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波師兄講《通書》(之二十六)
06-07
「子曰:『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這是什麼意思呢?孔夫子對弟子們說「予欲無言」,我確實不想說話啊,而且也確實沒什麼好說的。「天何言哉!」你看天老爺有啥子話說啊?大道有啥子話說啊?根本就沒有說任何東西。雖然他們沒有說話,但是「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春夏秋冬四季照樣有條不紊地運行,大地上的萬物也照樣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大地上繁衍不息。這是什麼東西?這就是聖人之蘊!聖人之蘊要合乎於天道。 在《易經》乾卦裡面談到了不少對天道的感覺。乾以天為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自強不息,並不是說有個人強迫你不斷地去生生不息地奮鬥。所以在這點上,我們要看到聖人之蘊體現的是一種道法自然,而且本來如此,是現現成成的一種感覺。這就是大道所體現出來的一種東西,它對萬物是平等的,聖人之蘊也同樣處在這種平等不二、自然天成的狀態之中。 「然則聖人之蘊,微顏子殆不可見。發聖人之蘊,教萬世無窮者,顏子也。」顏回和孔夫子之間的關係,在前面已經講了很多,周敦頤先生不斷地提到顏回,而且處處都表明他是孔子門下最優秀的弟子。那這裡為何會說「然則聖人之蘊,微顏子殆不可見」呢?這是因為聖人之蘊是合乎於天道的,對此孔夫子是「予欲無言」,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們看《論語》中孔夫子和學生們的對話,也沒有說什麼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道理,很多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的情景,日常的喜怒哀樂,並不象現在有些所謂的學者,動不動就拿出一大堆著作、一大套理論壓在你面前,弄得你大半天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孔夫子對他的弟子們,確確實實是在言傳身教,而且以身教為主。 這裡試舉《論語·為政》中的一段,「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心,亦足以發,回也不愚。」這是孔夫子對顏回的一個評價,是說我與顏回從早到晚都待在一起,之間也沒說什麼話,但是顏回始終「不違如愚」,沒有違背老師的言傳身教,不違背自己的諾言,就像個傻瓜一樣,你說什麼都直接去做。每天回去以後,顏回都認認真真地審查自己內心的狀況,從而能得到真正的啟發。所以說起來顏回「不違如愚」,但實際上他並不愚啊!他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聖人和賢人還是有所區別的,孔夫子是一切現成,他的精神處於道法自然的狀態。而他的弟子顏回這樣的賢人呢,是不斷從改過遷善、安貧樂道等角度來反覆修正自己。所以朱熹在品評這段的時候說:「仲尼無跡,顏子微有跡。故孔子之教,既不輕發,又未嘗自言其道之蘊,而學者惟顏子為得其全。故因其進修之跡,而後孔子之蘊可見。」 在後人看來,孔夫子的境界和天道一樣,是看不出來痕迹的。顏回,還可以看出他遷善改過的過程,還有痕迹可尋。孔夫子的教育是如何體現出來的?他自己是「不輕發」,也就是前面說的「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而且他「又未嘗自言其道之蘊」,也沒有說自己的精神處在哪種狀態。我們這些後人之所以能看到孔夫子的精神底蘊,能夠讓儒家學說傳之千古,一直到今天大家都還不斷地在學習,確實是和顏回、子路等一大群弟子們跟隨孔夫子學習所表現出來的狀態,是息息相關的。當然在這一大群弟子中,顏回是最優秀的。所以聖人之蘊,按禪宗里的說法,那確實是不可說不可說。 當年宋朝的大學士黃庭堅,他去參他的師父晦堂禪師,問:「師父,到底什麼是佛?怎樣才能成佛?怎樣才能開悟?」晦堂禪師說:「學士,你讀沒讀過《論語》?」這話聽來就有點打人了!黃庭堅身為大學士,進士及第,問他有沒有讀過《論語》?那簡直就是有點糟蹋人了。黃庭堅雖然不高興,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師父,我讀過。」晦堂禪師說:「那好,《論語》中孔子對弟子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這是怎麼理解的?」