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雜篇孔子形象疏證

《莊子》外雜篇孔子形象疏證陳林群內容提要 外雜篇共17篇41次提到孔子,本文在疏理歸類基礎上,論列其精微或要義,辨析具爭議的章節,尋繹外雜篇作者描寫孔子的意圖與方法,並與內篇略作比較。本文主要觀點:《莊子》內篇體系完整,思想精純,外雜篇作者不一,思想駁雜,既有準確領會內篇的仿擬與闡發,又有誤解內篇的偏離與背離,但對孔子的態度基本一致:斥悖道之實際孔子,褒順道之真際孔子,即《齊物論》「然於然,不然於不然」,「孔子改宗」遂為內外雜篇塑造孔子形象的常見模式。 關鍵詞 外雜篇;孔子形象類型;闡發與偏離;改宗模式;「然於然,不然於不然」。

 研讀《莊子》外雜篇,最棘手的是作者問題。學界大致有四種觀點:第一種觀點最普遍,認為外雜篇既有莊子自撰,也有莊子後學所作,如《秋水》等佳篇,很多人認為非莊子不能為,又如王夫之等人斷言,《寓言》、《天下》兩篇「乃全書之序例」,為莊子自撰。[1]第二種觀點認為,內外雜篇全為莊子自撰。明確持此論者不多,或以為區別作者沒有意義,故在注庄研庄時,籠統視內外雜均為莊子之言。第三種觀點認為,外雜篇絕非莊子自撰,如高亨舉六證以明:「內篇莊周自撰,外篇雜篇皆其弟子所述。」[2]劉笑敢主要以概念來判別,不僅提出內篇早於外雜篇,而且論定內篇為莊子自撰,外雜篇為弟子後學所撰。[3]張遠山提供五類硬證,論斷「外雜篇無一庄撰」。[4]第四種觀點極為罕見,任繼愈先生認為:內七篇「決不是莊周的思想,而是後期庄學的思想」,是「一堆糟粕」,外雜篇才是莊子思想的精華所在,為莊子自撰。[5]外雜篇中確有與內篇幾可亂真的佳作,但也有偏離乃至背離內篇的篇章。若視《莊子》均為庄撰,則莊子不免自相矛盾,然而內篇中的莊子思想絕不矛盾,觀點始終如一,卻僅示以草蛇灰線;思維嚴謹,結構縝密,但「不與莊語」,表達弔詭譎怪,塑造孔子形象尤其如此,忽儒忽道,時褒時貶,而這絕非莊子矛盾,拙文《莊子筆下的孔子》已有論證。[6]本文繼續從「孔子形象」的特定視閾,尋究命筆宗旨,甄別風格特徵,比較內篇與外雜篇孔子形象的異同,以期對此千年爭訟,理出些微頭緒。  孔子形象分類表(註:同章出現為1次)篇目(章)類型悖道孔子(實際)順道孔子儒道之間(實際)求道(真際)悟道改宗(真際)天地(2) 求道於老聃聞道於為圃丈人,孔子、子貢齊悟道天道(1)被老聃批評 天運(4)被師金批評 兩次求道於老聃聞道於老聃而悟道秋水(2)少仲尼之聞孔子游於宋 至樂(1) 教誨子貢達生(4) 孔言「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求道於承蜩丈人;求道於游水丈夫聞道於津人,傳道於顏回山木(3) 聞道於太公任,辭其交遊;聞道於子桑雽,絕學捐書;聞道並傳道於顏回田子方(6)仲尼聆聽溫伯雪子譏孔;儒者一人孔顏論文王迎臧丈人求道於老聃傳道於顏回;論古之真人知北游(3) 求道於老聃傳道冉求;傳道顏回徐無鬼(1) 孔子之楚論道則陽(3)仲尼盡慮孔子之楚自愧;仲尼問「靈公」之謚 外物(2) 求道於老萊子孔子議余且之網寓言(2) 庄惠議孔;批評曾子開悟弟子讓王(2) 窮於陳蔡而不疚;表揚顏回不仕 盜跖(2)孔子見盜跖;孔子「受幣」、「不見母」 漁父(1) 求道於漁父 列禦寇(2)顏闔批評孔子孔子論人心 小計:17篇9次8次9次15次

《莊子》中的歷史人物,主要涉及儒、道、墨(名)三家,老、庄、列屬道家,孔、顏屬儒家,惠施屬墨家分流的名家。儒墨顯學,互相攻訐,又都成為莊子針砭的對象,而莊子鋒芒所向主要是儒家孔子。莊子後學神而明之,故外雜篇一如內篇,孔子亦為箭垛人物,出鏡率最高,計17篇41次,莊子僅出現13篇30次。庄門師徒筆下既真且幻、亦儒亦道的孔子,讓不少人得出「莊子助孔」的結論,甚至認為莊子本屬儒門。[7]然而,信仰天道的莊子與信奉人道的孔子,絕非同道。以為莊子助孔,或是出於儒學成心的故意歪解,或是由於各種原因的誤讀。下文對此略作概論,擇要詳辨數例。一、外雜篇對內篇的引用、仿擬與闡發劉笑敢先生把外雜篇分為三類:超越儒墨、闡發內篇的「述庄派」;融合儒法、與內篇同異參半的「黃老派」;抨擊儒墨、與內篇異大於同的「無君派」。[8]據劉先生分析,三派中惟無君派對儒家無情抨擊,其實不然。雖然三派各從內篇取其所需加以著重闡釋,但都從不同角度批評了儒家:述庄派基本忠實內篇,包括思想主張與行文風格,因而非儒斥孔亦委婉隱晦,這也是述庄派作品常被誤為莊子自撰的原因。