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唐代詩詞賞析:《李白篇》144首<81-100>

唐代詩詞賞析:《李白篇》144首<81-100>

錄81 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十一)82 李白——《峨眉山月歌》83 李白——《清溪行》84 李白——《臨路歌》85 李白——《贈孟浩然》86 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87 李白——《贈錢征君少陽》88 李白——《贈汪倫》89 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90 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91 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92 李白——《寄東魯二稚子》93 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94 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95 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96 李白——《金陵酒肆留別》97 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98 李白——《渡荊門送別》99 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100 李白——《金鄉送韋八之西京》

81 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十一)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賞析】:李白到永王幕府以後,躊躇滿志,以為可以一舒抱負,「奮其智能,願為輔弼」,成為象謝安那樣叱吒風雲的人物。這首詩就透露出李白的這種心情。詩人一開始就運用浪漫的想像,象徵的手法,塑造了蓋世英雄式的自我形象。「試借君王玉馬鞭」,豪邁俊逸,可謂出語驚人,比起直向永王要求軍權,又來得有詩味多了。這裡超凡的豪邁,不僅表現在敢於毛遂自薦、當仁不讓的舉措上;也不僅表現在「平交諸侯」、「不屈己不幹人」的落落風儀上;還表現在「試借」二字上,詩人並不稀罕權力(「玉馬鞭」)本身,不過借用一回,冀申鉛刀一割之用。有軍權才能指揮戰爭,原是極普通的道理。一到詩人筆下,就被賦予理想的光輝,一切都化為奇妙。「指揮戎虜坐瓊筵」,就指揮戰爭的從容自信而言,詩意與「為君談笑靜胡沙」略同,但境界更奇。比較起來,連「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都變得平常了。能自如指揮三軍已不失為高明統帥,而這裡卻能高坐瓊筵之上,於觥籌交錯之間「指揮戎虜」,贏得一場戰爭,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寫戰爭沒有一絲「火藥味」,還匪夷所思地用上「瓊」「玉」字樣,這就把戰爭浪漫化或詩化了。這又正是李白個性的自然流露。那時不是「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局面幾乎不可收拾么?但有了這樣的英才,一切都將變得輕而易舉。「南風一掃胡塵靜」,幾乎轉瞬之間,就「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以南風掃塵來比喻戰爭,不僅形象化,而且有所取義。蓋古人認為南風是滋養萬物之風,「南風」句也就含有復興邦家之意。而永王軍當時在南方,用「南風」設譬也貼切。當完成如此偉大的統一事業之後,又該怎樣呢?出將入相?否,那遠非李白的志向。詩人一向崇拜的人物是魯仲連,他的最高理想是功成身退。這一點詩人屢次提到,同期詩作《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中的「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就是此意。這裡,詩人再一次表達了這一理想,而且以此推及永王。「西入長安到日邊」(日是皇帝的象徵;而言長安在日邊),這不但意味著「談笑凱歌還」,還隱含功成弗居之意。詩人萬沒想到,永王璘廣攬人物、招募壯士是別有用心。在他那過於浪漫的心目中,永王也被理想化了。李白第二次從政活動雖然以悲慘的失敗告終,但他燃燒著愛國熱情的詩篇卻並不因此減色。在唐絕句中,象《永王東巡歌》這樣飽含政治熱情,把干預現實和追求理想結合起來,運用浪漫主義手法創作的作品不可多得。此詩形象飛動,詞氣誇張,寫得興會淋漓,千載以下讀之,仍凜凜有生氣。(周嘯天)

82 李白——《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賞析】:這首詩是年輕的李白初離蜀地時的作品,意境明朗,語言淺近,音韻流暢。詩從「峨眉山月」寫起,點出了遠遊的時令是在秋天。「秋」字因入韻關係倒置句末。秋高氣爽,月色特明(「秋月揚明輝」)。以「秋」字又形容月色之美,信手拈來,自然入妙。月只「半輪」,使人聯想到青山吐月的優美意境。在峨眉山的東北有平羌江,即今青衣江,源出於四川蘆山縣,流至樂山縣入岷江。次句「影」指月影,「入」和「流」兩個動詞構成連動式謂語,意言月影映入江水,又隨江水流去。生活經驗告訴我們,定位觀水中月影,任憑江水怎樣流,月影卻是不動的。「月亮走,我也走」,只有觀者順流而下,才會看到「影入江水流」的妙景。所以此句不僅寫出了月映清江的美景,同時暗點秋夜行船之事。意境可謂空靈入妙。次句境中有人,第三句中人已露面:他正連夜從清溪驛出發進入岷江,向三峽駛去。「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青年,乍離鄉土,對故國故人不免戀戀不捨。江行見月,如見故人。然明月畢竟不是故人,於是只能「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了。末句「思君不見下渝州」依依惜別的無限情思,可謂語短情長。峨眉山──平羌江──清溪──渝州──三峽,詩境就這樣漸次為讀者展開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圖。除「峨眉山月」而外,詩中幾乎沒有更具體的景物描寫;除「思君」二字,也沒有更多的抒情。然而「峨眉山月」這一集中的藝術形象貫串整個詩境,成為詩情的觸媒。由它引發的意蘊相當豐富:山月與人萬里相隨,夜夜可見,使「思君不見」的感慨愈加深沉。明月可親而不可近,可望而不可接,更是思友之情的象徵。凡詠月處,皆抒發江行思友之情,令人陶醉。本來,短小的絕句在表現時空變化上頗受限制,因此一般寫法是不同時超越時空,而此詩所表現的時間與空間跨度真到了馳騁自由的境地。二十八字中地名凡五見,共十二字,這在萬首唐人絕句中是僅見的。它「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王麟洲語),其原因在於:詩境中無處不滲透著詩人江行體驗和思友之情,無處不貫串著山月這一具有象徵意義的藝術形象,這就把廣闊的空間和較長的時間統一起來。其次,地名的處理也富於變化。「峨眉山月」、「平羌江水」是地名副加於景物,是虛用:「發清溪「、」向三峽「、」下渝州「則是實用,而在句中位置亦有不同。讀起來也就覺不著痕迹,妙入化工。(周嘯天)

83 李白——《清溪行》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向晚猩猩啼,空悲遠遊子。【賞析】:這是一首情景交融的抒情詩,是天寶十二載(753)秋後李白游池州(治所在今安徽貴池)時所作。池州是皖南風景勝地,而風景名勝又大多集中在清溪和秋浦沿岸。清溪源出石台縣,象一條玉帶,蜿蜒曲折,流經貴池城,與秋浦河匯合,出池口瀉入長江。李白游清溪寫下了好多有關清溪的詩篇。這首《清溪行》著意描寫清溪水色的清澈,寄託詩人喜清厭濁的情懷。「清溪清我心」,詩人一開始就描寫了自己的直接感受。李白一生遊覽過多少名山秀川,獨有清溪的水色給他以清心的感受,這就是清溪水色的特異之處。接著,詩人又以襯托手法突出地表現清溪水色的清澈。新安江源出徽州,流入浙江,向以水清著稱。南朝梁沈約就曾寫過一首題為《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游好》的詩:「洞徹隨深淺,皎鏡無冬春。千仞寫喬樹,百丈見游鱗。」新安江水無疑是清澈的,然而,和清溪相比又將如何呢?「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新安江那能比得上清溪這樣清澈見底呢!這樣,就以新安江水色之清襯托出清溪的更清。然後,又運用比喻的手法來正面描寫清溪的清澈。詩人以「明鏡」比喻清溪,把兩岸的群山比作「屏風」。你看,人在岸上行走,鳥在山中穿度,倒影在清溪之中,就如:「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這樣一幅美麗的倒影,使人如身入其境。胡仔云:「《復齋漫錄》云:山谷言:」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又云:「船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沈雲卿詩也。……予以雲卿之詩,原於王逸少《鏡湖》詩所謂"山陰路上行,如坐鏡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亦云:」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雖有所襲,然語益工也。「(《苕溪漁隱叢話》)最後,詩人又創造了一個情調凄涼的清寂境界。詩人離開混濁的帝京,來到這水清如鏡的清溪畔,固然感到「清心」,可是這對於我們這位胸懷濟世之才的詩人,終不免有一種心靈上的孤寂。所以入晚時猩猩的一聲聲啼叫,在詩人聽來,彷彿是在為自己遠遊他鄉而悲切,流露出詩人內心一種落寞悒鬱的情緒。(鄭國銓)

