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論|《廢都》:歷史的狂歡,苦痛的覺醒

「慧新社」意為」智慧新新人類」。慧新社將正式成為北京的大學中唯一的女性主義社團。以接受過女性主義理論訓練的學生為主,入群者自動成為成員。群內以女性主義和性別研究的內容為主,可討論周圍和社會上的性別歧視和不平等現象,反思現狀,共同成長為主體。

1993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鄧小平南巡講話後,市場經濟進入中國,中國內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中國的文藝界造成了巨大的衝擊,種種跡象都表明當代中國文學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轉型。

《廢都》封面(彩插匯評本)

廢都的主題,是於人文精神危機與理想道德的失落問題。主人公庄之蝶雖然固執地戴著知識分子的面具,但內心卻已被世俗的污濁所浸透。小說主要以性和女性的角度來表現他的墮落。

波伏娃《第二性》中說:「兩性的等級首先出現在家庭的體驗中,她逐漸明白,即使父親的權威不是在日常生活中最明顯地感覺到的,它也是至高無上的。」正如於閩梅老師所言:父權,夫權,男權構成了父系社會的三位一體,出嫁以後,父親至高無上的權力就轉移到了丈夫手上。中國封建時期一直如此,女性在進入夫家後,沒有話語權,正如古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性最終成為一件丈夫的私有物,成為賢妻良母。在《廢都》中,裡面所有女性的行動都不是獨立自主的,而是始終圍繞在某個男性周圍的。

站在女性的角度,廢都是一部男性話語為主導的小說。庄的好友孟雲房是第一個出場的男性,他的老婆得了陰毛脫落的病,於是便去尋求鄰居的祖傳秘方,然而醫治完成後,他卻要求離婚,理由是「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麼能讓人看到呢?」只有私有物才是不可被窺見的,才是可以隨時被主人遺棄的。

作為主人公的庄之蝶是一個極為軟弱的人,在小說中幾乎沒有出現他用強硬的態度或話語去爭取某樣東西的場景。就連自己情人的權益都只能偷偷摸摸在遠處觀望,一昧地要求女性為自己無條件付出,有的女性甚至為此失去了終身的自由。而在小說中,庄的好友孟雲房卻這樣為庄辯護的,「別人在外玩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他庄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他實在是個老實的人。」甚至緊接著提出要把婚姻與愛情相分離從而使得庄的出軌合理化,這解釋是極其可笑又荒誕的。

冰逸攝於2017年12月14日

牛月清是一個典型的,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她總是無條件地包容庄之蝶,把一切問題都攬在自己身上,特別是懷不上孩子,這讓牛月清心理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當庄之蝶的私情暴露以後,她氣憤地殺死通信的鴿子,打罵無辜的保姆,甚至說出這樣的言論:「世上有多少崇拜你庄老師的,見一面都不容易,卻是她和名人睡覺了?!」她對唐宛兒既有不屑,又有嫉妒。牛月清還這樣問自己:自己背叛過他嗎?自己服侍他還不周到嗎?男人出軌,女人卻在找自己的問題,並想各種辦法維護男人的形象,這與男人不負責任的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種情況的產生,卻不是沒有原由的。波伏娃說:「無論妻子還是妓女,只有在她們對男人有特殊影響力的時候,才能成功地利用他。她們之間的重大差別在於,合法妻子作為已婚女人受到壓迫,而作為人受到尊敬。」巴爾扎克說:「已婚女人是一個必須把她扶到王位上的奴隸。」牛與庄的性愛缺乏激情,肉體無法吸引庄之蝶,精神又無力與庄之蝶進行同層次對話。她的唯一生存觀念就是「女人憑得男子漢,吃人家飯,跟人家轉」,終日生活在光鮮的「庄太太」軀殼裡,只為庄而活,在無盡的焦慮和煩躁中度過。而又不捨得拋卻社會為她鍛造的「庄太太」王座。在書中,唐宛兒是這樣對牛月清說的:「出門在外,人們說這就是庄之蝶的夫人,這就是對你的尊重和獎賞嘛」。這不僅是唐宛兒的想法,也是小說中大多數人的想法。

唐宛兒也愛庄之蝶,但是她愛的更多的,是庄之蝶光鮮的名聲。唐宛兒是一個追求自由與愛情的,企圖脫離婚姻枷鎖的女子,她與庄之蝶初見是在小說第26頁,小說是這樣描寫庄之蝶第一次見到唐宛兒的: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裡也是少見的了。而庄之蝶此刻正名聲大噪,言談舉止風趣幽默,比較周敏,唐宛兒便毫不猶豫地把愛情的橄欖枝投向了庄之蝶,庄之蝶順勢接了過來。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唐宛兒被油不小心濺了臉,捂著臉十分不好意思,庄之蝶卻心下認為:這女子好會風情的。可看得出庄之蝶是個對女人極其敏感的人,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後文兩人能走到一起便不奇怪了。

書中涉及的大多數性描寫都是關於唐庄二人的,對唐宛兒身體的描寫也是最為生動的,小說反覆對她美麗的屁股和白嫩的肌膚進行強調,而她的美貌和性慾是成正比的。唐宛兒最愛打扮,時刻渴望展現自己的身體和容貌。拉福格說:「自從女人陷入奴隸地位和變得愚蠢以來,自從她除了性別沒有別的職業和武器以來,她就過分發展了這方面,並變成了女性。」「迄今為止,我們仍在用女人做戲,彷彿她就是一個玩偶似的,這種情況已經延續得太久了。」歷史留下的只能是飽滿豐富的真相而非膚淺簡單的表象,而女性由於特殊的處境只能更顧及後者。

