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論「自己」
《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6期總第60期
趙廣明
摘要:強調人的自由是西方近代以來哲學的主旨。盧梭和康德把西方自由思想推向高潮,尼采繼續這種思想,並予以徹底反思。他把自由從柏拉圖-基督教的道德傳統和宗教語境中拯救出來,使「自由意志」變成「自由的精神」,變成純粹的「自己」。「自己」意味著超越自己、毀滅自己、創造再生自己;意味著自由地超越再生於自己永恆回復的必然命運;意味著自由地回復自然;意味著人的覺悟。純粹的生命自由和自然,這是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的目的和根基,也是我們認識尼采必須予以重視的。
強調人的自由是西方近代以來哲學的主旨。盧梭和康德把西方自由思想推向高潮,尼采繼續這種思想,並予以徹底反思。他把自由從柏拉圖-基督教的道德傳統和宗教語境中拯救出來,從奴隸的道德和自由變革為主人或「自己」的道德和自由;從基督教-康德的自由意志變成尼採的「自由精神」,變成純粹的「自己」。在此,對純粹自然和強健自然生命的觀照和訴求,與自由的徹底化和純粹化根本一致。
這裡的純粹不同於佛教宣揚的虛寂,甚至不同於道家哲學的貴無,也根本對立於叔本華否定生命意志的虛無主義和悲觀主義。如何理解自由的精神、自由的純粹性,並努力使自由概念掙脫前尼采哲學和宗教理解的藩籬,這是尼采重估一切價值這一划時代工作的必須和關鍵。這根本上是一種道德批判和顛覆,其核心是把自由從基於罪罰和責任、背負道德重壓的自由意志中拯救出來。一個被拯救的自由,在獲取純粹性或純凈性的同時也獲得新的內涵;或者說,被拯救的自由之所以能夠純粹,抑或純粹的自由之所以能夠被拯救,是因為尼採為自己的哲學思考確立了新的價值維度和標準,即純粹的生命和自然,這是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的目的和根基,而自由與之彼此內在和寓居。
自由和自然,這本是兩種根本不同的存在,二者在歷史上的被區別曾經意味著人類的巨大成就。自由的確立是西方自蘇格拉底到啟蒙運動乃至康德所創造的千年偉業,而人類更大的成就則始於尼采,即能夠立足自己的自由、在自己的自由中、僅僅通過自己的自由回歸自然。這種回歸使尼採的自由區別於前尼採的自由,使他既是近代主體理性哲學和啟蒙思想的繼承者,更是其批判者和超越者。在自由與自然之間,尼採用「自己」的哲學嘗試一種新的解釋。
一、超越自己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從開場白到第二卷結尾,查拉圖斯特拉教誨的主旨可以概述為如何成為「我」、如何成為「自己」。查拉圖斯特拉要求他的朋友、信徒乃至於一切眾生,能夠擺脫對一切外在之物甚至自我之物的崇拜、迷信、執著,回到純粹的自己,成為獨立的自己。而查拉圖斯特拉教誨之主旨的主旨,乃是查拉圖斯特拉自己如何成為、回到其「自己」。查拉圖斯特拉始終在自己的孤寂和芸芸眾生之間往返奔波,企圖把自己的智慧、熱情、愛傾注於人間,引領世界自我超越,達到其自己或超人寓言所象徵的高度。但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每每以失敗告終,問題何在?哲人或詩人的查拉圖斯特拉與政治的查拉圖斯特拉之間為何有如此深闊、難以逾越的鴻溝?尼采或者說查拉圖斯特拉自己也充滿困惑。
