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南生一席談
前天下午,吳南生在廣東省人民醫院逝世,享年97歲。
吳南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老人。我沒有見過他,但編輯過與他相關的文章。他是經濟特區最早的倡議者和創辦特區探路者。楊繼繩贈我《中國當代名人政要訪談述評集》,我讀後感到他和肖冬連在2007年10月對吳南生的採訪是書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信息量非常大,於是建議在《炎黃春秋》2015年第4期選刊。今天重讀,仍然感到頗有意味,體現了高級幹部中少有的獨立思考精神。以下是吳南生這次談話中對經濟特區決策過程的相關回憶:
打倒「四人幫」以後我才出來,之前雖然說是「解放」了,但是我喜歡說怪話,罵人,人家也不給我做官。我和韋國清在中南區的時候就比較熟悉,他對廣東省不熟悉,一來就來看我。但我這時也只能當個政策研究室主任,因為常委裡面還有多個造反派,什麼革委會主任都是造反派。每一次開會,我都是列席,坐在那裡聽聽。他們叫我做「黑高參」,意思是說韋國清很多主意是我出的。這差不多也是實情。打倒「四人幫」以後幾個造反派靠邊站了,我才參加省委領導班子,做常委、書記,我也算老資格,完全可以當的。文化大革命我沒有什麼負擔,在位的人就有負擔了,因為他總會說錯話,辦錯事。所以,主持平反工作我出面比較多,像李一哲的平反就是我主持的。李一哲其實是三個人:李正天、陳一陽、王希哲,平反的時候香港的記者都來了。
1978年開展真理標準討論很重要,這個討論對大家的思想啟發很大。開放改革作為一種希望這是普遍都有的,希望改革,希望開放。那怎麼樣開放、怎麼樣改革?我們不知道,真理標準討論使很多人思想豁然開朗。三中全會後,大家紛紛到各個地區去傳達,我到汕頭。那時候的汕頭是大汕頭,包括現在的汕尾、揭陽、潮州、梅州,等於現在的5個市。我是汕頭人,很多年沒回去過了。1962年以後我到中南局,分工是到河南,在那裡十多二十年,再沒有回汕頭。文化大革命以後,我陪韋國清去過一次,那次只是走馬觀花。這一次一看,汕頭簡直不像樣子了。剛解放的時候,汕頭還是不錯的,跳舞廳啦什麼都有,說是「小香港」。一直到60年代初期還好。現在汕頭的破舊非常可怕。我小時候在汕頭生長,我的家是貧民戶,很窮、很窮的。但是,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那時候的窮是參差不齊的,你大窮,他小窮。現在是大家一起窮,你窮我也窮,一點辦法也沒有,很慘的,很凄涼的。我再三地想,怎麼辦?怎樣才能快一點改變這個局面?我就從香港請一些老朋友來,幫我出主意。那時從香港到汕頭,沒有船,沒有飛機,只有一種大汽車,一天一次或是幾天一次。路是很壞的路,汽車是很落後的汽車,從深圳開到汕頭得走兩天,很辛苦的。客人來了後就跟我講:「唉!一路上載歌載舞,熱烈歡迎啊!」我問:「怎麼一回事?」他說:「在汽車上,汽車這樣兩邊搖,所以叫『載歌載舞』;車裡沒有空調,熱得不得了,所以叫『熱烈歡迎』。」
