去讀書之後那一段日子被她形容為「特別恐怖」,她回國後甚至不敢進他的房間,一看到他從小睡到大的床就會哭。

過了三個月,秋天,她去學校看兒子。黃昏的時候,學校走廊上的燈很灰暗,雨昂從遠處走過來。「完全就是一個農民,腿上全是白皮,乾的,走到我跟前,一笑臉上全是皺紋,全身都黑黢黢,我看到當時就哭了。我說,咱們就別讀了,回去吧。但我兒子也是特別頑強,他說媽媽我要讀下去,他說我覺得這個學校特別好。」

後來雨昂提前四個月拿到了沃頓商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事實上那一年他同時還拿到了另外一所學校提前遞過來的橄欖枝。他最終選擇了自己初心的志向。

想去沃頓念書的念頭是兒子自己萌發的,陳紅初聽他提及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學校非常非常難考,但是只要你喜歡,我就全力支持你。」言下之意,她太明白「熱愛」的能量巨大,可以支撐著一個人去向他志願所及的任何地方。

因為兒子和父親一個樣。

二兒子陳飛宇和陳凱歌導演在《妖貓傳》拍攝現場

從去年7月29日開機到今年1月4日,213天,《妖貓傳》從夏天一直拍到冬天,最熱時湖南襄陽的影視基地地表溫度超過45攝氏度,最冷時北京近郊香河的棚里只有零下10攝氏度度。「導演每天只睡不到5個小時,計步器顯示他一天平均要走近5萬步,一天都沒有休息,依然精神煥發,動力是什麼?是熱愛。」

陳紅慢條斯理講起陳凱歌和《妖貓傳》,她顯然是習慣了導演的工作強度,也恰因著這份理解和仰視,他們相持相伴20餘年,親密無間。

電影《妖貓傳》拍攝地唐城的冬景

所以後來二兒子陳飛宇想要做演員,進入父親母親的職業領域,兩個人選擇了一樣的相信和支持。陳紅和陳凱歌以製作人、導演身份合作第一部電影《和你在一起》時,陳雨昂5歲,陳飛宇只有2歲,為了兼顧丈夫的事業和孩子的成長,製作人陳紅選擇把孩子帶在身邊,這一選擇帶來的影響即是陳飛宇生來就對片場環境毫無陌生。

16歲時陳飛宇對父母立志想要做這一行,「先做演員再做導演」,陳紅於是喊他坐下來認真提出中肯嚴肅的幾點建議:

「我告訴他,首先,這個行業非常非常的辛苦,從精神到身體都要有強大的力量。其次,這是一個自媒體時代,要經受得住批評和抹黑。也要經受得住表揚和追捧。不許抽煙。不是特別需要的時候不去酒吧。永遠不能撒謊,不管別人做了什麼,你都要堅持自己的純真和善良,沒有這兩樣,就沒有資格去演繹角色。」

所有這些戒律和提醒之外,陳紅還告誡了二兒子另外一件最為重要的事:「面對打擊,必須遇強則強。」

何故出此言?

「因為這就是我的個性。」

「這一盤菜裡頭,

有他也有我。」

「對,這就是我的個性。越大的打擊,我越把它看作是給我注入的巨大力量,面對它時我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把這個事情做得更好。」

陳紅抿住嘴,一字一句輕輕柔柔說出以上的話。近距離看她,五官樣貌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婉精緻,歲月增了眼角額頭的細細紋理,卻也給她的氣質里灌入一股堅毅的微風。

《道士下山》劇照

念及當年《道士下山》上映前夕遇到的種種來自外界的阻力,她說她就是「不服的」,一再退讓和尊重之後,就剩下了一條執念:「把理說清楚」,即使要為之付出的代價是「斃了這個戲」,她還是要保護創作本身的純度。遇強則強,結果是成功守護住了作品的精神城邦。

更早一點《無極》的時候,同樣遇到來自競爭對手的傷害,詆毀他們是「虛假合拍片」,陳紅攥著一沓實打實的合作發票、合同相照相抵,對方依依不饒他們一年半之久,最後終於是他們得到了應有的「清白」。

是天生的性情,還是做了製作人之後得到的錘鍊呢?

