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寫作時,我是個皇帝(3)

  三

  莫言的創作歷程非常有趣。在通過《春夜雨霏霏》、《丑兵》、《放鴨》、《白鷗前導在春船》、《因為孩子》等好幾個短篇小說創作的磨練之後,莫言在渤海灣畔摩拳擦掌,對那些跟他毫無關係的海島充滿嚮往。他偶爾會潛回老家,在膠東平原的邊緣偷雞摸狗地搞游擊戰、狙擊戰。就這樣走來走去,沒有根據地,盲目地流浪了好幾年,莫言終於通過短篇小說《白狗鞦韆架》,在高密東北鄉的高粱林地里搞到了一小塊偷雞摸狗的山包,在那裡號令高粱、青草、螞蚱和螞蟻。

  莫言在《枯河》、《秋水》和《大風》中艱苦奮鬥,自強不息,咬到了一根《透明的紅蘿蔔》。這根比金子還貴重的紅蘿蔔,讓莫言深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飢餓,什麼叫飽暖;什麼叫做仇恨,什麼叫做熱愛,並因此享受到了暴得大名的美妙。他增強了信心,擴大了在高密東北鄉佔領的巴掌大根據地,學習著運用游擊戰術,時不時地搞些偷襲。

  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肥沃又貧瘠。膠河洪水泛濫,巨大的浪頭萬馬奔騰,從莫言家的屋檐上方咆哮而過。洪水退盡後的土地,肥沃得嗷嗷亂叫。莫言隨手扔下一塊鵝卵石,地里也會長出一片紅高粱。這塊魔法土地偶爾出現一個《金髮嬰兒》,飄出一團《球狀閃電》,甚至會發生令人難以忘懷的愛情大《爆炸》。莫言吃著《五個餑餑》,穿著《草鞋窨子》,騎著《三匹馬》趟過《流水》,佩著《老槍》,帶上《石磨》,出大力流大汗地《築路》。環境這麼惡劣,情況這麼複雜,莫言還是堅持開展群眾工作。他播種和澆灌《紅高粱》,釀造《高粱酒》,大力發展第三產業《高粱殯》。

  這是一片多麼《歡樂》的土地啊!

  高密東北鄉邊區臨時政府成立期間,有《紅蝗》光臨,有《生蹼的祖先》拜訪,還有《馬駒橫穿沼澤》,革命政府的最高領袖莫主席兩步並作《十三步》,唱著《天堂蒜薹之歌》,醉醺醺地來到了《酒國》里。在偉大領袖莫主席的領導下,邊區政府打土豪分田地,擊潰反動派,趕跑乏走狗,卓有成效地擴大疆土,影響之廣,號召力之大,連《豐乳肥臀》的《野騾子》,這個《司令的女人》也從白區來到了解放區,投靠了莫主席。

  在馬洛亞神父的教堂鐘樓頂上,莫主席左邊是《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右邊是《冰雪美人》,躊躇滿志地宣告了高密東北鄉文學獨裁王國的成立。

  無論是《四十一炮》的轟炸、《檀香刑》的威脅,還是建國曆程上難以言說的《生死疲勞》,都不能損害莫主席一分一毫。全國人民都以為他是在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共和國,他也總是這樣允諾,這樣許願。

  馬背上得天下,一生戎馬,這位偉大的領袖,卓越的軍事家、政治家、革命家、外交家、哲學家、歷史學家、小說家和詩人,卻在一群小人的歌功頌德之下失去了理智,企圖稱孤道寡,南面稱王。他的狼子野心在跟國際廣播電台的進步國際友人、電視工作者石一龍訪談時暴露無遺:寫作時,我是一個皇帝!

  這個世界上有打工皇帝,也有寫作皇帝。

  莫言的皇帝夢,代表著中國幾千年來此起彼伏的農民軍的終極理想:本想打家劫舍,誰知弄假成真!

  莫主席最為珍視的偉大母親形象,是長篇小說《豐乳肥臀》里偉大而博愛的上官魯氏。上官魯氏顛沛流離、歷盡苦難、頑強而博愛的一生,是高密東北鄉王國苦難歷程的標誌,是自由的女神,是前路的明燈。在高明東北鄉鐘樓廣場的最高處,上官魯氏的母親光輝形象照耀眾生。

  莫主席說,每個人心中都隱藏著一個小小的上官金童。他還說,黑孩是他所有小說人物的源泉。所有這些人物形象的綜合,就是作家的自我。

  對於作家而言,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文學王國是有福的。魯迅的文學王國是魯鎮,沈從文的文學桃花源是湘西,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王國跟這些文學王國相比,宏偉壯闊有過之而無不及,疆土的廣闊博大,也遠在他們之上。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文學王國是巴黎,美國作家福克納的文學王國是約克納帕塔法鎮,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文學王國是烏克蘭的頓河,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文學王國是馬孔多鎮,人們常常用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跟他們進行比較和研究——莫言提出作家的「血地」概念,確實一針見血。流淌著血液的軀體,才是有靈魂的。奔涌著河流的土地,才是生機勃勃的土地。在莫言的小說里,膠河、墨水河等河流奔流不息,形成了最為豐沛的想像沃土。這片土地上,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還有各種各樣面目清晰的芸芸眾生。莫言有意識地往故鄉那片「郵票大小」的地方塞各種私貨,古今中外,無所不塞。

