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科學的危機

  隨著哲學和宗教陷入如此問題重重的境地,看來只有科學才能夠將現代思想從四處瀰漫的不確定性中拯救出來。科學在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達到其黃金時代,它的各主要分支發展迅猛,學術和研究機構到處設立,以科學與技術的系統聯繫為基礎的實際運用也日新月異。時代的樂觀主義與對科學的信心、對科學無限地提高人類知識、健康和普遍福利的狀況的力量的信心有著直接關係。

  宗教和形而上學處在漫長的緩慢的持續衰落之中,但是科學的不斷發展—一實際上是快速發展乃是毫無疑問的。它聲稱擁有關於世界的有效知識,即使受到了後康德哲學的批判,卻似乎依舊貌似有理而且也是幾乎不成什麼問題的。面對科學在認知過程中的極度的有效性以及其在解釋結構上的嚴格而客觀的明確性,宗教和哲學被迫確立它們與科學的關係的立場,正如在中世紀科學和哲學同樣被迫確定與在文化上更加強大的宗教概念的關係的立場一樣。就現代思想而言,正是科學描繪了最現實和最可靠的世界圖景—一即使這種圖景限定於自然現象的「技術層面的」知識,儘管其在存在上含有分裂的意味。但是,20世紀的兩大發展極大地改變了科學在認知和文化上的地位,一個是對科學的理論性的、本質的發展,另一個是對科學的實際的、非本質的發展。

  就前者而言,在物理學上若干驚人發展日增月累地影響下,古典的笛卡牛頓宇宙論先是緩慢地而後迅速地被打破了。起初是19世紀晚期麥克斯的電磁場研究、邁克爾遜一莫雷實驗以及貝克勒爾發現放射性,然後是20世紀初普朗克的量子論和愛因斯坦的狹義和廣義相對論,以及20年代達到頂峰的玻爾、海森伯及其同事們的量子力學的方程,因此,經典的現6代科學長久確立的確定性遭到了極大的削弱。到20世紀30年代,早期科學概念的每一種主要的假設—原子是構造自然的堅固的、不毀的、獨立的砌塊,空間和時間是獨立的絕對,一切現象具有嚴格的機械的因果關係,對自然進行客觀的觀察是可能的—一實際上都遭到了反駁。科學的世界圖景這種根本變遷令人震驚,對此沒有什麼人比物理學家他們自己的感受更為深切。面對觀察到的亞原子現象的矛盾,愛因斯坦寫道:「我試圖用物理學的理論基礎去適應這種知識的所有努力都徹底失敗了。這就好像是人們腳下的地基被抽掉了,人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原本可以建築東西的堅實的基礎。」海森伯也同樣認識到「物理學的基礎開始動搖………(而且)這種動搖造成了一種感覺,好像科學將會失去其基礎」。對從前科學的假設的挑戰是深刻而多樣化的:牢不可破的牛頓力學的原子現在被發現原來大多都是空虛的。堅固的物質不再是構成自然的基本的物質。物質和能量是可以相互轉換的。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變成了四維空一時連續統的相對的方面。對於以不同速度運動的觀察者而言,時間會以不同的速率流動。時間在重性物體附近流動慢下來,在某些條件下則會完全停止。歐幾里得幾何學定律不再可以提供普遍而必然的自然的結構了。行星以自身的軌道運動,不是因為它們被在有相當距離起作用的引力拉向太陽,而是因為它們運動的空間被彎曲了。亞原子現象表現了基本上不明確的性質,既可以當作粒子也可以當作波去觀察它。粒子的位置和動量不可能同時準確測量。測不準原理極大地削弱了牛頓的嚴格決定論。科學觀察和解釋如果沒有影響觀察對象的性質就不能進行。實體的概念變成了概率和「存在的趨向」。粒子之間的非局部聯繫與機械論的因果關係相悖。形式的聯繫和力的過程取代了完全不相關聯的物體。用金斯爵士的話來說,20世紀物理學的物質世界與其說像一台十足的機器,不如說像一種偉大的思想。