「是本性里的堅毅。」

陳紅20世紀60年代末生於江西,媽媽是湖南人,爸爸是江西人,外公自小從軍打天下,父母做學問,也有軍人世家出身的堅挺不屈,這份力量,自然而然流淌進了陳紅的血液里。

陳紅在電視劇《聊齋》中出演連城

以前看她演《聊齋》、演貂蟬、演《梅花三弄》、演太平公主,總是極美的,閉月羞花,顧盼生姿——她出場時伴隨著的詞,大抵都是這些。後來知道她嫁做人妻,轉頭回到幕後,專職為先生陳凱歌做製作人,再演戲也是偶得,而且幾乎只在自家的戲裡現身,還非得是相襯的角色不可。當然知道她肯定不僅僅是美的,卻不曾想相談片刻,感知到的竟是滿腹俠義。

陳紅在94版《三國演義》中出演貂蟬

陳紅在2001年的《呂布與貂蟬》中飾演貂蟬

陳紅出演電視劇《梅花三弄》之《水雲間》里敢愛敢恨的汪子璇,美到刺眼

在電影《無極》里,導演借「滿神」之口說出片中情節的一道重要關隘,即在「改命」和要為之付出的代價,而飾演「滿神」的,恰是陳紅本人。陳凱歌尚且叛逆到連命運都不想順從,陳紅對此亦有同感:「命運是寫好了的,但是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其實所謂命運,我覺得跟你家族的基因其實是有關係的,除了生理的命運,還有心理上的。你的性格成就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命運。」

電影《無極》劇照

她終於還是在某種程度上,親手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陳紅粗略算過,1997年演完《大明宮詞》之後,有一段時間她平均每天可以收到3個劇本任其挑選,酬金上的誘惑和事業進階的必然就在眼前了,當時的影視劇產量又沒有現在這麼大,想要拍,是拍不過來的,但就是在這樣的狀況里,她都能夠「無動於衷」——「因為我特別知道我自己,我會問我自己,你現在要什麼?」彼時大兒子已經出生,她想陪他成長。也許因為關於自己的童年記憶太過模糊和碎裂,陳紅希望藉由孩子重新走過一遍從幼年開始的成長之路。

陳紅在電視劇《大明宮詞》中出演成年後的太平公主

她語氣漸漸弱下來:「我很清楚我自己內心中是有特別柔軟的東西,我看到你發給我的問題裡頭也有一些,問:你覺得你這一生最大的收穫是什麼?什麼會讓你感到特別幸福?我的答案是:跟家人在一起。包括父母,包括孩子,包括丈夫,因為下一輩子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因為只有這輩子,我們這幾個人是一家人,我想盡量地多和親人相互陪伴,這就是我覺得人生最寶貴的財富。」

這個決定是自己做的嗎?

「當然了,別忘了我是射手座,誰也不能替我做決定。」陳紅說這話時,美得特別特別堅定。

當然,找到了一個愛的歸屬,而這個愛人又是你極為崇拜和欣賞的人,這也是讓陳紅心甘情願轉換跑道,陪伴在其左右的重要原因。不禁好奇,要怎麼陪在一個擁有赤子之心,並不願意順從什麼,一定要時刻對世界和自己的創作都保持著懷疑的藝術家身邊呢?陳紅的答案是理性的,她以畫家作比,倘若摯愛之人是為畫家,「哪怕我每天給他調顏色,每天端著顏料,我也是一個參與者。」

電影是造夢,是爬山,是最厲害的大廚做一道世間獨一無二的菜肴。陳紅之於陳凱歌,是太太、家人、摯友,也是最好的合作夥伴:「我們每天爬的坡都是同一個。我們又是一又不是一,我們可以說是二,但是我們又可以說是一。我和這個大廚在一起一輩子,我知道他要選擇的是什麼蔬菜,他是靈魂,他是主宰。但我也有成就感,這一盤菜上來的時候,我看到這個菜是我切的,是我採購的,這一盤菜裡頭,有他也有我。」

