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上

來自專欄久肆的酒肆

1

醒來的時候，身邊是無邊境的漆黑，偶爾有閃光的數據飛快划過。像是帶尾巴的彗星。

老張知道，他現在正身處這個伺服器里數據的荒野。

四周很安靜，這裡沒有重力，不分上下。

老張記得第一次死亡前自己躺在病床前，麗麗給她遞過來一張照片。

無數星辰懸掛在寂靜的宇宙，遙遠而又深邃。

這是老張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了，他珍藏了多年，後來送給了麗麗。

老張感到眼皮沉重，麗麗握緊了他的手。

心率檢測器的發出滴滴的聲音，老張聽到了麗麗小聲的啜泣。

老張在一次不抱有任何希望的相親上認識了麗麗，麗麗是一所民航公司的飛機機長。可和老張想像中的飛機機長不同的是，麗麗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看電影總是哭。每當麗麗哭的時候，老張就把麗麗抱在懷裡，擦去她臉上的淚。

可此刻，老張連抬手摸麗麗臉龐的力氣都沒有。

在合上雙眼的最後一刻，老張呢喃，麗麗趕緊把頭湊到老張耳朵邊，聽到老張輕輕地說：

「我在這裡等你，在宇宙深處，在星辰之上。」

2

麗麗站在老張地靈柩前，透過玻璃，能看見裡面安靜的老張。

以前老張總是很吵鬧，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麗麗偶爾在家做飯的時候，老張就坐在餐廳，用勺子叮叮噹噹地敲著碗。麗麗說這樣像個乞丐，老張卻說自己就是和麗麗來討飯的，討一輩子的飯。

吃飯的時候，老張總是誇張地吧唧嘴，麗麗常常提醒他吧唧嘴可是不禮貌的行為，老張卻大聲嚷嚷，說吧唧嘴是對麗麗做的好吃的飯菜最基本的尊重。

開始的時候麗麗總是因為這樣的事情發脾氣，因為自己總是忙於工作，很少能在家裡，老張總是在公司吃，麗麗怕老張這樣的習慣帶到公司去，會被人討厭。可後來，麗麗聽和老張一個公司的人說，老張吃飯的時候都特別嚴肅，正襟危坐的。麗麗一直都沒見過正襟危坐的老張是什麼樣子，相親時第一次見面老張嘴角就露出了傻瓜一樣的笑。就讓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吧，麗麗懷著這樣的想法接受了老張的吵鬧。

可現在，老張躺在靈柩里，擦了粉後的臉看起來比在病床上要好一些，只是這臉上再也沒有笑容了。不知怎的，麗麗腦海里突然又冒出了「正襟危坐」這個詞。

身後傳來老張父母的哭泣，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過來對麗麗說：「該火化了。」

麗麗咬緊嘴唇，忍住湧上頭腦的眩暈，點點頭。

她的眼睛再次看向老張，曾經和老張快樂的日子過得那麼快，從未想過把時間停留在某一刻。老張生病後，看著老張面對她依舊努力擠出的笑容，她也覺得，這只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只要熬出去，一切都會好起來。可現在，她想讓時間靜止——她想一直看著那個她深愛的睡去了的男人。

3

老張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在這個空間里蘇醒了，不過他已經大概明白了他所處的空間。老張把這裡稱做伺服器，他與無數的數據流交匯又錯過，一如他活著的時候與無數城市或鄉村的人偶遇然後分別。

伺服器里有的地方很荒涼，到處都在發光，到處都璀璨耀眼。也有那些荒涼的地方，一片虛無里只能看見遠處的星星點點的光，黑暗吞噬著一切，即使老張已失去所有觸感，身處這樣的地方時也會生出沁骨的寒意。

老張還記得第一次醒來時的慌張，他以為自己深處宇宙，以為這裡是生命的歸宿。可這裡不是。

那些數據冷冰冰的，載著活著的人的思念或悲願，飛速奔向遠方，路途中從不停留。老張伸手觸摸，當閃光的數據從指尖划過的時候，化作點點的塵埃，頃刻又重組，老張便能讀取到數據里的信息，有如懷抱的溫柔，也有一去就不回頭、失望瓚成的冰涼。

