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而有建設意義的解構主義 希利斯米勒
來自專欄玖爺的哲學筆記
希利斯米勒是一位當代活躍的文論學者,在20世紀80年代以解構主義領軍人的身份而出名。但是和其他更側重於激進理論的解構主義者不同,在米勒身上體現的更多的是對美國文學批評傳統的繼承和踏實溫和的學風。我讀過一些他寫的短文,比如《我們為什麼要聽故事》等,說理簡明,文風流暢,就像一個老爺子毫無架子地和你聊天,把他相信的東西一五一十跟你講清楚——如果你讀過他的東西,很難不對他的思想抱有好感。
就米勒的理論生涯來說,他50年代前期受新批評影響,重視細讀法,50年代後期推崇日內瓦學派,致力於在美國推廣喬治布萊的思想,60年代末接受解構主義思想並成為解構主義耶魯學派的領袖,近年受文化研究衝擊,關心文學的社會意義社會功能。
|返回閱讀和怎麼閱讀
為什麼要返回閱讀呢?米勒是站在已經體制化了的文學學科的立場上進行回答的,他認為有兩個原因:①學科外部的原因,米勒認為學習文學的人越來越少,文學被邊緣化,整個社會的基本語言技能水平下降,寫作和閱讀能力下降;②文學學科內部的問題,文學研究內部的範式越來越多,各說各話的情況愈發嚴重。面對這些問題,米勒提倡要回到文學研究最基本的問題上,也就是閱讀——我們將會發現,米勒所說的閱讀,其實就是評論寫作。
米勒簡單地對現代的文學批評進行了歸納式研究,他認為文學批評有四個支柱,分別是社會、自我、語言和形而上學,任何文學研究都能追溯到這些預先設定的文學基礎上,這四點能構成文學研究者的理論邏輯起點,這一邏輯起點就基本決定了自身理論話語的言說內容和方式。面對這些紛繁的方式,米勒認為文學研究者應當承擔起重建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重任,不想當然地接受任何東西,回歸對文本的細緻閱讀上。
(從這裡我們看到米勒對於新批評理論的繼承,新批評對文本中心的樸素執念依然回蕩在他的思想中。另外,其四支柱理論的思維方式似乎是美式文論研究的一種範式,不管是韋勒克的內外研究,還是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理論,思考方式都差不太多……老實講,我自己整理用的六要素理論坐標圖也基本上是這個思路,分成四個和分成六個沒有啥本質區別,對吧)
對文本的細緻閱讀被米勒認為是文學批評的基礎和核心,而解構主義文論主要給米勒提供的,就是怎麼理解「閱讀」這個活動。米勒將閱讀稱之為修辭性閱讀,任何建立於修辭性閱讀之上的批評就是解構批評。修辭性概念來自於德曼,指文學語言的不確定性,具有多義、比喻等特點,因此由語言構成的文本充滿了不確定性。而文本因其修辭性,總是指向外部其他文本,和其它文本相互關涉,構成互文本性,這是閱讀活動無法避開的。上面兩點只是解構主義的陳詞濫調,但米勒自己的洞見在於下面這點:批評都是解構,但同時更是一種重新建構,解構批評和它的對象具有相同的性質,它不是把文本割裂成碎片,而是不可避免地利用原文本的素材建構它所解構的東西。米勒由此在在文本的斷裂和延異中重新找回了穩定的可能性,雖然這種可能性意味著對原文本結構的摧毀。
米勒的解構主義是建設性的,之前的解構主義強調批評闡釋的自由性,而米勒在自由性的基礎上,更要求批評的合理性——簡而言之,批評是自由的不假,但你要批評得有道理,你可以不鳥「文本的原意」,但你要說出自己的邏輯,要言之成理。
因此,我在題目中把米勒稱為溫和的解構主義者,甚至於不能稱之為解構主義者,他的氣質和解構主義那股子噁心人的激進風格差得太遠了。米勒只是在利用解構主義的觀點進行自己的理論建構,我認為對於任何激進主義的觀點都應該做如是處理,畢竟破壞秩序是為了更好的秩序,而不只是為了滿足破壞的快感。
以上可以概括為站二打一,也就是站在文學活動研究的二號位攻擊文本中心研究的一號位。米勒的立場如此就很明顯了,也就是不過米勒也有站二打三的話語策略。