84 李白——《臨路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賞析】:這首詩題中的「路」字,可能有誤。根據詩的內容,聯繫唐代李華在《故翰林學士李君墓銘序》中說:「年六十有二不偶,賦臨終歌而卒。」則「臨路歌」的「路」字當與「終」字因形近而致誤,「臨路歌」即「臨終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打開《李太白全集》,開卷第一篇就是《大鵬賦》。這篇賦的初稿,寫於青年時代。可能受了莊子《逍遙遊》中所描繪的大鵬形象的啟發,李白在賦中以大鵬自比,抒發他要使「斗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的遠大抱負。後來李白在長安,政治上雖遭到挫折,被唐玄宗「賜金還山」,但並沒有因此志氣消沉,大鵬的形象,仍然一直激勵著他努力奮飛。他在《上李邕》詩中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也是以大鵬自比的。大鵬在李白的眼裡是一個帶著浪漫色彩的、非凡的英雄形象。李白常把它看作自己精神的化身。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就真象一隻大鵬正在奮飛,或正準備奮飛。但現在,他覺得自己這樣一隻大鵬已經飛到不能再飛的時候了,他便要為大鵬唱一支悲壯的《臨終歌》。歌的頭兩句是說:大鵬展翅遠舉啊,振動了四面八方;飛到半空啊,翅膀摧折,無力翱翔。兩句詩概括了李白的生平。「大鵬飛兮振八裔」,可能隱含有李白受詔入京一類事情在裡面。「中天摧兮」則指他在長安受到挫折,等於飛到半空傷了翅膀。結合詩人的實際遭遇去理解,這兩句就顯得既有形象和氣魄,又不空泛。它給人的感覺,有點象項羽《垓下歌》開頭的「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那無限蒼涼而又感慨激昂的意味,著實震撼人心。「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激」是激蕩、激勵,意謂大鵬雖然中天摧折,但其遺風仍然可以激蕩千秋萬世。這實質是指理想雖然幻滅了,但自信他的品格和精神,仍然會給世世代代的人們以巨大的影響。扶桑,是神話傳說中的大樹,生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古代把太陽作為君主的象徵,這裡「游扶桑」即指到了皇帝身邊。「掛石袂」的「石」當是「左」字之誤。嚴忌《哀時命》中有「左袪(袖)掛於扶桑」的話,李白此句在造語上可能受了嚴忌的啟發。不過,普通的人不可能游到扶桑,也不可能讓衣袖給樹高千丈的扶桑掛住。而大鵬又只應是左翅,而不是「左袂」。掛住的究竟是誰呢?在李白的意識中,大鵬和自己有時原是不分的,正因為如此,才有這樣的奇句。「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前一句說後人得到大鵬半空夭折的消息,以此相傳。後一句用孔子泣麟的典故。傳說麒麟是一種象徵祥瑞的異獸。哀公十四年,魯國獵獲一隻麒麟,孔子認為麒麟出非其時而被獵獲,非常難受。但如今孔子已經死了,誰肯象他當年痛哭麒麟那樣為大鵬的夭折而流淚呢?這兩句一方面深信後人對此將無限惋惜,一方面慨嘆當今之世沒有知音,含意和杜甫總結李白一生時說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夢李白》)非常相近。《臨終歌》發之於聲是李白的長歌當哭;形之於文,可以看作李白自撰的墓志銘。李白一生,既有遠大的理想,而又非常執著於理想,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追求了一生。這首《臨終歌》讓我們看到,他在對自己一生回顧與總結的時候,流露的是對人生無比眷念和未能才盡其用的深沉惋惜。讀完此詩,掩卷而思,恍惚間會覺得詩人好象真化成了一隻大鵬在九天奮飛,那渺小的樹杈,終究是掛不住它的,它將在永恆的天幕上翱翔,為後人所瞻仰。(余恕誠)

85 李白——《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賞析】:本詩大致寫在李白寓居湖北安陸時期(727──736),此時他常往來於襄漢一帶,與比他長十二歲的孟浩然結下了深厚友誼。詩的風格自然飄逸,描繪了孟浩然風流儒雅的形象,同時也抒發了李白與他思想感情上的共鳴。李白的律詩,不屑為格律所拘束,而是追求古體的自然流走之勢,直抒胸臆,透出一股飄逸之氣。前人稱「太白於律,猶為古詩之遺,情深而詞顯,又出乎自然,要其旨趣所歸,開郁宣滯,特於風騷為近焉。」(《李詩緯》)本詩就有這樣的特色。首先看其章法結構。首聯即點題,開門見山,抒發了對孟浩然的欽敬愛慕之情。一個「愛」字是貫串全詩的抒情線索。「風流」指浩然瀟洒清遠的風度人品和超然不凡的文學才華。這一聯提綱挈領,總攝全詩。到底如何風流,就要看中間二聯的筆墨了。中二聯好似一幅高人隱逸圖,勾勒出一個高卧林泉、風流自賞的詩人形象。「紅顏」對「白首」,概括了從少壯到晚歲的生涯。一邊是達官貴人的車馬冠服,一邊是高人隱士的松風白雲,浩然寧棄仕途而取隱遁,通過這一棄一取的對比,突出了他的高風亮節。「白首」句著一「卧」字,活畫出人物風神散朗、寄情山水的高致。如果說頷聯是從縱的方面寫浩然的生平,那麼頸聯則是在橫的方面寫他的隱居生活。在皓月當空的清宵,他把酒臨風,往往至於沉醉,有時則於繁花叢中,流連忘返。頷聯採取由反而正的寫法,即由棄而取,頸聯則自正及反,由隱居寫到不事君。縱橫正反,筆姿靈活。中二聯是在形象描寫中蘊含敬愛之情,尾聯則又回到了直接抒情,感情進一步升華。浩然不慕榮利、自甘淡泊的品格已寫得如此充分,在此基礎上將抒情加深加濃,推向高潮,就十分自然,如水到渠成。仰望高山的形象使敬慕之情具體化了,但這座山太巍峨了,因而有「安可仰」之嘆,只能在此向他純潔芳馨的品格拜揖。這樣寫比一般地寫仰望又翻進了一層,是更高意義上的崇仰,詩就在這樣的贊語中結束。其次詩在語言上也有自然古樸的特色。首聯看似平常,但格調高古,蕭散簡遠。它以一種舒展的唱嘆語調來表達詩人的敬慕之情,自有一種風神飄逸之致,疏朗古樸之風。尾聯也具有同樣風調。中二聯不斤斤於對偶聲律,對偶自然流走,全無板滯之病。如由「紅顏」寫至「白首」,象流水淌瀉,其中運用「互體」,耐人尋味:「棄軒冕」、「卧松雲」是一個事情的兩個方面。這樣寫,在自然流走之中又增加了搖曳錯落之美。詩中用典,融化自然,不見斧鑿痕迹。如「中聖」用曹魏時徐邈的故事,他喜歡喝酒,將清酒叫作聖人,濁酒叫作賢人,「中聖」就是喝醉酒之意,與「事君」構成巧妙的對偶。「高山」一句用了《詩經。小雅。車舝》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典故,後來司馬遷又在《孔子世家》中用來讚美孔子。這裡既是用典,又是形象描寫,即使不知其出處,也仍能欣賞其形象與詩情之美。而整個詩的結構採用抒情──描寫──抒情的方式。開頭提出「吾愛」之意,自然地過渡到描寫,揭出「可愛」之處,最後歸結到「敬愛」。依感情的自然流淌結撰成篇,所以象行雲流水般舒捲自如,表現出詩人率真自然的感情。(黃寶華)