黃老派雜取各派思想,而對孔子也多有批評,如《天道》批評孔子「揭仁義」而「亂人之性」,主張「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擯禮樂」,但此派思想駁雜,時有違背內篇之處。無君派思想主張亦從內篇而來,如《逍遙遊》「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大宗師》「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應帝王》「有虞氏不及泰氏」等,都表達了莊子的「無君」思想。無君派全面深入闡釋無君思想,但未明莊子「兩忘而化其道」,故從儒家「譽堯非桀」一端走向相反之極端,猛批明君賢臣在內的一切治人者,且表達直露,但思想基點仍未離內篇。三派發揮庄學思想各有側重,而非儒斥孔態度幾無二致。外雜篇塑造的孔子形象,出自「述庄派」佔11篇29次,故孔子形象類型與作者態度與內篇接近:實際孔子因悖道而受批評;處於儒道之間的孔子因順道而被肯定;真際孔子求道、悟道並傳道,改宗而成庄學代言人。可見非莊子助孔,而是莊子借孔立言。「述庄派」深得內篇奧義,故不僅頻頻以孔子說事,仿擬內篇虛構孔子改宗模式,且表達手法屢出新意。儘管如此,辨別莊撰與「述庄派」撰並非難事,述庄派存有「述庄」之意,如《秋水》、《山木》、《田子方》、《寓言》等佳作,或闡釋演繹內篇庄學奧義,或歸納揭示內篇結構章法,明顯非莊子自撰。外雜篇涉孔諸章直接引用內篇,僅以下三例:第一例:《大宗師》孔子自謂「丘,天之戮民」。《天運》老子謂孔子:「爾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第二例:《大宗師》作者論述:「泉涸,魚相與處於陸。與其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天運》老子教誨孔子:「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第三例:《大宗師》作者論述:「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外物》老萊子教誨孔子:「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非譽。」二、孔子與老子孔老7次晤談全在外篇,5次出自「黃老派」的《天地》、《天道》、《天運》,2次出自「述庄派」的《田子方》與《知北游》。《史記》、《禮記》等書均記載了孔子問禮或問道於老子之事,學界多予採信。限於篇幅,本文不作繁瑣詳證,僅撮述要點。外雜篇老子7次向孔子傳道,總源頭是《德充符》「無趾踵見仲尼」寓言。無趾被孔子奚落後去問老子:「彼何賓賓以學子為?」莊子暗示,孔子曾向老子學道而仍未悟道。孔子聞道而不悟道,正如《養生主》中受教於老子的弟子聞道不悟道,莊子不僅以此說明悟道之難,更以無趾之言「天刑之,安可解」暗示:實際孔子即使得聞天道,仍會堅執人道。莊子後學充分發揮想像力,對此一筆帶過的暗示反覆填充,虛構了7個孔老寓言。孔子聞道於老子,就像聞道於為圃丈人、承蜩丈人、游水丈夫、太公任、子桑雽、老萊子、漁父諸人,這些真人隱士形象,大多依據《論語》中接輿、長沮、桀溺、晨門等隱士再創造,歷史上或實有其人,而其事多不可考。倘若老子曾經傳道或傳禮於孔子,在儒家最重要的經典《論語》中不可能找不到蛛絲馬跡,既然接輿、晨門這些無名者對孔子的譏諷都詳錄在案,偏巧遺漏或忌諱孔老相會這一重大事件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因此,《莊子》中老子其人為真,其事則為虛構。內篇3次提及老子,莊子都作了虛化處理。莊子筆下的真人,惟老子是真實歷史人物,其他均為虛構,說明莊子對老子極其推崇,但推崇而不予正面坐實,認祖而又虛化老子得道,是因為莊子認為,人不可能盡得天道。面對「無極之外復無極」的天道真君,笑傲王侯的莊子虛己喪我,從不自謂得道,即使塑造自己推崇的先驅老子,也儘可能虛化,這與儒家「捨我其誰」、誇耀「善養浩然之氣」、「萬物皆備於我」,以及對孔子的不斷聖化,截然相反。外篇作者一再虛構老子傳道於孔子,固然未明莊子虛化老子形象的用意,卻自有其目的與原因,而後人以外篇虛構的「孔老寓言」為信史,卻是一個弄假成真的誤會。三、孔子與莊子1、《寓言》「庄惠議孔」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耶?」