  然而,這種極其重大的革命的結果仍不明確。思想的進步,拋棄從前時代的愚昧無知和錯誤想法並收穫新技術成就的豐碩果實,現代一直有的這些感受再一次得到了強化。甚至牛頓也被永遠進步、不斷成熟的現代思想所修正和改進。不僅如此,在許多認為機械論和唯物主義的決定論的科學宇宙與人類價值是相互對立的人們]看來,量子的、相對論的革命典型地反映了新的思想意想不到的和大受提倡的發展前途。從前物質的那種堅固實體,讓位於一種也許更加適合於從精神上加以解釋的實在。如果亞原子粒子是不確定的,人類的意志自由似乎獲得了一種新的立足點。支配波、粒的互補性原理表明可以廣泛運用到原本相互排斥的知識方面,比如宗教和科學的互補性上面。由於對被觀察的客體受觀察者主體的影響有了一種全新的理解,人類意識,或至少是人類的觀察和解釋,在更大的格局中似乎可以發揮更重要的作用。現象之間深刻的相互聯繫促使人們以一種新的整體論的方式去思考世界,思考其中所蘊含的諸多社會的、道德的和宗教的意義。越來越多的科學家開始質疑——即使經常是無意識的——現代科學的普遍的假設,即理智的努力只要將一切實在還原到物質世界可以測量的最小的組成部分,最終就能夠揭示宇宙中最根本的東西。自從笛卡爾以來一直佔主導地位的還原論綱領,現在對很多人來說似乎是缺乏遠見的選擇,並且很可能未注意到事物的性質中最有意義的東西。

  不過,這種推論並不是普遍的看法,即使在正從事實際工作的物理學家中間也不是普遍的意見。現代物理學也許樂於接受精神的解釋,但並不必然是要強迫這樣做。許許多多人並不熟悉新物理學所導致的這種深奧難解的概念的變化。此外,數十年以來,物理學革命並沒有在其他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導致類似的理論的變化,儘管這些領域的理論綱領主要基於經典物理學的機械論原理。然而,許多人覺得,傳統的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挑戰,而且新的科學關於實在的模式提供了與人類的人文主義的抱負的基本的和睦關係的可能的機會。58不過,這些不明確的可能性受到了另外一種更加令人不安的因素的抵消。首先,現在不存在什麼可與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相提並論的致的世界概念,可以把複雜多樣的新的材料在理論上綜合起來。在解釋實在的根本的性質方面,物理學家對於目前的根據應當怎樣解釋沒有達成任何一致意見。到處都是概念的矛盾、割裂和悖論,而且是難以克服解決的。②

  人們已認識到的人類心理中某種不能還原的非理性因素,現在竟然出現在物質世界的結構本身之中。在不一致的同時又加上了不可理解,從新物理學產生的概念外行人不僅難以理解,呈現了對人類通常的直覺知識在外觀上不可逾越的障礙:彎曲的空間,有限然而是無邊際的;四維空一時連續統;同一個亞原子實體,卻具有相互排斥的屬性;物體,竟然不是真正的事物,而是過程或聯繫的形式;現象,直到被觀察到才明確成形;粒子,似乎在遠的距離相互影響,卻沒有已知的因果聯繫;在完全真空中存在著基本的能量波動。此外,儘管科學的認識顯然拉開了一種較少唯物主義的和機械論的概念的開場,但在基本的現代困境中並不存在什麼真正的變化:宇宙仍然是個客觀的廣闊無垠的空間,其中具有特殊意識能力的人類仍然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十分費解的、隨機產生的微不足道的東西。對於什麼高於或支撐宇宙的「創世大爆炸」誕生的本體論條件這一面臨的問題並沒有任何令人信服的答案。也沒有一流的物理學家相信量子理論的方程是對實際世界的描述。科學知識被限定在抽象的、數學符號的、「幻影」的範圍內。這樣的知識並非關於世界本身的知識,而今這個世界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超越人類認知的範圍。因此,在某些方面,新物理學的這種思想的矛盾和費解只是強化了自哥白尼革命以來就有增無減的人類認識的相對性和異化。現代人被迫懷疑他所繼承的古希臘信仰,即認為世界是以人類智慧可以清楚明白地認識的方式而被安排的。用物理學家布里奇曼的話來說,「自然的結構最終可能是這樣的,我們的思維過程並不能與之完全相符,以致使我們根本不能夠去思考它世界漸漸隱去而使我們茫然以對………我們所面又對的乃是不可言喻的東西。我們已經達到了偉大的科學先鋒的視野所能達到的極限,這種視野就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和應的世界,在此意義上這個世界是我們的心靈可以理解的。」3哲學的結論同樣也變成了科學的結論:實在也許不是以人心能夠客觀地認識的任何方式而構建的。因此,無條理、不可理解性和把握不定的相對主義一起形成了早期現代在不具人格的宇宙中人的異化的困境。