86 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胡驕馬驚沙塵起,胡雛飲馬天津水。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寧期此地忽相遇,驚喜茫如墮煙霧。玉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長句。昨日繡衣傾綠樽,病如桃李竟何言。昔騎天子大宛馬,今乘款段諸侯門。賴遇南平豁方寸,復兼夫子持清論。有似山開萬里雲,四望青天解人悶。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山公醉後能騎馬,別是風流賢主人。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裡,且須歌舞寬離憂。【賞析】: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李白在長流夜郎途中遇赦放還,在江夏(治所在今湖北武漢市武昌)逗留的日子裡,遇見了長安故人、當時任南陵(今屬安徽)縣令的韋冰。在唐肅宗和永王李璘的奪權內鬨中,李白成了犧牲品,蒙受奇冤大屈。現在剛遇大赦,又驟逢故人,使他驚喜異常,滿腔悲憤,不禁迸發,便寫成了這首沉痛激烈的政治抒情詩。詩一開始,便是一段倒敘。這是驟遇後對已往的追憶。安史亂起,你遠赴張掖,我避地三巴,地北天南,無緣相見。而當叛亂初平,肅宗返京,我卻琅當入獄,披霜帶露,長流夜郎,自覺將凄涼了卻殘生。想起長安舊交,此時必當隨駕返朝,東風得意,而自己大約只能在夢中會見他們了。誰料想,我有幸遇赦,竟然又遇見無望相會的長安故人。這實在令人喜出望外,驚訝不已,簡直不可思議,茫然如墮煙霧。李白是遇赦的罪人,韋冰顯系被貶的官員,在那相逢的宴會上,人眾嘈雜,彼此的遭遇怎能說得了、道得清啊!從開頭到「苦心」句為一段,在概括追敘驟遇的驚喜之中,詩人寄託著自己和韋冰兩人的不幸遭遇和不平情緒;在抒寫迷惑不解的思緒之中,蘊含著對肅宗和朝廷的皮裡陽秋的譏刺。這恍如夢魂相見的驚喜描述,其實是大夢初醒的痛心自白。愛國的壯志,濟世的雄圖,竟成為天真的迷夢,真實的悲劇。詩人由衷感激故人的解慰。昨天的宴會上,衣繡的貴達為自己斟酒,禮遇殊重。但是,他們只是愛慕我的才名,並不真正理解我,而我「病如桃李」,更有什麼可講的呢?當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世人終會理解我的,對於我的今昔榮辱,就得到故人的了解。前些時聽到了南平太守李之遙一番坦率的真心話,使人豁開胸襟;今日在這裡又得聞你的清正的言論,真好象深山撥開雲霧,使人看到晴朗的天空,驅散了心頭的苦悶。從「昨日」句到「四望」句這一段,詩人口氣雖然比較平緩,然而卻使人強烈感受到他內心無從排遣的鬱結,有似大雷雨來臨之前的沉悶。最後一段,筆勢奔放恣肆,強烈的悲憤,直瀉而出,彷彿心頭壓抑的山洪,暴發了出來,猛烈衝擊這現實的一切。人悶,心悶,苦痛,辛酸,接連不斷,永遠如此。我只有借酒澆愁,痛飲它二千石。漢代韓安國身陷囹圄,自信死灰可以復燃,我為什麼不能呢?晉朝山簡鎮守襄陽時,常喝得酩酊大醉,「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世說新語。任誕》),別是一番賢主人的風流倜儻之舉。而李白喝的是苦悶之酒,孤獨一人,自然沒有那份閑適之情了,所以酒醉也不能遣悶。還是去遨遊山水吧,但又覺得山山水水都象江夏附近著名古剎頭陀寺一樣,充斥那苦行的僧人氣,毫無樂趣,不稱人意。那麼,哪裡是出路,何處可解悶呢?倒不如乘船飄遊,招喚樂妓,鳴笳按鼓,歌舞取樂;把那曾經嚮往、追求的一切都剷除掉,不留痕迹;把那紛爭逞雄的政治現實看作一場夢幻,不足介懷;就讓歌舞來寬解離愁吧!詩人排斥了自己以往自適的愛好,並非自暴自棄,而是極度苦悶的暴發,激烈悲憤的反抗。這最後十四句,情調愈轉越激烈。矛頭針對黑暗的政治,冷酷的現實。「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是本篇感情最激烈的詩句,也是歷來傳誦的名句。「黃鶴樓」因神仙騎鶴上天而聞名,「鸚鵡洲」因東漢漢末年作過《鸚鵡賦》的禰衡被黃祖殺於此洲而得名。一個令人嚮往神仙,一個觸發不遇的感慨,雖然是傳說和歷史,卻寄託了韋冰和李白的情懷遭際。遊仙不是志士的理想,而是失志的歸宿;不遇本非明時的現象,卻是自古而然的常情。李白以知己的情懷,對彼此的遭際表示極大的激憤,因而要「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不再懷有夢想,不再自尋苦悶。然而黃鶴樓捶不碎,鸚鵡洲倒不了,詩人極大的憤怒中包含著無可奈何的悲傷。這詩抒寫的是真情實感,然而構思浪漫奇特。詩人抓住在江夏意外遇見韋冰的機緣,敏銳覺察這一意外相遇的喜劇中隱含著悲劇內容,浪漫地誇張地把它構思和表現為如夢覺醒。它從遇赦驟逢的驚喜如夢,寫到在冷酷境遇中覺醒,而以覺醒後的悲憤作結。從而使詩人及韋冰的遭遇具有典型意義,真實地反映出造成悲劇的時代特點。詩人是怨屈悲憤的,又是痛心絕望的,他不堪回首而又悲慨激昂,因而感情起伏轉換,熱烈充沛,使人清楚地看到他那至老未衰的「不幹人、不屈己」的性格,「大濟蒼生」、「四海清一」的抱負。這是詩人暮年作品,較之前期作品,思想更成熟,藝術更老練,而風格依舊,傲岸不羈,風流倜儻,個性突出,筆調豪放,有著強烈的感情色彩。(倪其心)

87 李白——《贈錢征君少陽》白玉一杯酒,綠楊三月時。春風余幾日,兩鬢各成絲。秉燭唯須飲,投竿也未遲。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賞析】:此詩大致是作者晚年的作品。征君,指曾被朝廷徵聘而不肯受職的隱士。錢少陽其時年已八十餘,李白在另一首詩《贈潘侍御論錢少陽》中說他是「眉如松雪齊四皓」,對他很推重。這首贈詩,讚揚錢少陽年老而仍懷出仕建功的抱負,同時也反映了詩人晚年壯心不已的氣概。「白玉一杯酒,綠楊三月時。」詩一上來就寫「酒」,然後再交待時間,起勢突兀。兩句詩,畫出主人公在風光明媚、景色秀麗的暮春季節獨自飲酒的圖景,設置了一個恬淡閑靜的隱居氛圍,緊扣住錢的征君身分。「三月」暮春,點明季節,為頷聯寫感慨作伏筆。「春風余幾日,兩鬢各成絲。」此聯上承第二句。前句詞意雙關,既說春光將盡,余日無多;又暗示錢已風燭殘年,這樣,後面的嗟老感慨就一點不使人感到意外。第四句的「各成絲」,和杜甫《贈衛八處士》「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的「各已蒼」詞意相似,是說錢和自己的鬢髮都已斑白,一個「各」字,不動聲色地把兩者聯繫起來。自此而下,詩意既是寫人之志,又是述己之懷,渾然而不可分了。三、四二句抒發了由暮春和暮年觸發的無限感慨,而感慨之餘又怎麼辦呢?於是引出下面兩句。「秉燭唯須飲,投竿也未遲。」第五句近承頷聯,遠接首句,詩意由古詩「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演化而來,帶有更多的無可奈何、不得已飲酒避世的味道,這是欲揚先抑的寫法,為後面寫錢的抱負作鋪墊。第六句和第五句相對,句意也相似,都是寫典型的隱居生活,渲染及時尋求閑適之樂。更重要的是後句寫水邊釣魚,牽引出詩末有關呂尚的典故,為詩歌最後出現高潮蓄勢,這說明作者寫詩是很重視呼應轉折之法的。尾聯「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如果錢少陽也象呂尚一樣,在垂釣的水邊碰到思賢若渴的明君,也還能成為帝王之師,輔助國政,建立功勛。此處的「如」字和「猶」字很重要,說明收竿而起,從政立功還不是事實,而是一種設想願望,是虛寫,不是實指。唯其虛寫,才合錢的征君身分,又表現出頌錢的詩旨。而在這背後,則隱藏著詩人暮年的雄心壯志。全詩款款寫來,以暮春暮年蓄勢,至此題旨全出,收得雄奇跌宕,令人回味不盡。這首五律,不拘格律,頷聯不對,首聯卻對仗。李白是不願讓自己豪放不羈的情思為嚴密的格律所束縛。正如清代趙翼所說:「蓋才氣豪邁,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于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長。然有對仗處仍自工麗,且工麗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溢出行墨之外。」(《甌北詩話》)此詩任情而寫,自然流暢,毫無滯澀之感;同時又含蓄蘊藉,余意深長,沒有淺露平直的弊病,可以說在思致綿邈、音情頓挫之中透出豪放雄奇的氣勢,兼有古詩和律詩兩方面的長處,是一首別具風格的好詩。(吳小林)

88 李白——《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賞析】:天寶十四載(755),李白從秋浦(今安徽貴池)前往涇縣(今屬安徽)游桃花潭,當地人汪倫常釀美酒款待他。臨走時,汪倫又來送行,李白作了這首詩留別。詩的前半是敘事:先寫要離去者,繼寫送行者,展示一幅離別的畫面。起句「乘舟」表明是循水道:「將欲行」表明是在輕舟待發之時。這句使我們彷彿見到李白在正要離岸的小船上向人們告別的情景。送行者是誰呢?次句卻不象首句那樣直敘,而用了曲筆,只說聽見歌聲。一群村人踏地為節拍,邊走邊唱前來送行了。這似出乎李白的意料,所以說「忽聞」而不用「遙聞」。這句詩雖說得比較含蓄,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人已呼之欲出。詩的後半是抒情。第三句遙接起句,進一步說明放船地點在桃花潭。「深千尺」既描繪了潭的特點,又為結句預伏一筆。桃花潭水是那樣的深湛,更觸動了離人的情懷,難忘汪倫的深情厚意,水深情深自然地聯繫起來。結句迸出「不及汪倫送我情」,以比物手法形象性地表達了真摯純潔的深情。潭水已「深千尺」,那麼汪倫送李白的情誼更有多少深呢?耐人尋味。清沈德潛很欣賞這一句,他說:「若說汪倫之情比於潭水千尺,便是凡語。妙境只在一轉換間。」(《唐詩別裁》)顯然,妙就妙在「不及」二字,好就好在不用比喻而採用比物手法,變無形的情誼為生動的形象,空靈而有餘味,自然而又情真。這首小詩,深為後人讚賞,「桃花潭水」就成為後人抒寫別情的常用語。由於這首詩,使桃花潭一帶留下許多優美的傳說和供旅遊訪問的遺迹,如東岸題有「踏歌古岸」門額的踏歌岸閣,西岸彩虹罔石壁下的釣隱台等等。(宛敏灝宛新彬)