1978年底、1979年初,從香港請來的朋友很多,最有名的是庄世平,庄老是南洋商業銀行的董事長,後來是全國僑聯副主席,其實他是我們的一個老同志。他是銀行家,這方面比較熟悉,許多人是經過庄老請來的,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叫羅新權,是廣東省人大副主任羅明的同村侄子。他在新加坡,原來是一個的士司機,後來做生意發財了。這個人很了不起,很愛國,文化大革命中間我們開始海上石油勘探,需要海上石油勘探船,美國人不讓賣給我們,就是羅新權幫忙,通過新加坡轉過來的,好像是新加坡買了專利造出來的,他還在中東沙特等地搞連片開發,做了很多事。所以庄老把他帶到了汕頭。還有泰國曼谷銀行的陳有漢、泰國正大集團謝國明家族四兄弟等都來了。謝國明爸爸是我的老朋友,很愛國的。他們提了很好的建議。特別是羅新權,來汕頭一呆就是半個月、一個月。當然,羅新權得到了銀行家陳有漢的支持,沒有銀行的支持他也轉動不了。
大家談來談去,我問:「有什麼最快的辦法?」羅新權說:「你敢不敢搞自由港?這樣是最快的。你看香港、新加坡,台灣能夠那麼快的發展起來,也是靠這個。台灣叫做『出口加工區』,香港叫『自由港』。」他這一說,我就明白了,因為對外面的消息我還是知道的。請羅新權來就是規劃這件事。談得有點頭緒了,1979年2月21日,我就給省委寫了一封信,那封信是用電話掛的,說汕頭利用外資和擴大對外貿易潛力很大,應當「下放一些權力,讓他們放手大幹」。2月底、3月初,我從汕頭回到廣州,住在趙紫陽當年住的房子里。又和我們許多經濟學家談,包括卓炯,他也主張市場經濟。廣東社會科學界思想都比較一致,他們跟我很熟,都是老朋友,在我面前什麼話都敢說。辦特區的想法就是這樣產生的。
回到廣州的那天晚上,習仲勛到我家裡,我談了我的想法。習仲勛說:「我贊成,明天開會你說吧!」第二天開會我就講了。我說:「希望搞一個點,先走一步。如果同意,就把汕頭作為試點吧,因為汕頭有兩個條件:一是汕頭對外貿易比較多的,二是汕頭華僑比較多,全省創匯除了廣州就是汕頭。」當時汕頭創匯一個億美金,現在看不算什麼,當時比江西全省還要多。仲勛同志當場就冒了,說:「要搞都搞,全省都搞!」他不知道不能全省都搞的,全省都搞不得了!最後商量,在汕頭、深圳、珠海3個地方搞。當時的情況是大家都希望改革。說中國的開放改革是哪一個人發明的,哪一個人先提出來的,我是不贊成這個說法,應該說,是黨內、社會上甚至海外大家共同的要求。
最初的設想比較粗獷。仲勛說:「寫個報告給中央,4月初中央開會,我要去,當面給中央提出來。」4月初國務院召開經濟工作會議。[1]我說:「那是國務院召開的經濟工作會議,你參加幹嗎?」他說:「我還沒有做結論呢。」當時恢復了他的組織生活,但《劉志丹》這本書「利用小說反黨」這個說法還沒有做結論,他說:「我要去要求做結論啊!」他去那裡主要是辦這個事。這個會不是鄧小平而是華國鋒主持的,是華國鋒最後同意、贊成了廣東的建議。習仲勛回來傳達,都是講的華主席,不是講鄧小平。講鄧小平只是講過一句話,說:「小平說要殺出一條血路來,我看他對改革開放也是很積極的。」他是這樣傳達的。趙紫陽不講了,華國鋒不講了,好事集中到一個人,壞事也集中到一個人。一說壞,就壞得不得了;一說好,好得不得了。這是馬克思主義嗎?我看不是!我現在寫文章照樣寫,是華國鋒主持的、同意的。
當時叫什麼名字一時定不下來,叫「出口加工區」台灣有了,叫「自由港」又不敢叫,叫做什麼?「特區」這兩個字倒是小平同志提的,廣東人不敢講特區,過去反廣東人「地方主義」,要是說我搞特區,還得了!那是不行的。「特區」兩個字不是在會上提出來的,幾個老頭沒有參加會議,開完會,谷牧受委託給陳雲、小平彙報。有些材料說是習仲勛向鄧小平彙報,沒有那麼回事!谷牧給小平說:「廣東有這樣的思想,先走一步,劃一個地方出來,搞改革開放,然後全面推開。」小平很贊成。谷牧說:「但是名字定不下來。」鄧小平說:「那就叫特區吧!」
