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龍｜《墮落天使》：沉淪比墮落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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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蔡子琪　中國語言文學系2016級本科生

「2018年四月十四日的下午四點一刻，我和像金城武的男生第二次進入同一個放映廳。再次在銀幕上看到金城武的時候，我和他的距離只有0.01公分，其實我知道，六個小時前他已經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都變得喜歡談論天氣。能夠吹到風的那個下午，我忽然不想等下一趟地鐵；原來沒午覺睡的時候，連眼睛都會走漏風聲。」

《墮落天使》在北影節重映結束後，我在影評里寫下這樣的句子。熟悉王家衛的朋友一定會對這種致敬會心一笑，不熟悉他的朋友或許也能從中略略體味出「王家衛體」忸怩表達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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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摩托車上依偎的兩個陌生人，王家衛的隧道情結

「不知所云」，這大概是無法接受他的觀眾給出的直觀評價。王家衛風格強烈的電影往往重情緒而不重情節，不喜歡他的人總覺得他講不好一個故事。關於電影的評價一直分兩派：一派認為電影要好好講一個故事，一派覺得電影要營造出一種感覺。作為形式主義大師，王家衛無疑是後者，其電影的聲光色都成為符號，融匯成強烈的個人風格。《墮落天使》便是他鮮明風格的典範之一。

王家衛的電影插曲在嚴格意義上不能算電影原聲，但無可否認，讓歌曲重獲新生是種能力，他則是一個「聰耳識曲」的優秀配樂人。恍惚曖昧的黃綠光影有致幻的效應，魚缸、檯燈、霓虹燈、LED廣告牌、點光源的存在甚至營造出賽博朋克或者蒸汽波風格的畫面感。作為世界公認的最具賽博朋克氣質的城市，香港得以在王家衛的電影里恰到好處地濃縮顯影。

不知道個人風格太過鮮明是不是件好事，畢竟鋒芒畢露意味著排他與佔有。墨鏡王最善於給事物貼上專屬標籤，以此形成他獨有的「王家衛意象群」。他給時間、地點、日用品、數字賦予種種意義——朋友可以被定格在「一分鐘」；登上地鐵扶梯好像殺手毒梟一樣走路帶風；鳳梨罐頭能吃出「失戀」的味道；幸運數字1818其實在說「忘記他」；0.01公分成了最微妙的人際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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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你都會和許多人擦肩而過，他們可能會成為你的朋友或是知己

當觸及影片內容時，強烈的「支離感」首先直懾人心，五個生命形態各異的都市寂寞人支離破碎的生命片段被一個共同的情緒勾連，兩線並置偶有交互的人際故事開始上演，「寂寞」是一切故事展開的動因和契機。

五個主人公大都無親無故，也沒有被交代過去，他們獨立存在於看不出時間的空間里。當常見的世俗與倫理關係被取消，人物的關聯與羈絆就只能全然仰賴劇情，因此只能讓這些若有似無的聯繫被聚焦、被具象——一個共同在場的旅店、日料館；同一香型的香水；或者是反覆移用的空姐裝……普通的道具與場景因為被賦予了情節的意義而凸顯，這也剛好解釋了王家衛的「戀物癖」。

在第一條故事線里，黎明飾演的男殺手和李嘉欣飾演的女殺手是一對搭檔，後者負責聯繫生意、為前者踩點。女殺手愛上了男殺手，但男殺手一貫認為「最好的拍檔是不該有感情的」。在一次殺人受傷之後，他決定結束充滿不安定的殺手生涯，切斷和女殺手的所有聯繫。這種「失聯」對女殺手的打擊是致命的。

雖然「合作過155個星期」，但他們從不同時現身，因此二人只有幾面之緣。

這種非常規關係下，女殺手的暗戀就顯得尤為苦澀——「看一個人丟掉的垃圾，你會很容易知道他最近做過什麼事。每次他都會來這個酒吧，看來很喜歡這裡的清靜。有時，我會坐在他坐過的位子上，因為這樣，我好像感覺和他在一起。「

