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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無限彼岸的眺望

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無限彼岸的眺望

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無限彼岸的眺望

--從苦難走向信仰

二十一歲那年,正是青春勃發的史鐵生,突然被一場災難所擊倒,從此他陷入了痛苦絕望的深淵,幾乎喪失生存的勇氣。然而經過痛苦的精神探索和人生感悟,他終於從深淵中走出來,越過一道道思想障礙,直至登上精神高地,從此活得熱烈而輝煌。引領他走出深淵走上精神高地的,是他對人生苦難的透徹悟解以及悟解後所建立起來的精神信仰。精神信仰使他接受了苦難,理解了苦難,超越了苦難,引領他走了一條漫長的精神攀登之路。

一、接受苦難

二十一歲,人生正該向他展示美好一面的時候,突然被"種"在了病床上,這種殘酷的現實,讓誰也無法接受,也不願接受。殘疾,可怕的不單是生理上的痛苦和生活上的不便,更主要的是意味著從此被拋出了正常的人際群體,從此改變了習慣了的生活軌道。殘疾,本來應該得到世人更多的同情和關懷,然而事實卻相反,他得到的更多的是冷漠和歧視。這一切痛苦的經歷,在一向被認為是史鐵生的精神自傳的中篇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有詳細的描述:作品的主人公也是一位殘疾青年,他去找工作,官員們因其殘疾而拒絕他;他和一位姑娘相愛了,但姑娘的父母就因為他的殘疾而死活不同意;他和姑娘約會時周圍人可以隨意闖入而毫無歉意,如果他愛別人或接受了別人的愛就是居心不良;他寫小說,編輯願意降低標準發表,因為他是殘疾人......這一切,讓心靈自尊的他受到極大傷害,他痛切體會到"歧視也是戰爭,不平等是對心靈的虐殺"。他常做噩夢,夢見自己走進了人們的包圍圈,周圍每一張臉上都帶著嘲笑;夢見自己赤身裸體拖著兩條變了形的腿在拚命地逃,但總也逃不脫......如此殘酷的精神折磨使他痛苦使他怨恨,然而卻找不到怨恨的對象:"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該恨誰;你受著損害,又不知道去向誰報復;有時候你真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們都不是壞人;你似乎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拋進了深淵。你怒吼,卻找不到敵人。"他想抗爭,於是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驕蠻的鬥牛,憑著一雙角,一腔血,一條命,叫喊著,橫衝直撞。總之,他恨一切人,想把整個世界都毀掉。但這一切全無用,於是他想到了死,想氰化鉀,想敵敵畏,想用手摸電線插頭......此時的殘疾青年,被災難所擊倒,徹底陷入了精神絕境。

作品中殘疾青年的精神絕境也就是史鐵生的精神絕境。不過,生活中的史鐵生並沒有在精神絕境中陷溺太久,而是經過艱苦的精神探索很快走出了心靈的深淵,很快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新境界的標誌--"就是鎮靜,就是能夠鎮靜地對待困境,不再恐慌了。之所以能夠鎮靜,是基於現實理性的指導:災難之所以為災難,就因為它已經成為事實。對於既成事實,最明智的態度就是平靜地接受。正如英國作家毛姆所說,對於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發牢騷,等於是徒然浪費感情。災難已經來了,你承認它,它在;你不承認它,它照樣在。既然如此,還是坦然承認是上策。別總想著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講理,其實都是想逃避它。可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於它不講理,它不管不顧、大搖大擺地就來了,就找到了你頭上,你怎麼討厭它也沒用,你怎麼勸它_邊兒去它也不聽,你要老是執著地想逃避它,結果只能是助紂為虐,在它對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對自己的折磨罷了"。

對於自身的苦難,史鐵生不僅是接受,而且更進一步,是敬重。什麼意思?史鐵生作了解釋。他說,有一回,有個記者問我:你對你的病是什麼態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好像說什麼也不對。最後我說:是敬重。這絕不是說我多麼喜歡它,但是你說什麼呢?討厭它嗎?恨它嗎?求求它快滾蛋?一點用也沒有,除了自討沒趣,就是自尋煩惱。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做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是命運對你的錘鍊,就像是個九段高手點名要跟你下一盤棋,這雖然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卻能從中獲益,你很可能就從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說逼著你把生命的意義看得明白。一邊是自尋煩惱,一邊是增添智慧,選擇什麼不是明擺著的嗎?所以,對困境先要對它說"是",接納它,然後試試跟它周旋,輸了也是贏。

