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的修學次第(上)
《壇經》的主要價值,在於它所闡述的禪法—南宗禪的修習和教學方法,這種方法作為一種明心見性的技術,至今仍然具有實用性,對當今禪的修習和傳揚,乃至心理學、心理治療,能提供切實的啟示。從禪法的角度看,四種《壇經》版本的思想基本一致,可以說既反映了慧能大師禪法的本面,又是經歷代禪師印可修訂的集體作品。這裡依據宗寶本,對慧能大師的禪法作一現代解讀,爭取勾提出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禪法體系。
南宗禪的基本方法是應機—「隨方解縛」,強調「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不建立刻板的修證階次,與藏密極重「道次第」頗為不同。但從《壇經》中,我們發現,對一般參禪者尤其是今天的參禪者來說,其實還是可以理出一個修學次第的。故仿藏密之法,將《壇經》的修習道次第分為前行與正行兩大步,第三步為禪的教學法。
(一)前行——依止善知識、傳香、懺悔、發心、歸依、得正見,在生活中修行
前行或加行,是正式修行的準備、前提,這是各種佛法修習道都須先具備的。慧能大師所開創的南禪,其實也有前行、加行,不過因當時來參學者大多皆已學習經教、持戒修行乃至參禪多年,具備了前行加行,所以未像藏密那樣制定一個千人一律的前行、加行法。《壇經》所講須備的前行、加行,有依止善知識、傳五分法身香、行無相懺悔、發四弘誓願、受無相三歸戒、得正見、在生活中修行等內容,主要是在〈懺悔第六〉所說。
1. 依止善知識
依止善知識,是諸乘佛法獲得正信特別是修學定慧法門的首要,善知識,被強調為學佛極為重要的第一增上緣。對禪宗而言,依止善知識,比修學其他諸宗更為重要、關鍵。禪宗所依止的善知識,與教下諸宗所依止的具備通經教、正見、持戒、有德行悲心等條件的一般善知識不同,要求頗為嚴格,必須是合格的禪師,這種禪師不但須自己徹悟,而且須掌握使他人也能開悟的教學技巧,慧能謂之「大善知識」,《壇經·般若第二》慧能云: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
佛性雖得自悟,但須大善知識的「示導」。因為禪宗是「一乘頓教」,以頓悟佛心為宗旨,頓悟佛心,明見自心佛性,依通常途徑修學,須得諸緣具足,循序漸進,修行很長時間,不是多數人即生能達到的。按法相唯識學的說法,須精進修行一大阿僧劫,登初地見道,才能初見佛性。若按《大般涅槃經》的說法,只有佛才能了見佛性,十地菩薩即便能見佛性也不明了。禪宗保證當下頓悟,主要靠大善知識的示導或特殊教學法的增上緣。禪宗講自家從佛陀以來「以心傳心」—以見性經驗的傳授為特質,而見性的經驗終歸不可言說,師徒間只能用特別靈活的方法傳授。雖然利根者也可通過經教言說及用語言文字表述的參禪方法參修而自己開悟,但微細、特殊的心靈體驗,要用文字準確表達,要與經教及祖師所言完全相符,是很困難的事,極易錯認「光影」,故即便開悟,也須得大善知識的印證。《壇經·機緣第七》載:原修學天台止觀的永嘉玄覺,乃上根利器,於讀《維摩經》時悟佛心宗而未得印證,遇六祖弟子玄策告言:
威音王以前即得,威音王已後,無師自悟,儘是天然外道。
強調不依明師不可能真正開悟,玄覺聽後乃赴曹溪謁見六祖,幾番機鋒往來,獲得印可,方才徹底安心。依止大善知識,遂成為禪宗修學的規矩,宗門中人無不強調,這與藏傳密教強調依止上師很是相近,故諾那、貢噶等上師稱禪宗為「大密宗」。後來宗門對大善知識有了許多判別標準,師徒見面往往先互相勘驗。明師難遇,「有禪無師」,在唐代已成為問題,今天更是許多學禪人最大的困惑。將不夠條件者誤認作禪師而輕信其「冬瓜印子」不負責任的印證,貽誤慧命,是學禪路上最危險的陷阱。
2. 傳五分法身香
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經中稱「五分法身」—證得法身的五大途徑或法身的五大功德。《壇經·懺悔第六》依一乘頓教知見,對五分法身作了特殊的解釋:
一戒香,即自心中無非、無惡、無嫉妒、無貪嗔、無劫害,名戒香。
二定香,即睹諸善惡境相,自心不亂,名定香。
三慧香,自心無礙,常以智慧觀照自性,不造諸惡,雖修眾善,心不執著,敬上念下,矜恤孤貧,名慧香。
四解脫香,即自心無所攀援,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名解脫香。
五解脫知見香,自心既無所攀援善惡,不可沉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二,名解脫知見香。
這五條,都以在自心上修行為要,既包括戒律、道德修養,又包括調心技巧及應修學的內容,「廣學多聞」,指廣泛學習佛教經論、禪宗著述及外學。這五條既是學禪須備的前行,又貫徹學禪的始終。
3. 行無相懺悔
懺悔業障,乃大乘入道之初的必修課目,《華嚴經·普賢行願品》列為「十大願王」之一,所有密法都以之為本尊法的重要內容。《壇經·懺悔第六》所說懺悔,乃據一乘頓教深義闡釋的無相懺悔,其作用是「滅三世罪,令得三業清凈」。懺悔詞為:
弟子等,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愚迷染;從前所有惡業愚迷等罪,悉皆懺悔,願一時銷滅,永不復起。