她的暗戀就像是生物學中一種印隨行為。在觀察與效仿的過程中，她生命的重心已經全然移植給另一個人，女殺手看似在這段愛戀中找到了自己的主體性——「從來只有他，可以令我欣賞自己」，實際上卻是徹徹底底地喪失了自我，她大概不會想到自己隱秘的情感其實始終像被操縱的提線木偶一樣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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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他，等於忘掉了一切，等於將方和向拋掉，遺失了自己」

結束了與女殺手的合作後，男殺手遇到了莫文蔚飾演的「飛女」，與其上演了一個老套的「男人追新鮮，女人求安全」的不美好的愛情故事。莫文蔚飾演的天使五號，金髮耀目、衣著奇異、言行出位，這樣一個用生命詮釋「誇張」的女性，她的出場足夠吸引眼球。可極致的熱情反而更能凸顯極致的落寞——她的背後隱隱有了「紅顏」底色，其存在所勾起的好奇引發了對她身前事的揣測，和對她凶終隙末的預言。

她甚至不是在進行一場「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情」。適逢其會便各取所需，萍水相逢怎怪得露水情緣。她的悲哀不在於一句「我沒說過我喜歡你，只想找個伴，就今晚」，而是「不想讓人家那麼快忘記我」才染的金髮。可這樣嘩眾取寵式的「特別」對無心記憶的人毫無意義。

俗艷裝扮加成了表現力，恩怨分明的色相連悲喜都分外曉暢。她揚聲大笑恍同京戲舞台上的笑一樣空蕩蕩，她的戲不到「殺手之死」就唱完了。於是以哭謝幕，其實她連眼淚也是儲藏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淌下來的。到底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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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文蔚飾演的無名角色，權喚她為「金毛玲」

失戀後百般痛苦的女殺手決定聯繫男殺手，要求完成最後一次合作——設計讓男殺手死於安排失誤。畢竟是殺伐決斷的女殺手，她當然不會耽溺於痛徹心扉。「我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我知道怎樣可以讓自己更加快樂。」當她不能擁有，毋寧將他摧毀。

搭檔間的默契使男殺手不可能沒有猜透女殺手的動機——他其實是自己選擇死於女人的設計。自稱生平不喜歡做決定的男殺手終於替自己做了最後一次決定，以死亡來永遠地疏離和拒絕他 「最好的搭檔」。

這條故事線里的三角關係不難使人想起《阿飛正傳》里旭仔（張國榮）、蘇麗珍（張曼玉）和露露（劉嘉玲）的故事——隱忍深情的前任、恣肆瘋癲的繼任、一個真心莫測的風流種，幾乎如出一轍的角色設定。王家衛可能格外偏愛表現這樣的情感模式，雖然這看似是俗套的三角戀，但遊戲花叢的「阿飛們」卻在這樣的關係中掩藏著自己的寂寞、不安與迷茫。

作為王導電影的頭號男主，「阿飛」們窮盡一生與人周旋，但始終漫無目的。我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該是「寂寞」的一種極端的言說方式。王家衛如此偏愛這類人物設置，大概是始終想要在電影里傳遞出對這個難解的現代性困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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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度正盛期的黎明飾演的殺手

另一條故事線更為簡單。作為影片中唯一有親人的主人公，金城武飾演的何志武彷彿25歲的頑童，半夜潛入別人的店鋪做不用成本的生意，整蠱惡搞陌生人甚至父親。他鬧騰又幸福地活在父親的庇佑下，直到遇到楊采妮飾演的失戀女，他開始了自己「很晚的初戀」。他陪她撒潑瘋鬧——報復情敵、挽回前任。可毫無懸念，當失戀女走出失戀，他也就走入了失戀。不久後父親過世，經歷愛情與親情雙重變故的他，終於長大了。