總之,對於一切已經到來的苦難,接受就是明智,明智讓人平靜,讓人豁達,讓人釋然。

二、理解苦難

接受苦難並不等於理解苦難。知苦難已成既定事實無可挽回,知困境不可消除無法迴避,因而對苦難和困境只能說"是",只能接受。這當然是現實理性的勝利,但無論如何總也是一種無奈。這是硬生生把苦難咽下去,因而暫時還不大化解得開,表現為理智點頭而情感搖頭,理性說"是"而內心遺憾。如何能讓理智接受情感也接受呢?史鐵生還需要在精神探索的路途上繼續跋涉。

增負著苦難繼續上路,不久,史鐵生又來到一塊精神高地。在這裡,天廣地闊,一馬平川,了無障礙。因為,在這裡,他從哲學意義上、從終極角度理解了苦難,因而也就從內心深處真正化解了苦難。

史鐵生對苦難的理解和化解,得益於他無師自通的哲學智慧,得益於他獨特深刻的終極視角。史鐵生對苦難的理解主要"是從以下幾個方面。

在《好運設計》中,史鐵生通過精心"設計",把世人所認為的"好運"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讓他百事順遂,萬事如意,心想事成,盡善盡美。他本應該感到幸福無比,結果恰恰相反,他並不感到幸福。因為,絕對的好運導致絕對的麻木,讓他徹底喪失了對"好運"的幸福感。因而,為了讓他對"好運"具有幸福感,必須加給他一些痛苦以作襯照;但這種對幸福的體驗可能只是一次性暫時性的,一旦痛苦消失,幸福感就跟著消失。所以,為了讓他永遠保持對"好運"的幸福感,就必須永遠不斷地加給他痛苦。為什麼呢?因為,說到底,"所謂好運,所謂幸福,顯然不是一種客觀的程序,而完全是心靈的感受,是強烈的幸福感罷了。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適只是平庸,不是好運不是幸福"。(三、l92)通過一番"設訐",史鐵生告訴讀箸懈F康翮沒有絕對的好運,絕對的好運讓你感覺不到那是好運,其結果與壞運無異。

長期患病的痛苦體驗使史鐵生進一步悟到,苦難與幸運都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同一境遇,你可以說它是苦難,也可以說它是幸運,問題是沒有更大的苦難作比照,你就體會不到這種境遇是幸運還是苦難。關於這層意思,史鐵生是這樣說的:"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在任何災難面前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而在"更"字沒有出現之前人們總是看不見它,因而也就體會不到"更"字之前的境遇其實也是一種幸運。還褶,即使不是苦難而是幸運,但人們往往記得住苦難而記不住幸運≥史鐵生還以自己的經歷為例說明道理: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兇險。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謝上帝默默賜給自己一個幸運。但"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

想通了上述道理,史鐵生髮現,自己的苦難其實正是上帝賜給自己體會幸福的機會;自己的苦難換個角度看或許也可以說是幸運;自己既有苦難的時候也有幸運的時候,其實人人都這樣。所以,史鐵生說:"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再往深處想想,從終極視角看人生,史鐵生髮現,人間戲劇需要各種角色,人世間本來就是由幸運和苦難構成,沒有了苦難也就等於沒有了世界,沒有了人間戲劇。

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寫他在園中見到過一對小兄妹,妹妹漂亮但卻弱智,因此常遭無聊傢伙的戲耍。為什麼不能讓她漂亮而聰明,給她一個完美呢?上帝為什麼這樣安排,上帝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呢? 、誰又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相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潭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在這裡,史鐵生髮現,世界構成的公式是:苦難十幸運=人間戲劇=存在真相=上帝意圖,苦難和幸運去掉任何一項都不成其為世界,都沒有了人間戲劇。所以,對於一個人來說,"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上帝選定誰承擔苦難,誰就別無選擇,只有接受它。"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問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對此,史鐵生無比感慨,他以大徹大悟的語氣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對世界認識到這一步,還有什麼話說?!還有什麼不能接受不能理解,還有什麼不幸和苦難不能化解?!

