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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滿素:拐點:1908——2008比較

  三味書屋讓我來講講,可是我有什麼能與大家分享呢?好像只有困惑。有時候覺得,在一個層次、一個局部上好像搞明白的事,再往深里去想,擴大範圍去想就又困惑了。世界上的事情大多都包含著悖論,善惡同源,真正絕對的事情是很少的。對生命的尊重應該是絕對的吧,但我們也不絕對排斥死刑和戰爭。

  人類社會之複雜,大概就在於不同的、甚至矛盾的法則在同時起作用。一種理論往往強調一個方面,在這點上是自圓其說了,而且很透徹,可是也許同樣重要的另一方面在思考上就被忽略了,但現實中卻忽略不了。中國經濟改革後,不得不面對效率和公平的平衡問題。其實以前也有這個問題,只是正好相反罷了。如果事情能夠有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人類早就該解決了,天下也早就大同了。今天我以自由主義為例,來談談這種無處不在的正反兩面性,先講自由主義的合理性和歷史功績,再看看它的內在缺陷。

  一、自由主義的功績

  人類能走出中世紀進入現代,自由主義可以說功莫大矣。沒有一個國家在擺脫舊制度的過程中不是求助於自由主義所宣揚的思想――憲政、自由、平等、人權等。自由主義發軔於歐洲17世紀對抗專制的鬥爭中,應該說它首先是政治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作為理論,自由主義不能以某個個人命名,它是經歷了好幾代思想家才逐漸形成和完善的(先驅霍布斯、斯賓諾莎,奠基者洛克、孟德斯鳩、斯密,以及鼎盛期的傑斐遜、托克維爾、密爾等),他們對自己親歷的實踐和前人的理論進行了逐步深入的總結和提煉。在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後,它被全世界公認為對抗專制體制最明確、最有感召力,也最有效的思想武器。歐美在19世紀基本上都奠定了以自由主義為價值的政治制度。但自由主義不僅是西方現代政治制度的基礎,也是現代思維的核心價值,全方位地運用於人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乃至生活方式。

  那麼自由主義到底好在哪裡呢?為什麼會成為抵擋不住的時代潮流呢?這個問題很大,我這裡只能簡化一下,選最主要的兩點來說明自由主義如何突破以往的局限,開創了人類的新階段。

  (一)給個人鬆綁

  人類社會的核心當然是人,只有人發展了,社會才能發展。但歷來的社會結構都只為少數人、甚至個別人提供充分發展潛質的機會,大部分人處於被動服從的地位。

  自由主義改變了以往的社會結構,將個人從過去的人身隸屬關係中解放出來。自由主義的核心是自由,自由的核心又是個人自由,這裡的個人是平民個人。平民個人價值的確立和宗教改革有很大關係,基督教新教承認個人良心、個人判斷,個人信仰自由才得以確認,進而才漸漸確立了個人尊嚴、價值和法定權利。傳統的等級社會瓦解了,個人一步步獲得了法律前的平等地位,獲得了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自由發展的權利和機會。一個少數人壟斷髮言權和機會的社會,當然不能和一個人人具有這樣機會的社會相比,無數個人的能量得到從未有過的巨大釋放,雖然並非完美,但從的來說是件好事,整個社會呈現出空前活力,促進了政治開明、社會文明和財富增長,顯然更多的人獲得了生活保障和安全感。

  (二)給社會運行制定規則

  人類以往的社會基本上延續了動物界的叢林法則,這在動物界沒有什麼不對,弱肉強食,形成一條長長的生物鏈,維持了生態平衡。可是進化到人,就要講人道了。這種無政府狀態就是霍布斯形容的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以強凌弱,強者為王,最後必然導致強權的絕對統治。

  中國漫長的歷史似乎從來就沒有跳出這個循環,所有王朝都是征服的結果。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中不知多少兵荒馬亂、野蠻破壞,但統治方式和權力結構並無本質的變化。碰到個明白點的皇上,講點王道,就出現所謂的治世、盛世。到了亂世,就毫無原則可言,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相比之下,宮廷政變應該說是很文明的,起碼不去折騰老百姓。玄武門之變,李世民關起城門來殺親兄弟,不管怎麼說,殺和被殺的都是和權力有關係的人。