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忤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吾且不得及彼乎」一句,舊多理解為莊子自嘆不如孔子,歷來被尊孔者視為莊子助孔的直接明證,實屬誤解。導致誤解的原因,首先是不明《寓言》主旨,其次是斷句錯誤。《寓言》開宗明義歸納莊子內篇寫作方法:「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分釋「三言」後緊接著就是「庄惠議孔」,以此具體證明何為「寓言十九」,從而揭示內篇「寓言」的核心密碼:所謂「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之孔子,非歷史真實孔子,而是內篇塑造的寓言形象。因而內篇包含兩個孔子:六十歲之前信奉人道的實際孔子;六十歲「化」為信仰天道的真際孔子。庄惠所議,正是內篇虛構的孔子改宗,所謂「化」,非實際孔子自化,乃莊子妙筆使「化」。這是理解「庄惠議孔」的前提,否則便誤解叢生。比如,如何理解「始時所是,卒而非之」?王叔岷的理解很有代表性:「孔子應時而變,順乎自然。」[9]而這僅說對了一半,這句話包含全然相反的兩層意思。「始時所是,卒而非之」被莊子否定——實際孔子此時所是,彼時非之,是非無定。「始時所是,卒而非之」被莊子肯定——真際孔子對「始時所是」的人道「卒而非之」,「六十而化」為天道信徒。實際孔子是非無定的「應時而變」,為莊子所「不然」。而究其「變」之根源,在於其始終「不變」的人道立場:「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又見《論語·憲問》)。莊子所「然」的「應時而變」,是真際孔子棄絕人道、「六十而化」為天道信徒的根本立場轉變。惠施並不知莊子虛構了改宗天道的真際孔子,所以認為孔子勇於否定「始時所是」,是因為「勤志服知」。莊子褒揚真際孔子悟道改宗,惠施褒揚實際孔子勤志服知,《寓言》作者正是借「庄惠議孔」告示讀者:內篇存在一實一虛兩個迥異的孔子。再看「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究竟是莊子言,還是孔子云?「孔子云」斷至何處?大致有4種斷句法:1、郭慶藩、王先謙、劉文典等斷至「復靈以生」;2、鍾泰等斷至「言而當法」;3、道藏成疏本、王叔岷、陳鼓應、方勇等斷至「定天下之定」;4、羅勉道、焦竑、林雲銘、陸樹芝、馬其昶、支偉成等斷至「吾且不得及彼乎」。前三種斷句均釋「不得及彼」之「彼」為孔子,都以為莊子自嘆不如孔子,因而證明莊子助孔;第四種斷句釋「彼」為「至人」、「至人之道」或「大本」(天道),認為孔子自嘆未達至人之道。斷句不同,句意迥別。還有更多證據支持第四種斷句: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黜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已乎!已乎!且無所逃。(《則陽》)這段文字與「庄惠議孔」首尾幾近重複。蘧伯玉是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因此,即便不把《莊子》中的蘧伯玉視為孔子的化身,其描寫蘧伯玉的文字也基本適用於孔子。「已乎已乎」出自《德充符》「接輿諷孔」,源自《論語》「接輿諷孔」之「已而已而」。接輿諷諫實際孔子:知殆而止吧!如今從政是危險的。這一真實細節演化到「庄惠議孔」中,成為真際孔子自言:「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表明實際孔子通過接輿等人的教誨諷諫,省悟六十歲前之非,開始嚮往天道而又擔心「不得及彼」。「及彼」是《齊物論》「待彼」的變文重言,「彼」即天道。「六十而化」的孔子終於明白:相對的是非之辯只能暫時服人之口,能服人心而定天下的只有永恆遍在的天道。綜上所述,只要理解篇旨,就能準確斷句,更不難正確理解,而「庄惠議孔」作為「莊子助孔」的唯一直接證據就不能成立,反倒是整部《莊子》反覆虛構「孔子改宗」的最直接證據。2、《田子方》「儒者一人」魯哀公死於公元前467年,莊子出生於公元前369年前後,兩人不可能謀面,因而此事必為虛構。但寓言中並未出現孔子名,本文為何歸入外雜篇塑造的「孔子形象」?寓言虛構了莊子與魯哀公的一段對話。