唐宛兒隨意釋放情慾,卻不是真正的自由,無論她的身體還是思想都是被牢牢捆綁在男性主體庄之蝶身上的,她的改變她的喜怒都只有一個庄之蝶。在小說的第123頁,宛兒這樣對庄之蝶說:「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這絕不是一個擁有自由意志的女子所能說出的話。而聰慧的唐宛兒也看到了庄之蝶的問題,她認為庄之蝶之所以會出軌,是由於「平日的一種性的壓抑」,弗洛伊德認為,性是一切思想和行為的原動力。庄之蝶平時總是以良好的知識分子形象自居,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他無法適應時代帶來的巨大衝擊,與牛月清又無法發生身體的共鳴,於是只能四處留情,隨意宣洩,以此來獲得生理和心理的滿足。

柳月是庄之蝶家的小保姆,是一個農村婦女,她的種種觀點和思想都體現出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甚至比唐宛兒還要聰慧。庄初見柳月,她是在一邊讀書一邊看孩子,可見柳月是一個是對人生比較有追求的女人。而且,她與牛月清有良好的姐妹情誼,這是很難得的。她第一次進牛玉清家門就這樣說「你權當是我親姐姐」而牛月清回應是「越發高興」。往後的日子裡,柳月與牛月清的感情也在逐漸升溫,並且在一些事情上相互關懷相互扶持。柳月愛讀書,看過庄之蝶的所有書,得出庄之蝶是一個性壓抑者的結論,雖被牛月清嗤之以鼻,但由此可看出柳月的閱讀是帶著思考深入的。

然而在發現庄與唐發生私情以後,情況卻發生了變化。庄之蝶為了封柳月的口,與她發生了性關係,自那以後,柳月「好像變了個人」,不再往家裡寄錢,而是用手頭的工資打扮自己,尋歡作樂,諷刺庄之蝶家是個「暗娼窩子」,這是對男權的挑戰和鄙視。於是庄之蝶用一巴掌教訓了她,後來又把她送進市長的殘疾兒子手裡,成了權力交易的犧牲品,她順從了:「嫁就嫁吧,他是個殘疾人,可我想這也是我的命。」一個命字,道盡了說不盡的無奈與憤恨。

再說阿燦,這個女子著墨不多,但是卻讓人印象更為深刻,她為庄之蝶做的事情更為極端。阿燦在與庄之蝶發生關係後這樣說:「你讓我滿足了,不光是身體滿足了,我整個心靈都滿足了。」「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和負擔的。」阿燦本是個極其剛烈的女子,她為了妹妹願意犧牲自己去咬斷王主任的舌頭,如此勇敢的女人,但由於政治的黑暗,人身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這本就是一個社會悲劇。而阿燦為了保護庄之蝶的名聲,自甘毀容,再不見他,為這個悲劇加了濃墨重彩又極具戲劇性的一筆。

賈平凹

(當代作家、作品《廢都》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

賈平凹筆下的女性,已近乎傀儡,他做為一個男性作家,難以做到用關懷的眼光去對待女性,用真實的心靈去感受女性,所以他筆下的女性,是不真實的,但卻恰恰影射了男權社會強加於女性身上的一些「特質」。賈平凹還通過尼姑慧明之口道出了類似的特質,看似是女性獨立的宣言,實際上是虛偽的假道義宣言。慧明是這樣說的:「男人的心我倒是理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是他們的秉性,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這確實是極其真實而殘酷的現實,而慧明接下來提出的解決方法令人哭笑不得:「女人要明白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沒結婚的讓別人喜歡,結了婚的讓丈夫寵愛,女人就得不住地調整自己,豐富自己,創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動,才能立於不會消失的位置。」

總的來說,依照慧明的意思,女人想要真正「存在」,就只能改變自身來取悅男人。這所謂的「為自己而活」,不過是為男人培養出更優秀的奴僕,從而更好地服務於男性。這「自己」,從不屬於女人。牛月清聽了這些話後認為「自己的失寵就是沒曉得這麼個理兒。」唐宛兒確實也更懂得怎樣通過修飾自己的身體去吸引男性。瑪麗在《女權辯護》中這樣說:「整個婦女教育只趨向於一個目標——要使她們取悅於人。」閣樓上的瘋女人失去了取悅羅切斯特的能力,從而被送進了閣樓。牛月清同樣也被庄之蝶打入了心靈的閣樓。如果唐宛兒最終沒有被她的丈夫抓回去,勢必也會被庄之蝶置於與牛月清同樣之地。

賈平凹寫作《廢都》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明清小說的影響,《金瓶梅》在其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庄之蝶活脫脫是西門慶的化身,只不過披了一層「文化」的外衣。他們兩者都是處於歷史重大轉型期的人。《金瓶梅》誕生於晚清商品經濟發展之中,主人公西門慶的貪是貪錢與色,對於慾望發泄從來不加以控制與掩飾。庄之蝶是一個文人,身上帶著濃厚的知識分子氣,他好名與色,只能選擇在私底下發洩慾望,這沉重的壓抑,加上時代的巨變,使得他的行為思想都呈現出一種病態。西門慶偏愛李瓶兒的白皙肌膚,庄之蝶也愛唐宛兒這一點。西門慶讚歎潘金蓮的三寸金蓮,而在廢都中,庄之蝶這樣對牛月清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

男性幾千年來作為歷史和社會的主體,他們的焦慮和毀滅都是因為自身的追求,並有條件通過不斷地調整自身來順應或反抗歷史。而大多數女性只能匍匐在男性周圍,迎合男性,等待被挑選後又被拋棄。女人一直處於邊緣地位,在地獄的烈火中掙扎,卻未在苦痛中覺醒。

排版:商巧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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