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歐洲匠心的故事
成功沒有秘訣,而是完美主義,辛勤勞作,從失敗中學習,以及忠誠和執著的結果。
——第65任美國國務卿科林-鮑威爾(Colin Powell)
一位中國新貴到倫敦旅遊,甩手買了塊價值二三十萬人民幣的瑞士腕錶,不到兩天就發現手錶不走針了,甩甩也沒有用。氣急了投訴才弄明白,即使是全自動的機械腕錶也需要藉助手臂擺動帶來動力才能走針,否則就要手動上弦。中國顧客搞不明白機械錶和石英電子錶的區別,這種事經常有。
現在我們把這種事情當笑話來聊,可三四十年前,全不是那麼輕鬆的話題。日本人在七十年代發明了石英錶,卡西歐電子錶既精準又不用上弦,差點一舉滅了瑞士傳統的機械錶業:10年內,1000家製表工坊倒閉,6萬人失業。90年代,石英錶的狂熱降溫,機械錶業起死回生,但活下來的只是極少數。現在回憶起來,當時機械錶是「休眠」了二十年,可在當年,所有人都以為機械錶已死。
石英錶革命徹底顛覆了鐘錶行業。現在全球第一大鐘表生產大國是中國,全球每年出產12億件鐘表產品,其中中國出產6.78億件。相比而言,瑞士的鐘錶年產量2930萬件,僅為中國年產量的4.3%,但產品的市場價值卻是中國年產鐘錶總價值的4.5倍(229億美元)。
前兩年,功能更為強大的智能手錶出現,蘋果之前推出18K金的黃金智能表,希望用一萬五美元的黃金表拉近與瑞士機械錶的價位差。後來黃金表宣告失敗:高調地來,低調地撤出。即使如此,據蘋果稱去年智能手錶的銷售額已經僅次勞力士,榮升到表界老二的地位——這又給機械錶界吹來一陣頂頭風。
蘋果們會不會代表新科技再次殺死代表「舊世界」的勞力士們?
遺世獨立的表坊
蘋果發布了iPhone7和最新智能手錶之後幾天,我從日內瓦沿著盤山道翻山越嶺到瑞士汝拉溪谷(Vallée de Joux)去拜訪積家(Jaeger LeCoultre)工廠。這是個背山面湖的寧靜山谷:大片的松樹林,夾雜著散落在山谷間一棟棟小房子,青天碧水綠草地,叮咚牛鈴聲入耳。
汝拉在法語古語是「森林」的意思,900年前才開始有人類居住。法國人在16世紀驅趕新教徒,法國的製表匠逃到了瑞士的法語區,這才讓汝拉溪谷此後發展為機械錶這一精湛手工藝的最佳朝聖地。
汝拉溪谷是海拔逾千米的高地,每年從11月份開始落雪,來年4月才會冰雪融化。一百年前一代代農民,牧民和鐵匠在家裡閣樓上帶著放大鏡手工打磨一個個小到看不見的手錶零件。現在,這一條與世隔絕的山灣里已經聚集了包括百達翡麗,江詩丹頓,寶璣(Breguet),愛彼(Audemars Piguet),蕭邦(Chopard)等等高級製表品牌工坊,還有些零星的家庭作坊,生產最昂貴的手錶,卻沒幾個人知道他們的牌子。山谷內有一所歷史悠久的鐘錶技術學校,是下一代製表師的孵化基地。
積家是汝拉溪谷開出的第一家大型鐘錶製造商,1833年開出第一家製表工坊,1866年加建了新工坊;蒸汽時代到來,1888年又建造了蒸汽大樓,1912年汝拉溪谷進入電氣化時代,淘汰了蒸汽發動機,積家公司又蓋了個新樓把最初兩個分開的大樓之間的空地連接到了一起。現在的大工坊所有的空間都相互連通,如果不是每個樓上都刻著建造的年代,完全辨認不出新舊。
該公司的市場營銷及創意總監史戴芬-白樂蒙(Stephane Belmont)特別對新浪財經解釋了為什麼積家的工被稱為「工坊」(Manufacture),是因為「工坊」的英文單詞借用了拉丁文的「手工」和「製造」兩個詞,工廠則有更多機械化的意味。今天,一塊傳統機械錶90%以上的流程還是要依靠純手工流程,製表的精密儀器和獨特工藝沿用了一個多世紀。
表匠
我到「大工坊」的那天中午,積家的一名大師級製表師Bertrand剛組裝好了一枚多功能的機械錶,這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十分興奮,他在手掌中輕輕捧著這枚剛剛完工的錶盤給我看,還小聲嘟囔說:「嬌貴著呢」。這枚由1400多個小部件組裝起來的機械錶工作原理和倫敦的「大本鐘」(Big Ben)一樣,它每隔15分鐘都會有清脆的叮咚報時聲,每刻鐘和整點的報時聲都不同,報時方式可以選擇,也可以「靜音」。這個錶盤可以指向年月日,甚至周一到周日。
Bertrand花了整整10個月才組裝好這款功能極其複雜的機械錶,他甚至清楚記得第一次完成同樣一款作品時,自己從2014年9月一直忙到隔年的11月。一枚機芯花了一位製表師整整一年三個月。
「在組裝第一塊如此功能複雜的機械機芯時,連續三個禮拜,每天早上我都會遇到同一個機械問題,當時焦慮得真要把頭髮都揪光了。」 Bertrand對我做了個崩潰的表情。
看似活在過去的機械錶業其實並沒有停止創新,無論是在石英錶危機之前或是之後,都還在這個領域尋找出路。很多品牌都從防水,自動上勁,到不斷開發新功能:機械報時,自動判斷月份日期,甚至閏年。但從機芯本身而言,最終創新依然是在機械的基礎之上,而不是藉助互聯網或是新科技。