弟子等,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憍誑染;從前所有惡業憍誑等罪,悉皆懺悔,願一時銷滅,永不復起。
弟子等,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嫉妒染;從前所有惡業嫉妒等罪,悉皆懺悔,願一時銷滅,永不復起。
懺悔,乃「懺其前愆」,「悔其後過」,坦白從前所有惡業,保證從今後永不更作。按無相懺悔的含義,還應觀惡業罪過的實相,觀其本來空、無相,行《觀普賢菩薩經》所謂實相懺悔。《壇經》偈謂「但向心中除罪源,各自性中真懺悔」,便有實相懺悔義。這種懺悔,從心理學角度來看,有卸除心理包袱的良好治療作用,有益心理健康,是參禪開悟的必要前提。
4. 發四弘誓願
即發菩提心,這是修學大乘道的基礎,《壇經》列為參禪開悟的前行,並將菩提心的內容概括為大乘經所說四弘誓願,然皆從一乘頓教的見地予以改造,誓詞成為:
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
自性法門無盡誓願學,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
說明四大願皆在自心自性,度的是自心眾生,斷的是自心煩惱,學的是自性法門,成的是自性佛道。
5. 受無相三歸戒
受持三歸依戒,是成為佛弟子、修學佛道的必要手續,《壇經·懺悔第六》所授三歸依戒,是以一乘頓教見地闡釋的「無相三歸戒」,此戒所歸依的對象不是外在的,而是「自性三寶」、「自心三寶」,《壇經》對此作了明確的解釋:
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凈也。自心歸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離財色,名兩足尊。自心歸依正,念念無邪見,以無邪見故,即無人我、貢高、貪愛、執著,名離欲尊。自心歸依凈,一切塵勞愛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名眾中尊。若修此行,是自歸依。
無相三歸依,終歸是「自心歸依自性」,這與藏密歸依的最深密義(「密密歸依」)——歸依自性明體,同一義趣。無相三歸依實際是「自歸依」,要在自心上用功,「除卻自性中不善心、嫉妒心、諂曲心、吾我心、誑妄心、輕人心、慢他心、邪見心、貢高心,及一切時中不善之行,常見自己過,不說他人好惡」,「常須下心,普行恭敬」,「內調心性,外敬他人」。這種三歸依,既尊重自心自性,又尊重他人的自性,表現為一種謙和恭敬的美德,是一種人格修養。
6. 得正見
與達磨禪法以「深信含生同一真性」為前提一樣,《壇經》也以得一乘頓教的正見為見性的前提,這種正見實屬大乘如來藏學的見解,為一種「勝解」——深刻的理解,《壇經·懺悔第六》等對此見地作了明確解說,大略有兩個方面:
一、確信「一體三身自性佛」,確信「凡夫即佛」、「本性是佛」,自性中本來具有佛的三身四智等一切清凈功德妙用,只是被妄念遮蔽,不得顯現而已。《壇經·機緣第七》六祖示僧智通偈謂「自性具三身,發明成四智」,〈懺悔第六〉解釋「一體三身自性佛」說:
何名清凈法身佛?世人性本清凈,萬法從自性生,思量一切惡事,即生惡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如是,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常明,為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
般若智慧猶如日月,本來常明,只因世人心著外境,「被自念浮雲蓋覆自性,不得明朗」,智慧隱而不現。若遇善知識,聞真正法,迷妄的浮雲頓散,現量親見自性中顯現萬法,內外明徹,名為清凈法身佛。是則所謂法身,不是修得,只是本具的自性,從來未曾失去,只要驅散妄念,便會顯現。什麼是圓滿報身?念念圓明,自見本性,於實性中不染善惡,譬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直至無上菩提,念念自見,不失本念,名為報身。」念念自性自見而不迷昧,稱為報身。什麼是化身?不思萬法時性本如空,由自性起念思量,名為變化,「思量惡事,化為地獄,思量善事,化為天堂,毒害化為龍蛇,慈悲化為菩薩,智慧化為上界,愚痴化為下方」,深解一切善惡凡聖境界皆是自性變化,從報身思量而起妙用,名為自性化身佛。佛果三身,實即一身,為一自性的三個方面。〈付囑第十〉偈謂「三身本來是一身」。
《壇經》所言「自性」,指自心佛性或心性,簡稱「性」,又稱「本性」、「本心」、「真如本性」、「心地」,即是大乘經中所言「自性清凈心」、「真心」、「真識」、「心真如」,為萬法所依之根本,也是禪宗法門之宗本。自性顯現為世間出世間一切法,五蘊、六入、十八界乃至戒定慧,皆從自性起用。自性並非只是法相唯識學所言雜染的阿賴耶識,阿賴耶識只是自性的功用之一,〈付囑第十〉謂「自性能含萬法,名含藏識」,含藏識即阿賴耶識。〈機緣第七〉論八識轉成四智說:「五八六七因果轉,但用名言無實性」,明言五識、六識、七識、八識及其所轉的佛果妙觀察等四智,皆是名言安立,並無實性,實性只是一自性,八識四智,都是自性起用,意味自性並非唯識今學所言雜染的阿賴耶識。
