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家詞之二十六 顧貞觀《彈指詞》（二）

蘇幕遮·涇皋菊

早歸來，三徑里。衣白風流，欲傲君王紫。標格不容輕位置。根葉生香，君與蓮花耳。憶涇皋，環帶水。斗酒雙螯，隨分吾家事。卻笑柴桑貧處士。蝶粉鴉黃，惱亂人如此。（涇皋，余世居也。先君子中年退隱西疇草堂，歲課兩蒼頭藝菊，遠近虞山諸名種，畢集吾家，相傳為一時勝事。）戀情深·元旦芍藥

誰捧綠雲親侍輦，六宮珍艷。東風第一試新妝，羨花王。幾多金粉簇霓裳，春信遞朝陽。不似鈿釵零落，倚沉香。眼兒媚·西興候潮

萬壑千岩一空囊，還復涉錢塘。何人坐擁，樓船鼓角，粉隊戎裝。回看滅沒鼉江氣，獨立轉蒼茫。西陵渡口，潮頭似雪，卷盡興亡。梅影·金校書臨別為余寫照，曹秋岳先生屬賦長調記之。是夜積雪堆檐，擁爐沉醉。詞成後都不知為何語。先生命之曰梅影，因圖中有照水一枝也。

好寒天。正孤山凍合，誰喚覺、梅花夢，瘦影重傳。自簇桃笙獸炭。偎金斗、微熨芳箋。更未解鸞膠，絳唇呵展。才融雀瓦，酥手親研。土木形骸，爭消受、丹青供養，況承他、十分著意周旋。叮嚀說，要全刪粉墨，別譜清妍。憑肩。端詳到也，看側帽輕衫，風韻依然。入洛愁余，游梁倦極，可惜逢卿憔悴，不似當年。一段心情難寫處，分付朦朧淡月、暈秋煙。披圖笑我，等閑無語，人憶誰邊。卿知否，離程縱遠，只應難忘，弄珠垂箔，乍浦停船。甚日身閑，瑣窗幽對，畫眉郎、還向畫中圓。且緩卻標題，留些位置，待虎頭痴絕，與伊貌出嬋娟。彷彿記、脂香浮玉斝，翠縷颺珊鞭。淡妝濃抹俱瀟洒，莫教輕墮塵緣。便眼前阿堵，聊供任俠，早心空及第，似學安禪。（校書富纏頭，隨手立散。某狀元欲求一笑，竟不能得。）共命雙棲，都緣是雪泥鴻爪，從今夜、省識春風紙帳眠。須信傾城名士，相逢自古相憐。水調歌頭

憶昨飲君酒，雪意勒寒梅。知君酒醒何處，已有暗香來。說向離亭風笛，莫共霜天曉角，撩亂苦相催。留取隔牆影，更待玉人回。輕帆便，雙槳急，且徘徊。遙憐孤鶴，中夜有恨立蒼苔。自是春光欲漏，準擬花心潛拆，分付與多才。休負好時節，又作等閑開。鵲踏枝/蝶戀花撲盡流螢花底露，消息沉沉，銀漢應難渡。容易一來堪再誤，樓頭剩有三通鼓。何夕能將今夕補，遣鴆為媒，翻把青鸞阻。悶剔蘭膏誰與訴，知他也只和衣卧。

滿江紅·六月二十四日，苧蘿人張水嬉，邀余為荷花盪之游，至則殘紅折盡，但見田田數頃而已。當筵出絹素索題，乘醉疾書以付歌者。

為問煙波，是甚日、錦帆曾住。剛留得、綠荷千柄，暗消殘暑。翠袖縱憐憔悴客，青衫那作繁華主。只江湖、載酒記前身，重提句。聽不盡，流鶯語。看乍穩，棲鸞樹。莫歌闌舞歇，彩雲飛去。第一難忘花月夜，成雙便結漁樵侶。共香香、深處短蓑眠，天應許。卜運算元