  以前的社會當然也不是沒有規則,只是這些規則往往不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總是凌駕於規則之上。這在少數人擁有權力,多數人服從的情況下,也許問題還不大。當個人獲得空前的自由後,社會就更需要制定各種規則,由規則來統治,法律當國王。自由和法治不可分割,法治一是保障個人的權利,二是保障社會的穩定,沒有規則的自由將是一片混亂,是最不可取的社會形態,人們之所以能忍受專制,就是因為混亂更可怕更無保障。

  中國近代企圖結束君主專制的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也都是在自由主義的感召下發生的,一個維持了區區百日,一個雖說建立了共和國,可是在所謂的共和國里,上上下下卻沒有多少共和思想的存在。革命首先發生在人的頭腦里,否則就是徒有虛名而已。由於共和思想的缺失,接下來的軍閥混戰就是必然的了,完全是再次返回無政府狀態。可以設想,如果不是外來思想的影響,按照中國自身的循環,再一次中原逐鹿,再出現一個新王朝是合乎規律的。但這種循環既無規則,代價又太大――社會動蕩,生靈塗炭,文化斷層。就算出現短暫的盛世,但在君主制下,政治權力的繼承永遠是個帶有極大偶然性的難題,文明很難平穩地持續發展。西方很早就有關於不同政體的設想,相比之下,中國政治思想史好像只有王道霸道之分,從來沒有想過君主制以外別的治理方式。

  作為一門政治哲學,自由主義對政治權力的產生、劃分和限度都作了周密細緻的研究,通過制定規則來進行治理,這就是法治,終於使人類社會擺脫無序,進入有序。法治和法家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在法治下,沒有一個人可以超越法律之上。一切服從法律,如果法律有問題,那就先通過合法的程序來修改法律。

  奧巴馬當選總統,美國不必修改任何法律,這至少說明法律不存在任何有關的種族歧視規定。美國憲法是美國文明的精華,也是自由主義的典型體現。它為三權分立的理論設計出確實可行的制度,尤其是把對權力的遏制就直接制定在權力的結構之中,為社會奠定了牢固的基礎,輕易不能被顛覆。讀美國歷史,好像從來沒見到過什麼武裝割據、擁兵自立的事情。沒有一個對現狀不滿的美國人會想到自己去拉一支隊伍,佔山為王,日後推翻政府,取而代之。因為這樣做毫無意義,他們有各種方式表達不滿,權力的轉移也可以通過投票箱有序地進行,不必訴諸武力。否則在美國這樣一個人人可以擁有武器的國家,那還不殺伐不斷?這種政治遊戲規則的建立是真正了不起的革命和創新,它從根本上取消了暴力革命的需要,但必不可少的還有遵守規則的傳統。現在世界上哪個國家沒有一部把這些政治規則明文寫進去的憲法?可能不能切實執行,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在經濟上,自由主義的意義也是劃時代的,在自由企業和自由貿易的市場經濟里,財富創造之巨大、之迅速都是前所未有的。中國曆來缺乏西方意義上的企業和企業家,由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商家要發展必須服從和投靠政治權力,那些曾經輝煌的商家,都和權力有牽連,成也權力,敗也權力,一旦朝廷改了主意,不要說你的銀子,就是你的性命也難保,朝廷是不和你講理的。朝廷之上只有蒼天,沒有獨立的司法。

  有一點很重要,但人們往往並不注意,那就是歷史進步的問題。無論物質或精神方面,人類確實一直在進步,但如果以為進步就和時間流逝那樣自然而然,那就錯了。人類的行為和決策可以影響歷史進程,如果人們不時時謹慎,規避錯誤,歷史完全可能倒退,野蠻可能戰勝文明。