還有,史鐵生看到既然人世問苦難的存在具有必然性、本原性,當然也就同時具有空間上的普遍性和時問上的永恆性,也就是說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它與生俱來與生共存。如果把苦難稱為煉獄的話,那麼,人生的過程就是不斷地必經煉獄,煉獄不在終點上而在整個過程之中,而這就是人生的真相,即所謂的"本真生存"。(二、466)

記不清是誰說過,理解了也就寬恕了。事實正是如此,經過由近及遠由淺入深由個別到普遍由具體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通天達地出入六合的思考L史鐵生的心態由憤激躁動走向安詳平靜,從渾濁昏暗走向清澈澄明。透徹成熟的理性不但坦然接受了苦難,而且徹底理解了苦難,從而也就是從內心深處真正地包容了苦難化解了苦難。]

精神能夠走到這一步,正如我們前面所說,得益於他的哲學智慧和看問題的終極視角。史鐵生的身體苦難深重,但他的精神卻相當自由瀟洒。他的思想具有二重性,他常常把"自我"分為"主我"與"客我",或者說是精神性自我和肉身的自我。(在《病隙碎筆》里,他常常有"史鐵生和我"這種說法,這裡的"史鐵生"即"客我",這裡的"我"即自我意識,即理性,即"主我")他的主我常常能自由靈活地從客我中分離出來,站在高處和遠處,居高臨下,像神一樣地俯瞰自己,俯瞰他人,俯瞰世界上的一切,因而能夠看到世界人生的真相,看到自己存在的真相。他把自己融匯到大千世界之中,芸芸眾生之中,他像看別人一樣看自己,包括自身的災難。有了這種神一樣的眼光,還有什麼看不破,還有什麼不能理解不能化解呢?!

三、超越苦難

從拒絕苦難到接受苦難,從接受苦難到理解苦難,這是一條智慧的路。但是,對待苦難,人們的最高智慧難道只能是坦然地接受和透徹地理解嗎?難道不能在接受和理解基礎上有所超越嗎?能,當然能。在接受和理解的基礎上,史鐵生想得更多的就是如何超越苦難。用什麼超越?用精神。什麼精神?理想精神--博大的愛願。換句話也可以說,用信仰,用對"神"的信仰超越苦難。--這樣,史鐵生的精神探索就從苦難自然地走向了信仰。對於這一思想歷程,對史鐵生理解甚深的周國平先生的描述是:,看到並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這是智慧的起點,但智慧並不止於此。如果只是忍受,沒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脫,沒有超越,智慧就會淪為犬儒主義。可是,一旦尋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會僅止於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7當一個人認識到苦難、困境、缺陷、不完美是絕討的、永恆的,他已經是在用某種絕對的完美之境做參照系了。一個人的思想,當它登高俯視塵世時,它看到限制的必然,產生達觀的認識和超脫的心情,這是智慧。當它站在塵世仰望天空時,它因永恆的缺陷而嚮往完滿,因肉身的限制而尋求超越,這便是信仰了。這就是說,真正的智慧中必蘊涵著信仰的傾向。事實正是如此,史鐵生對苦難的思考也就走了上面這條路。他這方面的思考成果,比較集中地體現在《病隙碎筆》中。

信仰是什麼?它是怎麼產生的?史鐵生認為,信仰是在苦弱無助時候的希望,或者說是苦弱無助時候對"神"的求助。史鐵生說:"看見苦難的永恆,實在是神的垂憐--惟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相信愛才是人類惟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捨,乃謙恭地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他還說,因為"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生而為人,終難免苦弱無助,你便是多麼英勇無敵,多麼厚學博聞,多麼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於無知無能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

苦難之中求神明保佑--期待愛的救助,那麼什麼是神明?神是什麼?史鐵生說,神有三類。第一類自吹自擂好說瞎話,聲稱萬能,其實扯淡。第二類喜歡惡作劇,玩弄偶然性,讓人找不著北。第三類,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於,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

