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葉一葦詩詞的造語藝術
在著名篆刻家、詩人葉一葦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日子裡,筆者重讀《一葦詩詞選》,感慨良多。葉一葦先生酷愛詩詞,偶有興會,喜以詩鳴,自謂「托山水以寄興,亦接物而抒情」,遺作800多首。吐納珠玉,舒捲風雲,拈管城之舊錐,作浮世之新繪。其造語藝術尤為令人感佩,滿紙清詞麗句,通篇雅韻香醇,正如老杜所言:「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當代詩人周嘯天說:「以琢不琢為分水嶺,詩句大抵分為兩種,一曰清詞,一曰麗句。」清詞屬於不加雕琢的口語化詩句,麗句則是經反覆推敲的書面化詩句。縱觀葉詩,清詞與麗句並存,自作語共詩家語同用。
一場春雨後,雲霧遍山香。多少品茶客,開懷話武陽。(《題「武陽春雨」名茶》)
此詩偏於清詞,口語入詩,如話家常,乍看亂頭粗服,細品國色天香。詩眼在一「香」字,雲霧何來香?詩人善用比擬,凸顯武義高山雲霧茶的特有品質。不僅霧香,山亦香,此乃誇飾之語。且「霧香」非空穴來風,自有出處,如「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杜甫)。
摩挲寸鐵一心痴,讀印如吟李賀詩。探得印從詩味出,春江只讓鴨先知。(《讀<蔡樹農篆刻集>》)
此詩偏於麗句,首句「一心」語序倒置,本為「一心摩挲寸鐵痴」,是平仄之所需。第二句用典,倘不明李賀詩為何物,真乃費解。李賀詩風奇崛冷艷,構思新奇不凡,與蔡樹農的篆刻相類似。最妙的是「春江只讓鴨先知」,巧妙化用東坡詩句「春江水暖鴨先知」。「春江」為何「只讓鴨先知」?道出詩人與蔡樹農之間情非尋常,老一輩藝術家見到詩心造印之春的到來,欣喜之情如若春江之水。
通讀葉詩,揣摩清詞麗句,筆者以為,葉一葦先生不斷踐行自己的詩學觀:「深入須淺出,淺出須深入。」由此,詩人多角度錘鍊語言,鍛造詩句。
1.善用自作語
葉詩平易近人,清新明快,無佶屈聱牙、晦澀難解之語,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妙。葉一葦先生在《深入須淺出,淺出須深入》一文中告誡人們:「古典詩詞的語言不應與時代的語言造成兩極化,一味地『深入』下去,脫離群眾,而只能使之淺出,做到為一定的群眾所接受,才能使古典詩詞與時俱進更大地向前發展。」葉詩可謂是「深入淺出」的典範。
詩歌語言深入淺出,其途徑往往是善用自作語。自作語是未經人使用、也不含典故的語彙,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李白)、「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清照)、「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鄭板橋)。葉詩自作語甚多,如「晨起急開窗,飛來雲數朵」、「只見小兒女,浴陽捉浪花」、「灘地蔬瓜爭碧綠,岸邊廬舍任參差」、「老少登高爭快跑,笑笑追追熱鬧」、「校門開了,放學心如鳥,蹦蹦跳跳誰又惱?作業背歸不少」。
葉詩中的自作語常常表現為對口語美的一種發現———「水田穿牆過,青山闖戶來」、「娃娃放晚學,一路踏歌香」、「從來輩輩弄泥巴,種桑麻,拉輪車。說到層樓,做夢也難哇」。自作語也可以吸納新辭彙入詩———「忽然摩托響,劃破晚霞歸」、「老翁決心意,買得羽絨歸」、冷櫃廚房新電灶,驚老婦,喜娃娃」。這些詩語為何有如此感應力?因其「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純是一片天籟。
2.化用詩家語
宋代詩人黃庭堅認為:「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為文,無一字無來處。」葉一葦先生善於創新「最難」的自作語,使古典詩歌與時俱進。與此同時,詩人又「淺出深入」,追求詩語有「來處」。因此,當我們品讀葉詩時,一不小心就會與古詩人相遇,如「為償去年風雪債,梨花一夜萬千枝」、「香心醉入朦朧月,花影橫浮里外湖」、「多少雙溪舴艋舟,載了歡顏去」,依次相遇岑參、林逋、李清照。