中央黨史研究室在遼寧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書,叫《中國改革開放史》,說是習仲勛到汕頭去傳達,看到汕頭的情況,回來提議要辦這個東西,以後又見了鄧小平,又是如何如何。兩年以後我才知道有這本書,我說:「你們怎麼這樣胡說?這樣的書能出版嗎?」後來,他們給我打了電話,做了一個更正。蘆荻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百年潮》,糾正這個事實。寫作者很多是年輕人,不知道情況,情有可原,但是作為領導一定要很認真地審查,起碼你把稿子拿來給廣東看一下。
這裡澄清兩個事情,一個是1978年提出在寶安、珠海辦出口生產基地與辦特區不是一回事,實際上後來也沒有搞成。《特區的由來》第463頁有一個注說清楚了。1978年,段雲從香港回來,到廣州向省委介紹情況,在省委5樓開的會,他提出建立外貿基地的意見。他們提出這個意見完全是為了外貿,為了出口。一看就知道,都是計劃經濟的東西。根本和特區掛不上,甚至與外逃也沒有關係。文革前,中南局就在那裡搞了兩個生產基地。
另一個說法是,1977年9月鄧小平來廣東聽彙報時說的兩句話,是「打了兩個啞謎」。這都是胡說的。當時葉帥在廣州,身體不好,住在南湖賓館。小平同志才出來工作,就來廣州看葉帥。來了以後開個小會向他彙報,我、還有韋國清、李大姐(堅真)、焦林義等人參加。韋國清彙報中談到外逃的情況,小平插話說:「這是政策問題,不是邊防部隊所能管的。」有人說,這兩句話是「打了兩個啞謎」。你說以我的水平不知道是政策問題,只有小平說了我才知道嗎?我有這麼傻嗎?我天天都有不同的意見,對這個情況心裡是很清楚的。還有一篇報道說,在座的人都聽不懂,只有一個吳南生聽得懂,所以他後來辦了特區。這一說,就證明廣東省委的水平很低,莫名其妙!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這個話是怎麼出來的呢?10年以後,一個記者採訪深圳的組織部長劉波,劉波沒有參加這個彙報會,他是聽焦林義回去傳達的。劉波說到這個事,記者寫出來就成了「小平說是政策問題,省委聽不懂。」後來我問劉波:「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說:「我以後再也不見記者了,這些記者都是這樣的,我沒有那樣說的啊!我自己覺得很受氣。」我說:「誰都知道,這是政策問題。」那時候,外逃是非常嚴重的,深圳那個山上,大概幾萬人藏在山上,等著晚上要衝下去。深圳本身的人都跑光了。深圳有兩個羅芳村,深圳河這面有一個羅芳村,那邊還有一個羅芳村,那邊的工資比這邊高了好多倍,他怎麼不跑?改變不了的。人家講笑話說,深圳哪個大同灣的人都跑光了,留下一個殘廢的老頭把全村的婦女都搞過了。從1974年開始,邊境上一直在那裡拚命往外跑,天天在跑,一直到1980年,全國人大通過廣東省特區工作條例。建立經濟特區的消息一公布,就不跑了,大家的心都安定下來了。真的很奇怪,連我們都覺得很奇怪。你看,小平77年就說了,到1980年還在跑,怎麼能說鄧小平有什麼辦法呢?有辦法他早就用出來了。所以說,鄧小平的那個話跟特區沒關係。