在《最寂靜的時刻》中,無聲(ohne Stimme)與查拉圖斯特拉之間的對話表達的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內心的苦惱、彷徨與掙扎。一方面他認識到人類需要強力的政治領導者和統治者,需要發號施令者;另一方面他似乎又非常清楚,靠外在強力不可能真正改變人類,不可能達到與他在孤寂中修得哲學最高智慧相應的那種真正意義上的人性變革,即人類的自我超越。人類命運的改變最終要依靠人類自身的覺悟,人類必須靠自己才能走向回歸、成為自己,才能在自己中超越自己。查拉圖斯特拉知道自己有能力、有權力、有強力成為人類的立法者、命令者,成為哲學王,但他同時也知道,一旦自己這樣去做,他至多可以成就地上的國,卻無法成就哲學之國、智慧之國、超人之理想國,因為那國中之人將依然是群氓和眾人,而不是每個人自己。
現實政治的成功意味著哲學的失敗,尼采渴望的是真正來自並符合哲學智慧的理想之邦和偉大政治,他渴望的是在地上建立天國。為此,他要做的不是要直接去改造世界,而是為世界樹立起某種典範,使世界可以被啟發、啟迪、啟示,而這種典範是通過他對自己更深入的反思、改變、超越和創造來實現的。改變自己而非改變世界,以這種方式有助於世界的自我覺醒和改變,這是查拉圖斯特拉教誨的真諦。
我們看到,在現實政治和哲學之間,查拉圖斯特拉最終選擇了哲學。而對於一個哲人的查拉圖斯特拉來說,面對人類的沉默和無所作為就是面對自己的不沉默和有所作為。當自己的教誨在人類那裡再次遭遇失敗時,查拉圖斯特拉的選擇是再次離開人類並重新回到自己,這是查拉圖斯特拉在第二卷結尾時的決斷,而第三卷一開始我們就看到,這是查拉圖斯特拉最痛苦也是最偉大的一次決斷,是他最後的一次掙扎或嘗試,他要就此最終完成自己。
一如奧德修斯,在歷盡滄桑之後回歸故鄉,查拉圖斯特拉飽經挫折後回到了他自己。但不同的是,回到家鄉故園的奧德修斯最終獲得了安寧的生活;而回到自己的查拉圖斯特拉卻面臨著更大的困難和挑戰。於是,尼採給出了人最終自我超越的條件:踩著自己的頭頂,越過自己的心靈。這同時也是人真正成為自己的條件:自己=超越自己。而且,這種超越自己無限上升的高度與深入世界的深度是成正比的。山峰和深淵是同時發生的一個整體,正是深入、體察、經歷「我下面這悲愴的黑色之海」的人世的根基(Grund)和背景(Hintergrund)的深度,決定了我必須攀登即必須自我超越的高度,「至高必定產生於至低,最後成就它的高度」[1](P260)。兩個向度的無限即向上和向下的無限,在查拉圖斯特拉身上交匯為一,這是查拉圖斯特拉的辯證法,他遠離人類的低洼而回歸自我的高度,恰是為了以獨特的方式拉高人類的海平面。
查拉圖斯特拉最後的回歸之所以最為艱難,是因為他必須俯視、捨棄自己。用比統治世界更大的權力、強力超越自己的身心,上升到自己之上,這是自由的最大代價——放棄自己;這是自由的最高境界——放棄自己的自由。他把自己投身於絕對的虛無,在上升與下降之間,這就是查拉圖斯特拉的艱苦命運,是哲學的命運。哲學的希望在其上升的高度,而這高度取決於他下降的深度。這是兩個截然對立的方向,從哲學的自由、自己這個契機、始點、核心向兩個相反的方向無限延伸,沒有人知道它們的量值,但它們始終為一,而這「一」所以可能在於自由者最終捨棄自己,一如蘇格拉底選擇死亡來證明哲學一樣,在自我的否定中最終證明的是自己的自由和無上權力。可以超越生死界限者才是真正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己。通過選擇死亡,蘇格拉底證明了靈魂的永恆不朽;而通過自我超越的捨棄,尼采企圖證明查拉圖斯特拉可以再生、轉化為赤子孩童,開啟更高的、全新的生命旅程,並以這種自我超越的再生為其教誨的歸宿和最終啟示。據此,人的終極命運應該是:
