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我們距離拉丁美洲的孤獨有多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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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主創人員在演出結束後面對寥若晨星的觀眾,說著我基本聽不懂的粵語,隔壁商場里有手打魚丸、車仔面和魚蛋粉,你總得承認,相比專程去看一場文藝表演,滿足口腹之慾的蝕本風險要小得多。

音樂消失,燈光亮起,舞台左側,跌跌撞撞走出一位老婦人,十多名演員並排坐在椅子上,等著老婦挨個摸過他們的膝蓋,放在膝蓋上的手,或是肩膀。老婦走得慢,有人去攙一把,搭把手,讓她從自己身前通過,上身維持不動;其他人仍舊留在椅子上,面無表情。香港城市舞團磨劍兩年後出品了《孤寂》,一部以《百年孤獨》為題材創編的現代舞新作,首演於香港葵青劇院。老婦一出場,我便猜到她是烏蘇拉,小說原作中布恩地亞家族的女族長,也是書中戲份最重的女人,內戰結束時已有八十多歲,之後又活了三十年,直到一百二三十歲才謝世,而此時故事距離結尾還早。如此漫長的一本書,電影尚且視為畏途,九十分鐘一場的現代舞能改編出怎樣的新意?本文開頭這一幕結束後,椅子被收到一角,一位位成員出場,自由組合,或坐或立,圍繞著老族長夫婦擺出一個個全家福的造型。這成了整台節目中,除了謝幕之外,唯一能看清舞者模樣的時刻,人們聚起來,散去,又聚起來,又散去,兩位族長坐在中間巋然不動,人人都面無表情。到後來,這一側的燈光暗下來,敘事進入下一章節,而在暗處,觀眾仍能看到兩個人,一個面朝里,一個面朝觀眾,坐在相鄰的兩把椅子上。隱伏在這些表演和設計之中的,是「孤寂」的主題,我能夠體味到編舞所要傳達的靜止和冷清感。但是,這種無動於衷的氣氛,如果不是用於表現布恩地亞家族的「孤獨」,而換到一個表現現代都市之人情冷漠的作品之中,應該更為合適,而後者,對於這些常居香港的演員而言,表演起來也會更加得心應手。《百年孤獨》的孤獨,不是那麼簡單的。它是一種對於代際輪迴、時間停滯的心理感受:布恩地亞家族和馬貢多,地處拉美的赤道國家,是一個規模很小的農業經濟體,卻竭力想攀爬上美歐高速推進的工業列車,人們本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但又專心拾取發達國家在被工業震蕩的情況下,向這片落後大陸傳來的吉光片羽;他們積極破棄自身的經濟基礎,卻不知,他們的奮鬥是工業殖民者盤剝落後國家這局大棋的一部分,他們被軍閥和政府所擺布,遲遲不曾領悟到自己滯留在一個死循環中,每一次莽撞的冒險突進,都會迎來一場更嚴重的蕭條。烏蘇拉看著小輩一個個長起來,走上和他們父輩同樣的道路,感嘆道:「時間沒走……時間在繞圈……」這種意義上孤獨,舞蹈能把握多少呢?為了在有限的條件下,讓觀眾一眼能夠識別,編舞必須犧牲小說。小說里的吉卜賽人墨爾基阿德斯,事先寫好了一部馬貢多史,他帶來的磁鐵、冰塊、照相機都迷住了烏蘇拉的丈夫、老族長布恩地亞。在舞蹈中,這位神秘的吉卜賽人以一身黑出場,念著謎一樣的台詞,在漫長的靜場過後,腳步橐橐地走進了舞台的主背景,一艘傾斜的大船半透光的船艙里。後來,這位世外高人一般的角色也將負責收場,舞蹈在他的踽踽獨行中,在羊皮紙卷隨風而散中結束。但是燈光亮起,掌聲過去,我並沒看到什麼觀眾沉浸在回味之中。為了推送「孤寂」的主題,編舞將兩幕之間的間隔拉得很長,但幕數太多,割斷了人的思路並讓人疲憊。孤身一人的墨爾基阿德斯沒能串聯起整台舞(他的台詞總是很長,而舞蹈的部分太蒼白,陪托不住);孤身一人的烏蘇拉也沒能做到,她很快就消失了,這大概是《孤寂》錯失的機會。烏蘇拉是馬貢多人各種折騰的見證者。她丈夫的各種幻想和魔怔——用磁鐵探測地下的近況,用相機拍攝上帝的模樣,把一隻手像擱在《聖經》上那樣擱在冰塊上,激動地說:「這是我們時代的偉大發明」——都被烏蘇拉所洞察;在她活著的時候,兒子奧雷良諾已經當上了上校,發動起義,去攻打自己的家鄉了,母親知道,兒子這一番拼爭是為了滿足某種「罪惡的虛榮心」,可不是出於什麼優良遠大的抱負。烏蘇拉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她在雙目罹患白內障、卧床多年的情況下,仍然堅持挽救開始衰敗的馬貢多,用小農經濟的隱忍刻苦,來對抗不停入侵、一會兒一個變身的工業和資本的邪魔。一個家族從人丁興旺到只剩下最後一個「豬尾巴男孩」,被狂風捲走,這個過程,是可以用連續多幕的舞蹈來表現的。但是在舞台上,在許多把空椅子之中,並沒有一條連貫的線索,也沒有一個作為見證人的烏蘇拉在。90分鐘被割裂成十部分,兩兩之間的關聯辨不清,不得不用一些刻意的靜場來烘托「孤寂」的主題。十幾把普通的木椅被搬來搬去,全家福橋段過去後,它們被一個一個堆疊在舞台左側,成了一座小山,這是在喻示書里那些死去的人、消失的人嗎?在光線更為暗淡的另一幕里,舞台後側中間放了一把椅子,有演員從幕後走出,在椅子上坐一下就從另一邊下台,有時是兩個演員,同時從兩邊向中間走來,這表示時間在流逝,「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嗎?

