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伊斯蘭國」為何牽動世界的神經
2014年6月以來,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異軍突起,將中東乃至整個世界攪得周天寒徹。前不久,該組織火燒約旦飛行員的殘暴行徑,更是將它推向了世界輿論的風口浪尖。
「伊斯蘭國」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組織
「伊斯蘭國」(IslamicState,縮寫為IS,不少媒體仍沿用ISIL或ISIS),最早是由約旦人扎卡維創立於阿富汗,起初叫「統一與聖戰組織」。2003年伊戰爆發後,扎卡維在伊拉克打出「伊拉克基地分支」旗號,2006年12月更名為「伊拉克伊斯蘭國」。2011年敘利亞內戰升級後,該組織重新壯大,2013年4月更名為「伊拉克與黎凡特伊斯蘭國」,2014年6月公開宣布建立「伊斯蘭國」,並不斷攻城略地。其風頭之健,遠超「基地」組織,已成為中東極端組織的「領頭羊」。在此背景下,來自埃及、利比亞、葉門、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國的近20個極端組織,宣布效忠「伊斯蘭國」。儘管國際反恐聯盟不斷加大清剿力度,將「伊斯蘭國」半數高級頭目打死,但該組織的發展勢頭並未受到根本遏制。據敘利亞民主聯盟2015年1月17日公布的最新局勢圖,「伊斯蘭國」在敘利亞控制的地區已達到半年前的兩倍,占敘利亞國土面積的1/3。
「伊斯蘭國」異軍突起,並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一方面是中東國家治理失敗的產物。中東地區歷來有兩股意識形態和社會政治力量,一股是主張走世俗化道路的民族主義力量,另一股是主張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力量,每當世俗民族主義力量無法有效地進行治理、日漸失掉民心後,往往就會出現伊斯蘭主義的升溫。2011年中東劇變實際上就是世俗民族主義勢力的一次「塌方式」潰敗,取而代之的,最初是穆斯林兄弟會為代表的溫和伊斯蘭勢力,當這股勢力掌權受挫,而相關國家又不同程度地出現安全真空時,類似「伊斯蘭國」這樣的極端勢力就會乘勢而起。另一方面,這也是美國「翻雲覆雨」的中東政策結出的惡果。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後,美國大力扶植伊斯蘭武裝勢力。2001—2011年這十年間,美國在中東武力「反恐」,對主權國家發動戰爭,導致阿富汗和伊拉克局勢大亂,從而為「伊斯蘭國」等極端勢力的滋生蔓延提供了很大的活動空間。2011年中東劇變後,美國等西方國家積極在利比亞、敘利亞等國策動政權更替,結果使相關國家局勢失控,「伊斯蘭國」等極端組織藉機發展壯大。2011年該組織人數不足千人,但2013年4月更名為「伊拉克與黎凡特伊斯蘭國」時,人數已發展至上萬人。
「伊斯蘭國」到底還能挺多久
隨著時間推移,有關「伊斯蘭國」在控制區進行「國家治理」的報道逐漸見諸報端,這其中既有相對正常的治理舉措,如提供水電、控制交通,管理銀行、學校、法院等,但媒體報道更多的,則是該組織採取的極端做法:一類是在轄區內實施嚴格伊斯蘭教法,如下令對400萬適齡女性實施割禮,對通姦罪施以石刑;另一類則是有意製造恐怖血腥氣氛,屢屢用綁架勒索、恐襲、斬首、殺俘等血腥虐殺立威。如在利比亞殺害21名埃及科普特人、大肆摧毀伊拉克珍貴古迹和文物。這些極端做法引發中東國家和國際社會的極大憤慨。
「伊斯蘭國」的極端做法一方面表明,該組織遠不是一支政治成熟的軍事力量。此前「伊斯蘭國」在遜尼派聚居區能夠勢如破竹,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地民眾不滿馬利基政府排擠遜尼派勢力的宗派主義做法。可以說,正是由於伊拉克遜尼派與中央政府離心離德,才使「伊斯蘭國」有機可乘,甚至在攻佔摩蘇爾時被部分遜尼派民眾視為「解放者」。然而,「伊斯蘭國」要想真正贏得當地民眾的支持與認同,就必須改變其極端殘忍的政策。