開始的時候，老張無聊時便藉以讀取數據來打發時間，窺探著活著的人們的秘密。可其中一些實在是太沉重了，他一個失去所有的人根本無法承受。

也許是伺服器本身發現了老張這一異樣的存在，他已經被刪除很多次了。

被刪除的感覺很奇妙，原本可以飛速流向任何方向的身體被突然固定，時間變慢，身邊閃光的數據也隨之變慢，然後老張就親眼看著自己的身體破碎，像是被打碎的玻璃。身體化作的碎片一點點湮滅在虛空，意識逐漸模糊。這個過程一點都不疼，而且每次老張都能再次蘇醒，睜開眼就處於了他最不想待的數據的荒野。

4

麗麗掛掉電話，把手機隨意扔在床上，抱坐成一團，身上緊緊地裹著被子。

剛剛的電話來自老張母親，這個剛剛失去兒子的女人勸麗麗早日找到新的歸宿，開始新的生活。麗麗一直沉默著，直到電話那頭也陷入沉默，發出哽咽，電話便被匆匆掛掉了。麗麗也想哭，可這將近一個星期的日夜裡麗麗一直在偷偷的哭，比如抬頭看到牆上掛的兩人的合照時突然崩潰嚎啕大哭，比如睡覺前翻身伸展開胳膊發現自己身邊空無一人時便會忍不住流淚。她已經哭不出來了，甚至眼淚都流不出來。麗麗沒有和任何人說這一消息，她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除了老張，可老張現在不在了。

除了正常的休假，麗麗一直都正常上班，往返穿梭於這個國家遙遠的各處。在夜晚的時候，飛機下沒有平鋪的雲層，能看到燈光匯聚宛如河流的城市，整個地面都籠罩在一種淡淡的光暈之下，在那光暈里，有無數的建築無數的車流。每當看到這樣的景色，麗麗就會想，在地面上，也許正有無數的情侶們在擁抱，在接吻，在說著溫柔的情話。

麗麗記得老張在病榻前，有一天突然對自己，如果他死了以後，可千萬不要哭啊，哭了的話就不美了。麗麗當時想說的其實是自己一點都不在乎美不美，她只想要老張能好好的，可看著老張嘴角那抹帶著疲憊的笑意，把話生生咽了回去，重重地點了點頭。

5

老張已經漸漸接受了自己作為伺服器內無法修復的bug這一存在。命運殘酷，從某種角度來說，老張現在是不死的，可這不死也是有代價的，孤單漂浮在混沌里，老張由衷體會著這份孤單，孤單如宇宙里被拋出星系遊盪在外的天體。

那些天體如同孤魂般遊盪，最後落入黑洞的陷阱。

老張現在希冀著那些不幸的天體應該也是有所找尋的，比如最後被某顆恆星所吸引。

老張一直都記得，在他告訴麗麗他會在宇宙深處等她後，麗麗輕輕地說：「好。」

想起這個不可能實現的約定，老張頹然地駐足，喃喃地重複著說：「我好想你。」

6

「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坐在對面的女孩說。

麗麗回過神來，問：「羨慕什麼？」

「你看啊，咱們國家總共都沒有幾個女性飛機機長，而你就是其中一個。真的超級厲害了！」

「好啦好啦。」麗麗打斷了女孩的話，女孩的臉上卻依舊一臉崇拜。

女孩是新來的空姐，年輕又充滿活力，麗麗看著她臉上無憂無慮的表情，心裡想，此時自己才是應該羨慕別人的人吧。

今夜飛機飛往了某個沿海城市，正值旅遊旺季，公司安排的酒店房間爆滿，只能兩三個人住一個房間，而麗麗恰好和這個女孩分到了一個房間。女孩掏出一袋子零食遞給麗麗，可麗麗現在沒有一點胃口，她拿起柜子上的遙控器，隨意地換著頻道。