  在地理學的意義上,高密東北鄉是膠東平原上的一個小鎮,面積小,影響低;在文學的世界裡,高密東北鄉卻是一個偉大的王國,擁有浩瀚的疆土,豐沛的河流,肥沃的田野和無以計數的人口。莫言在長篇小說《檀香刑》、《四十一炮》和《生死疲勞》里,繼續為這個神奇的王國添加各種增值資產:長篇小說《檀香刑》里清末義和團的歷史背景和殘酷的刑罰場面,把高密東北鄉的版圖推進到歷史的縱深處。把長篇小說《豐乳肥臀》里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的故事背景,再次向前延伸。如果有需要,莫言就會繼續編撰高密東北鄉的悠久歷史,甚至可以從三皇五帝開始、從夏商周開始,從春秋戰國,從秦漢三國東晉西晉南北朝開始。歷史在高密東北鄉這個王國里,是任由其國王莫言——是的,這位主席已經禱告過天地,榮升為國王了,他甚至可以隨隨便便地搖身一變,當上偉大的獨裁者:皇帝——隨意打扮的,他可以把整個高密東北鄉的歷史,改寫為莫氏家族的千秋萬代史,莫言是莫始皇,依此類推,上下從容。

  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里,多才多藝的莫始皇為了豐富人民群眾的文化生活,建立文化大國,引進了濃重的宗教氛圍。雖然上官魯氏最後熱淚盈眶地大喊:主啊,我來晚了!畢竟還是來了。

  莫言小說中的兩條藤蔓:「殘酷現實」與「浪漫傳奇」,最後匯聚在 2006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里。這是一部真正的傑作,但其中的精髓還沒有被文學評論界深刻感受到。這部作品的「輪迴」結構,是寫長篇小說時作家夢寐以求的結構。這種「簡單」的結構,可以把作家從敘事/結構的繁重任務中解脫出來,他因此能夠從容而天馬行空地對輪迴成驢、牛、豬的主人公西門鬧分別敘述。語言極有彈性,敘事生動,想像力豐富。

  我特別欣賞莫言在小說中輕鬆地把握敘事、人物角色轉換的能力。原地主西門鬧土改時被工作隊在河灘上崩掉腦袋後,他家的長工藍臉就變成了新時代的主人,並且娶了他的媳婦,住了他的家。含冤死去的西門鬧深感冤屈,在閻王爺面前絕不屈服,所以,地府的裁決者為懲罰他,判決他帶著前世的記憶(不給他喝忘憂湯)輪迴到陽間做牲畜,而且是投胎到藍臉的家裡,親眼目睹著人世間的滄桑變化。他先變成驢子,驢子死後還不服,又被罰投胎成牛,牛死後他繼續不服,再被判投胎為豬。其中「西門豬」一章寫得汪洋恣意,想像磅礴,過了好多年,我都記憶猶新:高智商的西門豬帶領牲畜欄里的豬們反擊人類的統治,英勇戰鬥,跳出豬圈,一路衝殺,突破人類獵手的重重包圍,勝利地渡河來到河中小島建立自己的獨立王國,終於自由自在地過上了無拘無束的快樂生活。這個故事很容易令人想到《西遊記》里的孫悟空和他的自由王國「花果山」——小說中,現實和浪漫以荒誕的詩意,在一頭生命不止、戰鬥不息的豬王身上深刻地體現出來。其中的隱喻效果極其鮮明。

  2008 年的長篇小說《蛙》通過「姑姑」這個特殊人物形象,講述了計劃生育對中國人的影響。「姑姑」自稱是組織的走狗、信徒,組織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親手接生過一萬個嬰兒,也親手殺死兩千八百個嬰兒。新政權剛建立,在鄉村推廣新的接生技術,剛畢業的「姑姑」接生了高密東北鄉幾千名新生兒,包括王肝王膽兄妹、陳鼻、王手等人。後來搞計劃生育,「姑姑」同樣自願充當「走狗」,帶領計劃生育工作隊抓捕超生的村民(大多是她接生的),強行做人流,而導致王膽等人的死亡。「文革」結束後,「姑姑」也從瘋狂中恢復了。她這才發現自己當「走狗」時做了多少邪惡事情。她用自己的後半生來贖罪,和做泥人的丈夫一起,做了兩千八百個小泥人,供在三面牆的龕里,為他們念佛經……

  莫言通過自己獨特的創作,把高密東北鄉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隱秘在膠東平原邊緣的丘陵和平原過渡地帶的微地,擴展為世界性的中心舞台。在這片普通而神奇的土地上,以「我爺爺」余占鰲為代表的高密東北鄉子民們上演了一出出慷慨激昂的人生大劇,一如高密地方戲貓腔演唱時的凄涼悲戚,一如電影《紅高粱》里「酒神曲」吼誦時的高亢鷹揚。在文學的世界裡,莫言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高密東北鄉文學王國。

  (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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