  當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取消牛頓力學範式的絕對確定性時,科學以一種篤信牛頓學說的康德根本始料未及的方式,證明了他有關於人類心靈能夠獲得關於世界本身的確定的知識的懷疑論之有效性。由於康德肯定牛頓科學的真理性,所以他論證了與牛頓科學相一致的人類的認知範疇本身是不容置疑的,而且只有這些範疇才能為牛頓的成就以及人類的普遍認識能力提供基礎。但是,由於20世紀的物理學,康德的最後的確定性的基礎塌陷了康德的基本的先天範疇一空間、時間、實體、因果關係——再也不能用於所有現象了。自牛頓以來看似普遍絕對的科學知識在愛因斯坦、玻爾海森伯之後就不得不被看作是有限的和暫時性的。量子力學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揭示了康德的命題—一物理學描述的自然並不是自然本身而是人與自然的關係(也就是說,自然就是那個在人類的提問方式中所展現的自然)的極大的有效性

  康德的批判中所蘊含的、但是為牛頓力學表面上的確定性所掩蓋的東西,現在變得顯然可見的了:因為歸納法完全不能提出某些普遍規律,因為科學知識是人類解釋結構的產物,而這種解釋結構本身是相對的、可變的和設性地應用的,最後還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觀察活動創造了科學試圖解釋的客觀的實在,所以,科學真理既不是絕對的,也不是完全客觀的。作為18世紀的哲學和19世紀的科學協同造成的結果,現代思想擺脫了絕對事物的束縛,但是也令人窘困地脫離了任何堅實的基礎。360新近的對科學哲學和科學史的批判方法鞏固了這種有爭議的結論,這種批判方法特別受到卡爾·波普爾和托馬斯·庫恩的研究的影響。憑藉休謨和康德的洞見,波普爾指出,科學根本不能產生確定的知識,甚至也不能產生或然性的知識。人觀察宇宙就像一個陌生人,對其結構和運行進行充滿想像力的猜測。沒有背地下這種大膽的猜想他就無法探討這個世界因為每一個被觀察到的事實都是以解釋性的宗旨為先決條件的。在科學裡這些猜想必須不斷地、有系統地接受檢驗;然而不管經過多少成功的檢驗任何理論都只能被視為一個沒有得到完全證實的猜想。任何時候,新的檢驗都可能證偽它。沒有什麼科學真理可以避免這種可能性。甚至基本事實也是相對的,始終可能需要在新的框架里作出徹底的重新解釋。人完全不能聲稱認識事物的真正本質。在世界現象的事實上的無窮無盡面前,人類的不知本身就是無限的。最聰明的策略就是接受人們不可避免的錯誤的教訓。但是,波普爾通過主張對理論進行嚴格檢驗的根本要求以及在探求真理的過程中勇敢地堅持中立性,維持了科學的理性信仰,而庫恩對科學史的分析往往會削弱科學的這種可靠性。庫恩同意,所有科學的知識需要一種基於基本範式或概念模式的解釋性結構,從而使得研究者能夠分析材料、闡述理論並且解決問題。但是,他援引科學史上的許多事例,指出科學家的現行的實踐過程很少與波普爾通過試圖對現有理論進行證偽的方式進行系統的自我批判的理想相符。相反,科學通常是通過尋求對通行的範式的證明而開展的—根據這種理論收集材料,以其為基礎開展實驗,拓展它的應用範圍,進而闡述其結構試圖澄清剩餘的難題。常態的科學不是讓範式本身不斷受到檢驗,而是為避免與其發生矛盾,以有利於這種範式的方式按照常規重新解釋衝突的材料,或者對那些令人尷尬的材料完全熟視無睹。科學家在某種程度上還從來沒有認識到,科學實踐的性質使得其居支配地位的範式自行生效。範式起到一個透鏡的作用,每個觀察都要經過這個透鏡的過濾,並且範式由共同的慣例維持作為權威性的堡壘。通過教師和課本,科學的教學體系維持著沿用的範式,認同其可信性,從而有助於產生與成體系的神學的教育並無二致的牢固的信念和理論的恪守。