特區建設啟動,開辦資金從哪裡來?1979年12月12日,在京西賓館開會,會議規模很大,各部委、各方面的人都來了,我在會上講得很詳細,關於特區的整個的規劃,這是奠定特區基礎的第一個報告。我是給中央打了保票的,我說:「不要中央的錢,我自己搞一個城市。」保安縣改成深圳市的時候中央撥了錢,但辦特區的時候沒有。一開始香港過來談的很多,有幾家比較大的如新鴻基,想要他拿點錢修路,他都不肯。那時候我也不懂,後來外面的朋友告訴我,市政建設是由政府拿錢的。投資者是不拿錢的,我才明白這個道理,最初的規劃是準備他們來投資拿錢的。這年冬天,我找香港庄世平,我說:「庄老啊,我實在沒有辦法,你那裡能不能給我一點貸款啊?」庄老說:「啊呀!貸款很麻煩,我這是銀行,你貸了款修馬路,將來怎麼還啊?」我說:「我總要有一個開頭,沒有錢怎麼開頭啊?」他說:「你給谷牧說,要求國家銀行貸款。我這樣子香港銀行不好貸。」其實他也是中國銀行,但他是作為在香港的外資銀行。
「我要做饅頭總要有點酵母,不然我做不成。」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庄老說的。我說:」這個話非常好。」那年冬天谷牧來了,我和他一路看,到處都灰塵滾滾,在修路。那時候的深圳很糟糕,水沒有水,路沒有路。我對谷牧說:「谷牧同志,你看我要做饅頭總要有點酵母,沒有點酵母我怎麼做?你能不能給我一點貸款。」我還說,「原來我想靠外商,但市政建設外商是不肯拿錢的。我不把路修起來,沒有吸引力呀!」谷牧說:「你大概要多少錢?」我說:「我也說不清楚,現在知道的要幾千萬。」他說:「那這樣吧,我給你貸3000萬,我想,3000萬你一年也夠用了。」就這樣貸了3000萬。這3000萬開了深圳的深南大道。到了第二年(1981年)春天,下大雨。現在羅湖火車站那個地方,原來都是窪地,一下雨就全部淹了,大便都浮在水上,很難看的。香港來的小姐一下火車,都要把高跟鞋脫下來拎著。當時集中了全國108個工程師,住在欣園招待所,都是平房,地勢很低,一下大雨水就上來了,圖紙沖得亂七八糟。怎麼辦?工程師跟我說:「你敢不敢搬掉羅湖山,如果把羅湖山搬掉,填平羅湖,這一塊就是寶地。」我說:「這很好呀!」我又找了很多工程師商量,大家都贊成,就下決心搬掉羅湖山,現在邊檢站大樓原來就是羅湖山。搬了。大概這個事只有我能幹的,我這個人有時候蠻不講理。搬掉羅湖山可以出900萬立方土,把羅湖填平,有水塘的地方填了兩米多高。填平羅湖,從梧桐山到羅湖,深南大道那條馬路下面是一條很大的水道,按照外國的設計,裡面可以走兩部汽車,把梧桐山一帶的積水從這裡排出去,以後這一帶再沒有洪水了。還出來0.8平方公里土地。哇!這個情況一傳到香港,說:「08,能發。」香港人是最迷信的,都涌過來看。我就靠這塊地皮的錢了。香港那面也有很多老朋友幫我的忙,特別是新聞界,《大公報》一開始就很幫忙,還有好多報紙,也是我們的老朋友。電影界的石慧等都在那裡做生意,大家關係很好。還有一個問題,羅湖旁邊都是農村,那些農民怎麼辦?弄不好他暴動啊。我們從日本、香港進口一大批吊車、鏟車、載重汽車,讓羅湖農民開,把農民都變成工人了。深圳搞多少年沒有發生什麼鬧事的,一開頭就把他安排好了。
我當市長、市委書記那兩年很困難,來的人很多,連吃的都沒有,菜呀,雞蛋呀,都買不到。我在那裡當市委書記,連洗澡水都沒有,水都是渾的。理髮的地方也沒有,深圳市只有一家理髮店。我講一個故事。我一來就下了一個命令:把長頭髮統統剪掉。我在市委大會上說:「新加坡李光耀都要剪掉長頭髮,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怎麼能留長頭髮?」