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玲邂逅易安
06-08
聽說濟南泉城廣場有李清照的塑像——她優雅地站著,左手貼在腰後,右手當胸用拇指和食指捻著一朵纖纖細花。可以想像她依舊是表情豐富清瘦的臉龐,依舊是凝神思索著行文的嚴肅。她是否聽到了明城的呼叫,所以在微微翹起的嘴角上蕩漾了一絲笑意。這個用溫潤凄婉的《漱玉詞》,給宋朝乾澀歷史帶去清新甘霖的詞人像梅花一樣綉在了寒季。而在八百年後的中國,又一尊塑像拔地而生,那個裹著一襲華美長袍的最後貴族——天使般認真的眼睛在等待世界末日的宣判,撇下最後一絲戀慕。冬天的雪花終而被春季消融了芬芳。我知道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廣場,可並不是每個城市都會有這樣的女人。梅花和雪花在同樣的時令爭奇鬥豔著,都編織著綺麗的迷夢。 南宋的李清照女士和現代的張愛玲女士同樣給中國文壇締造了不老的神話。同為雙面伊人——劍筆均握手中,同樣在亂市中扮演著美神的角色,同樣嫻熟精妙地駕馭著古今文字,同樣的行文做人剛柔相濟,抹下同樣蒼涼的惆悵,同樣在叫做婚姻的圍城中磕碰地遍體鱗傷,只是錯開了品嘗甘露和毒酒的時間。同樣在金錢的枷鎖下殘喘抑或掙命著,原來富貴的出身本是一種荒誕的嘲諷。同樣的依戀著故土。同樣的花開花落,同樣的精美絕倫!花自飄零水自流,都不過是一個蒼涼而又美麗的手勢!皆是雨打浮萍,同撒夏日香氣!歷史同樣跟她們開了玩笑,她們沒有在歷史中搖晃沉淪,而是風情萬種的繼續演繹著滄桑的鬧劇!梅花有她的幽香,雪花也有她的鋥亮!如果易安願等八百年,愛玲會給她抹上她要的光環。 衝破「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桎梏,李清照堪摘了文壇宋詞那顆最璀璨的星辰。「才藻非女人事也」固然讓她休克片刻,而她註定是獨一無二的易安,如何容易安居?她沒有拿起繡花針縫著出嫁的長衫,而是在父親的書房讓書本洗禮自己封建陰霾下的光陰。「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只為購買金石書畫。她本可以在潦倒之時藉助秦檜登上所謂的相府高堂,她卻沒有在收到請柬後赴宴。她本可以藉助色相在文壇買的一虛位,她卻讓還是在時代的浪潮中練就成了真金。她把那雙作詩的玉手伸進衙門的桎梏中只為狀告張汝舟,「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我讀到了張愛玲的那種堅貞決絕。果真「越是禮教嚴厲或者禁慾的國家和時代,卻往往同時有著最骯髒的歷史」,她兼修了才華和膽識。原來,愛玲和易安本是影子和真人的融合。她太像八百年前的她了,同樣的在古典文化的浪潮中積澱著自身的文化涵養,同樣的果敢,所以,他在輿論的壓力下仍舊義無反顧的把自己交給了「特別」的胡蘭成。她依舊毫無掩飾地坦誠「我從來不否定我對金錢的迷戀」。她依舊可以一隻腳踩住腐屍,一隻手繼續高舉著蔥餅往口裡送。她是她,她也是她,本色行路,為自己而活。一樣的口直心快,柳永「詞語塵下」,秦觀「終乏富貴態」不是易安要避諱的言論。這種直白何異於心高氣傲的張愛玲對冰心的小覷 ——「我和她不是一個道上的人,沒法比喻」。所以,易安和愛玲都走的那麼遠,即便穿越了若干個世紀也遙首相望著。 亂世中兩個盛世的佳人相遇了,譜寫著不同地域的歌謠。一樣涼如水的明月,一樣照亮了漆黑的夜幕,隔著八百年的滄桑看月亮,也還是一樣的蒼涼。「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愁在易安心頭,涼在歷史的章頁。易安走了,卻留下了歷史的蒼涼印記,於是愛玲把那抹月亮也穿掛懸在自己的脖頸上。她比她更加徹底地蒼涼,更加冰冷地臨摹。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沒有家庭的溫暖,沒有母愛,沒有手足之間的骨肉情深,有的只是自私、卑鄙、虛偽和殘忍,以及因利益和物慾而聯結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在她筆下閃動一個個情感缺失的荒涼世界,一段段蒼涼人生。她絕對是一個將生活和藝術相溶的享樂主義者。但是,她的樂中總是隱射悲劇的宿命。「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角,是一種強烈的對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一切繁華過後的蒼涼才是人生的底色;而恆久的人性只有在千瘡百孔的感情世界中才現出真實。如果說易安在封建沉寂的孤單中製造著文壇的喧鬧和自身的奪目,那末張愛玲就同時承受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現實的赤裸和殘酷給了易安蒼涼的溯源,那個倉促、混亂的時代又何嘗不是給愛玲胸口描上凄涼的硃砂痣呢?