  庫恩進一步論證道,當相互抵牾的材料逐步積累到一定程度,最終產生範式危機,一種新的富於想像力的綜合最終贏得了科學的支持,但這種革命的發生絕非一個理性的過程。就像它取決於令人不感興趣的檢驗和論證一樣,它取決於科學界已確立的慣例,取決於審美的、心理的以及社會的因素,取決於現時的基本的隱喻以及流行的類比的存在,取決於不可預測的想像的飛躍以及「格式塔轉換」,甚至還取決於保守的科學家的衰老和逝去。因為在這些相互競爭的範式之間實際上很少有真正的可比性;它們有選擇性地以不同的解釋模式因而也是以不同的材料組合作為各自的基礎。每一個範式都產生了其自身的格式塔,它們極為複雜,以至於在不同的範式裡面工作的科學家就好像在不同的世界裡面生活一樣。況且也不存在所有科學家都同意用作比較之標準的任何共同尺度,諸如解決難題的能力或者理論上的連貫性或者對證偽的抗拒。對於這一類科學家而言至關重要的問題在另

  類科學家看來卻未必如此。因此,科學史並不是邁向更為精確和完美的客觀真理的知識的直線性的理性進步,而是一種看法的劇烈轉變,其中許多非理性和非經驗的因素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波普爾通過證明選擇經過最嚴格檢驗的猜想的合理性,試圖緩和休謨的懷疑論,而庫恩的分析則有助於恢復那種懷疑論。④

