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玉帝只安排孫悟空做弼馬溫?玉帝的難處在什麼地方呢？

弼馬溫的苦惱（4）

當官要從基層做起，這個道理孫悟空也不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花果山倒可以看誰有本事就提拔誰，別人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以孫悟空的性格，就工作性質來說，他應該不會喜歡弼馬溫的工作。孫悟空的性格比較外向，喜歡四處闖蕩、東遊西逛；也願意承擔責任，做一些有挑戰性、刺激性的事情，而不屬於坐得住的類型。我們可以讓他降妖伏魔，接受一個又一個的挑戰，但讓他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地呆在一個地方，做一些類似於家務般的工作，干一些意義不是很明顯的瑣事，顯然不是他的性格。管天馬是如此，看蟠桃園也是如此，開頭幾天還覺得新鮮，不久就會厭倦。

既然孫悟空並不喜歡這樣的工作，那他是不是就不認真干呢。也不是。從剛開始工作這段時間的表現看，他對工作認真負責，非常勤勉。這裡出現了兩個問題：

一是孫悟空既然並不喜歡這份工作，為什麼幹得這麼認真；

二是既然一開始幹得這麼認真，為什麼又突然不幹了。

這兩個問題答案實際上是一個。一開始好好乾，是為了干出一番成績，得到上級的認可和賞識，然後逐漸提拔，實現自身的價值。這個想法本來非常合理，孔子在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委吏」，管理倉庫；也做過「乘田」，管理畜牧。孔子自己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①我年輕時家境不好，所以學會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本事。雖然是「鄙事」，孔子都幹得很認真。在管理倉庫時，做到財物的出納沒有差錯；在管理牧場時，做到牛羊長得茁壯。做這些事情，顯然不是孔子的志向，但他並不因此而「曠其職」。

《論語?子罕第九》。孟子也談到過孔子的這一經歷，參考《孟子?萬章下》。又如西漢時的金日，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以父不降見殺」，與母親閼氏、弟弟金倫一起成了漢朝的降虜。金日當時十四歲，被安排在黃門署養馬。因為他從小生活在草原上，精通馬術，宮廷馬經他調養，匹匹高大肥壯。漢武帝見他「容貌甚嚴」，牧養的馬又甚「肥好」，不久便拜他為馬監，又提升為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終其一生，金日都深受漢武帝信任。公元前87年，漢武帝病危，拜金日為車騎將軍，「授以後事」。委託霍光與金日共同輔佐少主漢昭帝弗陵即帝位。這樣看來，早先養馬並不意味著以後就不能幹出大事業。

對孫悟空來說，真正令人苦惱的是屬下對他說的這番話：

這等殷勤，喂得馬肥，只落得道聲「好」字；如稍有些尫羸，還要見責；再十分傷損，還要罰贖問罪。（第四回）

這裡關鍵還在於前一句，意思是你再怎麼努力，也是沒有用的，頂多就是別人說聲好罷了。本來好好養馬，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以便日後提升，這麼一說，卻不把他的希望徹底給斷絕了？既然看不到前途，還不如現在就不幹了。想當年石猴在師父處學藝，也是這也不學、那也不學，原因還不一樣，就是因為學那些東西看不到前景。屬下們說得也不錯，以孫悟空的情況，既沒有光明正大的高貴出身，在天庭也沒有高人提攜，可能真是把馬養得再好也沒有出頭之日。如果是在天庭軍隊中混，或許有憑本事嶄露頭角的一天，但這種希望同樣比較渺茫。基層「小官」的這種苦惱，不是天庭高層所了解的。

不過，孫悟空不做弼馬溫並非造反。在中國古代，因為對工作不滿意而辭官不做的情況並不少見，我們一般不認為這些人是在造反。例如韓信，在項羽的手下不受重用，做了個郎中，他多次給項羽獻計，項羽都沒採用。韓信感到十分失望，於是就去投奔漢王。在漢王那裡，他開始也不被重用，一次差點被殺頭，第二次逃跑了，又被蕭何給追回來了。但是，我們不能說韓信是在造反，他只是覺得不得志，不想幹了而已。

這次當弼馬溫，孫悟空並不吃虧，因為在天界上雖然只工作了十幾天，但也是授了天籙，獲得了「天仙」的身份，好歹也是「天庭官員」，這為下一次轉成齊天大聖省了很多手續。另外，以後進出南天門也方便自由多了，就像金星說的那樣：「如今見了天尊，授了仙篆，注了官名，向後隨你出入，誰復擋也？」

弼馬溫的苦惱（5）

◆玉帝人事任命上的難題

孫悟空不做弼馬溫，「反」回花果山去，論起來，很多人都指責玉帝不會用人。悟空回到花果山後，很快表示：「那玉帝不會用人，他見老孫這般模樣，封我做個什麼弼馬溫，原來是與他養馬，未入流品之類。」覺得玉帝是在以貌取人，心裡很是氣悶。不久他又對鬼王說：「玉帝輕賢，封我做個什麼弼馬溫！」當李天王率哪吒三太子興兵討伐時，他對巨靈神說：「對玉皇說：他甚不用賢！老孫有無窮的本事，為何教我替他養馬？」在一回中，說了三次。可以代表他的真實感受了。

