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偉教授《西方哲學史專題講座》(一)
關於哲學的成見
哲學是科學:我們關於科學的觀念,基本上還停留在十八九世紀,那就是將科學看作是絕對真理的典型。意思是說我們說話辦事情要講道理、有邏輯,要由普遍必然性。雖然20世紀以來,人們認識到作為絕對真理的科學是不存在的,但是崇尚科學的精神並沒有變。於是,人們通常用衡量科學的標準來衡量哲學。然而,哲學並不具備任何科學的基本特徵,因而哲學不是科學,這是批評哲學的人的一件百試不爽的武器。哲學的確不具有科學知識的基本特徵,它不像是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知識。不過,哲學不是科學,恰恰是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哲學讓人聰明而有智慧:沒有學過哲學的人不一定就不聰明,學過哲學的人也不一定就有智慧。哲學的本性不是讓人有智慧,而是讓人知道自己沒有智慧因而去追求和熱愛智慧的學問。不僅如此,哲學家們關於哲學問題的爭論非但沒有讓人聰明,反而越來越使人糊塗了。有人對此嗤之以鼻「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哲學問題確實不是世界本身就有的,而是人產生出來的問題,不過它們並不是哲學家們閑極無聊製造出來顯示自己智慧的東西,其實都來源於生活。比如「我是誰」這個問題,「我」究竟是心靈還是肉體的,「我」是變化不居還是本質不變,「我」與「我」自己是否具有同一性。
哲學是講道理的學問:實際上,不只是哲學,所有的科學都是講「道理」的學問。20世紀以前傳統的哲學觀點認為,哲學是講「大道理」的學問。於是「小道理」服從「中道理」,「中道理」服從「大道理」,哲學應該是一切科學的科學。例如,我們認為辯證法是宇宙萬物普遍的規律和法則。因此有人嘲笑辯證法就是「變戲法」。由於對其的誤解和教條化,認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甚至是相對衝突相互矛盾的事物都可以說得通,言之有理。20世紀以後的哲學家們早已經不這樣看待哲學了,世界上沒有總是有理的道理。如果真有這樣的道理,它一定是沒有道理的。所以,哲學是「分析」道理的學問。哲學之所以看起來像是自相矛盾自圓其說,是因為實際上每個哲學家都有自己的大前提,側重的出發點各不相同,因此得出的結論都有各自的道理。舉個「畫鬼與畫人」的例子。鬼大家都沒見過,因此畫出來的鬼可能各式各樣。但是畫法都一樣,都是用筆來畫,用顏料來上色,只是每個人的出發點不一樣,重點不同,所以最終畫出來的鬼也不相同。
哲學無用:很多人認為哲學學起來無用,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花。然而,實際上,在所有的科學當中,唯獨哲學為其自由自身而存在。其他科學不過是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然而卻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目標和發展方向。而哲學不同,哲學是一種追求真理的活動,是使人具有理性思維的能力。人類追求和熱愛智慧沒有別的目的而只是為了智慧本身。亞里士多德說「雖然一切科學都比哲學更有用,但是唯有哲學才是真正自由的學問」。換言之,就是為了智慧而智慧,為了哲學而學哲學,即無用之用。
哲學的尷尬
哲學源於希臘語philosophia,由philos和sophia組合而成,意為「愛智慧」。這裡的「智慧」並不是「小聰明」,它指的是宇宙自然最深邃最根本的奧秘,標誌的是至高無上、永恆無限的理想境界。因此,柏拉圖說「智慧這個詞太大了,它只適合神而不適合人,我們人只能愛智慧」。
哲學與科學和宗教之間的關係:科學以理性為基礎,注重實用性的技術。宗教依靠的不是理性而是信仰,產生於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在某種意義上,哲學居於科學和宗教之間,一方面具有科學一樣的理論思維,同時又起源於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追求永恆的智慧境界。因而哲學的優越之處就在於:能夠解決科學解決不了的終極問題,又不像宗教那樣缺少理論上得合理性。然而實際上,哲學的優越之處恰恰就是它的局限所在:對永恆無限的追尋和我們認識能力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因此,維特根斯坦說「哲學問題具有這樣的形式:『我找不著北』」。哲學的地位在於,居於世俗世界,想要超越世俗,達到理想境界。
為什麼找不到北?因為哲學的問題要麼是一些無法解決的超級難題,要麼是基本的不能再基本的問題,而越是基本的問題就越不簡單,所以同樣沒有確定的答案。比如,我們都知道1+1=2,但是想要說清楚為什麼1+1=2,並不簡單。
哲學所探討的對象很多不是經驗的對象而是超驗的對象,例如宇宙的本源、存在、實體或者本體,以及包括人在內的存在物的來源和歸宿的問題。這些哲學問題從來就沒有達到過一種科學所具有的普遍必然性,然而哲學的意義在於它應該擔負起人類文明樹立和確定目標和發展方向的重任。
由於哲學不是科學,所以其發展的方式也是完全不同的。哲學的道路千千萬,每一位哲學家的哲學和道路均不同。哲學實際上就是哲學史,是一部問題史。就好比文學家們把某一種藝術典型推向頂峰,哲學家們則是將一條思想道路走到「絕境」。
然而哲學問題註定無法得到最終的解決,我們為什麼還要追問這些難題?哲學作為「智慧之愛」給我們帶來的並不是愉悅而是痛苦,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追求這種「智慧的痛苦」?