史鐵生所說的三類神,根據筆者的理解,第一類即迷信中的人格神,當然不能依靠。第二類是無數偶然機緣構成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的超人力量,人對它無能為力,只好聽任擺布,如果把希望寄託於它,當然靠不住。史鐵生認為,只有第三類神才是我們信仰的對象,只有他才能保證我們的信心永不枯竭。那麼第三類神到底又是什麼神呢?能不能進一步作些解釋呢?能,當然能。針對讀者可能有的疑問,史鐵生進一步解釋說,第三類神不是坐在天堂掌管人間禍福的人格神,而是"無限之在"(比如整個宇宙的奧秘,比如無限的可能和希望)和"絕對價值"(比如人類的前途,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

通過以上解釋,我們看到了一個明晰的公式:史鐵生所信仰的"神"無限之在、絕對價值=終極存在、終極價值、終極意義。"這樣的神,或這樣來理解神,有一個好處,即截斷了任何凡人企圖冒充神的可能。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說得更簡單更明白一點,這樣的"神"投射在人的心裡,其實就是人的精神--一種在苦難時面向神秘面向絕對價值(廣博之愛)永遠祈盼永遠追求永不放棄的精神。"眺望""投奔""渴盼""祈禱"其實說的都是人的精神。如果還用史鐵生的話來表述即他經常說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不是宗教。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的事物的盲目崇拜,而宗教精神卻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發自生命本原的固執的嚮往,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時寧願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是人類生命故有的趨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對生之價值最深刻的領悟。總之是一種極為偉大極為悲壯的人類精神。這樣,史鐵生就把信仰的對象從有神論的神轉向了無神論的神,從人格神轉向了人本身。

由於不是人格神,所以他(神)不會與人做交易,不會像中國老百姓所理解所認識的廟裡的菩薩,只要點香燒紙上供,就可以答應你提出的一大堆現實要求,諸如升官發財娶妻生子等等。能答應你現實要求的是第一類神,他和你之間的關係是利益交換,你許願向他行賄,他空頭許你以你的所願。你的許願未必當真,他的許諾當然也是空頭支票,雙方都不當真,實質是互相騙騙。而代表"無限之在",體現"絕對價值"的第三類神,隱身於無限的神秘中,因而他與人之間有著永恆的距離。他不會屈尊俯就,和你在煙霧繚繞中談交易。當然這個神(或日上帝)也賜福,--不賜福人們還求他幹嗎呢?!但他所賜的"福"不是立馬可以落實的乞求,而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涉渡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信仰--神--希望,不管叫什麼,作為精神嚮往的對象,人們的心理習慣是"看到",是"落實",但這些恰恰是不能落實無法落實的。在《病隙碎筆》中,史鐵生反反覆復地申述著一個意思:信仰是一條路,一條不斷追尋之路,神就在這條路上與你同行--

第三位(神)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裡,他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並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現永無終途的路上,才有神聖的朝拜。

我寧可還是相信,所謂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們洗去污濁。

神秘的力量,毫無疑問是存在的。神秘,存在於冥冥之中。這其實很好,恰為人間的夢想與完善鋪築起無限的前途。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污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呵!皈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

精神的天堂恰於走向中成立,永遠的限制是其永遠成立的依據。--你若永遠地走向它,你隨時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惟對神性的追問與尋覓,是實際可行的信仰之路。因信稱義,而不是因結果,而信恰在永遠的過程中。嘆息找不到而放棄尋找的,必都是想得到時空中的一處福地,但終於能夠滿足的是大熊貓和竹子,永遠不能不滿足的是人和人的精神;精神之路恰是在尋找之中呀。尋找著就是找到著,放棄了,就是沒找到。