悟空對玉帝的以貌取人頗為不滿，要說這猴王的長相，從電視劇上看，並不難看，還很有氣質，但按書中的描寫，可能要差點意思。在取經路上，駝羅庄中的老人見了悟空的樣子，就公然瞧不起他，悟空自己也承認長得像個癆病鬼：

那老者見了他相貌醜陋，便也擰住口，驚嘬嘬的，硬著膽，喝了一聲，用藜杖指定道：「你這廝，骨撾臉，磕額頭，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不知高低，尖著個嘴，敢來衝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兒，你原來有眼無珠，不識我這癆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乾淨差了，我雖丑便丑，卻倒有些手段。」（第六十七回）

如果他長得真像老人說得那樣，確實是頗為寒磣。老人當面說他，悟空卻沒有為自己的長相辯白，只是轉換話題說自己雖然長得丑，卻有本事。看來他的長相即使與老人說的有些出入，出入也不會很大。在第二十回中也有老者這麼描述他的面貌：「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的一個癆病魔鬼。」悟空這麼大脾氣，反應還是一樣，不為自己的長相辯護，只是強調自己有本事，看來，這基本上就是他的真實形象了。想來，玉帝及天庭眾位高官，見到他這副尊容，並沒有留下美好的印象。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就此說，玉帝確實不會用人呢。這個結論暫時還不好下。從悟空的角度講，這次上天庭，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感到委屈確實無可厚非。但要由此就怪玉帝不會用人，那可能是錯怪了。因為玉帝也有玉帝的難處。

玉帝的難處在什麼地方呢？主要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天庭的升遷體制與人事戒律。天庭的體制，從總體上說是法力大者位尊，法力小者位低，以法力決定地位的高低。其實，豈止仙位的高低如此，即使是生命的長短，也是以法力大小為標準的。這種體制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以法力小的統治法力大的，如果被統治的不滿意，能夠輕易就把體制給掀翻了，這樣的體制是不穩定的。

天庭政治規則中不是沒有道德與規範，不是沒有升遷戒律及各種各樣繁瑣的規章條文和辦事手續，但這些是以實力作為後盾的。如果不是這樣，真的哪個妖魔本領高強、神通廣大，像獅駝嶺的三個妖怪說的那樣，「我們一齊上前，使槍刀搠倒如來」，那天庭的體系也就坍塌了。法力高強的如來是不可打敗的，這正是穩定天庭秩序的最後支柱，這一點在大鬧天宮時有最清楚的體現。

法力大者不僅位高，而且，天界上還出產一些好東西，吃了能進一步提升法力。如蟠桃園有蟠桃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得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後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它確實是好東西，但能參加蟠桃會、有機會吃到蟠桃的只限於法力大地位高的神仙。而且蟠桃分三等，能吃到第一等蟠桃的沒有幾個人。於是這些能延年益壽、提升法力的仙界珍品，基本上被上位神仙給壟斷了。

其實不僅普通的神將，即使是像福祿壽三星這樣的神仙，其地位不為不高，見到鎮元大仙有人蔘果，也是感嘆不已，說：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精、鍊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多少工夫。（第六回）

這一體制的客觀效果，只能是使強者更強，進一步拉大上位神仙與其他神仙的差距。當然，強者愈強其實有利於天庭秩序的穩定。從蟠桃要幾千年一熟看，天上的生產力非常低下，如果按照「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計算，蟠桃成熟一次的時間都是以十萬年為單位，其生產力就更為低下了。這樣的好東西一般人可撈不著吃。像弼馬溫這樣很辛苦地幹活，所得到的福利只能非常有限。

弼馬溫的苦惱（6）

比這更麻煩的是，在天庭做基層「小官」與凡間相比還有一個重要的不同。因為在仙界，生命的長短也是由法力的大小來決定的。居於高位者一般修成了不老不死之身。既然不死，那麼仙位就永不會空缺，而不老，則索性連退休也一齊給免了，職位都成了終身制。這樣下去，別人哪還有什麼升遷的指望。在這樣的體制下，不要有什麼新人冒出來，才是大家都希望的局面。

