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煙雲】 唐昭宗之死:大唐帝國最後的拯救
一
唐昭宗李曄是一個生不逢時的天子。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不像是一個亡
這麼一個英年即位、德才兼備、求賢若渴、銳意中興的天子的確和他的父兄—懿、僖二宗毫無相似之處,倒是和憲宗、宣宗頗為神似。難怪朝野都為之感到欣喜,並對其寄予厚望。倘若他早生幾十年,也許完全有可能締造出媲美於「元和中興」和「大中之治」那樣的政治局面。然而,不幸的是,李曄登基時,大唐帝國早已被「藩鎮割據、宦官亂政、朋黨相爭」這三大政治頑疾搞得氣息奄奄,並且在黃巢起義的打擊下變得搖搖欲墜。換句話說,他從昏庸無能的父兄手中接過來的純粹是一個爛攤子。
李曄知道,要收拾這個爛攤子可謂難如登天。
但他堅信—一切皆有可能。儘管要做的事很多,要走的路很長,可昭宗李曄並沒有絲毫的畏難和疑懼,而是顯得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並且一即位就迫不及待地邁出了第一步。
這第一步是收拾一個人,這個人叫田令孜。
田令孜是僖宗朝的大權宦。在李曄看來,僖宗之所以驕奢荒淫,帝國之所以叛亂蜂起,長安之所以飽受踐踏,其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田令孜。其次,田令孜轉任西川監軍不久,僖宗就已經下詔將他流放端州(今廣東肇慶),可他仗著西川節度使陳敬瑄這把保護傘,竟然違抗詔命,拒不啟程。可見田令孜的問題已經不僅是權宦禍亂朝政的問題,更是與強藩內外勾結、架空中央的問題。所以,昭宗現在拿他和西川開刀,既是為了維護朝廷綱紀、重建朝廷威權,又是為了殺一儆百、震懾各方的割據軍閥。最後,或許也是一個不便明說的理由—昭宗想報仇。
那是廣明元年(880年)的冬天,黃巢殺進了長安,當時的壽王李傑(即後來的昭宗李曄)跟隨僖宗倉皇出逃。由於事發倉促,沒有準備足夠的馬匹,所以除了僖宗和田令孜之外,其他的親王都只能步行。當時壽王才14歲,走到一片山谷的時候,他再也走不動路,就躺在一塊石頭上休息。田令孜策馬上前,催促他上路。壽王說:「我的腳很痛,能不能給我一匹馬?」田令孜冷笑:「這裡是荒山野嶺,哪兒來的馬?」說完揮起一鞭狠狠抽在壽王身上,驅趕他動身。那一刻,壽王李傑回頭深深地看了田令孜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從那一刻起,壽王李傑就告訴自己,如果哪一天自己得勢,絕不放過這個閹宦。
巧合的是,正在昭宗準備採取行動時,與陳敬瑄打了好幾年仗的閬州刺史王建又上疏請求朝廷把陳敬瑄調離西川。昭宗有了一個現成的借口,便於文德元年六月下詔,命宰相韋昭度充任西川節度使兼西川招撫制置使,另外派人取代田令孜的西川監軍之職,同時徵召陳敬瑄回朝擔任左龍武統軍。
然而,陳敬瑄和田令孜拒不奉詔。他們積極整飭武備,決心與朝廷開戰。
十二月,昭宗命韋昭度為行營招討使,命山南西道節度使楊守亮為副使;另外划出原屬西川的四個州設置永平軍,以王建為節度使,兼行營諸軍都指揮使,命他們共同討伐陳敬瑄,同時削除了陳敬瑄的所有官爵。討伐西川的戰役就此打響。
在收拾權宦田令孜的同時,接下來的幾年中,昭宗又展開了與權宦楊復恭的較量。
二
除了收拾宦官,昭宗另外要對付的,無疑就是藩鎮了。
幾年來,天下諸藩中勢力最強的就是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大順元年(890年)正月,李克用出兵吞併了東昭義,二月又進攻雲州(今山西大同),準備進一步吞併河朔。雲州防禦使赫連鐸急忙向盧龍節度使李匡威求救。李匡威深知,一旦雲州失陷,李克用的矛頭就會直指盧龍,於是迅速率領三萬人前往救援。李克用頓時陷入腹背受敵之境。不久河東驍將安金俊戰死,另一個部將申信又臨陣倒戈投降了赫連鐸。李克用只好撤兵回太原。四月,赫連鐸、李匡威與朱全忠先後上疏朝廷,請求討伐李克用。