  二、自由主義的內在缺陷

  自由主義的問題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它提倡的自由、平等、民主,以及落實這些理想的制度和措施應該說都很成功,行之有效,甚至長期有效。由於我們缺少這方面的經驗,在考察這些問題時不得不經常以美國為例。只有在一個實行自由主義兩百多年的國家裡,這些內在缺陷好像才能慢慢顯露出來。而這些負面影響又和其正麵價值直接有關,事物總是兩方面的。我試著把它們分為四個方面:一是自由平等的矛盾、二是生活目標的缺失、三是道德價值的虛無,四是對人性的過高估計。

  (一)自由與平等的矛盾

  自由、平等、民主這些概念,如果將它們推向極端,都有被濫用的可能。自由只能是法治下的自由,不可能是為所欲為。平等只能是法律面前的平等,不可能是結果平等。民主只能是代議制的民主,不可能人人來當家作主。一旦對它們的理解發生偏差和分歧,這些理想就變得荒謬,制度就無法落實。

  就算在法治的條件下,自由和平等也經常是矛盾的。有了創業的自由,財富就不會像雨點一樣平均地落到每個人頭上,因為人並不是「生而平等」的。《獨立宣言》中文版中是有「人生而平等」這句話,但傑斐遜的原文是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他用的是create(造)而不是born(生),因為在「生」的意義上人不可能平等。傑斐遜指的是上帝造人的平等,也就是人在天賦人權上的平等。現實中的人怎麼可能平等呢?決定一個人命運的一大半因素――你生在什麼時代、什麼地方、什麼家庭、具有什麼體質、什麼智力等等――都不會是平等的。人的才幹和志趣在性質和程度上也各不相同,當每個人都有了發揮才幹的自由時,那麼結果肯定不會相同,包括創造和獲取財富的不同。

  客觀地說,一個市場在自由運作的時候,選擇的必然是效率,公平不是它考慮的因素。但僅僅如此的話,優勝劣汰,效率是有了,卻不符合人類的道德,所以必須加以補充,如作為再次分配的稅收,還有慈善、福利等。採取這些措施首先是出於人道,同時也是為了社會安定。但這樣做又必須有個限度,不能挫傷社會上其他人的勞動積極性,因為分配製度將直接影響生產效率。

  (二)世俗化和生活目標的缺失

  在中世紀,歐洲人是非常宗教化的,其虔敬的程度是我們早就非宗教化的漢民族難以想像的。基督教賦予他們一整套統一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信徒們相信上帝創造世界,相信天堂地獄。相信自己作為上帝造物,活在世上就要篤信上帝,服從上帝律法,祈求上帝恩典,這樣來世才能進入天堂。

  16世紀的宗教改革引發了歐洲社會的劇烈動蕩,由羅馬教廷代表的統一基督教分裂了,新教誕生,反對羅馬天主教。宗教改革引發各教派之間沒完沒了的宗教糾紛和戰爭,歐洲人終於感到疲憊了。自由主義奠基者之一的洛克寫了著名的《論寬容》,說明信仰必須發自內心,強迫的就不成其為信仰,人類有限的認知能力不能確定誰對誰錯,信仰正確與謬誤的裁決權只能歸於上帝,所以人們必須容忍彼此的宗教信仰,政府還是退出宗教領域為好。寬容是極具革命性的思維,為現代社會的多元開闢道路。在寬容的共識下,歐洲結束了宗教戰爭,上帝的和愷撒的事分開來解決。經此產生的自由主義當然是一種世俗的政治哲學,當它落實到政治體制時,政教分離就成為一種國策,由憲法明確規定。這其中的好處,我們很容易理解。

  但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問題。政治權力退出國民的思想領域,不來規定你信什麼不信什麼,其實是暗含一種假設的,那就是在自由選擇的狀態下,人們能作出合理的選擇,就像自由落體一樣都向地面這個方向。但只要稍有一點人生經驗的人,就會知道這不是事實,不是每個人都能為自己選擇一種合理的至少不危害社會的價值觀、人生觀。

  由於宗教影響的衰落,以及組織相對嚴密的傳統社會的瓦解,政府又在意識形態上保持中立,致使很多需要精神引領的人感到無比失落,惶惶然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生活目標。當人們還處於貧困時,總是有一大堆衣食住行的具體目標可以忙於去實現,豐衣足食後呢?有些人好像就不知道活著為什麼了。20世紀初的西方現代派文學就充塞了表達這類厭倦、冷漠、無聊的現代人心理的描寫。二戰後盛極一時的存在主義也提出,人是被莫名其妙地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存在的意義到底何在?存在即虛無嗎?