天上空缺本來就少，玉帝也不好隨意增加編製，以免機構無限制膨脹。於是玉帝的操作空間就非常有限了。玉帝封弼馬溫的過程是，先問天庭有什麼空缺，旁邊轉過武曲星君說：「天宮裡各宮各殿，各方各處，都不少官，只是御馬監缺個正堂管事。」也就是說，天庭就這麼一個空缺，一個蘿蔔一個坑，現在沒有別的坑可以放這個蘿蔔了，你說你去不去。玉帝總不能說，某某某（比如天蓬元帥或者捲簾大將），請把你的位置空出來，讓給孫悟空，你去做那個什麼弼馬溫吧。這不是同樣也會引起很多矛盾嗎？因此，玉帝即使不以貌取人、不輕賢，而是想重用人才，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玉帝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在於對人才的識別，即如何判斷一個人的本事大小，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能被委以重任。畢竟一個人的本事不是直接寫在臉上的。玉帝到此時對孫悟空的認知還非常有限，不過是出生時，悟空「目運兩道金光，射沖斗府」，驚動了玉帝，然後是龍王、閻王上表文來告孫悟空的狀，再加上封官的時候這麼看了他一眼，感覺猴頭長相頗為不堪，還挺不懂禮貌。以上就是玉帝關於悟空的全部信息，就根據這麼一點信息，能給他封一個大官嗎？如果就這麼封他一個大官，玉帝所受到的指責可能更大。就這一次封猴王為弼馬溫，就有人一方面說玉帝不會用人，另一方面說玉帝姑息養奸了。

如果本事真是寫在臉上，一看就知，玉帝就不會派托塔李天王率哪吒三太子去討伐弼馬溫了，而會直接在第一次就找一個能夠收伏悟空的神仙去。巨靈神在初見孫悟空的時候，也不會那麼大的口氣，說什麼「你快卸了裝束，歸順天恩，免得這滿山諸畜遭誅。若道半個不字，教你頃刻化為齏粉！」看巨靈神這話，他是很把自己當一回事的。由於本事不是寫在臉上，如果玉帝直接把悟空提拔到很高的位置，哪吒、巨靈神等大量的神仙肯定不會服氣。花果山的一番戰鬥，起到了粗略衡量本事的作用，在這次戰鬥中，悟空顯出了一些本事，這樣再提拔就好交代了。

其實在人類社會，這同樣是一個令人苦惱的問題。《水滸傳》中阮小五也發出類似的感嘆：「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頗有懷才不遇之嘆。有類似感受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們鑒別人才的方法，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是考試，例如現代的高考，同一張卷子，大家一考定勝負；封建時代，則是科舉。現在的公務員考試也是，筆試加面試，都通過了就可以加入公務員隊伍。考試的好處是，可以大大縮小暗箱操作的空間。

二是由大家推選，如古代的推舉孝廉，現在的民主選舉。

第三，還有一個辦法是通過一個人的政績、業績來判斷他的本領大小。也就是說，不管白貓黑貓，能夠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

這三個辦法都有不足，考試有一定的偶然性，而且人的才能有很多不同方面，難以進行綜合有效的衡量。以推選的方式選拔人才，會產生一些弄虛作假的行為，特別是有很多人會在選舉過程中偽裝自己，或者，他們的特點就是長於選舉、短於施政，是個專門會做宣傳的人才。以政績來衡量人，就更困難了，因為職務的數量少，自認為是人才很多，不可能讓每個人都輪著試一遍。而且，好多人一旦上去，就把位置給佔住了，即使幹得很平庸，也堅決不肯下。以政績衡量人的水平從邏輯上似乎有點倒果為因，因為識人、用人的困難正在於一個人還沒有嶄露頭角的時候就看準他，給他機會，讓他在適當的崗位上做出業績。而很多人才的苦惱也在於，自己始終得不到試一試的機會。

看來，天庭真應該集群仙之力，集體攻關，做出一個神仙本領測量器，這可以省去以後的很多麻煩，減少很多爭執。

另外，在不同的時候，用人有不同的做法。如果是在戰亂時期、大變革時期，則講究不拘一格用人才，像韓信這樣有才能的，馬上拜為大將軍。在和平時期就不同，和平時期像韓信這樣有才之人，到了劉邦手下，很可能同樣要經過一級級的考察、考核和評議，也要論資排輩，考慮各方面的平衡，最終的結果很可能是被埋沒。

不管怎麼說，玉帝對孫悟空的任命過程是不慎重的，一方面沒有考察其才能，也沒有問他能不能擔負起這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另一方面，也沒有對工作的性質進行說明，沒有對他進行任職培訓。不過，既便做了考察又有什麼用呢？畢竟位置只有這一個。但進行一些任職說明和培訓的工作總是需要的吧。

憑心而論，玉帝對悟空的任命已經是很不錯了，他提拔孫悟空上了天，而且一上來就成了「中官」，手下有「監丞、監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員人等」，也有幾十號人。而這還是對一個剛犯了錯誤，來歷又不太清楚的人。另外，即使玉帝真想提拔孫悟空，也需要一步步地來。就算玉帝一開始給孫悟空安排一個比較高的官位，誰又能保證孫悟空就會好好乾，而不惹出事端來。後來孫悟空做了齊天大聖，官品極矣，還不是胡作非為一番，弄出大鬧天宮之事，這能說是因為官小造成的嗎？從用人的角度看，先給悟空安排一個比較小的官位，讓他慢慢干著，應該說並非不合理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