女孩正和她的男朋友有一句沒一句地發著語音消息。電視里已經換了無數個頻道了，當然，裡面播放的是什麼內容麗麗一點都不關心。

突然間，某個頻道里傳來的話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謝頂男人正在對著主持人侃侃而談：「當然了，這一切都不是偶然。有一天我陪兒子露營的時候，抬頭看見了滿天的星星。當時我就在想，如果我們的宇宙也是有生命的話，比如無數星辰就像是我們人類身體里的細胞，那該有多神奇。我們身體里的細胞間靠突觸或者遞質來傳遞信息，而宇宙這個生命體是靠星球間反射的光與各種波來傳遞信息。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瞬間驚覺到我們人類的渺小。可同時我又想起了一句話，一葉一菩提，一沙一世界。也許我們身體也是一個宇宙，我們的細胞就是星球。而組成物質的更小的原子又是另一個層次的星球。在一層一層的宇宙里，也許上面也恰好存在著我，也同時抬頭看著星辰，思考著同樣的事情。」

男人頓了頓，繼續說：「換言之，我們是不曾孤獨的。而我們公司所做的，就是讓每個人認識到他們不是孤單一人的。所以，基於這個理念，我們推出了基於『星辰』這一主題設計的手機，用以聯繫每一個有著思念的人……」

麗麗想起老張臨終前說的話：「我在這裡等你，在宇宙深處，在星辰之上。」

「這是什麼啊。」女孩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麗麗的思緒，將她拉回現實，「說的話亂七八糟的，我還以為他的公司幹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呢，原來只是介紹新出的手機啊。」

麗麗點點頭，心裡卻生出失望，關掉了電視。

睡下後，女孩那邊很快傳來均勻的呼吸，麗麗平躺在床上，溫柔的海風從沒有關的窗戶吹進來，涌滿整個房間，還能聽到隱約的海浪聲。

麗麗輾轉反側，難以進入夢鄉，手機屏幕突然亮了，是一條消息，發件人赫然寫著老張的名字。

麗麗騰地一下坐起來，顫抖著用手指點開，裡面僅有四個字：我好想你。

麗麗使勁掐了自己一把，指甲戳進肉里，生疼。是真的——在她意識到這一點時瞬間就淚流滿面。

7

老張剛剛又被刪除了。蘇醒過後他看著周圍的荒蕪與漆黑，過往的點點滴滴不斷浮現在腦海。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地上的落葉和冬天窗外的飄雪，當然了，還有隨時穿插於這些景像中的麗麗的臉。

一直以來老張是默認自己是區別於那些漂浮的閃光的數據的，可現在，老張產生了懷疑。以前麗麗工作忙，不能每天都見到老張，在飛到別的城市的時候，一下飛機，麗麗就會給老張發消息。而且麗麗是一個不大喜歡打電話的人，她總說電話里傳來的帶有機械振動的生意讓她感到難過。

一次老張的朋友和老張開玩笑說，你們這樣總是身隔異地，連點談戀愛的感覺都沒有。老張當時沒有反駁，不過老張心裡明白，那些數據化的信息是情感的載體，是他和麗麗之間即使遠隔山河也依然聯繫著的紐帶。

但是現在，這句話快把老張壓垮了。因為老張腦海冒出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現在的自己其實與數據無異。自己已經死了，或者說真正的老張的生命已經終結在他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了，而自己，只是一段承載著老張所有情感而無生命的僅作為載體的數據。

想到這裡，老張陷入了無邊的絕望。在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老張帶著自嘲的語氣輕聲說出了那句他覺得不可能實現的承諾：「我在星辰之上等你。」

8

麗麗坐在駕駛艙里，手裡緊緊攥著剛掏出來的手機。飛機早已降落，機上的乘客和其他機組人員也離開了飛機。麗麗現在一動都不想動，從前天晚上收到不知從何處發出的來自老張的消息後，她已經重複回復了無數次，可信息永遠都是發送失敗。

麗麗正要收拾東西站起身，可手機突然響了，麗麗瞬間點開手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屏幕上那條來自老張的新的消息。一時間無數種情緒湧上心頭，麗麗甚至懷疑是不是這僅僅是來自某人的惡作劇。直到點開消息，她看到了那句只有她和老張知道的承諾。

