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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永在,詩人永在

——記抒雁程步濤《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13年02月19日 第07 版)

1955年上小學五年級的雷抒雁

1982年雷抒雁採訪張海迪

雷抒雁抒雁走了。走時,癸巳年正月初五凌晨的鞭炮剛剛燃響,這是送別,也是相伴。我和抒雁相識相處已經三十多年。因為太熟悉,平日從未丈量過他在自己心裡佔據的位置,直到他離開了,才發現自己心裡竟出現了一片永遠無法填充的巨大空缺。這些天,我總是想起抒雁的音容笑貌,心裡的滋味是澀的,是苦的,想著想著,眼眶就濕了。上世紀的1967年,抒雁從西北大學畢業來到黃河灘上的一個部隊農場接受再鍛煉,之後,便從那個農場參軍,成為第21集團軍第62師政治部宣傳科的幹事。從那個時候起,他的詩作里出現了與大漠戈壁、哨卡軍營相關的內容。這些詩作引起一位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工作多年的老領導注意。1972年,周恩來總理指示《解放軍文藝》雜誌復刊,那位老領導直接點名將抒雁調到北京,當了《解放軍文藝》的散文詩歌編輯,直到1981年轉業到地方工作。抒雁去世的第二天,思量再三,我撥通了那位老領導家裡的電話。我告訴他,抒雁走了。對方半天沒說話,開口了,卻是「你再說一遍」。我又說了一遍。電話那一端傳過來一聲深深的嘆息,說,我要去他家裡看看。這位老領導八十多歲了,行動已經有些遲緩,我說,你年紀大了,行動又不方便,就不要去了。他說,你把抒雁家裡的電話告訴我,我給他家裡打個電話。我剛要把話筒放下,老領導又說話了:抒雁是個非常有才情有思想的人。他為人剛正真誠,耿直坦率,從不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那年,因為刊物發表的一篇作品,「四人幫」向軍隊發難,相關部門的領導便要出版社寫出檢討,否則,就要追究編輯的直接責任。大家都十分憤懣,但不好也不敢多說,只有抒雁在會上大聲呼道:我們沒有錯,我們做的是一件刊物應該做的事情,是他們應該向人民檢討,而不是出版社向他們檢討。這件事,出版社的許多老同志都記憶猶新,在那個時代,敢於直言,是要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的。老領導在電話里說,抒雁是個戰士,是個真正的戰士。1979年的一天上午,大家像平日一樣,走下班車,走進辦公室。剛坐下來,抒雁和我說,我昨晚寫了一首詩,你看看。我還沒看完一頁,他又拿過去說,我給大家讀吧。接著,便用他那帶著陝西口音的普通話朗誦起來。那首詩就是讓他名滿全國的《小草在歌唱》。他讀時,全辦公室的人都動也不動地聽著,讀完了,大家依然一動不動。我看見抒雁眼中有淚光在閃。很快,《小草在歌唱》便在《詩刊》發表並引起社會的強烈反響。那是個充滿激情的年代,人們在十年「文革」中的壓抑全都得到了釋放,詩歌朗誦會成為最受人們歡迎的一種演出形式。在一個大型詩歌朗誦會上,瞿弦和同志第一次朗誦《小草在歌唱》,編輯部的幾個同志都去了朗誦會場。瞿弦和同志朗誦到「母親啊/你的女兒回來了/她是水/鋼刀砍不傷/孩子啊/你的媽媽回來了/她是光/黑暗難阻擋/死亡不屬於她/千秋萬代/人們都會把她當做榜樣」時,全場聽眾為之起立長時間鼓掌。抒雁沒有站起來,他坐在座位上用雙手捂著臉,而眼淚卻從指縫間流了出來。《小草在歌唱》引發的是人們對於剛剛過去的那個年代畸形政治的批判性審視,對於抒雁,則是他詩歌創作的一個噴發口。1980年《小草在歌唱》獲1979—1980全國青年優秀詩歌獎、1986年,詩集《父母之河》獲全國第二屆詩歌獎;1998年,詩集《青春的聲音》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2003年獲《詩刊》雜誌年度獎、2004年獲《人民文學》年度獎……三十年來,他出版了近20部詩集和十多部散文隨筆。從他的筆底流淌出的令人驚嘆讚羨的文字,成為共和國文壇的奇葩和重要收穫。抒雁倒在病榻上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將正在編校的九卷本《雷抒雁文集》趕印出來,送到了醫院。如今,這還沒有和讀者見面的文集,就擺放在家人為他設置的靈位前。抒雁轉業到地方後,他上班的路線與我上班的路線有一個交叉點,因此,每每能在上班路上碰見。這時,騎自行車的我們並不下車,一隻腳踩在馬路牙子上,便開始交談。