89 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我來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賞析】:李白與杜甫的交誼是中國文學史上珍貴的一頁。現存的李白詩歌中,公認的直接為杜甫而寫的只有兩首,一是《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另一首就是這首詩。沙丘城,位於山東汶水之畔,是李白在魯中的寄寓之地。這首詩可能是天寶四載(745)秋,李白在魯郡送別杜甫、南遊江東之前,回到沙丘寓所寫。從天寶三載春夏之交,到天寶四載秋,兩人雖然也有過短暫的分別,但相處的日子還是不少的。現在,詩人送別了杜甫,從那種充滿著友情與歡樂的生活中,獨自一人回到沙丘,自然倍感孤寂,倍覺友誼的可貴。此詩就是抒發了這種情境之下的無法排遣的「思君」之情。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詩人一開始用很多的筆墨寫「我」──「我」的生活,「我」的周圍環境,以及「我」的心情。詩的前六句沒有一個「思」字,也沒有一個「君」字。讀來大有山迴路轉、莫知所至的感覺,直到詩的結尾才豁然開朗,說出「思君」二字。當我們明白了這個主旨之後,再回過頭去細味前六句,便又覺得無一句不是寫「思君」之情,而且是一聯強似一聯,以至最後不能不直抒其情。可以說前六句之煙雲,都成了後二句之烘托。這樣的構思,既能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感受,為詩的主旨蓄勢,同時也賦予那些日常生活的情事以濃郁的詩味。詩劈頭就說:「我來竟何事?」這是詩人自問,其中頗有幾分難言的惱恨和自責的意味。這自然會引起讀者的關注,並造成懸念。「高卧沙丘城」,高卧,實際上就是指自己閑居乏味的生活。這句話一方面描寫了眼下的生活,一方面也回應了提出上述問題的原因。詩人不來沙丘「高卧」又會怎樣呢?聯繫詩題(「寄杜甫」),聯繫來沙丘之前和杜甫相處的那些日子,答案就不言而喻了。這凌空而來的開頭,正是把詩人那種友愛歡快的生活消失之後的複雜、苦悶的感情,以一種突發的方式迸發出來了。一二句偏於主觀情緒的抒發,三四句則轉向客觀景物的描繪。「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眼前的沙丘城對於詩人來說,象是別無所見,別無所聞,只有城邊的老樹,在秋風中日夜發出瑟瑟之聲。「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這蕭瑟的秋風,凄寂的氣氛,更令人思念友人,追憶往事,更叫人愁思難解。怎麼辦呢?「別離有相思,瑤瑟與金樽」。然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非比尋常,酒也不能消愁,歌也無法忘憂。魯、齊,是指當時詩人所在的山東。「不可醉」,即沒有那個興趣去痛飲酣醉。「空復情」,因為自己無意欣賞,歌聲也只能徒有其情。這麼翻寫一筆,就大大地加重了抒情的分量,同時也就逼出下文。汶水,發源於山東萊蕪,西南流向。杜甫在魯郡告別李白欲去長安,長安也正位於魯地的西南。所以詩人說:我的思君之情猶如這一川浩蕩的汶水,日夜不息地緊隨著你悠悠南行。詩人寄情於流水,照應詩題,點明了主旨,那流水不息、相思不絕的意境,更造成了語盡情長的韻味。這種綿綿不絕的思情,和那種「天邊看綠水,海上見青山。興罷各分袂,何須醉別顏」的開闊洒脫的胸襟,顯示了詩人感情和格調的豐富多采。在中國古代詩歌的發展中,古體先於律體。但是,我們也會看到當律體盛行的時候,對於古詩的寫作也不無影響。例如李白的這首五古,全詩八句,中間四句雖非工整的對仗,但其中部分詞語的對仗以及整個的格式,卻可以見到律詩的痕迹。這種散中有對、古中有律的章法和句式,更好地抒發了詩人純真而深沉的感情,也使得全詩具有一種自然而凝重的風格。(趙其鈞)

90 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賞析】:《新唐書。文藝傳》載王昌齡左遷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尉(古人尚右,故稱貶官為左遷),是因為「不護細行」,也就是說,他的得罪貶官,並不是由於什麼重大問題,而只是由於生活小節不夠檢點。在《芙蓉樓送辛漸》中,王昌齡也對他的好友說:「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即沿用鮑照《白頭吟》中「清如玉壺冰」的比喻,來表明自己的純潔無辜。李白在聽到他不幸的遭遇以後,寫了這一首充滿同情和關切的詩篇,從遠道寄給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首句寫景兼點時令,而於景物獨取漂泊無定的楊花,叫著「不如歸去」的子規,即含有飄零之感、離別之恨在內,切合當時情事,也就融情入景。因此句已於景中見情,所以次句便直敘其事。「聞道」,表示驚惜。「過五溪」,見遷謫之荒遠,道路之艱難。(五溪,雄溪、樠溪、酉溪、溪、辰溪之總稱,均在今湖南省西部。)不著悲痛之語,而悲痛之意自見。後兩句抒情。人隔兩地,難以相從,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所以要將自己的愁心寄與明月,隨風飄到龍標。這裡的夜郎,並不是指位於今貴州省桐梓縣的古夜郎國,而是指位於今湖南省沅陵縣的夜郎縣。沅陵正在黔陽的南方而略偏西。有人由於將夜郎的位置弄錯了,所以定此詩為李白流夜郎時所作,那是不對的。這兩句詩所表現的意境,已見於前此的一些名作中。如謝庄《月賦》:「美人邁兮音塵缺,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曹植《雜詩》:「願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都與之相近。而細加分析,則兩句之中,又有三層意思,一是說自己心中充滿了愁思,無可告訴,無人理解,只有將這種愁心托之於明月;二是說惟有明月分照兩地,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見她;三是說,因此,也只有依靠她才能將愁心寄與,別無它法。通過詩人豐富的想像,本來無知無情的明月,竟變成了一個了解自己,富於同情的知心人,她能夠而且願意接受自己的要求,將自己對朋友的懷念和同情帶到遼遠的夜郎之西,交給那不幸的遷謫者。她,是多麼地多情啊!這種將自己的感情賦予客觀事物,使之同樣具有感情,也就是使之人格化,乃是形象思維所形成的巨大的特點之一和優點之一。當詩人們需要表現強烈或深厚的情感時,常常用這樣一種手段來獲得預期的效果。(沈祖棻)

91 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憶昔洛陽董糟丘,為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海內賢豪青雲客,就中與君心莫逆。回山轉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不忍別,還相隨。相隨迢迢訪仙城,三十六曲水回縈。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銀鞍金絡到平地,漢東太守來相迎。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樓上動仙樂,嘈然宛似鸞鳳鳴。袖長管催欲輕舉,漢東太守醉起舞。手持錦袍覆我身,我醉橫眠枕其股。當筵意氣凌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分飛楚關山水遙。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君家嚴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虜。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行來北京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綠。興來攜妓恣經過,其若楊花似雪何!紅妝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寫翠娥。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此時行樂難再遇,西遊因獻《長楊賦》。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渭橋南頭一遇君,酇台之北又離群。問余別恨今多少,落花春暮爭紛紛。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遙相憶。【賞析】:這首「憶舊遊」的詩是作者寫寄給好友元演的,演時為亳州(即譙郡,州治在今安徽亳縣)參軍。詩曾收入《河嶽英靈集》,其中又提到長安失意之事,故當作於天寶三載(744)至十二載(753)間。詩中歷敘與元演四番聚散的經過,於入京前遊蹤最為詳明,是了解作者生平及思想的重要作品。乍看來,此詩不過寫作者青年時代裘馬輕狂的生活,至涉及縱酒挾妓、與道士交遊等內容,似乎並無多少積極的思想意義。其實不然。須知它是寫於作者「曳裾王門不稱情」政治遭遇失意,對於社會現實與世態人情均有深入的體驗之後。因此,「憶舊遊」便不僅有懷舊而且有非今的意味。詩人筆下那恣意行樂的生活,是作為「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污濁官場生活的對立面來寫的;其筆下那脫略形跡的人物,又是作為上層社會虛偽與勢利的對立面來寫的,自有言外之意在。詩篇的組織,以與元演的離合為經緯,共分四段。前三段依次給讀者展現出許多美好的情事。第一段從「憶昔洛陽董糟丘」到「君留洛北愁夢思」,追憶詩人在洛陽時的放誕生活及與元演的第一番聚散。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詩人鮮明的自我形象。從洛陽一酒家(「董糟丘」)說起,這個引子就是李白個性特徵的表現。「為余天津橋(在洛陽西南之洛水上)南造酒樓」,是一個何等主觀的誇張!在自稱「酒中仙」的詩人面前,簡直就沒有一個配稱能飲酒的人。少年李白生活豪縱,充滿進取精神,飲酒是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解放:「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一醉」而至於「累月」,又是一個令人驚訝、令人叫絕的誇張,在這樣的人面前真正是「萬戶侯何足道哉」!至於他的交遊,儘是「海內賢豪青雲客」,而其中最稱「莫逆」之交的又是誰呢?以下自然帶出元參軍。隨即只用簡短兩句形容其交誼:彼此「傾情倒意」到可以為對方犧牲一切(「無所惜」)的地步,以至「回山轉海」也算不得什麼(「不為難」)了。既敘得峻潔,又深蘊真情篤意。剛開這樣一個頭,以下就說分手了,那時李白旋赴淮南(「攀桂枝」指隱居訪道事,語出淮南小山《招隱士》,而元「留洛北」。不過這開頭已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二段之間有兩個過渡句。「不忍別」承上「君留洛北愁夢思」,寫二人分手的依依不捨:「還相隨」又引起下文第二番相會。有此二句上下銜接極為自然。第二段從「相隨迢迢訪仙城」到「君亦歸家渡渭橋」,追憶偕元演同游漢東郡即隨州(州治在今湖北隨縣),與漢東太守及道士胡紫陽遊樂情事。先寫二人訪仙城山,泛舟賞景,後換馬陸行來到漢東。「相隨」六句寫風光,寫行程,簡潔入妙,路「迢迢」、「水回縈」、「初入」、「度盡」,使人應接不暇。然後,與遠道出迎的漢東太守見面了。漢東太守的形象在此段中最生動可愛,他沒有半點專城而居的官架子。他與紫陽真人固然是老朋友,對李白也是傾蓋如故。這幾位忘形之交在隨州苦竹院──「餐霞樓」飲酒作樂,道士與詩人一同伴奏,漢東太守則起舞弄影。沒有尊卑,毫無拘束,本來就洒脫的詩人舉措更隨便了,不但喝得爛醉,甚而忘形到「我醉橫眠枕其股」了。然而太守對此則不以為忤,還脫下錦袍給他蓋上。這一幕「解衣衣我」的場面寫來感人肺腑。此段環境氛圍描寫亦妙,與道院相稱。「餐霞」的樓名,如「鳳鳴」的仙樂,都造成一種飄飄然非人世間的感覺。歡會如此高興(「當筵意氣凌九霄」),而分手又顯得多麼容易啊(「星離雨散不終朝」)。詩人與元演又作勞燕分飛,「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真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至此,詩情出現一個跳躍,直接進入第三段從「君家嚴君勇貔虎」到「歌曲自繞行雲飛」,追憶詩人在并州受元演及其父親熱情款待的情況。從「五月相呼」句看,詩人是應元演的盛意邀請,離開安陸,同經太行山到太原府(并州)去的。曹操詩云:「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苦寒行》)然而詩人興緻很高,時令也很好,所以「摧輪不道羊腸苦」。這一段寫人,以元參軍為主。先從其「嚴君」(父親)寫起,不僅引進一個陪襯人物,同時也在於顯示元演將家子的身分。李白在元演那裡真是愜意爽心極了:「行來北京(太原)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他們還時常光顧城西的名勝古迹晉祠。晉水從這兒發源,風光極美。浮舟弄水,擊鼓吹簫,真是快樂。以下六句專寫欣賞女伎的歌舞,「其若楊花似雪何」一句大有「行樂須及春」(《月下獨酌》)之慨。玩樂直到傍晚,他們還不想歸去。「斜日」的紅光與歌女們的紅妝醉顏相亂,特別迷人;美人的倩影倒映清清的潭水中,風光綺麗。這時新月初上,美人的面容象月色般皎潔,她們輪番歌唱、起舞;歌聲悠揚,隨風遠去,追逐行雲……。這裡,「黃金白璧買歌笑」已化為生動鮮明的圖景,可謂盡態極妍了。第四段從「此時行樂難再遇」到篇末。一句收束前文,然後寫到長安失意時與元又一度相逢。與前三段都不同,這裡沒有情事的追憶,只用「渭橋南頭一遇君,酇台(在譙郡)之北又離群」一筆帶過,是說關中一面,元即赴譙郡,似乎是握手已違。大約那時詩人身不自由,心亦不自在吧!關於詩人在長安的境遇,也只有含蓄的兩句話:「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然而它包含多少人事感慨啊。一向曠達的詩人,竟也發出了「問余別恨今多少」的感喟,而暮春落花景象更增添了這種別恨。這種心境是「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詩人只有通過懷舊(「遙相憶」)的方式來排遣了。當其「呼兒長跪緘此辭」擬以寄遠時,心頭該是怎樣一種滋味!此詩提到「北闕青雲不可期」,顯然是含著牢騷的。但它在寫法上與《行路難》、《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等等直抒旨意、嘻笑怒罵的長篇不同。它對現實的憤懣幾乎沒有正面的敘寫,而對往日舊夢重溫卻寫得恣肆快暢、筆酣墨飽。通過對故人往事的理想化、浪漫化,突出了現實的缺恨。因此它既有李白歌行通常所有的縱橫奔放的優點,又兼有深沉含蓄的特點。這是此詩藝術上的優長之一。關於此詩的結構,《唐宋詩醇》說得好:「此篇最有紀律可循。曆數舊遊,純用敘事之法。以離合為經緯,以轉折為節奏。結構極嚴而神氣自暢。至於奇情勝致,使覽者應接不暇,又其才之獨擅者耳。」這是說,此詩與李白七古通常那種「縱逸」的、無法而法的作風不同,而是按實有的經歷如實寫出,娓娓道來,層次分明,結構嚴謹,寫法卻又極富變化,頗多淋漓興會之筆。通篇以七言句為主,間出三、五、九字句,且偶而出現奇數句(如「當筵意氣」以下三句成一意群),於整飭中見參差,終能「神氣自暢」。這是此詩藝術上另一個優長。(周嘯天)

