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談《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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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談《今生今世》時間:2010-09-28 16:13 作者:陳丹青 字型大小:大 中 小 點擊:564次 「見了他,她變的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內心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30年代的上海女作家張愛玲把這段話題在了一張照片的背後,送給了時任汪偽政府宣傳次長的胡蘭成。不久之後他們結婚了,婚書上寫著:「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實安穩。」今天陳丹青為我們所帶來的書就是胡蘭成的回憶錄《今生今世》。 陳:一本就是大家知道張愛玲的一個丈夫叫胡蘭成,五十年代流亡日本後寫的一本長篇散文體回憶錄叫《今生今世》。似乎現在大陸都已經知道他了,第一,他是張愛玲的丈夫,第二他是個漢奸,這是沒的說的,所以他的政治身份就已經滅了他了,目前,像《今生今世》這樣一本書在大陸還沒有出版,在台灣十多年前出了,在日本50年代就出了。我們可以把它看作一個漢奸的書來讀。 問:做批判用。 陳:一個失意的政客,一個流亡的歷史人物來讀。 問:我想《今生今世》可能沒有在祖國大陸出版,但是他其中專門寫張愛玲的那個篇章,叫做《民國女子》,是反覆在一些張愛玲的傳記或者張愛玲的評書類的書籍被反覆收錄。 陳:我現在談它,因為我也注意了這幾年的出版物,比如過去一些不可能出版的東西,像陳寅恪的全集,辜鴻銘的全集,錢穆的全集,包括陳公博回憶錄,周佛海回憶錄,都出了他們的圖像,他們的文字,有關他們的一些評述,那更不用說蔣介石為首,以及張學良等整個民國時期中國的政治人物、歷史人物,而且曾經非常有爭議,有非議,有歷史定論的人,過去不可以談論的人現在都可以上書架,而且談論的範圍越來越寬,禁區越來越少。這是個可喜的現象,咱們這個出版界,咱們這個言論界,好像從49年後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對歷史開始推開,能夠比較客觀的來看它,我一直提到我們第一步需要的是恢復歷史記憶,所以說在這個情況下,我可以說一說《今生今世》,但是又難下嘴,第一這是很厚的一本書,有30多萬字,上下兩冊。 問:你是在哪裡讀到? 陳:我在美國讀到,那是十多年前,幾個東西,就是歷史的質感,一個是下筆的角度。我就想他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下筆的角度,跟五四那代人比,他等於像今天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他當時還是個小青年,他到北大旁聽的時候,周作人他們已經名滿天下了,他只有旁聽的窮學生,他同三十年代的人比,他又是一個極邊緣的人,他要施展他的抱負,照鍾阿城(作家)的說法,他是一個兵家,一個要掌權的人,一個要從政的人,有政治野心,有政治抱負,也沒有他的位置了,他到延安去,他也想過。 問:他還想過要去延安啊? 陳: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所以我說他吸引我的是歷史的質感,民國時期所有大的事件和問題,我們在很多其它的歷史著作中都會看到,他在他這變成一個非常私人的經驗,非常感性的經驗,我在《多餘的素材》裡面還引了一段他寫解放軍的,他對解放軍非常非常的好感,他稱他們是民間騎兵,有陽氣,多處提到對共產黨,對解放軍的嚮往,寫的很真實。他當時是個小青年,是個晚輩,但是他成熟的很早,他的政治見解,他的文學見解,所以正好在他壯年的時候,二十八九歲,三十齣頭的時候,他遇上了抗日戰爭,這時候他就到汪偽政去了. 問:他在30年代時候汪偽政府的一個宣傳司長。 陳:但就任時候很短,就有一兩年的樣子。 問:但他已經號稱汪偽政府的文膽了。 陳:汪偽本身就是一個很短命的政府,他在裡頭從政的時間更短,他在裡頭的角色很微妙,他也不是理論家,但這還不是我要說的,我覺的充滿細節,歷史的質感,舉了例子,寫抗戰,當然我們會說從一個漢奸的筆下,他會寫出怎樣的抗戰?寫的是細節,什麼啊?就是流亡的時候,就躲在浙西南的鄉下,這躲一夜,那躲一夜,躲的無聊,就跟房主老太太聊天,問佔領期間日本兵怎麼樣?