那時候深圳人很奇怪,在田裡種田的穿著花衣服,留著長頭髮,遠遠看去,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當時買不到布,花衣服都是從香港拿來的,因為窮,拿來就穿。過了一段時間我看還是長頭髮,問為什麼不剪?他說:「只有一家理髮店。」前幾年江澤民來這裡說:「深圳那個地方蚊子真多,但是那個飯做得很好吃。」那時候蚊子多得不得了。谷牧說:「我最怕去你們深圳了,蚊子太多了。」每一次有客人來我都親自動手,一掃就一盤子。深圳原來是幾條水溝,新園前後都是溝,把大溝挖了以後,上面鋪了厚厚的水泥板,變成路,這一搞蚊子少一點。
《特區工作條例》是我主持起草的。說實在話,最初我也沒有想到那麼多,但是香港那邊的熟人,除了剛才講的,還有費彝民啦,還有香港總商會的人,他們說:「你無論如何也得立法,你不立法誰敢來?沒有立法的國家外國人最怕。」我覺得很有道理,那就決定起草特區工作條例,花了一年,搞了10多稿,請他們到廣州來,徵求他們的意見,到廣州來開會是比較有利的,我們集中了中山大學、暨南大學、社科院、省委黨校等好多方面的專家。大家都不知道怎麼開放,沒有最高指示。鄧小平沒有說什麼,說了也沒用。
深圳特區一辦,確實很快見效,這是你很難想像的。中央各部委,各省的幹部的子女都來到深圳。我說藏龍卧虎之地,到深圳不敢亂說話。我在那裡,每天來找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熟人的老朋友的孩子,不熟悉的也有。來了就說:「叔叔,我爸爸要我來問你身體好,問個好。」我想你爸爸是誰呀。「叔叔我要買東西,沒有港幣,你幫我湊點港幣?」都是這樣的。那個時候工資高。那時,在西麗湖搞了個旅遊點,吸引很多香港人過來。谷牧來了,我就和他一起到那裡,吃飯的時候,谷牧問一個服務員,說:「你一個月的工資多少?」這個小女孩說:「四百五。」「哎呀!你比我還多,那你要請客。」「你肯不肯?你肯,我就肯請你吃飯。」你說這高工資吸引人不吸引人。買東西也就不同了,從外面過來開店等等。很快就變,外逃的立刻停止了。深圳本身沒有勞動力,你沒有高工資人家不來的。幹部工資還不算多,但有特區補貼。第一次看到錄像帶,「哇!這麼好的東西,新式武器。」包括趙紫陽在內,北京來的,各省來的,每天晚上就在那看錄像。
那個時候事多,但最大的問題是人的問題。這個來搞你一下,那個來弄你一下,這是最討厭的。說什麼「深圳除了五星紅旗以外,其他的都變了」。這話傳得很遠,不知道誰說的。有的說是我的老朋友,我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在那裡辦深圳特區的人也都是共產黨的老同志。說什麼「經濟特區成了走私的通道」。一開放,走私的多了,這是事實。但走私和特區是沒有關係的,你要從特區走私、倒私還真不容易,海關在那裡把住。海岸線太長了,你把海關抓的走私都算成是特區走私,有這樣的道理嗎?我就不服,一點常識都沒有!尚昆還是很不錯的。在辦特區開始的時候,他也有一些不同的意見。那時到深圳很不容易,過幾條河,沒有橋,路也很糟糕,他一直沒有去。到要離開廣東時他才去,一回來就到我家裡,說:「啊!南生啦,我以前錯了,錯了!如果不辦特區,深圳有今天嗎?」尚昆能夠對我這樣講,我覺得很感動,這很難得。那是1981年,仲夷已經來了,辦特區才1年多時間,變化挺大的。1983年他再來深圳,同來的還有廖承志。深圳有個「淅瀝湖」度假村,尚昆說叫「淅瀝湖」不好,就改成「西麗湖」。
