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祖父 ——《陸犯焉識》創作談 嚴歌苓

尋找祖父 ——《陸犯焉識》創作談 嚴歌苓

《陸犯焉識》的創作,可以說是我對自身血緣的追溯。我對書中的主人公陸焉識的演繹,應該說是起始於我的祖父。

童年就聽祖母和家裡的老親戚常常說起祖父。祖父是嚴家的一個傳奇,人們對於他的記憶和詮釋各有版本。有的版本中,他是個神童,可以幾小時里背下小半本英文字典,十六歲入大學,二十歲留洋,二十五歲戴博士帽,回國就翻譯出版了哈代的《苔絲姑娘》。有的版本中,他英雄氣不短,兒女情更長,十二三歲就為新寡的年輕繼母做主,力挽她被退回娘家的厄運。

還有的版本中,他成了不幸婚姻的犧牲品,並在婚外犧牲其他女人。

幾乎所有版本都統一了一點,就是他做人的失敗:他跟上海當時的學術界、所有的文藝宗派幾乎都無法相處。他不願意投靠任何人,他太相信讀書人的精神獨立,因此他從過分密切的派別聯盟中總嗅出淡淡的無恥。

祖母說,他一直沒有懂得,在中國三分做事,七分做人;他做人的尷尬,最終導致了他做事無成。

難道我自己不在時常感到中國文化中那種淡淡的無恥?任何人際關係都會最大限度地私情化、庸俗化,想保持對事不對人的獨立立場幾乎不可能。

悲劇在於,我祖父對人對己都具有欺騙性:他有著極其隨和遷就的外表,對人們從不表示自己的堅持,或者他是不屑於表示他的堅持,而他的內心又是從不放棄堅持的。

也就是說,他外表的隨和是用來呵護他內心的精神自由的。他內心的思考和情感自由奔放到什麼程度,我無法度測,或者說我只能以我自己的體驗來度測,因為四分之一的祖父正活在我的生命里。

假設人發明文學是為了了解自己,那麼發現尋找我的祖父,就是為了發現和了解我自己。

1989年,我赴美留學,在洛杉磯的姑媽家裡,我仔細打聽了祖父在美國生活的蹤跡。後來我又去了首都華盛頓,在祖父留學的華盛頓大學校園中多次徜徉。那時候我就感到,我終將會寫一個有關祖父的故事。

雖然這部小說的主人公陸焉識融合了另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經歷,但由於他倆精神實質的接近,把他們合二為一似乎是合乎情理的,也似乎讓我找到了一個更加完整的祖父形象。

在青海草原採訪的時候,我的想像力突然振翅起飛,一直尋找的那位跟我心靈相通的祖父一下子迎面近來。祖父和祖母一生沒有相愛過。然而當年他們是一對美好的青年,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他們不相愛僅僅因為對方是父母之命的配偶,而不是情感自由的歸宿。但我覺得他們的不相愛是一場大誤會,他們毫無理由不相愛,他們有一萬個理由相愛,因此我用了三十多萬字使他們相愛。我希望自己是一對相愛的前輩的後代。(本報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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