脈望不成圓，誤食相思字。媚草紅心摘更生，幾度仙人死。畢竟向優曇，證取無生是。拈著桐花認合歡，一笑逢梧子。金縷曲/賀新郎·酬容若見贈，次原韻

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直，一杯水。歌殘擊築心欲醉。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已。但結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里。名預籍，石函記。

前調·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

1·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擇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兄懷袖。2·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二詞容若見之，為泣下數行，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余曰：「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懇之太傅，亦蒙見許，而漢槎果以辛酉入關矣。附書志感，兼志痛雲。）

前調·悼亡

好夢而今已。被東風、猛教吹斷，葯爐煙氣。縱使傾城還再得，宿昔風流盡矣。須轉憶，半生愁味。十二樓寒雙鬢薄，遍人間、無此傷心地。釵鈿約，悔輕棄。茫茫碧落音誰寄。更何年、香階剗襪，夜闌同倚。珍重韋郎多病後，百感消除無計。那隻為、個人知己。依約竹聲新月下，舊江山、一片啼鵑里。雞塞杳，玉笙起。

虞美人

碧桃花塢逢天女，驚散花如雨。比肩剛配小鴛鴦，留得雙飛趣在侭商量。明明佛頂珠光漾，鑒徹團圓相。郎行穩奪錦標來，好趁回龍堤畔順風回。

前調·佛手柑後數詞，皆與容若同賦。其餘唱和甚多，存者寥寥，言之墜淚

七行寶樹奇香透，鳥爪寒來瘦。麻姑久悔學仙非，結個蓮台真印印皈依。鬱金柘染千重紲，酥乳何曾涅。合歡名字更休提，乞得兜羅綿樣許相攜。（鬱金印紲見《法苑珠林》。如來三十二相好，第二手軟如抖羅綿。）

雨中花·梅

容易幽窗開似雪。奈多少、五更霜月。背地無聊，經年有恨，並向花心咽。不如冷雨相催折。料無分、軟紅疼熱。玉管誰吹，石腸空賦，又一番輕別。一斛珠·鷹

圍場雪霽。錦靴百隊金纏臂。擎來六翮鋒棱異，嬌俊傳看，名馬美人里。散花欲下凌霄起。郡君新配儀同矣。丹青只認宣和記，玉墜盤魑，誰識歷朝璽。（郡君、儀同鷹犬封號，元時出內府所藏玉印磨作鷹墜。）

青玉案·雁字排空幾陣留難住，寫不盡、瀟湘雨。托寄音書渾漫許，裴回欲下，家雞野鶩，那是臨池侶。十三行斷驚鴻去，恰上銀箏十三柱。弦畔有人揮玉箸，長門月暗，一燈重撥，淚墨模糊處。台城路·梳妝台懷古

捲簾依舊西山雨，憑高暗添愁思。馬上吟成，帳中弦歇，遺恨尚留彤史。分明故址，有瑤島瓊花，未隨流水。惆悵重尋，綉楣金縷廣寒字。當年夢遊曾至，素娥須記得，天寶遺事。三閣傳箋，六宮潤筆，少個青蓮應制。茫茫對此，只銀漢紅牆，望中相似。甚處天香，夜深飄桂子。鳳凰台上憶吹簫

一月他鄉，一天離緒，一秋好景重陽。問題糕落帽，何處堪傷。多事六朝金粉，還留下、千古凄涼。無窮恨，醉中偷系，玉腕萸囊。難忘。當年此際，正戲馬高台，扈蹕長楊。又翻經蕉苑，甘露分嘗。（丁未是日較獵三河。戊申奉召書《大藏經序》。）其奈近來消渴，依然是、少日游梁。思君極，花寒人瘦，減盡容光。金明池·茉莉