魯哀公認為,全魯國都穿儒服,故魯多儒。莊子認為:「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故魯少儒,如果不信,請傳令「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看看還有幾人敢穿儒服?果然,「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這位碩果僅存的儒服者,是崇信儒道的真儒,非孔子莫屬。與誤讀「庄惠議孔」一樣,「儒者一人」也被很多學者視為莊子對孔子的褒揚,甚至把「儒者一人」誤讀為「天下第一人」。導致誤讀的主客觀原因很多,而不明《莊子》存在兩個孔子,更不明庄學「然於然,不然於不然」的評價原則,則是癥結所在。「庄惠議孔」褒揚真際孔子,隱含對實際孔子的批評;「儒者一人」褒揚實際孔子,仍然隱含對實際孔子的批評。相對於眾多不信儒而儒服的假儒,「莊子」肯定孔子是「儒者一人」的真儒,是為「然於然」;究詰假儒大量出現的淵源,終歸於真儒信奉之道並非真道,是為「不然於不然」。尊孔者成心在先,只見「儒者一人」的明褒,不見「莊子言」的暗貶——「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其言寓意:穿戴儒服的假儒固不信儒,穿戴儒服的真儒亦未必有道。有道者,「才全而德不形」(《德充符》),不必為其服而昭告天下「我有道」。很顯然,假儒所以大量產生,與真儒「為其服」不無干係。儒服就像一張名片:圓帽象徵知天,方鞋表示知地,佩玉玦意為有決斷。名片往往有其名而無其實,但能「廣己而造大」(《山木》),蠱惑天下。顏闔曾批評孔子「使民離實學偽」(《列禦寇》),真儒穿戴儒服的弊害就在於此。「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則陽》)?「儒者一人」在褒揚真儒的表層意思下,晦藏深層的批評:讓人離實學偽的儒道,絕非真道。故「儒者一人」作為「莊子助孔」的主要間接證據也不成立,而是整部《莊子》對孔子既「然於然」、又「不然於不然」的諸多證據之一。四、《田子方》「溫伯雪子適齊見客」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於齊,返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祈見我,今也又祈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嘆。明日見客,又入而嘆。其仆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嘆,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導我也似父,是以嘆也。」仲尼見之而不言。及出,子路曰:「夫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今也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溫伯雪子所見無名「客」,與實際孔子極其神似:溫伯雪子往齊國來迴路過魯國,「客」一再請見,符合實際孔子「好學」的特徵。溫伯雪子反覆所謂「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正是指「克己復禮」的實際孔子。「其諫我也似子,其導我也似父」,正是刻畫「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卻又喜好「誨人不倦」的實際孔子。既然「諫我導我」之客暗指實際孔子,那麼,後文見溫伯雪子而不言的仲尼自然是真際孔子。作者洞悉內篇有兩個孔子,又深知莊子對孔子既「不然於不然」,又「然於然」,因此置實際孔子(客)、真際孔子(仲尼)於同一時空,讓真際孔子親聆溫伯雪子對實際孔子「客」的批評,使之「目擊而道存」。《田子方》「儒者一人」、「溫伯雪子適齊見客」兩寓言顯示,莊子高徒不僅會心於內篇塑造孔子形象的意圖,熟諳莊子「支離其言」妙法,又融會貫通而別創一格,其弔詭的時空錯置、人物分身等「前現代」手法,毫不遜色於「後現代」的種種敘述策略。五、兩個特例:《盜跖》與《漁父》盜跖》長篇批評實際孔子,《漁父》長篇描述真際孔子向漁父求道。兩寓言均似完整的短篇小說,充分展示細節與衝突。