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志|論王維山水詩歌中的莊園文化
僅在藍田輞川,詩人就生活了近二十年。當年王維常和好友裴迪同游,過著彈琴賦詩的悠閑生活。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歌,大多描摹輞川莊園的優美風光,如《辛夷塢》、《斤竹嶺》、《竹里館》、《鳥鳴澗》、《山居秋暝》等等,不同詩中所表現的意境也各有不同。
可以說,既體現了詩人高潔的情懷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同時也構築了詩人澄澈豁達的心境。林語堂《生活的藝術》譽之為「精神上的屋前空地」。
而這種莊園文化的構建,是時代、傳統與個人因素多元融合的結果,是成就盛唐山水田園詩歌理想人文境界和獨特藝術風格的重要載體。一、莊園寄寓,時代造就隱逸情懷。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傳統的士大夫很少有純粹的儒家或是道家思想,他們往往具有進取與退隱的雙重矛盾心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這種以儒家思想為內核,以道釋為補充的思想對中國文人的生活追求和文學創作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使他們具備了一種回歸自然的心理預期。於是,就有了隱逸,並且在魏晉時期風靡一時,孫登隱於洞穴,陶潛隱於田園,阮籍隱於朝野??而盛唐的「隱逸」,作為一種獨特的求官道路,其普遍性和喜劇性常為人樂道,於是有 「終南捷徑」、「半官半隱」之說。且看王維的詩《送別》:「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詩的末兩句也是全詩著眼之處:世間的功名富貴有終了之日,而山中白雲卻沒有窮盡之時。這種蔑視功名富貴、隱居山水之意在其詩中隨處可見,「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胡不歸」(《送別》),與「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山居秋暝》)如出一轍,都是化用《楚辭》 「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藉以表現遁跡山水、遠離塵世的隱逸情懷。自張九齡罷相後,王維對朝政已經失去信心,又難以真正離開仕途,於是選擇「半官半隱」,上朝則高呼萬歲、各盡其職,下朝則退居於輞川別墅,游吟於莊園之中,片刻逍遙,這自然成為靈魂與物慾妥協、理想與現實兼顧的唯一選擇。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以淵明自居,隱逸之志表露無疑。二、莊園生活中呈現「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王維的詩,詩中有畫,始終體現著詩人對自然的尊重與理解,「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尤眠」(《田園樂》),以鮮艷的自然之美映襯睡眠之人內心的恬靜、愉悅、陶醉,以及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
而中國哲學所謂「天人合一」,最基本的就是肯定「自然界和人的精神的統一」。人與自然關係的最高境界不是「人定勝天」,而是「人心通天」。道家認為道「無所不在」,自然本身就是道的化身,因此極力主張將身心投入自然,以求達到與天地並生、與萬物為一的境地,從而獲得精神自由。唐朝尊崇道教,很多人暢遊於莊園林泉之中,追求一種人格的解放及自由的獲得。於是人造的自然——莊園也在唐代盛行一時。
人要體驗自己的生命本真,也必須與大自然有最深層的和諧契合。我們都知道,王維的「空山」其實也就是他的莊園——輞川別墅。
在有限的範圍內,他用詩凈化了自己的空間。詩中除了自然山水、花木草樹,基本沒有「他人」或「他物」,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鳥鳴澗》)幾乎沒有詩人自我形象、行為、主觀意圖甚至情感的表現,只有大自然本身的聲、光、色、形的展示。
王維詩歌中 「人」的消解實際上正體現著盛唐山水田園詩和人造的自然——莊園文化之間的和諧關係。三、觀林泉達到宗教與審美的「忘我」 境界王維深受母親影響,自小浸染佛學,其母親去世後,他即將別墅改為鹿苑寺。
他所信仰的主要是禪宗,禪宗崇尚從自然悟道,這對詩人把握世界的方法自然深有影響。他把佛法理解融會到人生觀中,把宗教情感化為詩思,創造出一種「空」、「寂」、「閑」的詩境。
《竹里館》中這樣描寫他的內心體驗:「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在深山竹林里,詩人獨坐彈琴長嘯,世人並不知曉,只有明月相伴。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這又是一個遠離塵囂的世界,寂靜山中,芙蓉花自開自落,自生自滅,不關世事,也無人知曉。
這是詩人主客觀契合一體的獨特意境,也是佛家「空無」、「寂滅」觀念的象徵境界。王維在這裡所創造的,是一種詩境和禪意的合體,因而具有極大的暗示性和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輞川集》分詠輞川二十景,是王維亦官亦隱生活中一心向禪的詩意結晶。胡應麟說《輞川集》小詩「字字入禪」,王士禎說王維的五絕 「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蠶尾續文》)。而宗白華先生在《意境》中說,藝術境界是介於學術境界與哲學境界之間的。我們知道,對於宇宙、自然、人生種種美的體驗,往往只有深入到了宗教或哲學的層次,才能具有更深刻的象徵意味,到達更高、更深的境界。也就是說,當王維沉浸於深層的山水自然的審美體驗時,這種體驗也往往達到了宗教體驗的層次。試看王維的小詩: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野花叢發好,谷鳥一聲幽。夜坐空林寂,松風直似秋。(《過感化寺曇興上人院》)一切既是詩人瞬間的審美體驗,又蘊含著無限深意,而詩人所領悟到的也就不僅是大自然的天趣,而是一種宇宙、生命的哲理。
「虛靜納物」、「澄懷觀道」,只有當詩人心境極為淡泊、虛空的時候,才有可能體會到大自然最微妙動人的美,才有一種會心的感受與體悟。王維正是在這種空明的心境中,獲得了寂靜、圓滿、和諧、自足,實現了宗教體驗與審美體驗的自然融合,達到「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所以說,輞川的存在,或者說莊園文化對王維詩歌的影響,是時代、傳統與個人因素多元融合的結果,成為盛唐山水田園詩人最重要的文化心理溯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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