  由於這些哲學的和歷史的批判,以及物理學革命,一種認為科學更像是暫時性的觀點在思想領域廣為流行。科學在其認識中顯然還是有效的、強有力的,但是科學知識現在在若干種意義上被看作是一種相對的東西。科學所提供的知識隨觀察者、他的物質的條件、他的流行的科學範式以及他自已的理論假設為轉移。它隨他的文化之流行的信仰體系、他的社會背景以及心理傾向為轉移,隨他的觀察活動為轉移。而且,面對新的證據,科學的基本原理任何時候都可能被推翻。此外,到20世紀晚期,包括達爾文進化論在內的以前的科學之傳統的範式結構日益受到相互衝突的材料和他擇性的理論的壓力。尤其是笛卡爾一牛頓的世界觀—一數個世紀以來世所公認362的人類知識的典範和模式並且仍然在文化心理範圍內發揮無所不在的影響—如今其基本的確定性已經發生了動搖。而且,後牛頓世界的秩序,既不是直覺上可理解的,也不是本質上一致的—一實際上,簡直沒有什麼秩序可言。儘管如此,科學的認識能力在現代思想中仍然保持了無可置疑的卓越地位。科學的真理可能越來越晦澀難懂,而且可能只是暫時性的,但它是可驗證的真理,是正在不斷地加以改進的、闡述得更加精確的真理,並且以技術的進步—一在工業、農業醫學、能源生產、通訊和交通運輸一的方式產生實踐效果為科學聲稱可提供關於世界的切實可行的知識提供了確鑿的眾所周知的證據。但是顏具修論意味的是,正是同樣這些確菌的證據也證明了科學對於一種反向發展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因為正是在科學知識的實際後果再也不能被判定為僅具積極性的時候,現代思想被迫重新考慮先前其對科學的那種全心全意的信任了。早在19世紀,愛默生就曾告誡世人,人類的技術成就未必一定就是其自身的最大的利益:「這些東西將會主宰、統治人類。」到了世紀之交的時候就在技術正在製造比如汽車等新奇事物以及電能廣泛應用的時候,一些觀察家開始感受到這些發展可能是人類價值觀念的倒轉的不祥之兆。到20世紀中葉,現代科學的燦爛新世界開始遭到廣泛和嚴厲的批判:技術掌控人類,使之變得非人化,使人類處於奇計淫巧的環境而非活生生的自然之中,處於毫無美感的標準化的環境,在這種環境里,手段包括了目的,工業勞動的需要把人變成機器,一切問題都被認為可以通過技術開發得到解決,而未能回應真正的人類生存的需要。技術功能的自力推進的、自行提高的規則,把人與大地的根本聯繫中剝離出來,並且將此種聯繫一刀兩斷。人的個性似乎不斷地變得模糊,逐漸在大眾產品、大眾傳媒的影響下以及在單調乏味的問題重重的都市化的擴展中消失了。傳統的結構和價值觀念正在崩流。由於技術革新無窮無盡,連續不斷,現代生活備受前所未有地令人茫然失指的急遽變革的折磨。巨型和喧嚷、超量的噪音、高速和繁雜支配著人類的環境。人類居住的世界正變得像其科學的宇宙那樣充滿物質性。由於無所不在的千篇一律、空洞浮泛以及現代生活的物質至上主義,人類在一個被技術統治的環境里保持其人的屬性的能力似乎是愈益可疑的。在許多人眼裡,人類自由、人類駕馭其創造物的能力的間題現在變得越來越尖銳了。

  但是,更加需要這些人文主義的批判的,是科學所造成的事與願違的後果的更加令人不安的種種跡象。地球的水、空氣和土壤的嚴重污染,多種多樣的對動物和植物生命的有害影響,無數物種的滅絕,全球範圍的森林濫伐,表土的侵蝕,地下水的枯竭,有毒廢物的大量積聚,溫室效應的明顯加大氣臭氧層的破損,地球的整個生態系統的根本的混亂一一所有這些可怕的嚴重問題變得日益複雜,影響與日俱增。即使從人類的短期觀點來看,替代的自然資源的加速耗盡已成為一種令人憂慮的現象。重要資源依國供應,給全球的政治和經濟生活帶來了一種新的危險。對社會機體禍害和重壓不斷地出現一都市的過度發展和過度擁擠,文化和社無根性,令人麻木的機械勞動,日益增多的災難性的工業事故,汽車和行的死亡事故癌症和心臟病,酗酒和毒癮,促發思想遲鈍和文化貧電視,犯罪級別的不斷提高,暴力,心理疾病—直接或間接地與科技文明的發展捆綁在一起最令人歡欣鼓舞的科學成就也頗具悖論意味地帶來新的和緊迫的問題,醫學解除了人類的病痛,降低了人類的死亡率,兼之食品生產和運輸環節中的技術極大發展,反過來加劇了全球人口過剩的威脅。在其他地方,科學的發展呈現了一種新的浮士德似的困境,比如那些圍繞遺傳工程的無法預料的未來運用的科學發展。在更為普遍的意義上,在科學上尚未了解的所有相關的可變因素的複雜性—無論是在全球的環境中,還是在地區的環境中,無論是在社會體系中,還是在人類身體中—使得那些可變性的技術控制的後果無法預料,通常這種後果是致命的。當自然科學和政治重大行動共同密謀生產原子彈的時候,所有這些發展達到了早期的、不祥預期的頂點。愛因斯坦發現了質量和能量的等價原理,按照這一原理,一種物質粒子可以轉化成巨大的能量—一個熱誠的和平主義者的發現,反映了人類思想的光輝和創造性所達到某種程度上的頂峰——在人類歷史上首次使人類一下子面臨了自我滅絕的前景,這如果不是可嘆的,似乎也是極大的諷刺。隨著原子彈落到廣島和長崎平民百姓頭上,對於科學固有的道德中立性,更不要說對其美好進步的無限力量的信仰,再也得不到認可了。在此後全球冷戰的漫長而緊張的分裂期間,前所未有的破壞性的核導彈的數量無由抑制地增加,一直達到全球可以被毀滅多次的地步。文明本身現在由於其自己的創造能力而被帶入了險境。曾經極大減少人類生存的危險和負擔的同樣的科學,現在則呈現了其對人類生存的巨大威脅。