由於篇幅較長,描寫具體,斥孔之旨極難遮蔽,無法歪解為助孔尊孔,因而最受尊孔成心在胸、堅信「莊子助孔」者詬病,多被視為「偽作」。然而兩篇主旨並未背離內篇。如果說「儒者一人」批評的是「學偽」,那麼這兩篇的主旨則是「守真」。盜跖譏孔子「以利惑其真」,漁父諫孔子「謹修爾身,慎守其真」,主旨不離「守真」。真者,漁父言:「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守真就是葆全真德,即莊子所言「全德」、「德不形」。兩篇塑造的孔子形象,也非憑空臆造。孔子對隱者的態度,《論語》多有記載,對比可明《漁父》所本,現以《盜跖》為例。孔子對柳下惠言:「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孔子遊歷四方,不倦教誨諸侯與弟子,正是出於「必能改人之德」的信念,而一旦發現「冉求為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德」(《孟子·離婁下》),孔子便非常生氣:「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自以為能「改於其德」,是孔子冒險往諫盜跖的動機。孔子勸說盜跖,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最後才曉之以理。孔子對盜跖施以攻心術,目的是要盜跖「聽臣」而改其德:「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這段話幾乎是子貢「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的翻版。為「存魯」而不擇手段地損人利己,盜與非盜,有何是非標準?盜跖一番反駁,有理有據,最具說服力的是以子路為例,說明孔子之道害人悖道枉死: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後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史記·孔子世家》)被孔子禮誘的子路,最終枉死於其禮。子路結纓而死,孔子如喪其子,卻仍不悟子路正死於「由己道」。子路所事衛出公與其父衛庄公相爭,孰是孰非?孰盜孰君?子路究竟應該忠於誰?孔子也解不開這個是非之謎,子路只能「求仁得仁」地悖道枉死。盜跖可謂一針見血:人們都罵我盜跖而不罵你盜丘,僅僅是因為人們被你的巧言利口迷惑了。盜跖斥孔正如內篇接輿諷孔,都為揭出孔子的病根:「臨人以德」(《德充符》),即以一己相對之是為絕對真理,以己道僭代天道,黥劓天下人之真德,[10]欲使天下人均「由其道」。正因為急欲天下人都歸順其道,孔子自不量力往諫盜跖,卻不料「幾不免虎口哉」,而這恰恰是孔子「陋於知人心」、「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的具體表現。當然,莊子批評孔子,每每基於「然於然」,未全盤否定,且行文支離委婉而譏諷晦藏,如《大宗師》讓孔子對子貢承認自己是「天之戮民」,斥孔之甚不亞於《盜跖》,而僅有片言隻語,意旨又深藏不露。《盜跖》卻極端戲謔地讓「反面」人物撻責孔子,鴻篇巨製而直白激烈,又對孔子一味「不然於不然」,似乎僅為斥孔,而非勸孔改宗入道,與內篇稍有偏離。六、《盜跖》之孔子「受幣」、「不見母」「盜跖斥孔」後,尚有子張與滿苟得、無足與知和兩段對話,對話主旨均圍繞「名利」,似與上文相關。但「盜跖斥孔」已然完整成篇,續此兩章不倫不類,且文風迥異,因而這兩章或從別篇裁剪移入。在「子張」章中,有兩處滿苟得對孔子的嚴厲指控: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因涉對孔子的批評,歷來注家都語焉不詳,基本持兩種態度:如成玄英所解,視兩事為史實:「田成子常殺齊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受其幣帛。」「孔子滯耽聖跡,歷國應聘,其母臨終,孔子不見。」[11]如張默生所解:「孔子受幣,雖不必有其事,而莊子卻可有此文,以成其說,《庄》書此類之處甚多,舉不勝舉,不必以其有違史實而徒勞考評,因《庄》書原非歷史書也。」[12]方勇、陸永品亦視為寓言。[13]筆者以為,孔子「受幣」、「不見母」,既非史實,也非寓言,純粹是憑空捏造。