昭宗召集宰相和百官廷議。以宰相杜讓能、劉崇望為首的絕大多數大臣表示反對,而宰相張濬和孔緯卻極力主戰。尤其是張濬,這個一貫自詡有東晉謝安和前朝裴度之才的宰相斬釘截鐵地說:「只要給我兵權,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必定削平李克用!錯失這個良機,日後將追悔莫及!」
然而,昭宗下詔出征後,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張濬並沒有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用一個月就討平李克用,而是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接二連三地損兵折將,一再敗北,並最終全線崩潰。昭宗充滿希望的一顆心瞬間跌入失望和悲哀的谷底。
河東之役開打不到半年就遭遇慘敗,而早在三年前就開打的西川之役結果更慘。河東雖然敗了,但敗得乾脆利落,雖然給天子造成了痛苦,但畢竟是短痛。可西川前後整整打了三年,發兵十幾萬,曠日持久,喪師費財,而最終的結果還是一樣—失敗,這種失敗叫作長痛。
登基不過三年,昭宗就先後遭遇兩次慘重的失敗,這對於一個銳意中興的天子而言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然而,讓昭宗在絕望中感到一絲欣慰和喜悅的是—幾年來一直在朝中悄悄進行的另一場較量,已經開始顯露出取勝的希望,那就是李順節與楊復恭的較量。
到了大順二年九月,昭宗發現李順節已經有效地掌握了部分禁軍,於是斷然採取行動,將楊復恭貶為鳳翔監軍。楊復恭拒不赴任,並以生病為由向天子要求致仕(退休),試圖以此要挾昭宗。不料昭宗卻順水推舟,同意了他的致仕請求。楊復恭惱羞成怒,遂與擔任玉山軍使的義子楊守信日夜謀劃,準備發動叛亂。十月初八,昭宗下令李順節與神策軍使李守節發兵進攻楊復恭的府第。楊復恭力戰不敵,最後與楊守信一起帶著族人從通化門逃出,亡命興元,投奔山南西道節度使楊守亮。
一手遮天的權宦楊復恭終於被驅逐了,天子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但是緊接著,另一種不安再度向他襲來。因為新的權宦已經浮出水面,他就是李順節。於是天子不得不再次痛下殺手,在這一年年底命左右中尉劉景宣
三
乾寧二年(895年)正月,關中三鎮與朝廷的矛盾再度激化。五月,三鎮各率數千精兵開進長安,準備廢掉昭宗,另立吉王李保。六月,李克用率兵大舉南下,上表討伐李茂貞等三人,並將檄文傳給了三鎮。其時李茂貞的義子李繼鵬擔任右軍指揮使,企圖劫持昭宗前往李茂貞所在的鳳翔;而王行瑜的弟弟王行實擔任左軍指揮使,也想劫持昭宗前往王行瑜所在的邠州(今陝西彬縣)。於是兩軍就在長安城中開戰,京師大亂,昭宗在禁軍部將李筠的保護下逃往秦嶺,並於七月初到達石門(今陝西藍田西南)。
十二月,朝廷進封李克用為晉王。李克用遣使謝恩,同時秘密向昭宗請求討伐李茂貞。昭宗與近臣商議,眾人一致認為,如果討滅李茂貞,李克用將更加強大,勢必無人可以制衡。昭宗認為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遂婉拒了李克用的請求。李克用感嘆:「我看朝廷的意思,似乎懷疑我別有用心。問題是,如果不剷除李茂貞,關中將永無寧日!」
後來發生的事實果然被李克用不幸而言中。
昭宗從石門返京之後,意識到必須重新組建一支直接效忠於他的軍隊,於是在神策兩軍之外又招募了數萬人組建了殿後四軍,並全部交付親王統領。李茂貞遂以天子企圖討伐他為借口,於乾寧三年七月再次勒兵進逼京畿。昭宗一邊遣使向李克用告急,一邊再次逃離長安,準備前往李克用所在的太原。路過華州(今陝西華縣)時,天子一行卻被鎮國節度使韓建極力挽留。昭宗本就對遠走太原有所猶豫,於是決定留在華州。李茂貞帶兵進入長安後,得到的僅僅是一座空城。
駐留華州的昭宗斷然沒有想到—他這是才脫虎口,又入狼窩!