內容多是編了什麼稿件,讀了什麼書,有什麼體會。而後,各自西東。再見面,依然如此。每年過節放假,我和抒雁都要小聚,自然還要小酌,但話題內容直接關於文學的漸漸少了,多了的是關於時代和社會的內容。往往,很快便能在抒雁的新作里看到他的這些思索轉化的詩歌形象。2003年,抒雁患直腸癌手術後,我去看他時,他已經能離開病床,在醫院走廊里行走了。他告訴我,手術單是他自己簽的名,儘管妻子就在旁邊。他說,自己能做的事就要自己做。他還說,他在病房裡組織了一個小組,與手術後的病友一起在樓道里行走,為日後和病魔長期鬥爭做好體力準備。抒雁出院後,並沒有休養幾日,便投入到工作之中,像一台檢修完的機器,又隆隆地運轉起來。就這樣,他的生命之舟,在時間的河流中,又揚帆航行了近十年。是2007年的冬天吧,退休在家的他,打電話讓我去一趟。坐下來,他拿出一疊寫滿文字的稿紙,說,你翻翻,感覺一下。接過稿紙,讀完每章的標題後,抒雁講起寫這部書稿的初衷:《詩經》是一部民族的心靈史。每一個民族的歷史都是從詩開始的。抒雁說,他要觸摸這遠古發出的第一聲歌唱的旋律、韻味、訴說。《詩經》的吟唱,就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初的心跳。我走進了他的書房,書桌上,攤著的都是關於《詩經》的其他著作和他作為閱讀札記隨筆寫下的大大小小的紙片。對於這本書的寫作,他已經準備多年了。多年從事出版工作的我,第一反應就是要把這部書稿拿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去,雖然自己也退休了。抒雁說,還沒有寫完,這只是一部分。我說,先出版這部分看看反映。我與現任解放軍出版社副總編的張良村同志說了這部書稿,良村同志很快就去抒雁家裡談好了出版事宜。很快,這部書稿以《遠古的回聲——國風選譯》為名出版了,該書在評論界反映十分熱烈。人民大學的牛宏寶教授說:「雷抒雁先生在這個浮躁而不讀書的年代裡,來做這樣的工作,實際上是從另一個角度在繼續著他對詩的探索,繼續著把讀者與詩性的甘泉連接起來的努力。」隨後,抒雁繼續譯寫著尚未寫完的國風,直到2012年年初,近四十萬言的《詩經讀本——國風》出版。如今,斯人已去,獨這部書的精裝本仍放在我的案頭。翻開扉頁,他題寫的贈書留言還散發著淡淡的墨香。落款時間是2012年8月1日——對於所有當過兵的人,這都是一個永遠的節日。抒雁說,調整一段時間,他就著手譯寫「雅」和「頌」。這是今天這一代人對於繼承和發揚民族文化傳統的責任和義務。抒雁,這是你的不是,你不該把退休後的工作節奏安排得太滿,這幾年,除了寫作,就是講學,一個月最多時會離京三四次。我說,你這樣做,身體會吃不消的。他卻說,感覺還行,能做就多做一些吧。我把這話說與他的妻子,希望能勸他把有些事放一放。抒雁的妻子滿臉都是無奈:「他哪兒聽啊!」現在我明白了,抒雁知道自己的生命無多,他是在與時間賽跑,他希望能跑在時間的前面,讓自己的生命內容更充實、更飽滿。只是,命運之神似乎故意要讓他留下一些遺憾,最終還是不肯多給他時間,而我們也就再也無法看到他譯寫的「雅」和「頌」了。抒雁終於倒在了病床上。我去看他。他笑笑,握住我的手說,就是感到沒有勁,養一些日子或許會好,好了,你就陪我去承德的周檯子村看看。周檯子村是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一個典範。承德市文聯組織詩人為這個村莊寫了七十多首詩編成一部詩集。抒雁為這本詩集題寫了書名。抒雁說,詩人應該把目光投向我們的人民,承德文聯的做法是對詩歌人民性的最好註解。我說,等開春暖和了就陪你去。就是這天,他對我說,讓韓作榮同志來一趟吧。我點點頭。抒雁是中國詩歌學會的會長,作榮是常務副會長。我知道,他這是想交代工作。中國詩歌學會換屆不久,許多工作都是剛剛展開。記得那一天夜裡飄了些雪花。第二天,我打電話給作榮,作榮說,他去看抒雁了,接著,電話的那一端傳來哽咽聲。除夕前,抒雁出了院,他想在家裡再過一個年。癸巳年正月初一,抒雁又住進了醫院。朋友們來看他,他像平日一樣,和每一個人說話、握手,走時,他甚至竭力欠起身來,和朋友們揮手告別。人類永遠沒有力量遲滯時間的腳步。抒雁走了,跟隨著時間的腳步平靜地走了。他的身後,是他那充滿睿智哲思的詩作光輝照耀著的文學原野。詩永在,詩人永在。2013年2月16日深夜(該文作者曾任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現為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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