「做這樣一款複雜機芯,對我來說就和女人懷孕生孩子一樣,整個過程都是非常有感情的,真的是全心投入。最後製造完成可以送出工廠進行銷售了,我就像是要送自己的孩子出門,會很傷感,也希望它能找到一個好主人。一旦它出了問題,還是會最終寄回給我,由我來修理。」
Bertrand很幽默,年輕,有些感性,完全不是我想像中古板又沉默寡言的製表師形象,反倒有種唱搖滾的氣質。他很真誠地告訴我,20年前選擇做表匠是他自己的選擇,因為他就是對這種神秘的機械系統著迷。他在學校里學做機芯學了三年,當年一個班10個學生,後來有9名都離開了寂寞的汝拉溪谷,在山谷外的錶廠謀生計。Bertrand在13年前開始成為技校的導師級任務,每年在他畢業的技術學校審視新一代製表師的技藝高低。他說,近幾年,汝拉溪谷技術學校的製表師和修理師每年都有近50人畢業,後繼有人。 這一點他絲毫不擔心。
傳統
在一個高科技的時代,機械錶還能活著本身就是個奇蹟。
積家表的創始人瑞士人安東尼-勒考特1844年就發明了微米測量儀,測量精度達到微米——厘米的千分之一。這是因為在他的製表工坊,機芯組成部件的容差率只有2微米(1毫米=1000微米)。至今,高端機械錶的機芯依然是全人工組裝,任何一個小部件超過容差範圍,再高明的製表大師也無能為力。
按照白樂蒙對新浪財經的解釋:一塊機械錶的機芯,即使是最簡單的機芯也需要100多個零件組成;複雜機芯的機械零件上千個。這成百上千個零件最後都要集中在一塊兩寸照片大小的錶殼里。很多小零件都要藉助放大鏡才能看清楚,最小的零件只有一毫米長,最複雜的零件則要一周才能製作完成。
大工坊中簡單的零部件依然可以用五十年代自行研發的老式「凸輪機」快速生產;複雜的零部件通過數控設備進行加工。每七枚產出的零部件中就有一枚會接受超過100個測試點的質量監控。合格後再進行人工打磨和裝飾。一枚複雜機械錶的機芯需要手工填充最多99顆小米大小的紅寶石。之後,如果要在錶盤上用微型毛筆完成一幅琺琅手繪,起碼要花費三周到一個月的時間。
另一個有趣的小部件是擒縱叉(Pallet),這個聽來詭異的部件是機芯的心臟部位——一個藉助放大鏡才看得清的如船錨一樣的小部件。沒有這個小傢伙,就沒有機械錶的「滴答聲」。每生產一個「機芯心臟」都要22道精密工序,就連黏貼都只用一種東南亞蝴蝶分泌物製成的「蟲漆」,整個大工坊只有一個人知道「蟲漆」的配方,上下相傳了五十多年。
在「大工坊」,每當需要開發新的複雜功能機械錶時,都會先由工程師用三維模擬程序計算新機芯的模型,一枚新機芯需要五百多張設計圖紙,但計算機算出的機芯組裝流程在實際操作中可能根本行不通。所以像Bertrand這種製表師就必須和工程師團隊作業:一個在現實世界,一個在虛擬世界共同尋找解決方案。所以Bertrand說,製表師的工作的確枯燥,可很多時候也很像是場冒險。
積家的市場營銷及創意總監白樂蒙告訴新浪財經,「大工坊每開發一款有新功能的機械錶,從有想法到做出樣品,需要兩年,從樣品再到投入生產,還需要2年。從開始進行生產再進入店鋪銷售,再有一年。」 所以,為了實現每年都要推出全新表款的目標,積家大工坊同時研發的項目通常是十到十五個。
在我們這樣一個浮躁的快餐世界,機械錶的開發流程漫長到令人髮指。一前一後,春秋五載,蘋果手機都換了三代。
別篇:
表匠的信仰:那些打不死你的,讓你更強大
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rker. (What does no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 )那些打不死我的,讓我更強大
——尼采《偶像的黃昏》
只要存活過百年,每個行業或是每間公司都會多少遇到過生死攸關的時刻,但活下來的終是少數。讓機械錶死而後生的石英錶危機,正好應證了那句俗話:那些打不死你的,讓你更強大。
其實在1962年,有20家瑞士表企就曾經合作發明了第一款瑞士石英錶表芯,代號Beta-21。這款石英錶的發明者都是那些深知機械原理和精準的工程師,但是他們不了解新一代的消費者。這款石英錶既大又貴,也不好看。日本人七十年代的新興石英錶問世,低廉,精準又美觀,瑞士表全線潰敗。
白樂蒙在對新浪財經的專訪中坦言:在「石英錶危機」發生時,積家就像其他的機械錶生產商一樣,連生存都很困難。但積家大工坊對汝拉溪谷太重要了,沒人希望他倒閉,大家都積極想辦法。
「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工匠,他們是最有激情的人,從來都沒有絕望。為了能保住生產機械和手工藝,大家同心協力。石英錶危機發生後,積家為汽車生產商生產過儀錶,為醫療保健公司生產過手術器材,甚至還生產過牙醫的精密工具。所有的工人竭盡所能保證公司的生計。」
「最終,機械錶產業終於在1987到1989年慢慢出現了緩和的跡象,我們不僅沒有死,而且還保住了所有的切割機械和製表工具。我們恢復生產機芯的速度比其他競爭對手都快。如果沒有工匠們的『信仰』,我們會和其他品牌一樣早就不存在了。」
故事之外:打不死你的會讓你更強大么?