  科學的一系列的傑出成就和日積月累的進步現在也被對科學的局限危險和罪惡的新認識所遮蔽。現代科學思想發現自己同時受到來自幾個方面的圍攻:認識論的批判,在越來越多的領域中產生的其自身的理論問題,將現代世界的人一物分離的觀點整合起來的與日俱增的迫切的心理需要尤其是科學造成的有害的後果和深刻的全球範圍的危機。科學研究與政治、軍事和社團機構的密切聯繫,不斷地顯示科學的傳統的完全中立的自我形象是虛假的。正是這種「純科學」的概念現在遭到了批判,被認為是完全虛假的概念。科學思想是唯一獲得世界的真理的途徑;科學能夠揭示自然,就像一面不折不扣地反映歷史之外的、普遍的客觀的實在的鏡子一樣,這些信念現在不僅被認為是幼稚的認識,而且是有意無意服務於特定的政治的秘經濟的議項,以此調動大量資源和智力,實現對社會和生態的統治。對自環境的危害性開發、核武器的擴散、全球性災難的威脅—一所有這一切都把矛頭指向對科學、對人類理性的譴責,科學如今似乎已受人類自己的自我滅的非理性的擺布了

  如果所有科學假設都要經受嚴格地、客觀公正地檢驗,那麼「科學的世界觀」本身,這個在現代占統治地位的元假設,看來可以通過它在經驗世界中造成的有害的、相反的結果而被確定無疑地證偽。在最初階段導致了文化的困境——哲學的、宗教的和心理學的困境——的科學事業,如今引起了生物學的緊急情況。樂觀主義的信仰,即認為世界的困境只要通過科學發展和社會工程就可以得到解決,現在已經遭到了駁斥。西方正再度失去其信仰,這一回不是對宗教的信仰,而是對科學的信仰,對自主的人類理性的

  科學仍然受到重視,在許多方面仍然受到尊敬。但是它已經失去了其作為人類解放者的純潔形象。它也失去了其長期堅稱具有的幾乎絕對的認知的可靠性。由於它的產物不再純粹是有益無害的,由於它對自然環境的原論的認識的明顯缺陷,由於它明顯易受政治的和經濟的傾向的影響,科學的知識從前那種絕對的可信性不再得以確認了。在這些相互作用的因素基礎上,某種像休謨這樣徹底的認識論的懷疑論一與一種被相對化的德先天認識結構的觀念相混合——似乎得到了公認。在現代哲學尖銳的從識論批判之後,理性有效性的重要的維持基礎在其經驗上得到了科學的友撐。僅僅哲學批判實際上一直是一種抽象的學術辯論,對更廣大的文化科學沒有明顯的影響,要是科學事業在其實踐和認知中使其本身繼續這樣明確的積極的進步的話,這種狀況原本會繼續維持下去。但是,由於科學的具體的後果問題重重,理性的最後的基礎現在是不穩固的。

  許多思想深刻的觀察家,不僅僅是專業的哲學家,不得不重新評估人類知識的狀況。人可以認為他通過科學或通過別的途徑認識事物,但對此不存在什麼確定無疑的保證:他並沒有獲得普遍真理的先天的理性;經驗材料總是浸透了理論,而且總是隨觀察者為轉移的;以前可信賴的科學的世界觀現在受到了根本的懷疑,因為科學的概念框架正在全球範圍明顯地產生和加劇與人性相悖的種種問題。科學知識是驚人地起作用的,但是這些作用表明,從一個有限的視角獲得的眾多知識可能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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