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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談儘是《小團圓》

什麼樣的火車能晝夜不停地開30年呢?張愛玲的。

她談她的失戀:「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直到1975年,她還在塗塗寫寫《小團圓》,用文字填她的恨海。所謂至死靡它,大概就是這樣的。

只是,真的放不下嗎?真的嗎?我問得這麼迫切,彷彿不是在問已經過世10年的逝者,而是在問我痛徹心肺的女友們。除了難過,我沒有其他的心得。

老早就曉得她寫過《小團圓》,也知道她生前說遺稿永不出版。「NEVER」是個絕情的字眼兒。而它卻轟地一聲,出版了。轉眼間,開談不說《小團圓》,讀盡詩書也枉然。當年的張胡戀,已經是60年前的過去。而無窮無盡的傷害,至今依然力透紙背。

她是如何愛上胡蘭成的?

「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22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這男人,原來不過是趁虛而入。

她是怎樣確定胡蘭成對自己的感情?

「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九莉(《小團圓》中女主角,被認為即張愛玲本人)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

頓時,我「像被針扎了一下」(《小團圓》裡面,這句話很多)。《色戒》裡面生死攸關的剎那,王佳芝在殺與不殺間徘徊。渾然不知的男人給她買下美麗的粉紅鑽戒,她也是心想:「這個人是真愛我的。」於是心下轟然一聲,放他一條生路,卻終於死在他手裡。這句話,在張心裡迴響過多少次?其實不過是一個吻,一點小恩小惠。

她是這麼寂寞的女子嗎?像沙灘上久旱的翅鹼篷,乾枯不死,蜷曲如涸血,等著第一滴雨的幻像。這一生,再沒有第二個人給過她這種「真愛」的幻覺嗎?

《小團圓》,幾乎像一本淫亂之書。那裡面,母親與姑姑是同性戀情,兩人還曾玩過大被同眠;弟弟和繼母亂倫,至少是愛慕,以至於弟弟終生不婚;邵之雍(《小團圓》中男主角,被認為即胡蘭成本人)的艷史不必提,他曾經強暴小周,還與蘇青(張愛玲密友)式人物有過一夜風流;甚至連他的侄女,第一次在胡的住所見到胡「俏麗白凈的方圓臉,微卷的長頭髮披在肩上」,也立刻想到,她愛她叔叔。

——是真的嗎?死者閉口不語,無從為自己辯駁。這到底是事實,還是她軟弱的幻想與控訴?

你們都有愛與被愛,唯剩我,一生不曾得到愛,一生都不曾。

那時候,她的精神,是不是已經不完全正常了?

胡蘭成愛過她嗎?她30年後還在小說的世界裡否定又否定。但她真的堅信對方不愛自己嗎?如果是,至於這麼反反覆復?她又愛過他嗎?「通往女人的心通過陰道。」她借王佳芝的口,否認得乾乾淨淨,只承認那是情慾的引發。她不愛他嗎?如果真的不曾愛過,哪裡來這許多地老天荒的恨?

有人說:「哪一種愛不千瘡百孔?」其實有很多愛都簡單、豐盈、平和。只是放在張愛玲身上,這句話落得十成。她孑然孤懸於人世,父不父,母不母,夫不夫,——她墮過胎,因為自覺那是仇恨的種子。但她終究還只是有著血肉之軀的人,她還是盼望有人擁她入懷。她像金字塔下的法老墓,寂寞地等待探險家的鋤與犁;她像蒼白陰鬱的吸血女公爵,想念人類溫暖的血與肉。

終於有人來過了,又走了。她,被毀棄一空。

只是,30年了,還放不下嗎?是因為後半生,再不曾遇到過愛?還是那一段感情太強烈,強烈到霸佔了她的靈與肉?或者,只是如她自己所說:「我將從此萎謝。」萎謝的花,再沒有開放的機會。她晚年在風中的身影,單薄得像折起來的葉子。

而她確實曾經對人生抱過希望。《小團圓》結束於一個夢:「(她)有一次夢見五彩片的背景,身入其中……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林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20年前的影片,10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這就是她得到過的唯一快樂了嗎?

舊恩恰似薔薇水,滴在羅衣至死香。舊恨呢?是永永遠遠洗不掉的血漬嗎?CSI的燈一上去,就顯現得清清楚楚。10年,30年,60年,還血淋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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