1982年開兩省會議,兩省省委常委都去了,我也參加了。開完會要出門的時候,我和任老一起走,萬里碰到了,他說:「南生同志,你怎麼不發言啊?你是有水平的。」我說:「不發言了。」任老說:「有水平的不發言,沒有水平的要發言。」任老是開玩笑,萬里當然也不同意那些話。會議期間,反特區反得很厲害,我對趙紫陽說:「紫陽同志,我要找你談。」我和趙紫陽是1951年就認識的,關係很好的。但他當總理時我從來不看他,到北京也不找他。你看他幹嗎?我又不想陞官,又不想找他辦什麼事,而且他很難。只有這一次,我實在火了。那一天安排在他的辦公室見面,我說:「中央的水平很低,發那樣的文件,什麼貪污腐敗,所有的問題都說是資本主義。這些從奴隸社會就有的啊,怎麼會是資本主義呢?你中央寫的文件不通的呀!」我一直說,他不說話。我說:「我不贊成四項基本原則,你現在也不要緊張,過兩天我也死了。」我講了1個多鐘頭,他一句話都不講。他也知道我不是說他,因為我們兩個還是有話可以談的,但是他不好說。耀邦和紫陽輪流主持會,他兩個講話說官話啦,我們知道。後來,陳雲要我們寫特區報告,我寫了9稿,最後才成,我送給谷牧,要谷牧送給紫陽看。我說,不知道陳雲是什麼意思,這樣寫行不行?紫陽看過了。
1982年最困難的時候,就是「二進宮」這個時候,小平來到這裡過年,仲夷找他彙報,他說:「不聽彙報,就是休息。」後來仲夷說了我才知道。不聽彙報,也不說話。1982年小平來這裡為什麼不給彙報?因為中央開了兩省會議,陳雲同志發表要以計劃經濟為主的談話,他們內部之間有一些爭論。其實,陳雲也不是那個思想。我一直對陳雲同志很尊重,中南局成立前,陳雲是靠邊站的,不是毛主席批了他嗎?批了以後他在我們從化住了好久。中南局成立的時候(1960年10月),中央又請他出來。他出了兩個主意,高價點心,回籠貨幣。我當時是中南局的農辦主任,我見他,他要中南地區建三個商品糧基地:一個是湖北的洪湖,一個是湖南的洞庭湖,一個是廣東的珠江三角洲,搞電力排灌,這是他出的主意。我後來才知道,是周圍那幫人利用他。陳雲在廈門,鄧力群他們給他寫了好多報告,陳雲從上海回來就作出批示,我這裡材料都有。陳雲我接觸過很多次,陳雲思想不是很不開放的人。1982年北京開兩省會議的時候,我和梁湘專門請陳雲來深圳,他身體不好,沒有來。後來,我和梁湘請過他的老秘書,我們說:「陳雲同志身體很好,你來吧,你來看一看深圳。」聽說他來了,但是陳雲一直沒有來,不知道什麼道理。陳雲老是對走私非常重視。1979年4月份,習仲勛的秘書張漢清從北京打來電話,說辦出口特區有廣東的深圳、珠海、汕頭、福建的廈門,還有上海的崇明島。崇明島為什麼沒辦?因為陳雲不同意。開始誰提出崇明島,我也不知道,這要問一下谷牧同志。姚依林我也很熟,我陪他看過深圳,他在我面前沒有說過一句什麼不好的話。
兩省會議回來以後,壓力很大。都壓在我身上,因為主要是對著特區來的。壓力不但來自北京,還有我們這裡一些人「造反」,你毫無辦法。不多說了,都是老朋友。感到的壓力就多了,譬如派人到香港調查我。我不怕正面的爭論,如果擺開來爭論,我不怕,最怕的就是背後放暗槍。他說你貪污什麼的,這些都是一種鬥爭的手段。省委開生活會,我不知道要幹什麼,坐下來了,省長劉田夫同志說:「南生啊,今天開生活會,有人說資本家送給你一部汽車,有沒有?」我說:「哪有這樣的事?」他說:「那你在會上說一說。」對面一個老同志說:「沒有,停在迎賓館的那部車是誰的?」這一說我就知道了。我剛才講的,羅新權為了幫助開發汕頭特區,那時候飛機只從香港到廣州,從廣州到汕頭沒有大飛機,有一種蘇聯出的小飛機,一碰到有風就停飛了。他說:「這不行啊!我家裡好幾部車,拿一部來放到廣州,有事開車就走,我開車是第一流的。」