一種相思也是兩處閑愁,是長袍卻爬滿了虱子。不同時代的月亮,同樣的蒼涼!只因為梅花和雪花都是冬季的葬禮。 易安慣於用率真自然、清新雅麗的言語構築深曲鮮明的意境。她沒有忸怩作態,而是以其委曲細膩的筆墨自抒其婉曲細膩的情思,以真情寫真境,不矜持。因而成了一種風韻天然的情思。清麗深婉、韻致醇厚而秀雅便代言了她的「易安體」。是愁緒就是愁緒,沒有可以掩飾的。大抵沒有人可以像她一樣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如此重疊,沒有這種率真的人定然怯於提筆。文人的構思總是出奇的,綠肥紅瘦就是年華消逝、青春不再的傷感。「人比黃花瘦」到底是怎樣的乾枯消瘦之面容啊?「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那個傳奇的女人總是留給我們說不盡的故事,說不盡的遐想,說不盡的滄桑。胡琴也罷,弄堂也好,在沉香中消失了咿呀之聲。唱的歌也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因為時鐘撥快了一個小時。好奇特的思維啊?真嘆服兩個奇異的女人在時空中的對話來得如此有默契。曠代才女李清照早已作古,又一個站立在蕭瑟肅殺秋風中的女人續上了這曲悲歌。 「海棠依舊」「 綠肥紅瘦」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如此精緻言語、迷離神情難怪讓其夫君都不得不閉門修鍊。都說生活就是一面銅鏡,我們有什麼樣的生活,我們就怎樣抒寫我們的故事。所以,易安前期的筆調之輕盈和愛玲筆觸之凝重都來自各自的生活圈子。「綉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親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易安的幸福比愛玲先來臨,這等柔腸、俏皮言語不是在愛情滋潤中的小女人又怎可提筆?這等歡愉又豈能讓愛玲仳離?所以,她果敢地選擇了自己頑固的愛情,也想端上這個愛情的高腳杯試試神秘的滋味。因為她堅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等著你的,不管在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一個人。」「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是羞赧也是樸實女人的純真。因為她知道生於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唯美只存在於劇情里。所以,她充滿著春暖花開的期許和希望。即使是幸福也終究還是短暫的,天不遂人願,短暫的幸福後,國破之凄、喪夫之痛、南渡之苦接踵而至,讓那個比黃花瘦的女人顫抖地墜落了高腳杯。 兩個女人都品嘗了愛情的甜蜜紅酒和辛酸毒藥,只是交換了時令和順序。愛玲成了胡蘭成的紅玫瑰抑或白玫瑰,蚊子血也好,明月光也罷,飯粘子也好,硃砂痣也罷。易安幸而堅守著趙明誠心中唯一的玫瑰。所以,在這個層次上講,她是幸福的。我不知道愛玲是不是從來沒有哭泣,所以她總是給世俗一個高傲的眼神。因為她知道「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而易安是在堅強的外表下藏著脆弱的心靈「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蚱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她老了,在臨摹了紛雜的生命圖案後她也累了…… 愛玲說「愛情在動靜之間,緣分在聚散之間。 如果說愛情是源源不斷的小溪,緣分則是偶爾投到溪水中盪起陣陣漣漪的石子。如果說愛情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緣分則是偶爾光顧的浪跡四方的旅人。有緣人自會發現,無緣者任他尋千百度也會錯過。」她把自己的愛情交給了緣分終而換來了怨憤。可是「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儘管自己被燙得遍體鱗傷,她還是把自己的閨門對逃難中的胡蘭成敞開。雖然愛情不是一種寬容,更不是一種容忍。這種在她眼中絕對的自私、絕對的拔扈、絕對不容一粒沙子的情愫卻還是讓自己失去理智的判斷。最後,她們都累了。她們最終會知道即使世界很大,在兵荒馬亂中容忍一對平凡的夫妻也還是一樁難事。 有人說愛情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章。