站二打三是指米勒對文學史的質疑,一般對文學史的看法是,文學史是按照階段組織起來的,但是米勒認為這種文學史是非常可疑而強行的,是非常「形而上學」的,那些井然有序的階段和明確的因果關係似乎過於秩序,以至於有削足適履之嫌,甚至於誰有權建構文學史也被米勒提出來進行質疑。總之,米勒認為文學史是一個杜撰概念,是一種為政治服務的修辭手段,每一個階段的劃分都是為了政治性目的,只是一種解釋策略。
米勒對文化研究的抵制也很有趣,面對文化研究對文學研究的衝擊,米勒認為應當抵制文化研究對文學研究的侵蝕,為文學研究做辯護。米勒認為文學研究有三個意義:①通過文學研究我們能認識過去的文化,因為文學是文化表現自己構成自己的重要方式;②通過文學研究我們能理解語言的修辭、比喻、敘事等功能,而這些功能塑造了我們的生活本身,③通過文學我們能認識「他者」,認識到那些被話語秩序建構為他者的身份。我們看到米勒對文學的辯護策略是闡述文學承擔的文化功能,而這和他抵制的文化研究秉持著相同的立場。
|為解構主義的辯護
米勒還是自認為自己是解構主義學者的,所以也就解構主義關心的一些話題發表過意見,對解構主義也提出過辯護。
解構主義常常被批評為虛無主義,米勒提出了一種辯護。他認為這種批評表明了批評者的恐懼,這種新的批評模式貶低一切價值,使得傳統的闡釋模式成為不可能。但是虛無主義是德里達所謂邏格斯中心主義形而上學的異己存在,這兩者是互相依靠而共存的,是被邏格斯中心主義包含在自己內部的寄生物,是它自己企圖治癒卻徒勞無功的不治之症。而解構主義是對形而上學的徹底反對,因而解構主義不可能是形而上學內部的虛無主義。
邏格斯中心主義也在文學研究中表現出來,文學研究的邏格斯中是結構主義的,文學研究建立在文學參照某種外在事物的觀念之上,外在事物包括社會或者經濟現實,也包括絕對精神、上帝之類。而解構主義的文學研究則要認為形而上學的假定在文本中存在的同時,又被文本自身所消解。
米勒還認為解構主義的文學批評還承擔了思想解放的道德任務,認為解構主義的文學批評能夠把人從意識形態中解救出來,這種道德義務使得解構主義不僅僅是「理論上的」。
|闡釋的高階理論
對於闡釋理論來說,其大概分成四種:文本中心,作者中心,讀者中心,還有評者中心。就文論本身的發展來看,作者中心論是讀者中心論的靶子,其在讀者中心理論提出之前是作為研究共識而存在的,是無意識的常識,在讀者中心主義的批評中才被明確給出的。文本中心理論是讀者中心理論一種內在的反叛,看似是回到文本,實際上是和讀者中心理論一體兩面,或許文本中心論能有更大的潛力。評者中心是從讀者中心理論中慢慢發展出來的,奇怪的是,似乎沒有很出色的理論家將評者和讀者分開,不過這個立場是解構主義者們實際持有的立場。
總的來說,闡釋理論的發展傾向是從作者理論過渡到評者理論。當我們對其整體進行總結而不在其中做出幼稚的站邊選擇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或許闡釋理論的這些立場是可以構成一個共同整體的——這也是我把它們三個都放在二號位的原因,他們本應為一體。
所以,這時我們或許需要某個理論來嘗試對文學活動的整體進行研究——據說有種權利理論,會把作者、讀者和評者三者並列,然後研究他們對作品闡釋權利的爭奪。但是這似乎不夠,我更希望看到一種統合性的理論,這種理論能夠證明創作、接受和評論,這三種活動是內在一體的,是某個過程或者某個整體的不同階段。作者、讀者和評者這三種抽象身份能在這種理論中被證明為是內在共通的,是被關於文學的抽象話語結構所給定的。
我給這種假設中的理論起名叫「闡釋的高階理論」,也就是本節的名字——關於這個理論的具體細節還需要長期的斟酌和構建,但我們現在可以先列出一些基本要求和大體方向。
①闡釋的高階理論作為一種文學活動理論,要被置於同作品理論和類型理論直接相關中,是被維持不了自身獨立性的作品證明為必然的,其內在的包含的自我矛盾也將證明類型是必然的。
②闡釋的高階理論將會把創作、接受和評論列為同一過程自我發展的三個階段,要在比較和整合中對這三種活動進行描述,而之所以稱為「高階的」,是因為這三種活動將被理解為是質上平等的,但每種活動需要建基於前一種活動之上