追求「來處語」須博覽群書,含英咀華,從典籍中汲取或熔裁古詩詞語彙,即化用詩家語。化用非引用,不是直引古詩句入詩,而是脫胎換骨,借前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借前人詩語自鑄偉辭,也就是「無一字無來處」,「筆底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奔命不暇」。
分明六月望湖東,裊裊婷婷映日紅。轉眼朱顏忽不見,亂頭粗服掛蓮蓬。(《秋荷》)
起承兩句化用楊萬里詩句「畢竟西湖六月中」、「映日荷花別樣紅」,但比楊詩更豐滿,寫出望荷的具體方位及夏荷「裊裊婷婷」的靚姿。轉合兩句宕開筆鋒,感嘆秋荷隨流光忽逝朱顏改。「朱顏」語出李煜詞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亂頭粗服」語出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亂頭粗服,不掩國色」,又有明代王彥泓詩句「雙臉斷紅初坐卻,亂頭粗服總傾城」;「蓮蓬」一詞讓人聯想到辛棄疾詞句「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此詩起承轉合四句,每一句都化用詩家語,借物寫人,蘊涵深意。
行行密密見真情,綉出衣裳意縱橫。不怨年年針線壓,只將針度慰平生。(《讀胡學彥兄<作嫁集>》)
開篇以孟郊的「臨行密密縫,唯恐遲遲歸」之句墊底,直言胡學彥詩富有真情。接著三句都是從秦韜玉《貧女》中的名句轉化而來,但詩人「反其意而用之」,不說「苦恨年年壓金線」,而說「不怨年年針線壓」;不說「為他人作嫁衣裳」,而說「只將針度慰平生」,絕無感傷之意,唯有讚賞之情。
3.喜用健語
說到詩歌,不少人動輒奢談意境,卻很少注意到語彙。其實,寫詩就是寫語言,語言有味,意境大好,語言無味,意境免談。葉一葦先生深諳此道,常以鍊字或鍊句來鍛造健語,使詩歌語言更「深入」,也更能彰顯藝術的魅力。
市隱圓通寺,下階漸入幽。螺峰連柏翠,佛谷任雲流。聽法花傾瓣,揮毫墨潤樓。千岩收一擔,挑著自悠悠。
(《游昆明圓通寺贈淳法法師》)
這首詩由景及人,造語精工。中間兩聯很精彩,碧螺峰與翠柏相連,山谷中的寺廟任憑浮雲來去,眾弟子虔誠聽法,連花兒也為之陶醉傾倒;詩人揮毫留墨,潤色禪樓。其中一些動詞反覆錘鍊,嵌入到位,動彈不得。最後一聯特別出彩,乍看「收」字不合文法,用得無理,細品卻正是詩家健語。詩人從淳法法師的「一擔齋」名生髮聯想,此處千岩萬壑似乎都歸屬「一擔齋」主,法師何其悠然自得!
詩詞寫作的過程,說穿了就是一個作者同自己商略語言的過程,就是玩味用「推」字還是用「敲」字的過程。鍊字能使詩句出彩,鍊句能使詩句具有張力。
據說,北宋王安石曾幫一位年輕人改過一個詩句,原句是「日長奏罷長楊賦」,王安石替他顛倒兩個字,變成「日長奏賦長楊罷」,而且教導他———「詩家語必此等乃健」。這個「健」字,是藝術張力的感性描述。王安石不愧為語言大師,改後的句子擲地有聲,陡顯精神。讀葉一葦詩詞,也時常會見到此等健語。
①盤豐野菽陳,筷樂深禪意。(《筇竹寺游歸》)
②夕陽碧海浮,帆影平沙上。(《南天門》)
③劫火十年知野草,乾坤萬里識沙鷗。(《自題印譜》)
若是按常規語序組合,①句是「盤豐陳野菽,筷樂禪意深」,②句是「夕陽浮碧海,帆影上平沙」,③句是「十年劫火知野草,萬里乾坤識沙鷗」。但詩人有意顛倒,重新組裝,不讓詩句疲軟,顯得剛健有力,而且聲音和諧,詩意警拔,形成一種奇妙的意境。葉詩中類似上述鍊字或鍊句的健語甚多,余不贅言。
淺出為清詞,深入為麗句;淺出用自作語,明白曉暢,深入用詩家語、健語,意蘊豐贍。葉一葦先生的詩詞造語藝術可謂珠圓玉潤,堪為騷壇後學楷模。為此,筆者有所感,聊賦小詩一首以續貂。
置身圍外心方靜,擎幟騷壇情獨痴。大雅清風何處在?湖中草馬一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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