麗麗感覺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在那一瞬間就停止了。手機屏幕顯示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半，不遠處的城市裡無數的高樓發出光芒，麗麗和老張共同租的房子就在這座城市的某處。可麗麗現在並不關心那座城市，那裡已無人等她。她抬頭看著天空，那裡有被地面人造光芒掩蓋的黯淡的星辰。

麗麗看著飛機油量剩餘百分之二十七的顯示，她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換做是任何正常人都不會萌生想法的決定。

她走出駕駛艙，確認無人後立即返回，關掉艙門，斷開與聯繫塔台的通訊。接著，麗麗拿起手機，在回復欄里輸入：「等我」，選擇發送。依舊是發送失敗。麗麗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錶情，她緩緩拉動操作桿，飛機引擎開始運作。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空管指揮中心發出驚呼，在機場上，一架降落沒多久的飛機突然發動，駛上跑道。

「那架飛機是怎麼回事？它要去哪？」有人大聲問道，可沒有人能做出回答。人們亂作一團，眼睜睜地看著那架飛機起飛，衝上天空。

飛機向上不斷仰沖，與地面的混亂嘈雜不同，麗麗安靜地坐在駕駛艙內，眼裡映出星辰的倒影。

她知道這樣的結果是什麼，大氣稀薄，升力不足，飛機最終會掉下去，而自己會死掉。

可現在，一種在麗麗自己看來都沒有根據的信念卻戰勝了對死亡恐懼的本能。

隨著高度升高，駕駛艙內發出警報，機身劇烈抖動，不知不覺中麗麗眼裡噙滿了淚水。她擦了一把眼淚，拿起手機，在發送信息失敗的界面點下了重新發送，倒扣手機，閉上了眼睛。

在她閉上眼祈禱的時候，手機屏幕顯示出一行小字：「發送成功」。

9

老張被晃眼的光芒刺醒，他睜開眼睛，一個巨大的五彩斑斕的光團從他頭頂飛速划過，上面有細小的微塵掉落，老張伸出手，指尖上沾上了無數顆發光的微塵。

他讀取到了上面的信息，是無數的「等我」。

等我，老張緩緩地念到。一瞬間，他彷彿看到麗麗就在他眼前，親口說出了這兩個字。

老張站立起來，緊隨著那個巨大的全部由「等我」組成的數據光團。

老張眼看著那個光團隨著微塵的掉落逐漸變小，他拼了命地追趕，一種沒來由的信念驅使著他從飛出數據的荒野。

老張的速度已經超過了普通的數據，且從中穿過。

老張的眼裡現在只有那團光芒，他只想抓住它。的確，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和這些純粹的數據無異，都只是情感的載體。也許自己只是單純的承載著曾經生活在現實世界裡的老張那最後的悲願。可現在，老張一點都不在乎，他已經不在乎很多事情了，不在乎不斷碰撞到的數據，不在乎被刪除後醒來時的孤獨。老張的腦子裡滿是麗麗的身影，現在，他只在乎她，他只想抓住那個光團。

「我喜歡你。」

「我想你啦。」

「我恨你。」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你為什麼不去死。」

「以後再說吧。」

「原諒我。」

無數的被讀取的數據浮現在老張腦海，這些都是那些活著的人的情感的載體。老張發出咆哮，終於，在那光團變得微弱快要消散的時候，老張觸碰到了那團光。柔軟而溫暖，這是老張在這裡第一次真實感受到的觸覺。他與這光融為一體。

10

飛機的速度在減慢，麗麗睜開眼睛，像是任命般的苦笑，是啊，飛機是飛不出地球的，星辰之上只是自己和老張一廂情願的一個夢吧。

星空變得清晰無比，正當麗麗做好赴死準備的瞬間，一束光從宇宙的深處飛過，穿過無數星辰，最後擦過地球的邊緣，便瞬間消失。

在地面的人們眼看著那架搖搖欲墜的飛機被光籠罩，隨即連同光消失不見。就此沒什麼雲的天空里只剩下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