③文學的活動將被理解為一種整體的話語體系,而文學的三種主體身份則是被這個整體的文學活動所給定的,具體的主體通過參與而被建構為文學的主體,因此,活動理論將是一種微觀的抽象的結構主義。
④理論內部的構造(也就是第二條和第三條所要求的)將會是考慮到外部功能的(也就是第一條所要求的的)。
我們還可以列出幾個目前想得到的具體問題。
如果說作者中心理論只是在批評中被認識的,那麼以它為正面立場的理論資源是否會不足,在這種情況下,對它的總結和整理何以可能?或許沒有重要的20世紀理論家專註於這個立場進行自己的理論工作,但是這個立場起碼有很有經驗材料,作者留下來的訪談和自述都是很有價值的材料。再不濟我在《文學原理》里(上帝啊,那兩本原理我看過了是一點都不記得了,還是考試關鍵內容呢)還看到過「創作論」呢,也許影響沒那麼大,但總歸是有理論,對吧。
文學活動和文學作品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剛才說了,首先是在作品的立場上,這一立場的常識是「作品是自足獨立的客體」,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對作品的各個層次做出描述,但是作品自身證明自己無法維持自身的獨立性,非要訴諸於一個外在的主體才行,這就讓文學活動成為必然的,也就是說,文學活動能夠給作品提供確定的基礎,作品被認為是包括在某個外在於它的主體活動之內的,這因此重新獲得了自身的確證,這也因此過渡到了文學活動的層次。
作品在文學活動內承擔了什麼功能?創作、閱讀和評論這三種活動被認為是共通的,或許我們將會讓作品承擔起這個統合的作用,這三者是以作品作為中介,才能完成同一的。而作者、讀者、評者之間的相互理解也建立在作品的基礎上,三種身份之間抽象的「交往理性」或許是以抽象客體作為中介才能實現的。
創作、閱讀和評論的三種活動,作者、讀者和評者的三種身份,他們各自都是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這個很複雜。作者是什麼或許是最沒有疑問的,讀者和評者之間倒是很難區分開,我們知道有個理論叫「閱讀能力」,能力強的是評者,能力弱的是評者,這個總讓人覺得怪怪的,或許讀者和評者之間的區分應該更直接一些,比如,寫了評論的才叫評者,沒寫的就是讀者——這可太蠢了。關於身份之間的相互關係,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互相攻訐的實例,比如讀者立場下的作者不過是作品上標著的無關緊要的名字,我們也可以仔細整理一下作者眼中的讀者,作者眼中的評者,讀者眼中的評者之類的……他們之間的相互轉換或許更有意思,作者在寫作之前總歸先是讀者和評者,評者在寫評之前總歸也先是讀者,讀者呢,沒有作者寫的那本書,閱讀是不可想像的……
還有文學活動是怎麼必然地過渡到類型和文學史的,這個問題也很有意思。按照同樣的思路,文學的主體活動也被證明為是無法通過自身就維持自己的穩定性和確定性的,這就使得文學史、文學傳統、類型這種東西成為必然的需求。主體逃不過的歷史性嘛,總是生存在一定的傳統之內,天生就帶有某些成見什麼的……還有就是,類型和文學史這個階段使得在之前階段中是潛在的東西,比如互文本性和高階性,成為現實的,文學文本潛在地同其他的文本相互關涉,但是這種相互關涉只有在某個整體的文學客體內才是現實的,評論相對於創作是高階的,但是只有在評論文章(作為一種論述性文體)相對於作品(敘事性文體)之間的關係內,活動的之間的高階性才成為現實的。
最後一個小節是純腦洞胡扯,只是寫出來好玩的,大家看個樂子就行。之所以放在米勒筆記的最後,主要是因為解構主義總結完了。解構主義的立場就是二號位嘛,把二號位最後一個主體也發展得差不多了,二號位內部從作者到讀者到評者的歷程已經走完了,所以就想寫一點東西總結一下,結果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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