車來了放在哪裡?放在省委也不可以呀,他每次來都是招呼他住迎賓館,就把車放在迎賓館,這個事是秦文俊辦的(秦文俊原來是省委副秘書長,他聽說我要辦特區,他自告奮勇要來特區,那好,我正沒有助手,後來在深圳也當過書記,在香港新華社分社當過社長,現在住在深圳)。車放在迎賓館還要錢的呀。你看,人家給我們辦特區,還要拿錢,人住要錢,車放在那裡還要錢,還說是送我的一部汽車。我說:「我連一次都沒有坐過的。」背後的暗箭你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是一個人去深圳的,李大姐(堅真)讓我的老伴來看我,我老伴在她那裡工作。給我打電話,我說:「你千萬別來!你不來,我在深圳這裡有秘書,有警衛,誰都可以給我作證明。你來了以後,人家造謠我沒辦法解釋。」沒有來。我在深圳我老婆沒有去過。當時傳說「吳南生的老婆拉了一汽車東西」。幸虧沒有來,沒有來就不用解釋了。如果要來了,你再解釋也沒有用。那時候送什麼呢?送襪子、雨傘、金器什麼的。你看,人一窮,窮到互相勾心鬥角,斗到這樣的程度!
兩省會議的文件我看都不想看,我不把它放在心上,你說你的,我干我的。你們寫特區要把谷牧好好寫一寫。谷牧確確實實做了很多工作,他脾氣又好,人也比較隨和,陳雲那裡他去說一說,鄧小平那裡他去說一說,趙紫陽、萬里、胡耀邦,他們關係都很好,沒有他在上面頂著,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那就大禍臨頭。我對谷牧同是非常尊敬的,要說中國辦特區,他是第一功勞。
小平同志一直過了5年了,到1984年才來。到了深圳,梁湘給他彙報,完了請他做指示,他說:「我現在不說,等回到北京再說。」把大家都嚇壞了。第二天參觀過後,好一點了。到了蛇口,又再好一點了。在深圳請他題詞他不題,到了蛇口請他題,題了個「海上世界」,那個船是從蘇聯買來的。大概他開始心裡還是懷疑的,沒想到會出來這麼多高樓大廈。到了珠海,就題了「珠海經濟特區好」。這個消息傳到深圳,深圳市委整個就發瘋了。珠海經濟特區好,那就是深圳特區不好,那怎麼辦啊?趕快派張榮(深圳接待辦的主任,原來陶鑄的警衛員)來找我,說:「這樣不行,市委開了會,無論如何要請小平同志提個字,要不然珠海好,那深圳怎麼辦呢?」鄧小平從珠海回到廣州來,住在珠島。那天一早,他去外面散步。張榮跟楊尚昆談了,跟王震也談了,他們兩個都贊成,說應該寫一個給深圳。跟鄧榕也談了,鄧榕也幫忙,把紙都鋪好了,把墨都準備好了。小平在外面散步回來,一看到張榮在這裡,問:「你怎麼還在這裡?怎麼沒回去?」鄧榕給他說:「人家是專門趕來的,要請你來題個字,給他們寫一個吧?」就題了。深圳的人擬了一些稿子,我一看不行,後來稿是我寫的,我這個稿說:「實踐證明中央關於辦特區的決策是完全正確的」。小平稍微改了一下:「深圳的發展和經驗證明,我們建立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把「中央」改成「我們」,在他來說是對的。這算是一次成功的攻關。
[1]這次會議應當是中共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討論經濟工作問題和思想工作問題。——整理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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