自性雖然只可自悟自見,禪宗人常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亦非絕對不可用語言描述。《壇經·行由第一》慧能偈針對神秀偈云: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此偈通體描述心性,意謂心性、菩提本空,這只是自性的一個方面,可謂悟自性之體。至聽五祖說《金剛經》言下大悟後所呈見解,五個「何期」,悟自性「本自清凈」、「本不生滅」、「本自具足」、「本無動搖」、「能生萬法」,則悟自性的全體,包括體相用。〈般若第二〉描述心性說:
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頭無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
〈機緣品第七〉說自性「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這與諸大乘經中對真如、實相的遮詮式表述並無二致。總之,自性是絕對空(真空),本來清凈,不生不滅不變不動,本來涅槃,而又不空,具足萬法,能生一切(妙有)。
二、信解「不二」。吉藏《三論玄義》總結大乘見地為「不二正觀」,可謂準確。不二,為《壇經》的核心思想,也是見性修行的訣竅。不二或無二,一般稱「中道」,是用否定二元對立、二邊偏見的方式描述真如、實相,或證得真如實相的訣竅為不二。《壇經》以不二、無二為佛性、自性、實性,〈行由第一〉謂「無二之性,即是佛性」。不二的最根本義,是明與無明不二,即真妄不二。何以不二?皆唯一自性故。〈宣詔第九〉大師告薛簡云:
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
經中處處運用不二,所言不二還有:
凡夫與佛無二:〈般若第二〉謂「凡夫即佛」,本來無二,區別只在迷悟,「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
煩惱與菩提無二:〈般若第二〉謂「煩惱即菩提」;〈宣詔第九〉謂「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此是二乘見解,羊鹿等機」。〈付囑第十〉偈謂「淫性即是凈性因」。與此見地相應的修行,不是像二乘那樣斷盡煩惱,而是「變三毒為戒定慧」(般若第二)。
佛法與世間不二:亦即世間、出世間不二,佛法出世間的智慧只能深入世間而求,是對世間法的如實覺知。〈般若第二〉偈云: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真妄不二:真心、菩提不在妄心之外,即是妄心之體,〈般若第二〉謂「菩提在妄中,但凈無三障」。
念與真如不二:無論正念、妄念,皆從真如或自性而起,皆是自性之用,〈定慧第四〉云:
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無,眼耳色聲當時即壞。
由此可引出心與性不二、妄念與真心不二。
定慧不二:與通常禪定於定心基礎上修慧觀,定、慧為二不同,《壇經》禪法定慧不二,《定慧第四》謂「定慧一體,不是二。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這叫做「定慧等學」,即是《瑜伽師地論》等所言「奢摩他、毗婆舍那和合俱轉」。
另外還有動與靜不二、常與無常不二、涅槃與世間不二等不二義。不二的理由,大乘經論如《中論》等有理論論析,若不能領悟,是須「廣學多聞」,運用理性思維破除由理性思維建立的種種執著和疑惑。
通過廣學多聞及參修,破除種種理上的疑惑,對本性是佛、真妄不二確認不疑,完全接受,成為自己的見解,方屬堪以指導參修的正見,應屬思慧,這種正見穩固、純熟後,會成為一種不須再理性思維的直覺,《壇經》謂之「正真般若」,用這種正真般若觀心,才可能頓悟。
7. 在生活中修行,報恩盡責,完善人格
與大小乘修行通常強調出家住山、遠離塵囂、在寂靜處獨自坐禪不同,《壇經》強調在世俗生活中修行,謂「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並開示居家修行之道云: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
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
若能鑽木取火,淤泥定生紅蓮。
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疑問第三〉
此偈教人報恩盡責,盡到孝養父母等社會責任,慈愛眾生,和睦上下,常行惠施,及進行改過遷善、安忍不嗔、接受忠告等道德修養。〈般若第二〉教人「常見自己過」,「不見世間過,但自卻非心」,與儒家的修養之道頗為相近。依此修行,完善人格,是開悟成佛的必要前提。太虛大師以「仰止在佛陀,完成在人格」一偈自勉,為其人間佛教思想之核心,當有本於《壇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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