陳紅與陳凱歌分享搞笑圖片

「她連盒飯都要管……」

拍《無極》的工作人員到現在湊在一起都會熱衷於談論那時候的製片人陳紅:「她連盒飯都要管……」

「其實不是我要管,我是要學習。」第一部製作的《和你在一起》,她就因為經驗的缺乏和對很多常識問題的不了解交過「學費」了,不止是廣義上的吃了教訓,也是真金白銀的資金上的付出,「包括被別人欺負,被別人耍弄,因為你不懂嘛,你一個女演員哪懂啊?」所以到了後來,她一點一滴學習的機會也不放過。

電影《和你在一起》截圖

可是,盒飯有什麼好學的呢?

「盒飯學問大了去了。」陳紅白掰著手指算起賬來。「劇組一天開工到底應該吃幾頓飯?是四頓還是三頓。如果拍夜戲,就是中午一頓,晚上一頓,凌晨一頓,有時候還可能是四頓,要加上早飯。吃這個飯,你怎麼來統計人數?有一部分是夜裡不上班的,有些人不起來吃早飯的,那就會浪費,不能按照全劇組人數訂飯……」

以此細緻程度類推,一個電影劇組裡每一個工種的成本都需要這樣的計算。「比如服裝部分的頭套,是買真的頭髮,還是買編織的頭髮,鉤的材質不同價錢也不同……」隔行如隔山,陳紅學習能力極快,一兩個戲的功夫,劇組每一個崗位、每一個流程,她都走下來一遍。「我看預算是非常厲害的。」她信念滿滿。

她還回到大學裡去學習了專門的管理課程,兩年。除了進入一個劇組後細枝末節的具體問題,她還要了解先進電影工業和管理模範的規律、學問。

「如果有一千萬的預算,花了一千一百萬和花了九百萬的,都不是好製片人。為什麼西方電影工業化,一切都井然有序?不是說人管人,是制度、流程的工業化,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換了人,一切照舊。」

配合十餘載,陳紅現在已經和陳凱歌有了絕對默契的分工,「他只管劇本創作,所有創作以外的事全部歸我管,以前別的事情老是牽著他的心,現在都平定一點了。」日常工作期間,他們兩個人白天呆的房子在一個很長的走廊兩端,「所有的電話他都聽不到,專心地創作。心無掛礙嘛,儘力地去發揮他自己。」

電影《妖貓傳》拍攝時的花絮照

電影拍攝期間,陳紅大致算過,自己平均每天要解決的問題「50到60件往上吧,也就這樣。」不多也不少。絕大多數可能發生的問題,都已經在之前就被她估量到並且一道規避了,「我現在只想一萬不想萬一,把每一個細節都做好了,根本不去想萬一。比如說明天要拍一場戲,需要好大好大的氦氣球,我一看天氣預報會有5級以上的風,我的工人在屋頂上,我就會想,風吹著會不會有安全的問題。我會把所有可能性都演練一遍。所有超過1個小時車程的轉場和移動,包括誰分批帶隊,怎麼保證在路上的安全,廂車怎麼按時運到,我都會安排好。所謂一萬就是細節,把每個細節做到位,就不可能發生萬一。」

電影《妖貓傳》劇照

《妖貓傳》拍攝全過程,在總製作人陳紅的視角看,幾乎算是美好,回想起來也全是開心的事情。她對比之前的《道士下山》——拍了7個月,轉了7次場,有47天時間全沒有在拍都轉場:「我有大概3000多萬是花在休息和轉場上,你想3000多萬可以拍一部中等成本的電影了。」陳紅清清楚楚一本帳。《妖貓傳》則不然,是在一個封閉的城裡頭。團隊也都是老熟人,磨合得圓潤從容,美術、化妝、服裝、攝影……樣樣都是,她甚至形容攝影師曹郁和陳凱歌是「老夫老妻一樣的熟悉、惺惺相惜,配合簡直是天衣無縫。」

劇組拍攝時甚至沒有人在旁邊劃手機,這些細節陳紅都看在眼裡。他們把手機全部交給助理,「《妖貓傳》的世界讓他們覺得沒有任何事情比這個更有意思,大家就沉浸在這樣一個封閉美好的狀態里。」