另一方面,也折射出該組織強烈意識形態化政策的明顯缺陷。該組織秉持的是一種復古主義價值觀,其最大特點就是通過不斷重溫歷史輝煌來贏取民眾支持。在伊斯蘭教史上,穆罕默德創教時期和隨後的四大哈里發時期(632—661年),一直是令穆斯林景仰不已的「黃金時代」,並由此使政治伊斯蘭勢力形成一種回溯性歷史觀:在伊斯蘭主義者看來,只有嚴格遵循《古蘭經》和聖訓、實行哈里發統治,才能實現國家復興。因此,政治伊斯蘭勢力一旦掌權,定會將「全面伊斯蘭化」作為施政重點。然而,當前社會的經濟發展和生存環境,與先知穆罕默德時代差之天壤,通過回歸伊斯蘭來實現國家復興的復古主義價值觀,使「伊斯蘭國」的政策很難與複雜現實「對接」,宗教情緒的蒙蔽,使該組織根本無法找到導致伊斯蘭世界陷入困頓的原因,更談不上開出良好的治理藥方。由此看來,「伊斯蘭國」既不會很快被剿滅,但也不可能真正成事。
美歐俄對待「伊斯蘭國」的複雜心態
美國有保留地對「伊斯蘭國」實施打擊。「伊斯蘭國」政策極端、戰略方向易變,因此該組織過分壯大,顯然會威脅美國在中東的戰略利益,這是美國當前對「伊斯蘭國」保持打壓態勢的重要原因。但需要指出的是,「伊斯蘭國」的適度存在對美國也有戰略好處。一方面,「伊斯蘭國」建國導致中東地緣版圖重組,美國作為遊離於歐亞大陸之外的海權國家,其基本戰略目標之一,就是使歐亞大陸持續內訌分裂,從而使美國可以「分而治之」,輕鬆維持世界霸主地位。土耳其學者薩利赫表示,「伊斯蘭國」壯大不會損害美國的利益,反而會使中東更加分化,讓弱小的海灣國家更加依賴美國的力量。另一方面,為美國在中東推行「離岸平衡」政策提供籌碼。2001年阿富汗戰爭和2003年伊拉克戰爭,極大破壞了這一地區的政治生態,伊朗則藉機壯大崛起。美國一直在苦尋足以遏制伊朗遜尼派武裝力量的機會,來勢洶洶的「伊斯蘭國」戰鬥力強大,且與伊朗互為天敵,有能力遏制伊朗坐大勢頭。正因為當前「伊斯蘭國」對美國利弊參半,因此美國打擊「伊斯蘭國」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始終不肯派遣地面部隊進行打擊。
歐洲國家對於「伊斯蘭國」的威脅如臨大敵。「伊斯蘭國」興起後,其高級成員曾宣稱,終有一天要「帶上武器」攻佔歐洲。與此同時,該組織還積極吸收歐洲伊斯蘭極端分子。「伊斯蘭國」3萬多成員中,有大約3000人來自歐洲,而且其中部分人已重新回到歐洲,這些恐怖分子成為隨時可以引爆的「定時炸彈」,威脅歐洲各國安全和社會安定。因此,歐洲國家對美國的反恐聯盟倡議態度積極,基本上都參加了美國領導的反恐聯盟。英國、法國、丹麥、比利時、荷蘭等國相繼加入打擊「伊斯蘭國」的空襲行動。德國政府已決定向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武裝提供武器用以抵抗「伊斯蘭國」。2015年2月法國「戴高樂」號航空母艦開往海灣,開始執行打擊「伊斯蘭國」任務。針對「伊斯蘭國」咄咄逼人的宣傳攻勢,歐盟還擬撥款120萬美元與其大打宣傳戰。
俄羅斯態度超然。「伊斯蘭國」因不滿普京支持巴沙爾政權,揚言要打倒俄羅斯,並解放車臣和整個高加索地區。據俄羅斯專家稱,「伊斯蘭國」組織中有1000多名俄羅斯人,這對俄羅斯的本土安全構成一定威脅。然而,總體來看,俄羅斯當前戰略關注的重點仍是烏克蘭,主要對手是美歐,而不是「伊斯蘭國」。受烏克蘭危機影響,目前美俄關係已跌至冷戰以來的低谷。2014年9月奧巴馬在聯合國大會發言時,將俄羅斯、「伊斯蘭國」組織及埃博拉疫情並稱為當今世界和平面臨的三大威脅。此外,俄羅斯懷疑美國反恐夾帶「私貨」,出發點仍然是美國狹隘的地緣政治利益,是按其需要和標準選擇性反恐。因此,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沒必要為西方火中取栗,趟「反恐」這股渾水。
謹防伊斯蘭極端勢力危害中國
美國對待中東伊斯蘭極端勢力的政策,實際是緣於不同時期美國對主要對手的不同界定。冷戰時期,美國為遏制蘇聯在阿富汗的擴張,不惜與伊斯蘭極端勢力為伍。「9·11事件」發生後,美國短暫地將恐怖主義(核心是伊斯蘭極端勢力)鎖定為重點打擊對象,並發動了為期10年的「反恐戰爭」。美國主要是向伊斯蘭極端勢力發出這樣的信號:與美國為敵,會遭受美國的致命打擊;與美國的對手為敵,則會得到美國的鼎力相助。經過美國「胡蘿蔔加大棒」政策誘導,伊斯蘭極端勢力的「反美屬性」有所減弱。
