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生前身後皆孤獨
陳忠實:生前身後皆孤獨
○許石林
我見過陳忠實先生一面,那是在某電視台打算做一檔電視節目,博取收視率,形式大約是考驗人忍耐孤獨的最長期限——將一個人關在一處海邊房子,不與外界聯繫,電信不通,只是獨處,看誰的獨處時間長。電視全程拍攝播出。這很能滿足人對他人生活的偷窺欲。
在這個節目的策劃會上,陳忠實等作家也被邀請來深圳。這讓我見到了這位我很心儀的來自陝西老家的作家。早晨與陳先生等在海邊散步,他一直背著手抽煙,很少說話,與人目光相遇,他似乎有點躲避,其目光神色,無不是我們陝西鄉下老人那種樸厚的羞澀。
我單獨採訪先生,大約不到一小時,請他談的也是所謂孤獨。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點上煙,神色依然是我們陝西鄉下老人那種樸厚的羞澀,這種羞澀讓我小心翼翼地掩蓋自己對陳先生的感覺,即內心很珍重,但表面不能流露出來,生怕他覺察到。他應該覺得這樣太正式地面對面談話,是令人不自在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他當時是怎麼談的,我已經忘記了,只清晰地記得他的聲音和姿勢:他吸了一口煙,仰天凝望,眼珠轉動,緊抿嘴唇,突然說話:這個孤獨啊……
一直以來,我就記得這些了。應該是當時他也沒談出有關孤獨的多少見解來。其實,不一定非要有什麼特別驚世駭俗的見解。對於這種誠樸的人來說,他不會說表演性的妄言,不會配合別人演戲。甚至,我聯想老家人的性格,想像他這種人,可能還以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某個話題是令人害羞的。我們陝西,像他這種人非常多,能說都不願意多說。不說,存在心裡,是真的;說了,說多了,自己會產生不真實的感覺。這一點,我以為我理解了他。
不能不說他的《白鹿原》——我這讀書幾乎不跟風的人,也跟風讀了,我很喜歡書中那種陝西味,那種陝西的老味兒,常常讓我想起自己的祖父一輩人,在過去年代小心翼翼地、片言隻語地談論往事、對人世發生感慨的那種語氣和味道。我們老派的陝西人,像陝西的戲曲,共同的特徵是;濃厚的悲壯,最後析出樂天知命的達觀,不管悲涼的過程多艱難、多漫長,最終不在抱怨中停歇,不在哀愁中流連。現在似乎很多人都知道了老腔,老腔也被話劇《白鹿原》、電影《白鹿原》用進去,算是給對小說原著笨拙的改編加持了。老腔就是樂天知命的達觀,而非現在人人皆知的某搖滾歌手咆哮的怨言,此二者有本質的區別。但正如人們輕而易舉地將二者混為一談一樣,我們陝西人的性格等等,也這樣被人混淆了,弄不清了。
後來再回味《白鹿原》,我想起書中一個配角:朱先生。這是陳忠實先生根據陝西民間流傳的清末關學大儒牛兆濂先生的原型塑造的小說人物。這個人物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印象中,他讓我聯想起自己父祖輩的許多人說話行事的風格、方式、語言、神色等等。其實,到牛先生這一輩,已經是中國傳統神州陸沉,九原浸沒,關學也到了它的餘音尾聲了,新東西來了,人們追求新異的心靈閘門打開,從此,一股深深的集體自卑感,厚厚地蒙在了關學群星璀璨照耀過的三秦大地,歷經百年,於今猶烈。
陝西出作家,喜歡寫作的人很多,名作家也多,所謂陝軍云云。我見識短淺,可能陳忠實先生是極少甚至是唯一將關學人物通過小說人物,使其走向當代讀者的作家。陳忠實先生不是關學學者,他也不算是傳統讀書人,所以,他於無意中,以小說這種喜聞樂見的形式,衍續了關學的微音。這一點正是我一直敬重他的原因。因為在現代作家中,越是憎恨傳統越受當下寵愛。而陳忠實先生雖不是儒生式的對傳統的一往情深,但至少沒有憎恨、敵視,他只是用關中人樸實地口口相傳、又經過小說加工塑造了這個人物,無論怎麼說,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其實,像《白鹿原》這樣一部好小說,它真正被人理解的,並不多。陳忠實先生功成名就,聲名遠播、令譽加身,但我總認為他應該是寂寞的、孤獨的。讀者那麼多,多是看熱鬧的人,懂他的人不會多;他本身如果繼續思考,如果在《白鹿原》中的朱先生身上多停留,他一定會更加孤獨和寂寞。因此,我倒不希望他能再深入到朱先生的背景中去,因為越是深入到朱先生的背景,他一定會更加失落,連這本舉世聞名的小說帶給他的內心安慰和世俗榮耀,都不一定能繼續平衡這位誠樸的關中人內心的失衡。
關學道喪文敝,到了什麼程度?任你怎樣想像,都不過分。陳忠實先生去世,各種悼念如決堤的洪水,這當然都是真誠的傷痛、惋惜和緬懷。但是,遺憾的是,我的老家陝西,這個一向自詡文化積澱深厚的文化大省,卻連個靈堂都沒布置好。哀聯的不工、冰冷無情的印刷體等等,可以不計較了,但起碼的書寫形式不該錯,更何況送花圈的級別之高,可謂哀榮已極,這不該是尚義氣、重禮儀的陝西人該犯的錯誤。
蘇東坡去世,他的學生李方叔哀悼老師:「道大不容,才高見忌。皇天后土,明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昨天,我跟陝西一位文化界的朋友電話說起,我們很期待能在悼念陳忠實先生期間,陝西出現一兩副令人讀之怦然心動輓聯或者悼祭文辭。而不是現在這樣堆砌大詞兒,望之巍然,山崩地裂、地動山搖,實則多空洞浮泛。民國陝西名人過世,各界哀輓之詞,有著錄於方誌者,可謂多矣。那時候,關學已經凋敝了,但空氣中尚有餘溫。
這種貌似挑剔的期待,其實是一種深深的遺憾和絕望。陳忠實,生前世俗地位不可謂不顯赫,但內心的寂寞孤獨,宿命一般擺脫不開;他身後,白鹿原、關中大地……會好些嗎?
2016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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