  冷戰結束後,福山的《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一書暢銷全球,書的前一部分論證了自由主義民主的普世意義,後一部分描述自由主義民主勝利後出現的「最後的人」。什麼是「最後的人」?這個概念來自尼采(《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尼采對所謂的現代化很不滿意,在他看來,這只是慾望戰勝了精神,歷來支撐人類精神的優越意識在倫理上被霍布斯和洛克的自我保存理論瓦解掉了,「財富」替代「光榮」,成為現代人的第一追求。尼采提倡超人,就是要重新確立精神對慾望和理性的優勢。他說的「最後的人」指的是那些自以為幸福的人,他們卑瑣地活著,沒有抱負,沒有理想,千人一面。尼采稱他們是一群羊,「大家平等,大家的希望一致;誰有別的情感,便是甘心進瘋人院。」

  福山證明自由主義民主在全世界必勝的最大理由是――只有這個制度能滿足所有人的認可慾望,可是滿足後產生的卻是如此不堪的「最後的人」,失去精神,失去目的、道德、勇氣等一切被視為可貴的美德,福山對此也很無奈。看來,這就是自由主義的一個內傷,它解決了認可問題,但看來人卻不能沒有這一問題而有目的有價值地活著。

  (三)寬容與道德價值的虛無

  生活失去目的,一個連帶的問題就是道德的虛無。生活目的不同,包含著對善惡的不同理解。政府對道德問題保持中立,國民彼此間也不能作評判,這就是當今美國流行的「價值中立」說。人人說話小心謹慎,生怕無意中得罪了某些人「不同的」生活方式。為什麼從1960年代末開始,「自由派」(liberal)這個詞在美國變成了貶義?原因就在此。總有一些人在無所顧忌地地挑戰傳統道德的底線,在他們眼裡,奉公守法、循規蹈矩的人是令人討厭的「正人君子」,是資產階級的平庸生活方式。為了表示對資本主義的抗議和拒絕,吸毒、群居等標新立異成了前衛時尚。誰也不能說這些垮掉派、嬉皮士不道德,只能說是生活方式的不同,自由主義就此成了忍讓姑息的代名詞。

  然而不能忘記,文明產生於禁忌,禁忌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由於各種原因逐漸形成的,包含著古人的生存智慧,我們必須謹慎地對待它們。肆無忌憚地衝破一切禁忌,很可能就意味著文明的坍塌。在傳統社會中,政府、宗教、家族和輿論會從各個方面給人以壓力,迫使你服從主流道德觀念。這固然會對個人產生限制和壓抑,但有些強制不一定是壞的,戒律是人生和社會所必須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就聽任其為所欲為,那不叫寬容,而是嬌慣縱容,對他的成長毫無好處。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那還是中國第一大聖人,旁人可想而知。

  長期實行自由主義後,強制性的權威似乎都退出了,久而久之,誰對誰都不能作道德評判了。但事實是,各方約束退出的結果只是留下大片道德領域的真空地帶,聽憑極端分子去佔領。因為不管有意無意,每個人的大腦在指導言行時必然遵循一套價值觀。我不是主張返回到言論管制,而是認為,越是言論自由的地方,越是不能缺少價值判斷,否則很容易變得正邪不分、是非不分、善惡不分、美醜不分,從道德相對到道德虛無不過咫尺之遙。既然虛無是不可能的,這片領域最可能被極端分子佔據。上世紀80年代,美國一些人颳起「政治正確」之風,自行對別人言行定下許多他們認定的標準,不然就給你扣帽子,甚至辦學習班,居然弄得沒人能抵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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