有個細節很有意思,有時日本兵進了村幹了事就走了,可惡是那個漢奸,跟在後頭那個翻譯,一次,日本兵借那個老太太家住,臨走後就把半塊肥皂留下來,這不要說戰爭時代,五六十年代,我們小時候這半塊肥皂也是很重要的,所以隊伍已經出村了,可恨的是,那個翻譯已經走出半里路,又繞了回來,又把那半塊肥皂拿走,這個細節很有意思,他又提到那個老太太,老太太說大概有一次游擊隊殺了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就包圍了這個村子,黃昏的時候突襲,向全村搜查,鄉親們都四散逃走,老太太就往後村走,走走就看到後面一個日本兵拿著電筒追上來,怎麼走都逃不脫,最後沒路走,他就踩到那個稻田裡去了,老太太走到稻田就舉步很艱難啊,她就突然回過身對著那個小日本兵,比她小很多,她說:「你幹什麼呀?」這種細節是在我們的電影里、繪畫里、文學裡很不容易找到的東西,但是它非常的真實,我就想到《戰爭與和平》里彼艾爾被拿破崙佔領莫斯科的軍隊給抓住了,審判他,他跟那個審判官一來一去的說話,後來兩個人的眼睛就對視了,對視的時候已經不是敵我雙方,已經不是俘虜和長官。 問:就是兩個人。 陳:忽然兩個人在對視,素麵相對那種,在那一剎那。我剛才說的那種就是那個樣了,但通常文學家碰不到那個領域。 問:在我們過去的那種電影,那種文學作品當中,可能更多的是那種宏大的敘事,就是個人眼光少一些,非常私人性質的東西少些。 陳:這也是昆德拉(著名小說家)在《小說藝術》裡頭寫到的東西,小說有它自己的東西,我們認識歷史有兩個渠道,一個是歷史著作,另一個就是小說,只能發現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 問:就像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陳:對,但問題是胡蘭成這個不是小說,他充滿細節,所以它更可信,小說是虛構的,當然也有虛構的真實,但這個真實的胡蘭成那他是直接面對,你在文字中處處能夠遇到的,哪怕他在寫非常政治的東西,非常內幕的東西,他寫的還是細節。在汪偽時期,在抗戰的中期,他寫了一篇東西,因為他是一家報紙的總編,他分析華東的形勢,分析整個太平洋戰爭的形勢,他說日本一定會失敗,結果讓一家日本空軍的少佐看見了,他們交朋友,認識,能不能拿過去看看?拿去就拿去,這個人連夜翻譯成日文,而且立刻拿到日本發表了,日本方面也想知道中國汪偽政府里對整個局勢怎麼看?結果這事很難辦。胡蘭成知道自己撞禍了,果然不久汪精衛就下令把他逮捕了,他是那個圈子裡的人,他知道可能這次命就沒了。他說他一關進去,坐下來,有十五分鐘左右手就止不住的抖,一邊抖一邊還生悶氣,怎麼自己這個樣子,可是還是抖,過了好久才停下來,自己克制住了,點了煙,過了一會飯送過來,很具體,一碗飯、一碗蘿蔔湯,他說他自己居然也慢慢吃下去了。我們看過太多人被捕的經驗,別人來寫,自己來寫,我不記得這樣的描述。 問:說起來,胡蘭成他絕不是一般的漢奸,他特狡猾,他居然能夠在汪偽政府,在那麼複雜的局勢下全身而退,而且抗戰勝利後捉漢奸,國共兩黨一起追剿他,而他居然給逃了,據說他是汪偽政府唯一漏網的漢奸文人。 陳:通緝令上是唯一漏網的,最後他從上海跑到香港,最後他又從香港坐船到日本,他也寫的很感性,他說他坐上船了以後,經過台灣以後,聽到兩岸的廣播,開出台灣海峽,他又聽到日本的廣播。尤其是寫到歷史的,但他在寫歷史時不像在寫歷史,他寫的就是今天的事情,身邊的事情,背後都是歷史,歷史在那是活生生的一個狀態。 問:他在書里有沒有對他自己漢奸的身份進行懺悔。 陳:海外有人解讀整個《今生今世》就是一本《懺悔錄》。我想我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第一讀的其實不是胡蘭成,如果今天類似周作人這樣的,陳公博這樣的人,陳公博,周佛海都是共產黨一大的出席者,是建黨的元老,可是他們後來成為不齒於民族的漢奸,這麼一個不歸路,那這就是我們要讀歷史的原因。看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可能會有很多感想,但有一個感想就是,一個有才華的人,一個有抱負的人,而且他在文化上絕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可是在那樣一個大時代里,同他一樣的那麼多青年,走了不同的道路,變成不同的人,留在歷史上不同的名聲,最後不同的臉譜。這也是讓胡蘭成有意思的地方,他在一個永遠的困境當中。[文章來自共識網: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ead/article_2010092820335.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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