電影《妖貓傳》拍攝時的花絮照

問導演《妖貓傳》殺青時在做什麼,他的答案頗為含蓄婉轉:自己遠離人群,在旁邊蹓躂了蹓躂。問陳紅,你呢?「我會想到所有各個部門的交接,工資結賬,燈光要撤燈,怎麼保證安全?貴重物品怎麼按部就班地回收?服裝怎麼歸庫。然後算,花了多少錢,還差多少錢,趕緊取現金,該發工資的,該給人買火車票的趕緊買。劇本要回收不能泄密,物資還剩多少,大氣罐什麼都得要全部管……」

一直坐在房間另外一頭靜靜端聽我們對話的陳凱歌這時候終於忍不住發了話:「你看看啊,這就是製片人。過去她聽人家的,現在人家聽她的,這是實話。做幕後未必不好,你想啊,現在都是工作人員排著隊給她彙報,哪兒哪兒都是大事。所以在陳紅這兒,都是大事。」陳紅聽了一下子收起早前的幹練姿態,羞澀頷首一笑,美得依舊不可方物,是真的。

兒子陳飛宇微博上po出的陳紅的照片

INTERVIEW

你本身的性格是願意和人打交道的嗎?

陳紅:我挺願意,所以我兩個兒子就說媽媽你什麼朋友都有。但是我不跟小人、壞人和是非之人打交道。

做製片人對你處理問題的能力有什麼修鍊和提升?

陳紅:我現在修鍊到了小事急處理,比如說我今天發出去200套群眾演員的服裝,丟掉20套,這屬於小事吧,但是你要急處理。大事緩處理,越大的事情越要理性掌控。

為什麼每天操心這麼多事,你還是能這麼美呢?

陳紅:嗨,你看我今年去新疆曬了兩塊大斑,不要去在意,管它美不美?不過我喜歡健身,健完身以後人很愉快。再一個呢,反正你每天就專註把你今天要做的事好好做完,你心裡頭透亮,人看上去怎麼都是鬆弛自然的。

《妖貓傳》整個拍攝經歷裡面你什麼時候最快樂?

陳紅:最快樂的時候是跟大家一起過中秋,在壺玉樓,坐在二樓,一打開窗戶,下面都是我們各種漂亮的燈。我自己花錢訂了好多火腿月餅給大家發,正好趕上拍通宵戲嘛,喝羊雜湯,像古人,特別好。

你的生日也是在劇組過的吧?

陳紅:我過了嗎?12月13號,因為事情太多不記得了,也沒有特別慶祝。我很怕別人給我過生日。不想成為大家的中心,我不好意思。

可是你原來的職業是演員,你應該很習慣於當中心啊?

陳紅:我喜歡成為人群里的一個,不喜歡成為人群里的唯一,真的是這樣,不好意思。給你送花、鼓掌什麼的不好意思,我做演員的時候也是,喜歡在人群里跟大家一樣。你不應該只是做人群里的焦點,而應該有本事讓大家都開心,這是一件很難的事兒。

在片場看到其他演員演戲,心裡不會有衝動再演戲嗎?

陳紅:沒有,真沒有,我覺得做了製片人再去做演員根本就做不了。首先你要節食,我就不能節食,我必須要保證我有110斤的體重我才能有勁去幹事兒。完了每天還要把你的臉弄得漂漂亮亮的,每天要花很多的時間去學習、閱讀,補充內心精神世界,可是我每天都在算錢,每天面對的可能是這邊要罷工,那邊要加錢,完了我轉身再去演一個角色你覺得這是一回事兒嗎?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為什麼這些瑣碎的東西沒有消耗你的美呢?

陳紅:我覺得我以前比現在美多了吧?(笑)差距其實很大了。做製片的時候每天連抹油的時間都沒有,經常忘了洗臉。有時候誰誰誰來探班就會發現我出門只塗了一個睫毛膏,另外一個睫毛膏忘了塗了,因為塗著塗著想了別的事情或者馬上去處理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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