自己=超越自己=捨棄自己=再生自己=自己之子。
對自己的無限堅持,表明尼采始終以純粹的啟蒙精神為本;而對超越自己,尤其是對自我再生或變形的強調,則顯示出尼采啟蒙思想的獨特性以及對啟蒙的反思。
二、如何超越自己尼采將近代的自由觀念無限放大,而且隨著自由意志的無限上升,一個純粹、乾淨的甚至是虛無的自然無限性也呈現出來,能夠與自由的無限相對、相應的正是一個似乎尚未被染指的、純粹但無限可能的自然。而這兩個東西正是尼采思想中最核心的、將被必然連接的兩個極點。尼採在《論面貌和謎》一節中完成了這種鏈接。
「重力精神(精靈)往往代表了一切阻礙上升和超越的東西,它不僅阻礙身體的上升,更會使人的精神、意志、心理麻木癱瘓」[1](P264)。自然的規律就像過去的事實不能改變,它具有鐵的必然性。然而,作為自由和強力意志化身的查拉圖斯特拉是不可能屈服於任何(外在的)必然性的,他有的是勇氣(Mut)。勇氣作為最佳的殺手要大開殺戒,要清除上升之路上的一切障礙,而它最輝煌卓絕的戰功乃是殺死死亡!這是尼採在西方哲學史上所完成的一次最具戰略意義的轉向:當初蘇格拉底通過選擇死亡而跨越生死門檻走向永恆;而尼采卻殺死了死亡,從而扭轉了朝向天堂的有去無回的無盡線性趨向,把生死變成了曲線,變成了一個圓環,可以永恆重來、重現、復歸、重生、再生的循環:「這就是人生么?好吧!再來一次!」[1](P265)
認識到生命和世界本質上是個圓環,這是一種真理性洞見,但不是真理本身,真理取決於如何理解這圓環。作為查拉圖斯特拉最淵深不可測、最無根底的(abgründlich)思想,即尼采對永恆復歸思想的描述,尼采主要展示了兩種有本質區別的永恆復歸:一種是查拉圖斯特拉的理解;一種是他的動物們或侏儒的理解。明確這種區別是步入尼采最淵深思想的關鍵。
「一切筆直的東西都在騙人,」侏儒不屑地咕噥。「一切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便是個圓環(ein Kreis)」[1](P266)。這是侏儒對永恆回復的理解。雖然查拉圖斯特拉對侏儒說話的不嚴肅語氣表達了憤怒,但他知道侏儒幾乎說出了真理。不過,這首先是特別沉重、幾乎讓人絕望的「真理」,這「真理」早在《快樂的科學》第341節被以「最重的分量」[2](P317)為題揭示出來。在這一節中,儘管動物們圍在哲人身邊,似乎接近了哲人的真理,但它們終究還是沒能靠近他的靈魂,終究還是曲解了他的真理。它們終究把永恆輪迴這最淵深的思想或信仰理解成了某種外在於自由意志的宿命,理解成了人無可逃脫、無可抉擇的某種自然的必然法則,某種無法擺脫總會再來的循環。
面對自己教誨的再次被誤解查拉圖斯特拉已無話可說,而且從此到該卷結尾,他全都是和自己的靈魂、生命說話,不再同世界言說。這表明,尼采不再以傳統傳教的方式來宣揚自己的教誨,不再指望在哲學和世界之間建立某種直接的聯繫,不再謀求某種現實的政治哲學。他真正想做的是如何通過自己的思想來改變自己的靈魂,如何讓思想和自己的生命方式在真理的層面上合一、為一。重要的不是去改變世界,而是如何去改變、創造自己。因為前者是哲學家或人類思想的一種永恆的迷誤,是他律和外在強制地背離生命和自由;只有後者是可能的、應該的和有益的。而衡量自我創造是否恰當的關鍵就是看這種自我創造是否基於自由,並在自由與自然的終極本性之間建立和諧的鏈接。