智慧的痛苦
人類在擁有智慧之前並不知道死亡,因此不會對死亡產生恐懼。但是當有了意識和智慧之後,就會陷入一種矛盾的衝突痛苦,這種痛苦就好像是暴風雨中在大海上航行的一葉扁舟,對於海洋深淵的恐懼,以及不知何時會被暴風雨淹沒的無力感。相信每一個人都記得當初自己六七歲時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死亡的時候的感覺,那麼無法抗拒的不解深刻於心。伊甸園神話的原罪具有非常深刻的象徵意義,它並不是說人是因為追求智慧才成為有死得,而是說人是因為追求智慧才知道自己是有死的。智慧的痛苦就源於此。
人一方面是自然的成員,像其他有限的自然存在物一樣受自然法則的限制;另一方面人又是一種有理性的存在,產生了超越自身有限性的理想……終有一死的人嚮往永生,嚮往永生的人終有一死,這就是人生在世最深刻最根本的悖論,從中產生了哲學的問題:它意味著人被拋入這樣的境域,他自始至終面臨著有限與無限、相對與絕對、暫時與永恆、現實與理想、此岸與彼岸之間的激烈衝突,在它們之間橫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因此,實際上「終極關懷」的問題就是生與死(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不知道如何面對死亡,就無法了解生。「終極關懷」就是超越生與死的問題,從有限而到無限永恆的追求。就此而論,哲學既是最深刻的痛苦,也是至高無上的快樂。因為哲學是人生所能通達的最高境界,正是在智慧的痛苦中,人賦予人生以意義,實現著自身的價值。
追求乃源於人之為人的本性,這一切就被寄托在追求和熱愛智慧的過程之中。哲學問題就是人類發展中不得不追問的問題,沒有這些「價值」作為「堤壩」來維護自己的存在,人類就找不到為何生存下去的理由和根據。雖然身處於「暴風雨」中隨時有覆滅的危險,但是我們必須在危險中尋找希望。不能因為有危險就放棄人生的理想和追求。這是人必然要經歷的痛苦,正是在這種痛苦之中,人成其為人。哲學的困境體現的正是人自身的困境。
問題與對話
哲學著作晦澀難懂的根本原因在我們的語言。我們只有一種語言,即日常語言。我們使用語言來表達日常生活沒有問題,但是當我們試圖表達哲學思想的時候,並沒有另一種語言可以使用。這樣,我們的語言就不得不扮演「一仆二主」的角色。這就是有限的方法(語言)與無限的對象之間的矛盾。
所以哲學很多人不懂,並不是我們的問題,也不是哲學家故作高深,而是哲學本身的問題。因此,在研讀哲學著作時要了解哲學家的問題,熟悉哲學家的術語,沿著哲學家的思路,理解哲學家的思想。在讀哲學原著時,把它看做是一種思想和思想的平等對話,即你自己的思想和哲學家當時的真實思想之間的對話,思考其推理論證,根據何在,如何能夠接受等等問題。套用黑格爾的術語,哲學家的哲學思考乃是「對思想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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