《論語·憲問》載:「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左傳》亦有相似記載。田成子即陳成子,其弒簡公時,孔子已七十一歲,因曾為魯大夫,故仍向哀公要求討伐擾亂君臣綱常的陳成子。一方面要求魯君伐齊,一方面又受齊之幣帛,這絕不是孔子的為人。孔子不見母也非史實,無論孔母死於《史記》記載的孔子17歲時,還是另一說孔子24歲時,30歲前的孔子,尚未離開魯國,母死不可能不見,何況人倫之「禮」是孔子最看重的。兩事亦非寓言。寓言再簡潔,也須有扼要情節。因此,子張、滿苟得對話可視為寓言,滿苟得指控孔子「受幣」、「不見母」兩事不能視為寓言,而是子虛烏有的栽贓,失之太甚。捏造「不然」(過錯),再予「不然」(否定),非莊子所言「不然於不然」。孔子之「然」,多在俗諦層面,而俗諦是通向真諦的小徑,所以莊子「然其然」。這也是庄學與孔學的「小同」。孔子之「不然」,多在真諦層面,尤其是人與人、人與道的關係,由於不明天道,孔子未能理順。這是庄學與孔學的「大異」。孔子嘗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又見《論語·衛靈公》)又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莊子的主張卻是:「自適其適」而勿「適人之適」(《大宗師》)。在揚儒抑道者看來,儒家孔子大公無私,承當社會責任;道家莊子自私自利,逃避社會責任。以人道觀之,確有相對之然,以天道觀之,則大謬不然。孔子只問「己欲不欲」,不問「人慾不欲」,起點是「己」,終點卻是「人」,所謂「修己以安人」(《論語·憲問》)。因此,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之言,潛藏「己所欲者,可強加於人」之意。在注重君臣綱常之「人道」的儒家看來,這是天經地義,而在強調「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的莊子眼裡,這是大悖天道、戕害真德的「役人」之舉。所謂立人達人,不過是「臨人以德」,《莊子》全書對孔子的批評,幾乎都針對於此。孔子「得一察焉以自好」(《天下》)、「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秋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齊物論》),故不遺餘力推行其道,以其「自好」與「自美」強施於人,卻不知「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齊物論》)。在有限的「人道」範疇,西施確有相對之美,孔子亦有相對之是,而以無限的天道觀之,天下無絕對的美醜是非,正如子路應該忠於哪個君王永無正解。因此,「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遠遠不夠,更應「己所欲者,勿強施於人」,強施於人無異於「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的「以己養養鳥」(《達生》)。信奉人道的孔子聽《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順應天道的鳥們卻更愛棲之深林浮之江湖。「以己養養鳥」,動機再無私,手段再仁慈,仍是對鳥的戕害與「黥劓」。對此,袁宏道可謂一語中的:「拘儒小士,乃欲以所常見常聞,辟天地之未曾見未曾聞者,以定法束縛己,又以定法縛天下後世之人。」[14]莊子師徒創造孔子系列寓言,目的正是解除孔子的「定法」,替自我黥劓自縛其身的孔子鬆綁解縛,使其改宗天道而悠遊其間,更是為了息補孔子學說對世道人心的黥劓,勸誡世人勿適從定於一尊的人道,而適從無所偏私的大道之天籟,從而以「吹萬不同」之人籟應和天籟。儘管外雜篇作者非一,水平參差,偶有偏離甚至背離,但非儒斥孔態度鮮明,絕無助孔尊孔傾向。而出自「述庄派」筆下的孔子形象,基本承襲內篇之旨,且時有別出心裁的妙筆,為準確理解內篇提供了寶貴的線索。莊子及其弟子後學的後現代式「弔詭」性表述,在前現代難免於歪解誤讀,在後現代的當下,或許依然「超前」而難解。桎梏不解,安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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