在石英錶出現後的10年,瑞士6萬人失業,1600家錶廠中有1000家破產倒閉。當時大家都認為:瑞士鐘錶業已死。最先死的就是一大批機械錶的大眾路線。當大眾機械錶品牌基本消亡時,高端品牌開始改變策略。包括百達翡麗,伯爵和積家在內的高檔表陣營反其道而行之,把定價加高,有的同一個表款在石英錶危機後的定價可能是危機前的五到六倍。而原本已經昂貴如百達翡麗,則把價位提到幾近荒謬。
之後,瑞士錶廠也開始生產一部分高品質石英錶,以加大「瑞士製造」的曝光度;經過一系列合縱連橫,大多數的高端品牌在過去二三十年都丟掉了自己的姓氏。現在的瑞士表業,積家與勞力士是唯一兩家還自己生產從A到Z所有部件的機械鐘錶商。
傳統,藝術,工匠精神以及社會地位,這些成了機械錶在新科技時代的賣點,「講故事」和「說歷史」也成了品牌價值的一部分。這一點我在整個大工坊的參觀中也深深體會到了,從擒縱叉到「蟲漆」,手繪,機械錶這一傳統工藝所涉及到的繁瑣流程,可以說的故事太多了。
「我們通過石英錶危機學到的,就是石英錶和機械錶並不同,石英錶走時準確,但不持久,也沒什麼保值價值。機械錶可以寄託情感需求,甚至世代相傳。智能手錶和當年的石英錶類似,對於傳統的機械錶業並不新鮮,但只要有人願意擁有一塊獨一無二的手錶,我們就有市場。」白樂蒙對新浪財經說。
一直到今天,瑞士人還是會說:石英錶走時精準,但卻是個死物;機械錶卻是活的,有生命和心臟。理論上來說,一塊機械錶是可以永存的。在參觀積家工坊時,甚至廠內一位修表匠甚至在修好一隻70歲的鐘時,還會說一句,讓它好好「活」下去。這種對機械錶的情感很多人難以理解,在我看來也是瑞士工匠做得出好表的最重要的原因:執拗又執著。很多工匠有一種天真的信仰,不為現世所動。
石英錶危機之後,每天全世界生產的手錶中有99.5%都是石英錶,機械錶佔到手錶總產量的不足0.5%。在白樂蒙看來,石英錶絕對是贏了,現在機械錶和石英錶所佔的市場份額完全不可比。
智能手錶沖入市場後,瑞士傳統表業中只有斯沃琪,或是豪雅(TagHeure)這種大眾品牌應戰,為了不犧牲「瑞士製造」的標,豪雅的智能手錶要保證「50%在瑞士製造」。目前看來,豪雅的智能手錶策略很成功,可其他的大品牌都都還在沉默和觀望的狀態中。按照瑞士最昂貴的手錶品牌百達翡麗公司主席,也是家族繼承人Thierry Stern去年的著名語錄大意如下:買一隻百達翡麗,那是買了一個可永世存在的藝術品;(但如果你買智能手錶),就像你對大家宣稱從今以後你不買梵高了,改買梵高畫作的電視投影。」
聽得出機械腕錶界對智能手錶的各種嫌棄。
可也有人說當年瑞士表業差點全線陣亡,就是因為太過輕敵。精美絕倫的機械錶固然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但是否足以讓瑞士表業抵制智能手錶的衝擊波?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
工匠精神到底為何意?在象形字中,「工」字與「巨」通用,即規矩,做形容詞用意為細緻工整,精準嚴謹。工匠們喜歡不斷雕琢自己的產品,不斷改善自己的工藝,享受著產品在雙手中升華的過程。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保障質量。不論好的時代和壞的時代,製造業理應質量為王,沒有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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