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養，修的是什麼？

文：汪冰

ID：BMR2004

前幾日的飯局上某女士吐槽了相親時遭遇的一位男士。這位男士不僅點菜時候從來沒問過她的喜好，而且從頭到尾一直在滔滔不絕地吹噓自己的輝煌家世。每當這位女士開口說了幾句話，對方馬上就會面帶微笑，和藹地說道，「嗯，你說得很有道理。」然後他又開始自顧自地講起來。席間一道菜上晚了，這位男士氣得差點把茶水潑在服務員身上，可是服務員走後，他馬上轉過頭用和藹可親的目光注視著對面的女士，溫柔地說道，「你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這麼有素質，對待他們就不能客氣。」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原來是領導打來的電話，他那種唯唯諾諾的樣子簡直就像剛才被他「虐待」的女服務員。

這位女士說自己立馬就想起了果戈里的《死農奴》中的幾句話，「我們這裡有那樣一些聰明人，他們對於擁有兩百名農奴的地主講起話來完全不同於對擁有三百名農奴的地主，而對擁有三百名農奴的地主講起話來又不同於對擁有五百名農奴的地主……」這位女士戲稱自己在對方心中大概勉強屬於三百那一檔，可是如果真的相處下去，那麼淪為「女農奴」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因為，她從這位男士的修養舉止中看出了他的為人。

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認為，「一個人只有在其他自我之中才是自我。在不參照他周圍那些人的情況下，自我無法得以被描述。」所以，別人只是「自我之鏡」的別稱罷了。周圍的人都從鏡子中看到了那位男士，而唯獨他自己卻毫無覺察，這也是他的可悲之處。好的修養與一切智慧一樣都發端於對自我的覺察。我們也許都見過這樣的場景，兩個人因為一些小事在公共場合發生了爭吵，而且越吵聲音越大，最後高聲互相指責對方沒有教養，甚至大打出手，固然在他們彼此眼中對方才是那個沒素質的人，但是作為看客，我們眼中的他們不過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人們往往忘記了，與那些我們自認為沒有修養的人相處時，才真正顯示出一個人內心的修為。畢竟，向微笑投以微笑，以優雅回應優雅是相對容易的事。

修養關乎德性，但是德性說到本質無非就是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以及人與存在的關係。如果一個人以功利的尺度丈量自己的價值，那也必定會以同樣的尺度衡量他人與世界。所以，這位男士貌似是在稱量別人是否值得被他尊重，其實他也在時時掂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位置，不然不會在領導面前突然換上一副卑躬屈膝的嘴臉。這樣的人既不會真正尊重別人，也不會尊重自己。

哲學家基恩·奧卡所說，尊重就是視他人為「具有不能減損的價值」。那些修養深厚的人經常渾身散發著沉靜內斂又淡定從容的氣場，讓別人感受到被尊重的同時，也不覺升起敬佩之心，這也許都來自於他們相信自己與他人都具有不能減損的價值。

傅佩榮在《易經入門與國學天空》中曾寫到，在孔子看來，自我修養最重要的就是化解對自我的執著。自我的執著有很多表現，其中包括「唯我獨尊」與「自以為是」。前者是基於我與他人的身份不平等，後者基於我與他人的智力不平等。今年「兩會」上那個著名的白眼，大概是兩者兼而有之。但是如果一個人的存在感僅僅依靠優越感，那麼失去優越感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這樣的人需要不斷地通過與他人的比較來證明自己，最終為我執所累，虛妄的高樓不過是自建的牢獄。

破解我執的方式之一就是培養尊重之心，這也是個人修養的核心。在《好人會有好報嗎？》（Why good things happen to good people?）一書中提到，「英文中尊重（respect）這個詞的詞根是拉丁文中的『respectare』，意思是『再看一次』。這就顯露出尊重本質的一個美好意象，它需要我們再看一遍，超越第一印象以及不自覺的偏見，以及為了了解另一個人的生命旅程和人生觀點，需要我們能深深地回望凝視。」外賣騎手反覆掛你的電話，也許因為他是一位聾啞人；你的包裹晚到了，可能快遞小哥不巧在路上摔了一跤。你鄙視那些沒素質的打工者，但是如果將你放在他們的成長環境中，你未必會比他們做得更好。

修養不只是一種禮貌，更是一種好奇與敬畏，修為深厚的人會明白我們看到的這一面並不是事實的唯一面向。有意思的是，當你有了謙卑虔敬之心，你反而變得更有力量，因為你放下了自己的局限，而選擇了向更廣闊的存在保持開放。

不過，即便修養極深也不意味著沒有內心的波瀾，恰恰相反，面對那翻騰的情緒波濤才是考驗「水手」能力的時候。黑格爾說過，高尚的人格之所以高尚，既是因為它產生於劇烈的人格鬥爭，也是因為它時時與邪惡勢力相抗衡。比如，飢腸轆轆的你在催促服務員上菜的時候，你會沖她大喊一聲，「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去給我把你們經理叫過來！」還是幽默地提醒一句，「小姑娘，我們真地要餓暈了，我看你服務態度特別好，你也幫幫忙吧。」飢餓的等待肯定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對於同樣不悅的情緒我們可以選擇不同的應對方式。前一種屬於消極被動的反射，後一種是積極主動的反應。對於人類的生存第一種被動的情緒，反射是必須的，它的基礎在大腦的邊緣系統。當我們被野獸襲擊時，我們立即會冒出本能的「逃跑或者戰鬥」的反應，其它一切被遠遠地拋在了腦後，生存成了第一需要。這樣的反射幫助我們從荒蠻時代生存下來，但是如今我們情緒激動甚至完全喪失理智也是因為這樣的情緒綁架。從這個層面說來，所謂的個人修為也是在鍛煉理智的車夫對情感這匹烈馬的駕馭能力。

史蒂芬·柯維在《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中也寫到，前一種人既容易被自然天氣所影響，比如風和日麗的時候就興高采烈，陰雲密布的時候就無精打采，也容易被社會天氣所影響，別人以禮相待，他們就笑臉相迎，反之則擺出一副自我防禦的姿態。他們的心情好壞全都取決於他人的言行，任由別人的弱點控制自己。他們就好像一台自動售貨機，一切順利就會露出微笑，稍有不順就吐槽抱怨。不僅反應程序相當固定，而且開關還在別人手中，這樣的人生肯定經常覺得自己沒得選。所以，有修養的人其實也是有選擇的人，他們可能同樣感受到了憤怒和沮喪，但是卻最終選擇了善與美，這種選擇最終幫助你獲得內心真正的自在與強大。所以，別再抱怨別人沒有修養，記得你永遠可以選擇美好，而當你不斷選擇美好，你就成為了美好。別忘了，「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作者汪冰，精神衛生學博士，畢業於北京大學。積極心理學推廣者，多年來致力於個人成長與幸福感提升的探索與實踐。譯有《幸福的方法》，著有《世界再虧欠你，也要敢於擁抱幸福》、《辣問愛情》。他也是中央電視台《夜線》、北京人民廣播電台《今夜私語時》、《青春晚自習》的特約嘉賓，以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都市之聲《Soho新勢力》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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