92 李白——《寄東魯二稚子》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復茫然。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賞析】:天寶三載(744),李白因在朝中受權貴排擠,懷著抑鬱不平之氣離開長安,開始了生平第二次漫遊時期,歷時十一年。這一時期,他以梁園(今河南開封)、東魯為中心,廣泛地遊覽了大江南北的許多地方。這首詩,就是他在遊覽金陵(今南京)期間寫的,可能是作於天寶七載。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的寄懷詩,詩人以生動真切的筆觸,抒發了思念兒女的骨肉深情。詩以景發端,在我們面前展示了「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的江南春色,把自己所在的「吳地」(這裡指南京)桑葉一片碧綠,春蠶快要結繭的情景,描繪得清新如畫。接著,即景生情,想到東魯家中春天的農事,感到自己浪跡江湖,茫無定止,那龜山北面的田園由誰來耕種呢?思念及此,不禁心憂如煎,焦慮萬分。詩人對離別了將近三年的遠在山東的家庭,田地,酒樓,桃樹,兒女,等等一切,無不一往情深,尤其是對自己的兒女更傾注了最深摯的感情。「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他想像到了自己一雙小兒女在桃樹下玩耍的情景,他們失去了母親(李白的第一個妻子許氏此時已經去世),現在有誰來撫摩其背,愛憐他們呢?想到這裡,又不由得心煩意亂,肝腸憂煎。怎麼辦呢?那就取出一塊潔白的絹素,寫上自己無盡的懷念,寄給遠在汶陽川(今山東泰安西南一帶)的家人吧!詩篇洋溢著一個慈父對兒女所特有的撫愛、思念之情。這首詩一個最引人注目的藝術特色,就是充滿了奇警華贍的想像。「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詩人的心一下子飛到了千里之外的虛幻境界,想像出一連串生動的景象,猶如運用電影鏡頭,在我們眼前依次展現出一組優美、生動的畫面:山東任城的酒樓;酒樓東邊一棵枝葉蔥蘢的桃樹;女兒平陽在桃樹下折花;折花時忽然想念起父親,淚如泉湧;小兒子伯禽,和姐姐平陽一起在桃樹下玩耍。詩人把所要表現的事物的形象和神態都想像得細緻入微,栩栩如生。「折花倚桃邊」,小女嬌嬈嫻雅的神態維妙維肖:「淚下如流泉」,女兒思父傷感的情狀活現眼前:「與姊亦齊肩」,竟連小兒子的身長也未忽略:「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一片思念之情,自然流瀉。其中最妙的是「折花不見我」一句,詩人不僅想像到兒女的體態、容貌、動作、神情,甚至連女兒的心理活動都一一想到,一一摹寫,可見想像之細密,思念之深切。緊接下來,詩人又從幻境回到了現實。於是,在藝術畫面上我們又重新看到詩人自己的形象,看到他「肝腸日憂煎」的模樣和「裂素寫遠意」的動作。誠摯而急切的懷鄉土之心、思兒女之情躍然紙上,凄楚動人。毋庸置疑,詩人情景並茂的奇麗想像,是這首詩神韻飛動、感人至深的重要原因。過去有人說:「想像必須是熱的」(艾迪生《旁觀者》),意思大概是說,藝術想像必須含有熾熱的感情。我們重溫這一連串生動逼真、情韻盎然的想像,就不難體會到其中充溢著怎樣熾熱的感情了。如果說,「真正的創造就是藝術想像的活動」(黑格爾語),那麼,李白這首充滿奇妙想像的作品,是無愧於真正的藝術創造的。(賈文昭)