在極端勢力對美威脅下降的同時,中國等新興大國的崛起令美國如芒在背。在此背景下,美國加緊戰略東移,對待伊斯蘭極端勢力的態度,則從一味打壓重新轉向扶植、利用:2014年6月「伊斯蘭國」在伊拉克興起後,美國只派出275名軍人保護使館;2014年11月,美國又向伊拉克增兵1500人,但這點兵力顯然不是徹底消滅「伊斯蘭國」的節奏。
美國縱容極端勢力與遏制中國看似互不搭界,實則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就像當年美國在阿富汗消耗蘇聯內力一樣,美國將伊斯蘭極端勢力「禍水東引」,從而牽制和削弱中國等新興大國的可能性並非不存在。本·拉登時代,「基地」組織和疆獨勢力一直若即若離。隨著美國戰略調整,東突等新疆三股勢力和「基地組織」的關係正在逐步融合。「基地」組織領導人扎瓦赫里在宣傳說教中,不斷把「東突厥斯坦」列入「聖戰」戰場。「伊斯蘭國」公開宣布,計劃在數年後佔領西亞、北非、中亞、印度次大陸全境直至中國新疆。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戰略盲目性,尤其是將中國放在重要位置,恰恰是美國所看重和試圖利用的。「東突恐怖組織」在南亞、中亞根基深厚,與「伊斯蘭國」勾連密切。有消息稱,「伊斯蘭國」頭目已決定撥款7000萬美元在中亞開闢「第二戰線」。而中亞毗鄰中國新疆,這意味著中國面臨的恐怖主義威脅日趨增大。此外,南亞、中亞和東南亞是我「走出去」戰略重點地區,亦是「一帶一路」工程的主要合作方和受益方,伊斯蘭極端勢力在這片地區的滲入將直接影響到「一帶一路」戰略構想能否順利實施。
中國參與國際反恐應謹言慎行
隨著「伊斯蘭國」肆虐,慫恿和鼓動中國出兵參與打擊「伊斯蘭國」的呼聲不絕於耳,中國作為負責任的發展中國家,對此仍需慎重行事。
從道義角度看,美國牽頭的這次反恐行動正當性仍顯不足。中國參與國際軍事行動,特彆強調「師出有名」,具有正義性和正當性。誠然,美國這次牽頭對「伊斯蘭國」發動軍事打擊,得到了伊拉克政府的認可,也獲得沙特等國的支持,但並不意味著這是一場無懈可擊的正義戰爭,相反夾帶了美國自己的不少私貨。「伊斯蘭國」目前主要是在伊拉克和敘利亞跨境活動,但奧巴馬政府明確表示,不會與阿薩德政權聯合打擊「伊斯蘭國」。而沒有敘利亞等國的強力配合,清剿「伊斯蘭國」基本上是無稽之談。由此不難看出,美國仍未放棄敵視和顛覆巴沙爾政府,美軍在伊拉克加大軍事打擊力度,無形中將「伊斯蘭國」武裝驅趕到敘利亞,並更多與敘利亞政府軍正面火拚,這種相互消耗的局面顯然是美國願意看到的。退一步講,即使美國對敘利亞境內的「伊斯蘭國」進行軍事打擊,一則沒有獲得敘利亞政府同意,很容易變成違背國際法原則的非法行動;二則不能排除美國借反恐之名,對敘政府軍相關設施和人員進行同步打擊的可能性。
從利益角度看,「伊斯蘭國」更多挑戰的是美國的底線和利益。隨著「伊斯蘭國」接連斬首美國記者,並將視頻放到網上,美國民眾群情激奮,多達64%的受訪者支持美國對「伊斯蘭國」發動空襲。正是在強大民意裹挾之下,美國不得不繼續加大空襲力度。此外,「伊斯蘭國」宣稱將進軍麥加、取代沙特政權,還揚言血洗美國,這對美國在中東和本土的核心利益日漸構成威脅。因此,美國當前打擊「伊斯蘭國」,不是要為中東提供「公共產品」,而是國內壓力和維護自身利益使然。
從責任角度看,「伊斯蘭國」興起是美國錯誤的中東政策所致,美國有責任為其錯誤政策買單。當年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使伊拉克由治到亂,由此孕育了「伊斯蘭國」的前身「伊拉克基地分支」。2011年以來,美國在敘利亞策動政權更替,支持和縱容敘反對派武裝,由此使「伊斯蘭國」乘機發展壯大。與此同時,美國在伊拉克安全局勢動蕩、伊安全部隊戰鬥力孱弱的情況下匆忙撤軍,又為「伊斯蘭國」填補權力空白提供難得機遇。公允地說,「伊斯蘭國」本身就是美國有意無意製造出來的麻煩。既然麻煩是美國惹出來的,美國就有義務承擔責任。●
(作者系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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