由於其時李克用正被幽州的劉仁恭牽制,無暇南下勤王,所以昭宗便被韓建軟禁了整整兩年。在此期間,韓建與李茂貞互為表裡,逼迫昭宗解散了剛剛組建的殿後四軍,處決了護駕有功的禁軍將領李筠,並且罷黜了諸王的兵權,令歸私宅;不久又發兵圍攻諸王府邸,喪心病狂地殺死了十幾個親王;其後又迫使昭宗下罪己詔,並恢復了李茂貞的所有官爵;最後又致信與李克用修好。做完這一切,韓建和李茂貞才於第三年八月把昭宗放還。
昭宗第二次回到長安之後,改元「光化」。這是他登基後的第五次改元。縱觀昭宗一生,在位15年,總共7次改元,平均差不多兩年改一個年號,是自玄宗末年安史之亂以來改元最頻繁的一任天子。
也許改元本身並不能直接說明什麼問題。但是,當我們回溯整個唐朝歷史,就會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發現:唐太宗李世民一生在位23年,僅僅使用了「貞觀」一個年號;而唐玄宗李隆基一生中最鼎盛的29年,也僅僅使用了「開元」一個年號。而這兩個年號,卻成了盛唐的標誌,成了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太平盛世的代名詞,並且從此作為繁榮富強的象徵符號而令無數後人心馳神往、津津樂道。
反觀唐昭宗李曄七次改元所置身的這個大黑暗與大崩潰的時代,我們也許就會有一種近乎無奈的頓悟—原來9世紀末的這七個年號並不是年號,它們是七簇血跡、七道淚痕,是一個巔峰王朝臨終前的七聲呼告,是一個末世帝王在絕境中的七次掙扎,是一個突圍未遂的士兵遺落在戰場上的七把斷戟,是一個失敗的男人靈魂中永不癒合的七道傷口。
四
自從光化元年(898年)回到長安後,昭宗就變得與從前判若兩人。
從前的昭宗溫文爾雅、樂觀開朗、自信從容,如今的昭宗酗酒貪杯、性情暴躁、喜怒無常。他每天除了陰沉著一張臉不停地喝酒、耍酒瘋之外,就是與宰相崔胤日夜密談,似乎在謀劃什麼。
這種日子一直挨到了光化三年的冬天,左右中尉劉季述、王仲先與左右樞密王彥范、薛齊偓這四個當權宦官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一場廢立的陰謀就此醞釀成形。
於是,昭宗被迫交出傳國玉璽,與皇后一起被押送少陽院,隨從的只有嬪妃、公主和宮女十幾個人。看著天子的一副窩囊樣,劉季述忽然又生出一種施虐的渴望,於是拿起一根銀棒在地上指指畫畫,說:「某年某月某日,你不聽我的話,這是你的第一條罪;某年某月某日,你不聽我的話,這是你的第二條罪;某年某月某日……」如此這般,一直數落了數十樁罪,把束手而立的天子面前的那塊地方都畫滿了線。
離開的時候,劉季述親手鎖上院門,又把鐵水灌進鎖孔,準備讓這個院門永遠不能打開。隨後命左軍副使李師虔率兵把守,昭宗等人的一舉一動都要向他報告。最後在圍牆上鑿了一個洞,用來遞送飯菜,其他如兵器、剪刀、針之類的東西一律不準遞進去。
劉季述的意思明擺著—不讓天子自殺,要把他困在裡頭活受罪,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子被廢,並且遭到囚禁和虐待,天下諸藩人人心知肚明,可人人皆按兵不動。宰相崔胤不得不獨自採取行動,他暗中與神策軍使孫德昭等人取得了共識,遂於第二年正月初二將劉季述、王仲先等四人全部刺殺,救出了昭宗。
昭宗複位後,將劉季述等四人的家族全部誅滅,同時又誅殺了他們的20多個黨羽。但是宦官韓全誨和張彥弘卻又在禁軍將領孫德昭等人的支持下分任左右中尉。這兩個宦官以前都當過鳳翔監軍,和李茂貞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們知道崔胤和他們勢同水火,於是暗中引李茂貞為援。而崔胤則與朱全忠私交甚篤,他擔心自己遭到宦官的謀害報復,所以也以朱全忠為外援。兩派勢力從此展開明爭暗鬥,而大權旁落、命若飄蓬的天子必將在這樣的惡鬥中再度成為犧牲品。
在9世紀的最後幾年裡,中原的朱全忠儼然已經取代河東的李克用,成為天下勢力最強大的軍閥。從文德元年消滅與他相鄰的勁敵秦宗權之後,朱全忠就展開了大規模的擴張行動。首先把兵鋒指向東方,消滅了割據徐州的時溥、割據鄆州的朱瑄和割據兗州的朱瑾,隨後又把目光轉向北方的河朔三鎮以及河東的李克用。