它是一個渡口,充滿著期待的焦慮,碰撞的火花,沁人的溫馨,也有失敗的悲涼。它能奏出最複雜,最震撼人心的交響。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愛情是在生命之舟上做著的一種極危險的實驗,是把青春、才華、時間、事業都要賭進去的實驗。只有極少的人第一次便告成功,他們像中了頭彩的幸運者一樣,一邊竊喜著自己的僥倖,美其名曰「緣」;一邊又用同情、憐憫的目光審視著其餘芸芸眾生們的失敗,或者半失敗。她們好像都在這個實驗中被燙傷,不知道癒合的傷口。張汝舟給易安的傷口撒上了鹽晶,所以,她痛定思痛後把他送上了衙門。只是有些東西丟了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而賴雅在某種程度上癒合了愛玲的傷口。當他走進了35歲傳奇才女的生命後,她似乎找到了暫時的避風港灣。「日子過得像鈞窯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固然是一種好,她的心靈棲息在這個家園。在這場叫做愛情的搏賭中她們都丟失了物質的金錢和精神的依傍,只是時空錯開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易安的好男人,不知道他是否懂得那個女人的光華已緊緊的溶進了自己的生命!但是胡蘭成絕對是張愛玲的壞男人。因為他會厭倦,他很輕易的把光環從自己身上剝離,然後拋棄!在這個層面上講,她是幸運的,她是不幸的! 然而,她絕不僅僅只是抒寫小女子的柔腸和纏綿愛戀,她更像一個大丈夫。當那個身為建康知府的男人順著一根繩子爬到城下棄城而逃,拋給了腦後的她無盡的蒼涼和愁緒時,擠在烏江船上的她也還是吟出了曠世絕句「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何等大義凜然,何等鎮定沉寂!她本該為丈夫的膽怯退縮羞愧,可是,她出生就註定與眾不同,所以,她還是那個骨子裡流淌著奔騰血液的豪放女。當歷史從她身邊悄然走過後,收拾塵埃的碎片,她不只是吟花弄情、塗抹脂粉,她也慷慨激昂、酣暢淋漓的為疆土大志、故園動亂潑墨揮毫。「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八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青州一抔土」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時燒,香消酒未消。」「南來尚怯吳江冷,北去應悲易水寒。」在世事無常、家國破碎後,儘管已經積壓了冰天雪地,她卻並沒有就此沉淪。而是化玉帛為干戈,撿起綺麗的筆桿,描繪人生的畫卷。易安?作為女人不易安?作為男人亦如此啊!當那麼多王公將相準備「安享太平」時,她卻戀念著淪陷的國土。在這點上,易安比愛玲更具有男性的大氣。儘管愛玲絕非小家子氣的女人,可是,她的筆觸中總免不了過於細膩貼心的愁腸蠕動。「生命像聖經,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裡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難怪蘇青說在讀張愛玲的作品時「如同聽凄幽的音樂,又好似鮮明色彩的圖畫」。她是單一的她,她卻多元化了自己。有盪鞦韆的輕盈,也有策馬奔騰的塵土飛揚。她好似不介入戰爭的紛擾,可以平靜的界定自己為「上街買菜去,大約是帶有一種落難公子的浪漫的態度罷」,那卻絕對不是她真實要表達的情感。她知道「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儘管拋開了這片炎黃的熱土離去,她也還是記得自己的根扎在上海的弄堂。穿越了時代的動亂,她走到了時代廣場,也走進了現代文學的廣場。 梁衡說,她不是杜十娘,怒而投江;她也不是祥林嫂,到處控訴。她卻比杜十娘、祥林嫂更難,她要把那所有的孤獨和悲傷一絲一絲從身體中抽出來,用她的匠心,用她的感悟,用她的人格,用她的天分,編製成一件詩歌的美麗衣裙。不管她經歷如何,從洛陽而濟南而杭州,從詩歌而詞曲而金石,從甜美而痛苦而寂寞,她告訴我們這樣一個認識:一切經歷都並非枉然。那朵在風雨中凋零的梅花,傳遞的又豈非一抹幽香?那抔澄明的雪花,抒寫的又僅是尋尋覓覓後的凄涼?德國詩人海涅說「生活是痛苦的白天,死亡是涼爽的夜晚」。她和她都走過了白天走向了黑夜。平息吧,寂靜的魂靈!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如初見
※溫暖邂逅
※邂逅那一樹繁花_
※一天之內被異性搭訕三次以上是什麼體驗?
※一場邂逅,暖了流年
TAG:邂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