韻絕迎秋，香空卻暑，抹盡人間多麗。正倦起、蘭湯初浴，乍散發，未勝簪髻。裛清泠、灑遍瓊枝，便相將、對宿蕊珠宮裡。早素月流光，雪衣眠醒，教念鬘華新偈。織女縞妝來下矣，伴萼綠無言，殘更小憩。書便面、曾煩轉乞，貯犀合、向承分寄。甚仙姿、匹得卿卿，有玉茗同心，紅梔並蒂。趁今夜差涼，滿襟風露，安穩碧紗幮睡。雙紅豆/長相思·柳

風一絲，雨一絲，不系行人只系思。喚他楊柳枝。萍是伊，絮是伊，眼眼眉眉生別離。章台無見期。

木蘭花慢·憩孔雀庵，其旁為馬湘蘭故居

數鳴珂舊曲，誰第一、擅歡場。有燕骨千金，楚魂九畹，姓字餘香。秦淮尚流膩粉，奈溫柔、改署白雲鄉。碎玉一聲何處，迢遙銀漢紅牆。（湘蘭理鬢，墜一寶釵，徐語侍兒曰：「久不聞碎玉聲矣。」）散花親許嫁王昌。半偈宿緣償。任長板橋頭，夜深清唄，別是凄涼。鄰庵漫題孔雀，更難尋、三十六鴛鴦。對此莊嚴妙相，從他惱亂愁腸。臨江仙·四月八日看到筍櫻看浴佛，聽鸝如聽頻伽。濟尼邀共演三車。閨房林下，邢尹片時偕。簇就輞川圖畫景，法筵巧供清齋。背人深祝笑鄰娃。碧霞幡底，添對合歡鞋。

又·寒柳

向日宮鶯千百囀，而今幾點歸鴉。西風著意做繁華。飄殘三月絮，凍合一江花。自是心情寥落盡，不堪重系香車。永豐西畔即天涯。白頭金縷曲，翠黛玉鉤斜。一叢花·並蒂蓮

一篙輕碧眾香浮。月艷淡於秋。雙成本是無雙伴。漢皋佩、知倩誰收。浴罷孤鴛，背花飛去，花外卻回頭。 合歡消息並蘭舟。生未識離愁。相憐相妒渾多事，料團扇、不耐颼飂。金粉飄殘，野塘清露，各自悔風流。桃源憶故人·容若構一曲房，屬藕漁書其額曰「鴛鴦社」。

千金一刻三春夜。轉眼水流花謝。已覺都成夢話。只是傷心也。分明有恨如何寫。判得今生暫舍。還擬他生重借。領袖鴛鴦社。大江東去·魏荊州亮采世兄，招集黃鶴樓，蔣馭鹿、朱悔人、華子山諸君同賦坡公原韻。

倚樓清嘯，休重問、煙閣雲台何物。總似磯頭黃鶴影，瞥眼橫過石壁。百戰孫曹，一篇崔李，數點鴻泥雪。只應沉醉，傲他千古人傑。誰道蘭蕙多情，一般芳草渡，萋萋爭發。別有憑欄無限意，不受潮痕磨滅。萬里空明，年時曾照取，鏡中顏髮。等閑孤負，第三層上風月。（嗚呼，容若已矣，余何忍復拈長短句乎？是日狂醉，憶桑榆墅有三層小樓，容若與余昔年乘月去梯，中夜對談處也。因寓此調，落句及之。）

以上《彈指詞》

漁父·題徐電發楓江漁父圖

十里煙波喚小紅，問她鷗鷺可相容？人淡盪，影空濛，一笠重尋是畫中。

補遺

滿江紅·和納蘭性德《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綉虎才華，曾不減、司空清譽。還記得、當年繞膝，雁行冰署。依約階前雙玉筍，分明海上三珠樹。憶一枝，新蔭小書窗，親栽處。柯葉改，霜和露。雲舍杳，空追慕。擬乘軺幾日，舊遊重賦。暫卻緇塵求獨賞，層修碧檻須加護。早催教，結實引鵷雛，相朝暮。喜遷鶯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