將以上意思提煉為一個精彩的警句是:"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總之,因為我們中國人太習慣於將"神"理解成福樂之源,太習慣於將"天堂"之類理解成一個經過努力可以到達的固定處所,人們"信仰"什麼的目的就是要到那個地方去享受永久的福樂,而從來沒有意識到信仰其實是一條永無終點的恆途,所以史鐵生要反反覆復地解釋,超越苦難,追求信仰,是一條無盡之路。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個固定的地點,到達了就可以一勞永逸地享受了。"天堂"是一個目標,一個永遠走不到的目標。走不到不是不存在,它在,在你前進的地平線上,你永遠看得見它卻又永遠走不到它。它永遠在你的前方以耀眼的光芒為你指引方向,為你一生的活動注滿力量,你一生精神飽滿地走在追求的恆途上。--這,就是信仰的精神功能,也就是信仰對苦難的超越;同時,這也就是人生的意義,以及,靈魂的歸宿,精神的家園。

四、信仰的意義

以上,筆者大體梳理了史鐵生從苦難走向信仰的心路歷程。應該說這是一條具有典型意義的心靈跋涉之路。追蹤這一歷程,不但對於理解史鐵生及其作品有重要意義,而且對於整個社會精神生活的豐富和提高都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首先,啟發我們如何從精神上應對苦難。從以上的討論可以看出,史鐵生先是由個人的苦難出發,拓展到整個人類的苦難;其次又把苦難由狹義拓展為廣義,即舉凡個人和人類生活中的困境、限制、缺陷、不完滿等等,都應視為苦難的範疇。面對苦難,史鐵生認為不應該悲觀沮喪,被苦難所壓倒;也不應該存僥倖心理,試圖通過求神拜佛或者說向神行賄,讓苦難立馬消除;而是主張,從理性出發,坦然地接受苦難,透徹地理解苦難,而後建立信仰,用信仰超越苦難。筆者認為,這是應對苦難的惟一正確的精神之路,其特點是不假外求,立足於自救。它最大程度地張揚了人的主體性,強調了人的主觀意志的力量,因而徹底否定了在苦難中依賴救世主拯救的心理慣性。

當然,這裡所說的只是精神方面的應對苦難之路。至於如何在生活實踐方面應對苦難,那是另一個問題。史鐵生說,要消除社會生活方面的現實苦難,是一個綜合工程,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如發展經濟,加強政治、法制建設,完善各種社會管理機制等等。史鐵生說,世界的問題不能光用信仰來解決,我不是很虛無的。史鐵生主張從最高的精神角度和最實際的現實角度兩方面去應對苦難。不用說,史鐵生的主張是全面的。

其次,對中國人在"神"方面的實用主義傾向是一種批判。在一次訪談中,記者問,在今天中國現實的語境中,講宗教精神、講神性,您覺得有什麼大的困難?史鐵生說,困難就是人們對神的理解有一個先入為主的錯誤。中國人對神的理解是,神是人的僕從,神是人的秘書,你要他給你去干件事,他給你干不好,你就把他開除了,你再找一個,這是中國人對神的態度,就是某種對神的、神性的觀點。我覺得中國人現在應該廣泛地探討的是,神到底是什麼,信仰到底是什麼。--那麼神和信仰到底是什麼呢?通過以上的討論我們已經知道了史鐵生的基本觀點。就在這次訪談中,史鐵生繼續申述了自己的意思,再次強調信仰即是"不通過某位代言者,直接和無窮的那個東西沉思、對話";神和人之間有一種絕對的距離,"神性,神的本身就是意味著永遠的追求,就是說正是因為人的殘缺,證明了神的存在"。信仰"是要讓你有在精神里誕生的那種復活,有了一種精神應對苦難的時候,你復活了"。史鐵生的這種神性觀,對於中國人的傳統的實用主義的神性觀是一種批判和反撥。對於我們民族的文化、文明建設,是一種很有價值的意見。

再次,討論神、神性、信仰之類的問題,其意義遠不僅僅在於如何應對苦難,而應該還與人生意義、靈魂歸宿等等更形而上的問題相關。因為人註定要生存於一個不完滿的、有各種各樣缺陷的、充滿困境的背景中,在這種背景下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生究竟應該怎樣度過,實在是一個值得永遠思考的大問題。關於這一問題,可以說史鐵生的所有創作都是在思考它、討論它,關於苦難與信仰的思考僅僅是其中一個方面。但即使是一個方面,也可以讓讀者從中看到他對於人生意義、靈魂歸宿等根本問題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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