有人說金城武在《重慶森林》里說了太多話，所以王家衛讓他在《墮落天使》里變成啞巴（黑色幽默般地歸因於「吃了一盒過期的鳳梨罐頭」）。可惜在王家衛的電影里，內心戲多於言行，意識流獨白多於對白，他沒能躲得過台詞，王家衛又一次借他之口發揮了他標誌性的意味深長的自說自話。

在觀影時很多觀眾的笑點只被金城武承包——過於無厘頭的行徑、無邏輯的自洽邏輯，怪誕荒唐形象讓他兼具了卓別林樸拙的稚態和荒誕派戲劇不可解的悲哀。失語就難以證明存在，乖張是怕被忘記，看似最沒心沒肺、歡天喜地的他，實際承擔著最沉默的寂寞。

失戀女雖然瘋癲，她的故事卻是最常見最無可道的人生經驗：年少輕狂的戀愛和失戀以及治癒後脫胎換骨般蛻變。她撇開那些「飛揚」過的歲月以及陪她「飛揚」的人，終於回歸人生「安穩的底子」。

除去她超現實誇張化的情節，她故事的脈絡清晰又尋常，這樣的姑娘不會被寫入傳奇。她像普通的大多數一樣，愛過失去過終於安穩了，只在最終以一襲挺括幹練的空姐裝出場，隱隱提醒著大家，平凡如你我，也能夠是另一個人心中永遠的白月光。「平庸的樹平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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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可望不可即的初戀「白月光」

因為形式主義的追求和略顯另類的敘事風格，總有人戲稱王家衛是「知名電影裝逼犯」。但事實上他從未迴避人間溫情與人生困境。

他講述愛情：愛的人都是寂寞的，不愛的人死去了；他也談論友情，既有命中注定——「每個人都會有過去，好多人以為做我們這行沒什麼朋友，其實殺手都會有小學同學」 ，又有無常——「每天，你都會和許多人擦肩而過，他們可能會成為你的朋友或是知己」；他言說親情，將其與成長相聯繫——不長大就不會出走，不出走就沒有回歸可言，不回歸也學不會親密。

捕捉生活的細枝末節並且詩化表徵，他做得細膩而浪漫；至於對他選擇的人生命題給不給明示、下不下定論——我們怎麼可以跟詩人講道理。用寫詩的方式拍電影，本就需要雕琢的表達技巧與收斂的智慧，正如全片沒有一句台詞言說「寂寞」，卻用聲光電把寂寞勾勒得窮形盡相。

「寂寞」的調性尚能在觀影后把握，但「墮落天使」之名卻像所有難懂的詩題一樣讓我無從破譯，直到在講授西方美術史的老師那裡聽到，「西方神話里成為墮天使不是因為如何作惡，而是當天使背叛了對上帝的信仰和追隨……」

或許，上帝可以意味著傳統的真善美、一切建構起來的正義，影片里五個天使正是用看似「不軌」、非尋常化的言行舉止、身份經歷表現著對「廣義上帝」的背離，叛逆的人當然是不被理解、落落寡合的。

但倘使不是有「墮天使」這樣的先在概念，其實我寧可稱之作「沉淪」。畢竟，世上的什麼不是自己先沉淪？因此這「沉淪」總帶點甘之如飴的意味；而「墮落」卻自客體的評價而來，投射著觀察者的審視目光，總不免於自以為是的論調，恍若自我抬高到上帝的制高點。其實，誰不是天使，誰躲得開審判。

杜琪峰說，王家衛實際上只拍了一部電影——主題永遠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疏離與親近，拒絕與接納。我想，與人有關的話題會是藝術永恆的命題，雖然沒有生活在「重慶大廈」們組成的水泥森林裡，1994、1995也早已過去，但只要不再相信「上帝」，你就是墮落天使。

你是不是也像李嘉欣在片尾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坐過摩托車了，也很久未試過這麼接近一個人了」。人人墮入凡塵，「風雖大，都繞過靈魂」，其實沉淪好聽過墮落。你看，我們都沉淪到，寧願去寫一個故事，也不願意說一句我想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