如果達致這種境界和地步,那麼永恆輪迴的真諦就可以從動物們的誤解中被拯救出來,動物們「替」查拉圖斯特拉所宣講的教義「我復返,與這個太陽、這大地,與這隻鷹和這條蛇一道回來——但不是進入一種新的生命或更美好的生命,或相似的生命」就可以被正確地改為「我復返,與這個太陽、這大地,與這隻鷹和這條蛇一道回來———但是進入一種新的生命或更美好的生命,或相似的生命」[1](P264)!這才是查拉圖斯特拉那最淵深的偉大思想,即如何超越庸俗的或者說一般自然經驗的輪迴,成就一種新的輪迴。
哲人所能做的不是成為他人和世界的哲學王,而僅僅是成為自己的王。哲學家只能改變自己,不能改變世界;只可拯救自己,不可妄想拯救世界。從哲學的角度看,每個人只能改變、拯救自己,不能改變、拯救他人,也不能被他人改變、拯救。這就是尼採的教誨,關於自己的教誨,關於自己的哲學。那麼,哲學的意義何在?哲學的意義就在於它正確地揭示了這一洞見。哲學家的意義就在於他是否能實踐這一洞見,實踐自己的哲學,從而成為他自己,從而成為人類的典範。
或者更恰當地說,哲學家當不求垂範萬世,只求成為自覺者的知音和導師,此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境界,對人類無限的愛只能通過這種方式體現。這是自己的哲學,不是自私的哲學。「自己的哲學」反對狹隘的自私,提倡一種健康的自私。尼采把這種基於自己的、健康的自私表達為對世界的強力和愛的意志,表達為通過自我超越、自我拯救、自我回復來實現對世界和他人的愛的哲學。據此而論,哲學家要改變世界這個命題就遠離了哲學,尤其在這種改變是一種對他者而非對自己的要求,基於對外而非對己權力的情況下。
誰有資格改變世界和別人?除了上帝沒有人有這個資格。哲學家是立法者,這是哲學從蘇格拉底到康德都未曾改變的基本洞見,也是尼採的信條。但尼采更像蘇格拉底,更為固守哲學的另一個、也許是更根本的洞見,那就是:哲學是一種生命、生活、存在方式,而且首先是哲學家自己的生命方式。兩個洞見對於哲學應該是同一的,哲學家的立法根本上乃是自己生命的自我立法。哲學家的哲學與其生命存在是內在、高度同一的,思與在的同一性乃是哲學立法的本意,並通過哲學家自身體現出來。當哲學家通過自己實現思與在同一時,他同時是為天下立法。以這種方式,哲學家所進行的自我超越和創造才真正表達為對生命的無限熱愛,並通過對自己生命的熱愛達致對一切生命的熱愛。因此哲學家的立法根本上是一種愛的立法。
現在可以說,尼采展示了兩種永恆輪迴思想,或者說對永恆輪迴的兩種理解,而區別它們的關鍵是生命是否發生轉變,是否從一種「被」輪迴超越上升為「自己」輪迴到新的、更美好的生命。尼採在《論面貌和謎》中形象地揭示了這種轉變:「對一切存在都將永恆輪迴的厭惡,對裹挾著萬物永恆輪迴的因果律的恐懼、噁心,就如一條黑色的大蛇鑽進了喉嚨,造成無與倫比的窒息感。最困厄艱險之時,往往也是命運轉折之時,只要足夠決斷和勇敢:咬下舌頭!」[1](P268)這裡,尼采生動再現了查拉圖斯特拉在兩種永恆輪迴思想之間痛苦慘烈的掙扎,那是你死我活的酣戰,是不得不做出抉擇的生死「瞬間」(Augenblick)!只有作為牧人的查拉圖斯特拉能夠做到。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不再是基督教意義上的教主、先知似的牧人,而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成為「今後必然會來的那個人」,那個新的人,超人!