93 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秀出南斗旁,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樑。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雲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游太清。【賞析】: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後,於上元元年(760)從江夏(今湖北武昌)往潯陽(今江西九江)游廬山時作了這首詩。盧虛舟,字幼真,范陽(今北京大興縣)人,肅宗時任殿中侍御史,相傳「操持有清廉之譽」(見清王琦注引李華《三賢論》),曾與李白同游廬山。「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起句即用典,開宗明義表達胸襟:我本來就象楚狂接輿,高唱鳳歌嘲笑孔丘。孔子曾去楚國,遊說楚王。接輿在他車旁唱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論語。微子》)嘲笑孔子迷於做官。李白以楚狂自比,表示了對政治前途的失望,暗示出要象楚狂那樣游諸名山去過隱居生活。「鳳歌」一典,用語精警,內容深刻,飽含身世之感。接著詩人寫他離開武昌到廬山:「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詩人以充滿神話傳說的色彩表述他的行程:拿著仙人所用的嵌有綠玉的手杖,於晨曦中離開黃鶴樓。為什麼到廬山來呢?是因為「好入名山游。」後兩句詩,既可說是李白一生遊蹤的形象寫照,同時也透露出詩人尋仙訪道的隱逸之心。以上是第一段,可謂序曲。然後轉入第二段,詩人以濃墨重彩,正面描繪廬山和長江的雄奇風光。先寫山景鳥瞰:「廬山秀出南斗旁,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古人認為天上星宿指配地上州域,廬山一帶正是南斗的分野。屏風九疊,指廬山五老峰東北的九疊雲屏。三句意謂:廬山秀麗挺拔,高聳入雲;樹木青翠,山花爛熳,九疊雲屏象錦繡雲霞般展開;湖光山影,相互映照,烘托得分外明媚綺麗。以上是粗繪,寫出廬山的雄奇瑰麗;下面,則是細描:「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樑。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金闕、三石樑、香爐、瀑布,都是廬山絕景。這四句是從仰視的角度來描寫:金闕岩前矗立著兩座高峰,三石樑瀑布有如銀河倒掛,飛瀉而下,和香爐峰瀑布遙遙相對,那裡峻崖環繞,峰巒重疊,上凌蒼天。接著,筆姿忽又宕起,總攝全景:「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旭日初升,滿天紅霞與蒼翠山色相輝映;山勢峻高,連鳥也飛不到;站在峰頂東望吳天,真是寥廓無際。詩人用筆錯綜變化,迂迴別緻,層層寫來,把山的瑰瑋和秀麗,寫得淋漓盡致,引人入勝。然後,詩人登高遠眺,以如椽大筆,彩繪長江雄偉氣勢:「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九道,古謂長江流至潯陽分為九條支流。雪山,形容白波洶湧,堆疊如山。這幾句意謂:登臨廬山高峰,放眼縱觀,只見長江浩浩蕩蕩,直瀉東海,一去不返;萬里黃雲飄浮,天色瞬息變幻;茫茫九派,白波洶湧奔流,浪高如雪山。詩人豪情滿懷,筆墨酣暢,將長江景色寫得境界高遠,氣象萬千。何等雄偉,何等壯美!大自然之美激發了大詩人的無限詩情:「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外蒼苔沒。」石鏡,傳說在廬山東面有一圓石懸岩,明凈能照人形。謝公,南朝宋謝靈運,嘗入彭蠡湖口,登廬山,有「攀崖照石鏡」詩句(《謝康樂集。入彭蠡湖口》)。李白經過永王璘事件的挫折後,重登廬山,不禁感慨萬千。這四句意思是:愛作廬山歌謠,詩興因廬山而激發。從容自得地照照石鏡,心情為之清爽,謝靈運走過的地方,如今已為青苔所覆蓋。人生無常,盛事難再。李白不禁油然產生尋仙訪道思想,希望超脫現實,以求解決內心的矛盾。「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還丹,道家所謂服後能「白日升天」的仙丹。琴心三疊,指道家修鍊的功夫很深,達到心和神悅的境界。這兩句表明詩人想像著自己有一天能早服仙丹,修鍊升仙,以擺脫世俗之情,到那虛幻的神仙世界:「遙見仙人彩雲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玉京,道教謂元始天尊居處。詩人彷彿遠遠望見神仙在彩雲里,手拿著蓮花飛向玉京。詩人多麼嚮往這樣自由自在的世界:「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游太清。」《淮南子。道應訓》載,盧敖游北海,遇見一怪仙,想同他做朋友而同游,怪仙笑道:「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駐。」「遂入雲中。」汗漫,意謂不可知,這裡比喻神。九垓,九天。太清,最高的天空。李白在這詩里反用其意,以怪仙自比,盧敖借指盧虛舟,邀盧共作神仙之游。兩句意謂:我李白已預先和不可知之神在九天之外約會,並願接待盧敖共遊仙境。詩人浮想聯翩,彷彿隨仙人飄飄然凌空而去。全詩戛然而止,餘韻悠然。此詩思想內容比較複雜,既有對儒家孔子的嘲弄,也有對道家的崇信;一面希望擺脫世情,追求神仙生活,一面又留戀現實,熱愛人間風物。詩的感情豪邁開朗,磅礴著一種震撼山嶽的氣概。想像豐富,境界開闊,給人以雄奇的美感享受。詩的韻律隨詩情變化而顯得跌宕多姿。開頭一段抒懷述志,用尤侯韻,自由舒展,音調平穩徐緩。第二段描寫廬山風景,轉唐陽韻,音韻較前提高,昂揚而圓潤。寫長江壯景則又換刪山韻,音響慷慨高亢。隨後,調子陡然降低,變為入聲月沒韻,表達歸隱求仙的閒情逸緻,聲音柔弱急促,和前面的高昂調子恰好構成鮮明的對比,極富抑揚頓挫之妙。最後一段表現美麗的神仙世界,轉換庚清韻,音調又升高,悠長而舒暢,餘音裊裊,令人神往。前人對這首詩的藝術性評價頗高:「太白天仙之詞,語多率然而成者,故樂府歌詞咸善。……今觀其……《廬山謠》等作,長篇短韻,驅駕氣勢,殆與南山秋氣並高可也。」(見《唐詩品彙》七言古詩敘目第三卷《正宗》)(何國治)

94 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與睛空宜。魯酒白玉壺,送行駐金羈。歇鞍憩古木,解帶掛橫枝。歌鼓川上亭,曲度神飆吹。雲歸碧海夕,雁沒青天時。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賞析】:這是一首送別詩。宴送的杜補闕、范侍御均為李白友人。詩一開頭緊扣題中「秋日」,抒發時令感受。自宋玉在《九辯》中以「悲哉秋之為氣也」句開篇,後來的文人墨客都是一片悲秋之聲,李白卻偏說「我覺秋興逸」,格調高昂,不同凡響。「我覺」、「誰雲」都帶有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富有李白的藝術個性;兩名對照鮮明,反襯出詩人的豪情逸致。一、二句定下基調,別宴的帷幕便徐徐拉開。三、四兩句寫別宴的具體時間和場景:傍晚,綿延的群山帶走了落日;堯祠亭上下,清澈的水流同萬里晴空相映成趣。詩人抓住群山、落日、水流、晴空等景物,賦予自己的想像,用「將」、「與」二字把它們連成一體,既使這些自然景色獲得了個性和活力,為首句的「秋興逸」作註腳,又進一步烘託了詩人歡樂的心情。接著,正面描寫別宴:席上已擺好玉壺美酒,主賓們已止步下馬,有的正在安置馬匹休息,有的解下衣帶掛在橫生的樹枝上,大家開懷暢飲,並且歌唱的歌唱,奏曲的奏曲,歡快的樂曲聲疾風似地飄蕩在堯祠亭的四周,響徹雲霄。詩人的感情同各種富有特徵的物件、動作和音響效果等交融在一起,氣氛一句比一句濃烈,感情一層比一層推進,表現出詩人和友人們異乎尋常的樂觀、曠達,一掃一般送別詩那種常見的哀婉、悲切之情,而顯得熱烈、奔放。宴席到這時,顯然已是高潮。時近黃昏,白雲飄向碧海,大雁從晴空飛逝。這兩句既同「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空宜」相照應,又隱隱襯托出詩人和友人們臨別之際相依相戀的深厚情宜。宴席從高潮自然過渡到尾聲。最後,全詩以「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作結,酒酣席散,各奔一方,留下的是無盡的離情別緒。李白這首詩,既是送別,又是抒情。把主觀的情感融注到被描寫的各種對象之中,語言自然而誇張,層次分明而有節奏,增強了全詩的藝術感染力量。尤其可貴的是,詩的格調高昂、明快、豪放,讀來令人神思飛越,心胸開闊。(趙孝思)