孔夫子這句話按白話翻就是學生們,你們以為我隱藏了什麼學問嗎?我什麼都沒有隱藏啊!黃庭堅正準備回答,晦堂沒等他開口,就說:「不是!不是!」黃庭堅糊塗了,以前《論語》這些都是背得滾瓜爛熟,張口即來,但是禪師這麼一問,對啊,既然都沒有任何隱瞞,一切現成,眼所見耳所聞,為什麼我還不懂呢?於是帶著這個問題天天和師父泡在一起。 有一天晚飯過後,黃大學士陪著師父到山上散步,當時是秋天,路邊桂花盛放,山風吹過,花香怡人,非常舒服,什麼禪啊、佛啊、煩惱啊、涅槃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打消了。這時晦堂禪師宛然問他:「你聞到了木樨香沒有?」黃庭堅說:「聞到了。」晦堂禪師馬上說:「吾無隱乎爾!」我根本就沒有對你們隱瞞任何東西嘛!就這麼一下,黃庭堅就開悟了。 這體現的就是聖人之蘊,聖人之蘊是什麼東西?它就是一切現成,日升月落,四季交替,吃喝拉撒睡,等等等等,無處不是,無處不在,現現成成。過去禪宗祖師也說,什麼是道?平常心是道!平常如何修行?飢來吃飯困來眠。總之,他們說的都是這個意思。 當年圓悟克勤禪師還沒住錫成都昭覺寺的時候,曾經在夾山住持過一段時間。有徒弟來問他:「如何是夾山境?」夾山本是地名,古人為了尊重德高望重的人,一般以地名作人名來稱呼。如何是夾山境?就是說,你老人家到底是什麼境界?還是應該給我們顯現一下啊。圓悟克勤禪師說了兩句千古流傳的詩句:「猿抱子歸青嶂里,鳥銜花落碧岩前。」圓悟克勤禪師有一本著作叫做《碧岩錄》,名字就是從這裡來的。這兩句詩非常優美啊!你想看夾山的境界嗎?猿猴抱著它的孩子,一閃就躥到青山屏障裡面去了;小鳥銜著一枝花,自在地飛落到碧綠的岩石前面。這個就是我的境界!這和孔夫子說的「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完是一個鼻孔出氣啊! 古代的聖賢們確實非常了不起,在西方也是如此。以前讀西方的詩歌,德國有一位大詩人荷爾德林,有一句名言:「如果大師們令你卻步,不妨請教大自然。」他說如果你讀到大師的作品,覺得太高深了,太了得了,自己完全不可能達到,自己和他們之間有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自己的水平確實是太差了。這個時候,你最好把大師的作品放下,走進大自然,去觀察大自然、體會大自然。這時把你所看到的、體會到的,再和大師的作品去對比,你就會發現,與大自然相比,與大道相比,一切所謂的人為的創作、創造,都是如此的渺小! 我們書院的何大哥,不管再忙再累,每個周末都要到青城山住兩天,去觀察大自然中的一切,看樹木是如何長的,看小鳥是如何在樹木間跳過來跳過去的,看板栗又是如何成熟,如何從樹上落下來的,還有天晴氣爽時自然萬物是如何的,颳風下雨時自然萬物又是如何的,等等。這種親近大自然的感覺,的確是人生的一大樂事。 所謂聖蘊,就是讓我們把人世間的恩恩怨怨、是非得失等,通通都要放下,認認真真地去體會自然的運行,大道的運行。我看電視就特別喜歡看國家地理、動物世界等等與大自然有關的節目,覺得非常舒服,就會發現人世間的很多東西,其實是不必要的。如果你能真正面對並認識千姿百態的大自然,你就不會被塵世間紛紛擾擾的東西所左右,所捆縛,就能在精神境界上高人一籌。 「聖同天,不亦深乎!」道法自然,說起來簡單,但實際上又是非常深奧的。我們中有幾個人能看到並達到這樣的境界呢?是否能把一切是非得失都放下?去體會、認識大自然,並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很難! 「常人有一聞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前面講了聖人之蘊,講了聖人的精神底蘊,那麼我們普通人、平常人的精神底蘊又是如何的呢?這裡周敦頤先生就提出了一個現象,平常人知道了一點點東西,就生怕別人不能儘快地知道自己如何如何,生怕別人不能聽到自己的名聲。《色戒》的原著作者張愛玲就有一句名言:「出名要趁早」。平常人就是這樣一種心態,其實這樣是很不划算的。張愛玲雖然成名很早,但是她的一生是非常慘淡的,最後孤獨地客死異鄉,直到屍體發臭了才被鄰人發現。 跟張愛玲一樣,生活中很多成名很早的人,未必就能善終,未必就能有好的結果!為什麼呢?因為你的底蘊不厚嘛。如果成名太早,雖然事業爬到了某個高度,但是很快就會跌落下來,就不夠保持長久,不能夠保持恆定,也是很不幸的。所以周敦頤說「薄亦甚矣!」這樣一種精神狀況,確實是非常淺薄、非常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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