▲ 《孤寂》劇照

《百年孤獨》里沒有一個無限延伸的線性的時間,而只有一個有限的循環的時間,相似的人物,帶著和他們的祖上一樣的姓名出現在故事裡,重複著祖上曾經經歷過的一個個時刻:衝動、殺戮、飢餓、消隱、死亡。年年歲歲,馬貢多花樣繁多的表象底下是死水一潭,三月過不完,日曆上的星期一永遠翻不過頁,鎖了很多年的房屋,打開時裡面的空氣仍然比房子的其他地方要新鮮——就連時間都不再前進了。相應的,新人從來沒有從舊人身上學到什麼教訓,只是繼承了前人的性情和手段。「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兩天」,小說里的一個有名的橋段,氣候也被止步的時間給拖在了原地,但搬到舞台上,作為完整的一幕,我看到的是空中掉下來了一團團沙子一樣的東西,一個演員跑上去,打開了傘,接著是另一個。之後,一群演員拿著傘上台,齊聲吆喝著,跳了老半天的雨中舞,把地板跺得砰砰響。這本該是一個很惆悵、潮濕、荒誕的場景……是不是我應該拋開小說,來評價眼前的這台演出呢?不幸的是,我拋不開。有點文化的人都有個習慣,他們總是相信,發生在先的事對後發生的事擁有某種權威。比如說,根據經典小說改編的電影,肯定無法超越原著,也不能成為一個獨立的製作,按電影評論的標準來評判;再比如,他們總是覺得當下的事情在用一個歷史的腳本,而歷史上發生過的事情都壞透了:不是趙高弄權,就是周興、來俊臣亂政,不是高宗害死岳飛,就是崇禎殺袁崇煥,即便有人說,我們身處一個堪比漢文的盛世,他們也會找出「屈賈誼於長沙,竄梁鴻于海曲」的暗黑一面來。他們的口頭禪,「彷彿又回到了某某時代」,總會遭到更嚴厲的彈壓:哼,說得你們好像真到過那時似的。但如果沒有小說,我怎樣構建對《孤寂》的合理期待?如果不知道歷史,我又怎樣判斷自己的位置?我比馬貢多人幸運的地方在於,我至少是有意識地在自求多福,我知道,我能辨認出,隨著歷史在某些方面的頓步不前而來的孤獨。《孤寂》的主創人員在演出結束後面對寥若晨星的觀眾,說著我基本聽不懂的粵語,隔壁商場里有手打魚丸、車仔面和魚蛋粉,你總得承認,相比專程去看一場文藝表演,滿足口腹之慾的蝕本風險要小得多。聽當地友人說,很少有人留在場內聽創作談,是香港文藝演出的慣例,我想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話:拉丁美洲的孤獨要靠團結來克服;他明明應該補充一句:如果團不了結,就要靠麻木了

作者: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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