95 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賞析】:這是一首記夢詩,也是一首遊仙詩。意境雄偉,變化惝恍莫測,繽紛多採的藝術形象,新奇的表現手法,向來為人傳誦,被視為李白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的題目一作《別東魯諸公》,作於出翰林之後。天寶三載,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這是李白政治上的一次大失敗。離長安後,曾與杜甫、高適游梁、宋、齊、魯,又在東魯家中居住過一個時期。這時東魯的家已頗具規模,盡可在家中怡情養性,以度時光。可是李白沒有這麼作,他有一個不安定的靈魂,他有更高更遠的追求,於是離別東魯家園,又一次踏上漫遊的旅途。這首詩就是他告別東魯諸公時所作。雖然出翰林已有年月了,而政治上遭受挫折的憤怨仍然鬱結於懷,所以在詩的最後發出那樣激越的呼聲。李白一生徜徉山水之間,熱愛山水,達到夢寐以求的境地。此詩所描寫的夢遊,也許並非完全虛托,但無論是否虛托,夢遊就更適於超脫現實,更便於發揮他的想像和誇張的才能了。「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詩一開始先說古代傳說中的海外仙境──瀛洲,虛無縹緲,不可尋求;而現實中的天姥山在浮雲彩霓中時隱時現,真是勝似仙境。以虛襯實,突出了天姥勝景,暗蘊著詩人對天姥山的嚮往,寫得富有神奇色彩,引人入勝。天姥山臨近剡溪,傳說登山的人聽到過仙人天姥的歌唱,因此得名。天姥山與天台山相對,峰巒峭峙,仰望如在天表,冥茫如墮仙境,容易引起游者想入非非的幻覺。浙東山水是李白青年時代就嚮往的地方,初出川時曾說「此行不為鱸魚鱠,自愛名山入剡中」。入翰林前曾不止一次往游,他對這裡的山水不但非常熱愛,也是非常熟悉的。天姥山號稱奇絕,是越東靈秀之地。但比之其他崇山峻岭如我國的五大名山──五嶽,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仍有小巫見大巫之別。可是李白卻在詩中誇說它「勢拔五嶽掩赤城」,比五嶽還更挺拔。有名的天台山則傾斜著如拜倒在天姥的足下一樣。這個天姥山,被寫得聳立天外,直插雲霄,巍巍然非同凡比。這座夢中的天姥山,應該說是李白平生所經歷的奇山峻岭的幻影,它是現實中的天姥山在李白筆下誇大了的影子。接著展現出的是一幅一幅瑰麗變幻的奇景:天姥山隱於雲霓明滅之中,引起了詩人探求的想望。詩人進入了夢幻之中,彷彿在月夜清光的照射下,他飛渡過明鏡一樣的鏡湖。明月把他的影子映照在鏡湖之上,又送他降落在謝靈運當年曾經歇宿過的地方。他穿上謝靈運當年特製的木屐,登上謝公當年曾經攀登過的石徑──青去梯。只見:「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繼飛渡而寫山中所見,石徑盤旋,深山中光線幽暗,看到海日升空,天雞高唱,這本是一片曙色;卻又于山花迷人、倚石暫憩之中,忽覺暮色降臨,旦暮之變何其倏忽。暮色中熊咆龍吟,震響于山谷之間,深林為之戰慄,層巔為之驚動。不止有生命的熊與龍以吟、咆表示情感,就連層巔、深林也能戰慄、驚動,煙、水、青雲都滿含陰鬱,與詩人的情感,協成一體,形成統一的氛圍。前面是浪漫主義地描寫天姥山,既高且奇;這裡又是浪漫主義地抒情,既深且遠。這奇異的境界,已經使人夠驚駭的了,但詩人並未到此止步,而詩境卻由奇異而轉入荒唐,全詩也更進入高潮。在令人驚悚不已的幽深暮色之中,霎時間「丘巒崩摧」,一個神仙世界「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洞天福地,於此出現。「雲之君」披彩虹為衣,驅長風為馬,虎為之鼓瑟,鸞為之駕車,皆受命於詩人之筆,奔赴仙山的盛會來了。這是多麼盛大而熱烈的場面。「仙之人兮列如麻」!群仙好象列隊迎接詩人的到來。金台、銀台與日月交相輝映,景色壯麗,異彩繽紛,何等的驚心眩目,光耀奪人!仙山的盛會正是人世間生活的反映。這裡除了有他長期漫遊經歷過的萬壑千山的印象、古代傳說、屈原詩歌的啟發與影響,也有長安三年宮廷生活的跡印,這一切通過浪漫主義的非凡想像凝聚在一起,才有這般輝煌燦爛、氣象萬千的描繪。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寫夢遊奇境,不同於一般遊仙詩,它感慨深沉,抗議激烈,並非真正依託於虛幻之中,而是在神仙世界虛無飄渺的描述中,依然著眼於現實。神遊天上仙境,而心覺「世間行樂亦如此」。仙境倏忽消失,夢境旋亦破滅,詩人終於在驚悸中返回現實。夢境破滅後,人,不是隨心所欲地輕飄飄地在夢幻中翱翔了,而是沉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古來萬事東流水」,其中包含著詩人對人生的幾多失意和深沉的感慨。此時此刻詩人感到最能撫慰心靈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徜徉山水的樂趣,才是最快意的,也就是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所說:「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本來詩意到此似乎已盡,可是最後卻憤憤然加添了兩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吐長安三年的鬱悶之氣。天外飛來之筆,點亮了全詩的主題:對於名山仙境的嚮往,是出之於對權貴的抗爭,它唱出封建社會中多少懷才不遇的人的心聲。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多少人屈身權貴,多少人埋沒無聞!唐朝比之其他朝代是比較開明的,較為重視人才,但也只是比較而言。人才在當時仍然擺脫不了「臣妾氣態間」的屈辱地位。「折腰」一詞出之於東晉的陶淵明,他由於不願忍辱而賦「歸去來」。李白雖然受帝王優寵,也不過是個詞臣,在宮廷中所受到的屈辱,大約可以從這兩句詩中得到一些消息。封建君主把自己稱「天子」,君臨天下,把自己升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卻抹煞了一切人的尊嚴。李白在這裡所表示的決絕態度,是向封建統治者所投過去的一瞥蔑視。在封建社會,敢於這樣想、敢於這樣說的人並不多。李白說了,也做了,這是他異乎常人的偉大之處。這首詩的內容豐富、曲折、奇譎、多變,它的形象輝煌流麗,繽紛多彩,構成了全詩的浪漫主義華贍情調。它的主觀意圖本來在於宣揚「古來萬事東流水」這樣頗有消極意味的思想,可是它的格調卻是昂揚振奮的,瀟洒出塵的,有一種不卑不屈的氣概流貫其間,並無消沉之感。(喬象鍾)

96 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賞析】:楊花飄絮的時節,江南水村山郭的一家小酒店裡,即將離開金陵的詩人,滿懷別緒,獨坐小酌。駘蕩的春風,捲起了垂垂欲下的楊花,輕飛亂舞,撲滿店中;當壚的姑娘,捧出新壓榨出來的美酒,勸客品嘗。這裡,柳絮濛濛,酒香鬱郁,撲鼻而來,也不知是酒香,還是柳花香。這麼一幅令人陶醉的春光春色的畫面,該用多少筆墨來表現!只「風吹柳花滿店香」七字,就將風光的駘蕩,柳絮的精神,以及酒客沉醉東風的情調,生動自然地浮現在紙面之上;而且又極洒脫超逸,不費半分氣力,脫口而出,純任直觀,於此,不能不佩服李白的才華。「風吹柳花滿店香」時,店中簡直就是柳花的世界。柳花本來無所謂香,這裡何以用一個「香」字呢?一則「心清聞妙香」,任何草木都有它微妙的香味;二則這個「香」字代表了春之氣息,同時又暗暗勾出下文的酒香。這裡的「店」,初看不知何店,憑仗下句始明了是指酒店。實在也唯有酒店中的柳花才會香,不然即使是最雅緻的古玩書肆,在情景的協調上,恐怕也還當不起「風吹柳花滿店香」這七個字。所以這個「香」字初看似覺突兀,細味卻又感到是那麼的妥貼。首句是闃無一人的境界,第二句「吳姬壓酒勸客嘗」,當壚紅粉遇到了酒客,場面上就出現人了,等到「金陵子弟」這批少年一涌而至時,酒店中就更熱鬧了。別離之際,本來未必有心飲酒,而吳姬一勸,何等有情,加上「金陵子弟」的前來,更覺情長,誰能舍此而去呢?可是偏偏要去,「來相送」三字一折,直是在上面熱鬧場面上潑了一盆冷水,點出了從來熱鬧繁華就是冷寂寥落的前奏。李白要離開金陵了。但是,如此熱辣辣的訣舍,總不能跨開大步就走吧?於是又轉為「欲行不行各盡觴」,欲行的詩人固陶然欲醉,而不行的相送者也各盡觴,情意如此之長,於是落出了「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的結句,以含蓄的筆法,悠然無盡地結束了這一首抒情的短歌。沈德潛說此詩「語不必深,寫情已足」(《唐詩別裁》)。因為詩人留別的不是一兩個知己,而是一群青年朋友,所以詩中把惜別之情寫得飽滿酣暢,悠揚跌宕,唱嘆而不哀傷,表現了詩人青壯年時代丰采華茂、風流瀟洒的情懷。(沈熙乾)

97 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賞析】:這首送別詩有它自己特殊的情味。它不同於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種少年剛腸的離別,也不同於王維《渭城曲》那種深情體貼的離別。這首詩,可以說是表現一種充滿詩意的離別。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是兩位風流瀟洒的詩人的離別。還因為這次離別跟一個繁華的時代、繁華的季節、繁華的地區相聯繫,在愉快的分手中還帶著詩人李白的嚮往,這就使得這次離別有著無比的詩意。李白與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剛出四川不久,正當年輕快意的時候,他眼裡的世界,還幾乎象黃金一般美好。比李白大十多歲的孟浩然,這時已經詩名滿天下。他給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間,自由而愉快,所以李白在《贈孟浩然》詩中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再說這次離別正是開元盛世,太平而又繁榮,季節是煙花三月、春意最濃的時候,從黃鶴樓到揚州,這一路都是繁花似錦。而揚州呢?更是當時整個東南地區最繁華的都會。李白是那樣一個浪漫、愛好遊覽的人,所以這次離別完全是在很濃郁的暢想曲和抒情詩的氣氛里進行的。李白心裡沒有什麼憂傷和不愉快,相反地認為孟浩然這趟旅行快樂得很,他嚮往揚州,又嚮往孟浩然,所以一邊送別,一邊心也就跟著飛翔,胸中有無窮的詩意隨著江水蕩漾。「故人西辭黃鶴樓」,這一句不光是為了點題,更因為黃鶴樓乃天下名勝,可能是兩位詩人經常流連聚會之所。因此一提到黃鶴樓,就帶出種種與此處有關的富於詩意的生活內容。而黃鶴樓本身呢?又是傳說仙人飛上天空去的地方,這和李白心目中這次孟浩然愉快地去揚州,又構成一種聯想,增加了那種愉快的、暢想曲的氣氛。「煙花三月下揚州」,在「三月」上加「煙花」二字,把送別環境中那種詩的氣氛塗抹得尤為濃郁。煙花者,煙霧迷濛,繁花似錦也。給人的感覺決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看不盡、看不透的大片陽春煙景。三月,固然是煙花之時,而開元時代繁華的長江下游,又何嘗不是煙花之地呢?「煙花三月」,不僅再現了那暮春時節、繁華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也透露了時代氣氛。此句意境優美,文字綺麗,清人孫洙譽為「千古麗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詩的後兩句看起來似乎是寫景,但在寫景中包含著一個充滿詩意的細節。李白一直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經揚帆而去,而他還在江邊目送遠去的風帆。李白的目光望著帆影,一直看到帆影逐漸模糊,消失在碧空的盡頭,可見目送時間之長。帆影已經消逝了,然而李白還在翹首凝望,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在浩浩蕩蕩地流向遠遠的水天交接之處。「唯見長江天際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誰又能說是單純寫景呢?李白對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嚮往,不正體現在這富有詩意的神馳目注之中嗎?詩人的心潮起伏,不正象浩浩東去的一江春水嗎?總之,這一場極富詩意的、兩位風流瀟洒的詩人的離別,對李白來說,又是帶著一片嚮往之情的離別,被詩人用絢爛的陽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長江的寬闊畫面,用目送孤帆遠影的細節,極為傳神地表現出來了。(余恕誠)