光化元年(898年)五月,朱全忠渡河北上,攻取了李克用的邢、洺、磁三州。到光化三年,河北各鎮全部歸附朱全忠。
至此,一個毋庸置疑的帝國終結者已經屹立在天下人的面前。
天復元年(901年)正月,朱全忠突發大軍,一舉拿下河東的絳州和晉州,扼住河東援軍的必經之地,隨後大軍直撲河中。據有河中之後,朱全忠向北遏制河東、向南威脅關中,勢力空前壯大,天下似乎已無人可以匹敵。走到這一步,朱全忠自然就把目光瞄向了長安,並且瞄向大明宮中那個目光憂鬱、神情凄惶的天子李曄。
與此同時,宰相崔胤與宦官韓全誨之間的鬥爭也已進入白熱化狀態。韓全誨等人與李茂貞聯手,準備劫持昭宗到鳳翔。崔胤則致信朱全忠,宣稱奉天子秘詔,命他發兵入京保護天子。朱全忠本來就想把昭宗劫持到洛陽置於他的掌控之下,見信後正中下懷,遂於這一年十月從大梁出兵,直驅長安。
十月十九日,韓全誨等宦官得知朱全忠已經出兵,立即率兵入宮,脅迫昭宗隨他們西走鳳翔。昭宗悲愴莫名,密賜手札於崔胤,最後一句說:「我為宗社大計,勢須西行,卿等但東行也。惆悵!惆悵!」
十一月初四,韓全誨陳兵殿前,對天子說:「朱全忠大軍迫近京師,打算劫持皇上到洛陽,企圖篡位,我們請皇上駕臨鳳翔,集結勤王之師共同抵禦。」昭宗不願意走,韓全誨便命人縱火焚燒宮室。昭宗萬般無奈,只得和皇后、嬪妃、諸王共計一百多人登上離京的馬車。那一天,天子淚流滿面,所有同行的人也全都放聲慟哭。
走出宮門很遠之後,昭宗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熊熊烈火正在瘋狂燃燒,把大明宮的上空映照得一片通紅。那一刻,天子李曄覺得另一場烈火正在自己的靈魂深處燃燒。許多東西已經在火焰中灰飛煙滅,諸如勇氣、豪情、夢想,諸如信心、希望、使命感……
五
天復三年正月二十七日,昭宗又一次回到長安。這是天子李曄第三次流亡後的王者歸來。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一年之後,他還將第四次被迫離開長安、踏上流亡之路。並且這一次,天子李曄再也沒有回來……
昭宗回京後,崔胤當即奏請天子將宦官斬盡殺絕。昭宗同意了。正月二十八日這天,朱全忠在大明宮中展開了一場大屠殺,一日之間共殺了數百名宦官,喊冤哀號之聲響徹宮廷內外。
至此,自安史之亂後,為患唐帝國150多年的「宦官亂政」終於結束了。大明宮裡再也看不見那些面白無須、手握生殺廢立之大權的人了。然而,大唐帝國到此也行將壽終正寢了。
這一年二月,天子賜號朱全忠「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但在二月十三日,朱全忠卻強迫昭宗遷都洛陽。
在從長安走向洛陽的一路上,昭宗一次次尋找機會派人向諸藩告急,命河東李克用、西川王建、淮南楊行密等節度使火速率兵勤王。朱全忠發現天子始終徘徊不前,知道其中有詐,遂一再催促。
天祐元年(904年)四月初十,昭宗抵達洛陽。
隨後的幾個月里,朱全忠得到耳目奏報,說李克用、李茂貞、王建等人之間公文往來異常頻繁。朱全忠遂有夜長夢多之感,而且昭宗年長、在位日久,要將其取而代之相對於幼主要困難得多。思慮及此,朱全忠決定採取最後的行動。
這一年八月十一日深夜,朱全忠派遣心腹將領蔣玄暉、朱友恭、氏叔琮等人進入洛陽,突然敲開天子寢宮,刺死了開門的嬪妃,隨後大聲問:「皇上在哪兒?」昭儀李漸榮連忙走到天子寢室的窗前,高聲呼叫:「寧可殺了我們,也不能傷害天子!」話音剛落便被砍殺在血泊之中。此時昭宗已經喝得爛醉,但是李昭儀有意發出的警報還是震醒了他。昭宗慌忙從床上跳起,躲到柱後。然而蔣玄暉等人已經沖了進來,把刀揮向了天子……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昭宗的眼前,是否閃現過他15年不堪回首的帝王生涯。我們只知道—李曄在這一刻終於離開了,離開了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離開了這個讓他又愛又痛的帝國。
三年後,朱全忠篡唐稱帝,歷時289年的大唐帝國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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