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時刻,因為當人擺脫那外在永恆輪迴的惡魔時,人就完成了精神的三種變形中最後的、也是最艱難、最偉大的變形,成為滿面純粹笑容的變形者,成為一個新的生命,一個孩子。新的生命乃是一種創造的遊戲,為此,最重要的是獲得一種神聖肯定的意志和權力。有了這種神聖肯定的強力意志,一切創造才有可能,永恆輪迴思想中的矛盾和痛苦也將因此瞬間蕩然無存。為了更深入地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回到第三卷的開頭,回到《漫遊者》。
人最終只能體驗、經歷自己!當查拉圖斯特拉攜其一世的滄桑和風塵走到自己最後一座、也是最高、最艱難的一座山峰時,他才真正地、也是最後地面對他自己。這是只有最孤獨的漫遊者、流浪者、嘗試者才有的時刻和瞬間,只有經歷了這一時刻,人才能真正回到、成為自己。而這一時刻恰恰是要超越、捨棄自己的時刻,是人生最豪邁、最高不可攀的時刻,是真正偉大的正午時刻,是完成最後的自我超越和轉變的時刻。此刻,一個舊世界、舊自我將被埋葬,一個新世界,新的、自己的世界將脫胎而出。
三、靈魂的權力
在生命的巔峰,人只能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靈魂。這是人生空前的經歷和體驗,因為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被超越,一種無限超越的視野開顯出來,透視或具體的視角主義被徹底揚棄,只剩下一種視野,一種自我俯瞰中的對一切的俯瞰。時間和空間中已經、正在、將要發生的善的惡的、美的丑的、好的壞的、偉大的渺小的都似乎已無分別,都可以微笑對之。在這最孤獨的生命時刻,靈魂可能已經無比疲憊甚至厭倦乃至虛寂,在無盡的奮鬥和滄桑之後只求退隱而息,或者乾脆縱身一躍,隨風而去。但對於要面對偉大正午的靈魂卻不同,他要面對的乃是偉大的沉沒和轉折,這意味著別樣的靈魂,一種偉大渴望的靈魂。
登頂意味著解脫,要完成自我解脫和拯救,意志需要上升為創造意志,即能夠且願意後退、回歸的強力意志,這種意志可以創造性地改變、重塑一切,它最響亮的口號是「把一切『過去如此』改造成『我要它如此』」,是「我要它如此!我一定要它如此!」。在這種意志強力之「要」、之意欲中,體現出一種純粹的肯定性力量,肯定一切的力量,這種肯定完成了意志與時間的和解,打通了「曾經」、「從前」和「今天」之間的隔閡和障礙。意志如何做到這一點?它把時間變成了一個圓環!在時間的圓舞中,每一個瞬間都是現在、都是過去、都是將來。
這種時間的永恆復歸或圓舞是如何實現的?因為強力意志,因為強力意志自身的意欲之圓舞!當意志自身上升於自身之巔,即完成自我的最終超越、到達偉大的正午之時,它開始了自己的偉大轉折,可以回復過去、可以穿越一切時間的轉折。意志,這同一物的自我回復的圓環成就、發現、回復到了時間的圓環,以至於一切「此地」、「彼地」乃至「遠處」的空間的圓環。這應該是尼采同一物的永恆回復的基本含義。而德勒茲(G. Deleuze)對同一物的回復以及對同一物自身的回復的否認,表明他對尼采理解的偏差。德勒茲為了強調生成的多樣性、偶然性和綜合性的回復而否定同一物及同一物自身之回復,「回歸(revenir)正是生成的存在、多樣的一、偶然的必然。因此必須避免把『永遠回歸』當作『同一的回歸』(retour du Même)」[3](P57)。這種偏差的根由,是他沒有意識到意志這個「同一物」的自我回復與輪迴是理解尼采永恆回復思想的關鍵和根基,而僅僅著眼於事物生成自身的永恆回復。換言之,德勒茲雖然把握住了世界的生成及其生成之永恆輪迴的本性,但沒有把握住這種生成的本性與作為其根基的強力意志永恆回複本性之間的必然關係。而基於強力意志的回複本性的這種關係,乃是走進尼采最淵深莫測的永恆回復思想的最要緊處。
唯有在這種關係中,靈魂才得以自我解脫和拯救,才可以跳起歡樂的圓舞、永恆回復的圓舞,才可以脫去一切仇恨,換來對萬事萬物的偉大蔑視,即偉大的俯瞰。而這種偉大的蔑視恰是偉大的最愛,「它最蔑視的地方恰是它最愛的地方」[1](P366)。正是在這種蔑視中,靈魂意志與時間及時間中的一切和解並超越於和解之上;正是在這種和解與超越中,靈魂獲得了純粹的自由,即直觀、洞察、面對、呈現、澄明、照亮萬物自身的契機,使純凈赤裸的自由靈魂與生生不息的事物自身相遇,相遇於永恆輪迴的自然!