98 李白——《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賞析】:這首詩是李白出蜀時所作。荊門,即荊門山,位於今湖北宜都縣西北,長江南岸,與北岸虎牙山隔江對峙,形勢險要,自古即有楚蜀咽喉之稱。李白這次出蜀,由水路乘船遠行,經巴渝,出三峽,直向荊門山之外駛去,目的是到湖北、湖南一帶楚國故地遊覽。「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指的就是這一壯遊。這時候的青年詩人,興緻勃勃,坐在船上沿途縱情觀賞巫山兩岸高聳雲霄的峻岭,一路看來,眼前景色逐漸變化,船過荊門一帶,已是平原曠野,視域頓然開闊,別是一番景色:「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前句形象地描繪了船出三峽、渡過荊門山後長江兩岸的特有景色:山逐漸消失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低平的原野。它好比用電影鏡頭攝下的一組活動畫面,給人以流動感與空間感,將靜止的山嶺摹狀出活動的趨向來。「江入大荒流」,寫出江水奔騰直瀉的氣勢,從荊門往遠處望去,彷彿流入荒漠遼遠的原野,顯得天空寥廓,境界高遠。後句著一「入」字,力透紙背,用語貼切。景中蘊藏著詩人喜悅開朗的心情和青春的蓬勃朝氣。寫完山勢與流水,詩人又以移步換景手法,從不同角度描繪長江的近景與遠景:「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長江流過荊門以下,河道迂曲,流速減緩。晚上,江面平靜時,俯視月亮在水中的倒影,好象天上飛來一面明鏡似的;日間,仰望天空,雲彩興起,變幻無窮,結成了海市蜃樓般的奇景。這正是從荊門一帶廣闊平原的高空中和平靜的江面上所觀賞到的奇妙美景。如在崇山峻岭的三峽中,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夏水襄陵,江面水流湍急洶湧,那就很難有機會看到「月下飛天鏡」的水中影像;在隱天蔽日的三峽空間,也無從望見「雲生結海樓」的奇景。這一聯以水中月明如圓鏡反襯江水的平靜,以天上雲彩構成海市蜃樓襯托江岸的遼闊,天空的高遠,藝術效果十分強烈。頷頸兩聯,把生活在蜀中的人,初次出峽,見到廣大平原時的新鮮感受極其真切地寫了出來。李白在欣賞荊門一帶風光的時候,面對那流經故鄉的滔滔江水,不禁起了思鄉之情:「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詩人從「五歲誦六甲」起,直至二十五歲遠渡荊門,一向在四川生活,讀書於戴天山上,遊覽峨眉,隱居青城,對蜀中的山山水水懷有深摯的感情,江水流過的蜀地也就是曾經養育過他的故鄉,初次離別,他怎能不無限留戀,依依難捨呢?但詩人不說自己思念故鄉,而說故鄉之水戀戀不捨地一路送我遠行,懷著深情厚意,萬里送行舟,從對面寫來,越發顯出自己思鄉深情。詩以濃重的懷念惜別之情結尾,言有盡而情無窮。詩題中的「送別」應是告別故鄉而不是送別朋友,詩中並無送別朋友的離情別緒。清沈德潛認為「詩中無送別意,題中二字可刪」(《唐詩別裁》),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這首詩意境高遠,風格雄健,形象奇偉,想像瑰麗。「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寫得逼真如畫,有如一幅長江出峽渡荊門長軸山水圖,成為膾炙人口的佳句。如果說優秀的山水畫「咫尺應須論萬里」,那麼,這首形象壯美瑰瑋的五律也可以說能以小見大,以一當十,容量豐富,包涵長江中游數萬里山勢與水流的景色,具有高度集中的藝術概括力。(何國治)

99 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賞析】:李白素有遠大的抱負,他立志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但在很長時間裡都沒有得到實現的機會。天寶元年(742),李白已四十二歲,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詔書,異常興奮。他滿以為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時機到了,立刻回到南陵家中,與兒女告別,並寫下了這首激情洋溢的七言古詩。詩一開始就描繪出一派豐收的景象:「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這不僅點明了歸家的時間是秋熟季節,而且,白酒新熟,黃雞啄黍,顯示一種歡快的氣氛,襯托出詩人興高采烈的情緒,為下面的描寫作了鋪墊。接著,詩人攝取了幾個似乎是特寫的「鏡頭」,進一步渲染歡愉之情。李白素愛飲酒,這時更是酒興勃然,一進家門就「呼童烹雞酌白酒」,神情飛揚,頗有歡慶奉詔之意。顯然,詩人的情緒感染了家人,「兒女嬉笑牽人衣」,此情此態真切動人。飲酒似還不足以表現興奮之情,繼而又「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一邊痛飲,一邊高歌,表達快慰之情。酒酣興濃,起身舞劍,劍光閃閃與落日爭輝。這樣,通過兒女嬉笑,開懷痛飲,高歌起舞幾個典型場景,把詩人喜悅的心情表現得活靈活現。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描寫自己的內心世界。「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這裡詩人用了跌宕的表現手法,用「苦不早」反襯詩人的歡樂心情,同時,在喜悅之時,又有「苦不早」之感,正是詩人曲折複雜的心情的真實反映。正因為恨不在更早的時候見到皇帝,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所以跨馬揚鞭巴不得一下跑完遙遠的路程。「苦不早」和「著鞭跨馬」表現出詩人的滿懷希望和急切之情。「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詩從「苦不早」又很自然地聯想到晚年得志的朱買臣。據《漢書。朱買臣傳》記載:朱買臣,會稽人,早年家貧,以賣柴為生,常常擔柴走路時還念書。他的妻子嫌他貧賤,離開了他。後來朱買臣得到漢武帝的賞識,做了會稽太守。詩中的「會稽愚婦」,就是指朱買臣的妻子。李白把那些目光短淺輕視自己的世俗小人比作「會稽愚婦」,而自比朱買臣,以為象朱買臣一樣,西去長安就可青雲直上了。真是得意之態溢於言表!詩情經過一層層推演,至此,感情的波瀾湧向高潮。「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多麼得意的神態:「豈是蓬蒿人」,何等自負的心理,詩人躊躇滿志的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這首詩因為描述了李白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對了解李白的生活經歷和思想感情具有特殊的意義。而在藝術表現上也有其特色。詩善於在敘事中抒情。詩人描寫從歸家到離家,有頭有尾,全篇用的是直陳其事的賦體,而又兼采比興,既有正面的描寫,而又間之以烘托。詩人匠心獨運,不是一條大道直通到底,而是由表及裡,有曲折,有起伏,一層層把感情推向頂點。猶如波瀾起伏,一波未平,又生一波,使感情醞蓄得更為強烈,最後噴發而出。全詩跌宕多姿,把感情表現得真摯而又鮮明。(鄭國銓)

100 李白——《金鄉送韋八之西京》客從長安來,還歸長安去。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賞析】:這首詩寫於天寶八載(749)。這年春天,李白從兗州出發,東遊齊魯,在金鄉(今屬山東)遇友人韋八回長安,寫了這首送別詩。從詩的首兩句來看,韋八似是暫來金鄉做客的,所以說「客從長安來,還歸長安去」。這兩句詩象說家常話一樣自然、樸素,好似隨手拈來,毫不費力。三四兩句,平空起勢,想像奇特,形象鮮明,可謂神來莫測之筆,而且帶有浪漫主義的藝術想像。詩人因送友人歸京,故思及長安,他把思念長安的心情表現得神奇、別緻、新穎、奇特,寫出了送別時的心潮起伏。「狂風吹我心」不一定是送別時真有大風伴行,而主要是狀寫送別時心情激動,如狂飈吹心。至於「西掛咸陽樹」,把我們常說的「掛心」,用虛擬的方法,形象地表現出來了。「咸陽」實指長安,因上兩句連用兩個長安,故此處用「咸陽」代之,避免了辭語的重複使用過多。這兩句詩雖因送別聯類而及,但也表達出詩人的心已經追逐友人而去,很自然地流露出依依惜別的心情。「此情不可道」二句,話少情多,離別時的千種風情,萬般思緒,僅用「不可道」三字帶過,猶如「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最後兩句,寫詩人佇立凝望,目送友人歸去的情景。當友人愈去愈遠,最後連影子也消失時,詩人看到的只是連山的煙霧,在這煙霧迷濛中,寄寓著詩人與友人別後的悵惘之情。「望」字重疊,顯出佇望之久和依戀之深。這首詩語言平易、通俗,沒有一點斧鑿痕迹。其中「狂風吹我心」二句,是膾炙人口的名句,在整首詩中,如奇峰壁立,因而使此詩「平中見奇」(劉熙載《藝概》)。正是這種「想落天外」的藝術構思,顯示出詩人傑出的藝術才能。(劉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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