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死亡哲學》而想到的
不知是誰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也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本身有什麼樣的人……我看到四周宇宙的無限,自己只限於著無限宇宙的一隅,不知為什麼坐在此處而不是別處。也不知為什麼這短暫的一生在過去和未來的無限中存在此一刻而不在另一時間。我看到的只是一片無限,在這無限之中,我只是一個原子,一個終歸虛無的短暫幻影。我所知的只是不久必將死去,我最不了解的便是無法避免的死亡。
人類的悲劇誕生於何時?也許它隨著死亡意識的覺醒而產生。
最初的最初,人們拒絕承認死亡。他們或把死亡歸於意外,或把它用在敵人身上,或相信靈魂不死、輪迴、復活之說。如非洲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上帝派變色龍給人的祖先送信,說他們講長生不老。又讓蜥蜴送信,說他們必定會死。而變色龍沿途耽誤了時間,讓蜥蜴搶了先,於是死亡來到了人間。而印度尼西亞一則神話說,創世之初,上帝用一根繩子把他給人類的禮物吊起來。一天,他吊起一塊石頭,但人祖拒絕了,上帝就收回石頭,吊下一根香蕉,人祖高興地接受了。這時,祖先聽到了天上傳來的聲音:「因為你選擇了香蕉,所以,你們的生命會如香蕉一樣腐爛、死去。如果你們選擇了石頭,你們的生命會像石頭一樣,永恆不朽。」
又如在古埃及金字塔經文中,找不出「死亡」的符號。經文中從頭到尾起作用的符號傳達的是對死亡的執著的、堅定的否定和反抗。可以說,金字塔經文「是人類最早的最大反抗的記錄——反抗那一去不復返的巨大的黑暗和寂靜。『死亡』這個詞在其經文中從未出現過,除非是用在否定的意義上或用在敵人身上。我們一遍又一遍聽到的是這種不屈不撓的信念:死人活著。」卡西爾如是說:「在某種意義上,整個神話可以被解釋煒對死亡現象的堅定而頑強的否定,」其蘊含的「對生命的不可毀滅性的統一性的感情是如此強烈如此不可動搖,以致到了否定和蔑視死亡這個事實的地步」。
很遺憾,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人類思維能力的提高,這一歷史階段終被超越,死亡被承認了。
死亡或消逝,本身並不可怕,再尋常不過。一朵花的凋零,一條河的乾涸,一顆星的隕落,我們無動於衷,甚至能進行審美活動。然而當死亡向我們自身逼近時,我們不可避免地害怕。萬物皆有一死,豬不怕。在驚濤駭浪的一葉扁舟中,人人惶恐,而豬風雨不動安如山。不過我不會贊它不動心,我認為它是沒有心。人有心,有情,才會意識到死亡的必然和終極,人生的短暫和渺小,宇宙的流變和無情,才會恐懼,不甘,悲憤。也許這最深刻最尖銳的矛盾,就是悲劇意識的根源。
欲永生而不得,為之奈何?有的聖賢虛構完美世界,放棄此岸,主張通過苦修、行善,死而復活於天堂。如此一來,芸芸眾生犧牲現實的福利而獲得了縹緲的慰藉,死亡不再張牙舞爪,而成了一名通往極樂凈土的擺渡人;有的智者追求「制心一處」,泯滅煩惱,斷絕貪慾,斬斷生死輪迴之流,飛升至涅槃境界;有的名士煉丹行氣,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以上種種,千百年來為無數被死亡陰影籠罩的人們提供了安寧完滿的精神家園,儘管虛幻如夢。「而這卻是最大的悲劇——對生命本身的蔑視!虛無主義的種子由此埋下。」尼采如是說。虛構的彼岸終究不能解決人生的悲劇,他尖銳地指出了虛無主義內部的矛盾,在他的時代發出了驚世駭俗的吶喊:「上帝死了!重估一切價值!」他以徹底的虛無主義對抗虛無主義。他直面淋漓的鮮血、慘淡的人生,他選擇做一個真誠的人,獨自跋涉在無神的沙漠。他說,人要活得有激情,有價值,人要超越自己,像個戰士一樣生活。
是啊,既然不能永生,那就活得精彩。生命的流逝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論英雄或是蓬蒿,我們終將在自然洪流的推動中駛向死亡的深淵。有人羨長江之無窮,哀此生之須臾,而真正熱愛生命的人不會在意它的長短。常遇春功成名就,四十而斃,與夫世之苟且偷生或碌碌無為而長壽者,豈其有歉於彼乎?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起一個溫暖的名字,雖英年早逝,又有何憾乎!
那些朝生暮死的秋蟲,不過短短一季生命的蝴蝶,反倒比長有千年壽考的彭祖,更能體味生命的幸福與悸動。看著這些嬌小、艷麗而活潑的精靈,感受生命在其體內勃動,我有時會禁不住感動得落淚,恨不能為他們放喉一歌。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夫英雄者,死大義,死國事,於是生命無比厚重,在千年的紛擾喧囂中留下空谷足音。
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彊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以上是《史記》描寫「趙氏孤兒」的一段對話,讀到這段話的時候,真不由得熱血沸騰,被一種氣節和血性感動。終於明白,對仁人志士來說,死實在不足為懼,偉大的生命承擔著遠比死亡沉重的使命和道義。管仲輔公子糾而不死其難,然免於縲紲之中,立齊國之政,九合諸葛,一匡天下。使其出死捐軀,不顧後圖,豈有此霸功哉?生命在由個人及天下的伸展中,融入了歷史的長河,流傳千古。
生命不能如一名繩匠那樣,不斷拉長繩子,自己卻在不斷後退。尊嚴在懶惰的泥沼中枯萎,銳氣在機械的重複中耗散。模糊和輕薄的人生毫無意義,這樣的存在與一粒灰塵並無多大區別。
時光在流逝,生命在書寫。吾生也晚,面對宇宙流變,不能如孔夫子一般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浩嘆,只願生如夏花之絢爛,逝如秋葉之靜美。若千百年後,後人能在歲月的長河中打撈出關於我的一鱗半爪,或喟嘆,或熱淚,我也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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