作為自我超越、自我拯救、自我抉擇的權力,自由在靈魂或意志中成為主宰是強力意志和永恆輪迴的核心。正是自由脫去了意志的一切外衣和遮蔽回復強力意志之本性,正是靈魂自由化解了萬物的一切遮蔽回復世界之本身、之本然、之根、之力量、之事實、之自然,才使自己的本性與萬物的本性惺惺相惜、赤裸相擁,使強力意志成為(或更恰切地說回復為)貫通物我的唯一主宰與創造力量,使人自己的命運與世界萬物與自然的命運成為同一個命運,同一個永恆回復的生生不息的命運。這一切皆因自由而可能、而開啟!這自由中體現的乃是靈魂與事物與自然之間最深厚、最強烈的關係或情感,形容這種情感關係最恰當的詞是愛,生命之愛,創化之愛,命運之愛。永恆輪迴的兩種含義也因為自由而內在轉化、轉折,轉化為本真意義上的永恆回復。因為靈魂已經說服世界、人類之海,使其脫去庸俗的外在的輪迴,回復到生命內在的自我回複本身。
於是,我們看到,靈魂被查拉圖斯特拉或者尼采賦予了空前的身份或位格,他毫不吝嗇自己命名的權利,把自己偉大的靈魂稱為「困難的轉折點」、「命運」、「無窮的範圍」、「時間的臍帶」、「蔚藍的天穹」。臍帶既是身體的中樞部位,更是嬰兒從母體汲取生命能量的唯一通道,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比喻。靈魂,作為最豐富的生命和愛的力量與本源,不僅是時間乃至空間的開啟者、創造者、給予者,更是被創造的世界與自然之母能量交流的唯一通道。以這種方式,尼采把查拉圖斯特拉的靈魂、把自由的靈魂設定為自然自我開啟、自我顯現的中心和路徑。混沌、生成、流變、無序、無限的自然因為自由而無中生有,生出某種以自由和靈魂為基點、中心、參照的秩序,把自己本然無名的生機和力量藉此澄顯出來,澄顯為永恆輪迴、不斷重現和自我回復的秩序,這是自由的秩序,也是自然的秩序。而這秩序最恰當的稱謂是命運(Schicksal)。自然本無命運,有了自由才澄顯出命運。
自由不僅是自由的力量,更是自由自我超越、穿越、克服的力量,自由中真正閃耀的是自由者的強力意志。尼採用「強力意志」這個概念宣示了他對佛教、對吠檀多哲學、對康德的自由意志與道德律、對叔本華的悲觀主義的克服。自由將以自我克服的否定性力量宣示自己絕對肯定性的力量和道德。這種肯定性的奧義在於肯定「自己」生命存在的絕對價值和意義,這種自我肯定同時意味著對一切存在和生命本身的肯定。
自由通過自己肯定性的力量回歸生命和自然。在尼採的自由和自由要永恆回復的自然之間運作的不是虛無,而是力量,是肯定與愛的力量。這力量來自自由,同時來自自然本身,它們是同一的力量,不可分割。自由與自然,在肯定與愛中創造和被創造,這就是尼采「自己」一詞的全部內涵。這「自己」,確立的不是人臣服於外在自然的必然性,而是自己創造的自然必然性,創造自己的必然性的命運。在更高的意義上,這創造同時可以理解為尋找、相遇。創造並回復自由的自然不是倒退到基督教意義上的神性的自然,也不是與人無關的荒蕪的自然,而是上升,上升到僅僅向自由的創造意志澄顯的高貴的自然。
參考文獻:[1]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黃明嘉,婁林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2]尼采.快樂的科學[M].黃明嘉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3]吉爾·德勒茲.解讀尼采[M].張喚民譯.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作為20世紀最為重要的哲學家之一,海德格爾令人難以捉摸,其思想複雜而浩瀚。《人, 詩意地棲居:超譯海德格爾》一書是從海德格爾大量著作中精選160餘條語段翻譯整理而來。分為「存在的真理」「思想的任務」「語言是存在的家」「人,詩意地棲居」和「技術和人的命運」五個部分,另附三篇重要論文。大致勾勒出海氏思想的輪廓與話題中心,有助於讀者更好地接近原著,進入海德格爾極富魅力的邈無涯際的精神王國。
【目錄】
001 一 存在的真理
023 二 思想的任務
067 三 語言是存在的家
095 四 人,詩意地棲居
141 五 技術和人的命運
175 六 尼采對藝術的五點論述
185 七 世界圖畫的時代
205 八 誰是尼採的扎拉圖斯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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