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軸心時代】錢乘旦:文明的多樣性與現代化的未來
錢乘旦:文明的多樣性與現代化的未來
作者:錢乘旦,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科組成員。
本文來源:《歷史與社會文摘》2017年第2期,摘自《北京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
文明是怎樣發生的?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人類進入文明的時間,只佔人類全部歷史的千分之一多一點。文明之所以形成如此晚,是因為它需要諸多條件,其中最重要條件之一,是原始狀態中人群之間的交流,迫使他們改變原有生存狀態,形成地域性的社會組織。最古老的文明出現在大河流域,河流是遠古人類最便捷、最容易利用的交往通道,住在水邊最容易與其他人群進行交往。文明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產生的——水給人類帶來文明,把散布在各處的早期文明幼芽連接在一起,形成了文明成長的中心。
歐洲最早文明也出現在水邊,只不過那片水是海而不是河。古希臘文明以「城邦」為最顯著特點,幾百個城邦組成「希臘世界」,相互間有永遠打不完的仗。在世界其他地方,最終都發展出許多地區性的強大國家。但古希臘沒有,結果很快就湮沒了。古希臘情況很特別,可是近代以後卻有人把這種獨特現象說成是「普世」的。
古希臘的另一項遺產是城邦民主制,它也被說成是「普世」的價值。在「希臘世界」的數百個城邦中,伯里克利時期的雅典民主是一個特例;在其他希臘城邦,則存在著不同的政治制度,比如在斯巴達。值得注意的是:古羅馬,作為古希臘文明的繼承者,在諸多方面都體現古希臘傳統,但在政治領域卻有明顯的背離。羅馬修正了希臘的實踐,它的發展更符合古代世界的共同走向,因此,羅馬比希臘更「普世」。
指出這些事實,只是想說明:文明從一開始就是多種多樣的,每一種文明都有它特定的時空背景。兩河流域是人類最早的文明發源地,不過戰亂不斷,直至伊斯蘭教興起。埃及恰恰相反。埃及在公元前3000年就完成了統一,實行神權加王權統治。但後來卻被羅馬摧毀了;有趣的是,愷撒征服埃及後,羅馬共和國也變成了羅馬帝國,這讓現代普世主義者有點難堪,因為按照普世主義的說法,應該是帝國在前、共和國在後。印度又和埃及不同。雅利安人到來後,消滅了原有的古老文明,帶來了種姓制。在種姓制的嚴格控制下,印度社會卻出奇地穩定。
波斯是又一個古代文明地,巴列維國王曾自豪地說:古代伊朗是第一個學會建立並管理一個帝國的國家,它的經驗為後來的帝國所借鑒。不過波斯卻在希波戰爭中被打敗,後來希臘又被馬其頓打敗了。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希臘人跟著亞歷山大東征,在東至印度邊界、西至突尼西亞的廣闊土地上實行被希臘人嗤之以鼻的「東方專制主義」。這一段歷史十分弔詭,再一次證明了文明並不由一種固定的價值指導。
在西方人眼裡,最神秘、最難以理解的是古代中國。大約在5000多年前,從黃土高原到東海之濱的廣闊土地上,已經形成眾多「酋邦」;這些「酋邦」漸漸融合,最終向統一國家方向發展。當歐洲尚處在荷馬時代,周天子已經用分封制規範了土地分配形式和社會等級秩序,而類似的制度,要到西羅馬帝國崩潰後,才在歐洲法蘭克王國逐步形成。西周分封製造成社會嚴重解體,持久的動亂延續了數百年——正如同在西羅馬解體、封建制形成後,西歐也經歷了數百年動亂。秦始皇在公元前三世紀統一中國,保證了中華文明的延綿不斷。
除了政治統一這個因素,還有一種強大的思想黏合劑,那就是孔子的學說。孔子生於軸心時代,他希望結束動蕩,回歸秩序,因而設計了一套關於秩序的學說。這套學說承前啟後,幾千年來,它—直是中華文明的精神載體。
文明有兩個載體,一是政治的載體即國家,二是精神的載體即意識形態。軸心時代之所以偉大,是它產生了人類多種文明的精神載體,後來各種文明的發展,多少都表現為軸心時代精神產物的繼承與變異。孔子的學說與帝國的結構高度結合,形成了思想與國家的完美對接。
相比之下,西歐的情況不是這樣,思想與國家未能理想對接,對後來的發展造成不利影響。公元7世紀,唐帝國在東方崛起,歐洲卻進入「封建時代」,國家政權與意識形態分離。這以後,東、西方文明拉開距離。東方「先進」、西方「落後」的態勢長期不變。西歐的封建制度使社會高度碎片化,缺少凝聚力。因此,西方想擺脫落後,就需要重新建立統一的國家;這一次,他們創造出現代民族國家。這種國家以民族共同體作為政治支撐點,以民族認同感作為思想支撐點,在這種國家的扶持下,西方開始了它在近代的崛起。歐洲早期的民族國家從專制制度起步,西方崛起正是從這裡開始。儘管現在有些人很不願意說:專制統治也曾在西方「普世」過。人類文明從來就有多樣性,它以時空的規定性為轉移。
這樣,在1500年前後,人類進入一個新時代,它以西方崛起為標誌,翻轉了東方「先進」、西方「落後」的布局。從那個時候起,西方就成了世界的牽引機,「西方中心論」從那個時候開始,「普世」之說也由此而來。普世主義的真正含義是將西方等同於世界,由此一來,文明的多樣性就不復存在。
從大航海時代起,西方開始了搶奪殖民地的過程。到19世紀末,西方的霸權終成定局。人類文明自古以來多種並存的局面似乎走到了盡頭。事實上,一直到殖民擴張開始時,世界上各種文明基本上處於相互平等的狀態。但是當資本主義的觸角伸向整個世界時,西方的優勢越來越明顯。文明間的平等關係被打破,眾多文明面臨著生死抉擇。
湯因比曾說:挑戰與應戰是文明生存的機制,決定著文明的消失與延續。且不論這種理論正確與否,我們看到的事實是:恰恰在西方霸權登峰造極、眾多文明存亡危殆時,一個全球性的運動形成了,這個運動叫「現代化」。今天,西方已經普遍完成了現代化,但文明的多樣性卻沒有消失,即使在「西方」國家範圍內,情況也是這樣。
首先,現代化道路不同,英國和平漸進,法國用革命暴力;德國走了另一條路,美國需要先獨立。其次,各國制度不同,「三權分立」,真正遵循的只有美國,因此,把美國的制度說成為「普世」,就如同把伯里克利的雅典說成「普世」一樣。經濟和社會制度更不同,歐洲國家喜歡福利制度;美國卻把福利看作是懶惰的溫床,由此我們發現:凱恩斯是由英國製造的,弗里德曼則由美國生產。最後,西方國家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變換道路與制度,即使在同一個國家內,也會有不同的社會形態,文明的多樣性是一種常態。
西方國家尚且如此,那麼當現代化浪潮沖向非西方地區時,現代化的多樣性就更加明顯了。不同國家有不同的現代化模式,所有成功又都是不可複製的,我們很難想像甘地的策略在阿爾及利亞可以奏效,也很難想像曼德拉的辦法能夠拯救土耳其。美國革命不可能衍生出拿破崙,正如同印度國大黨無法在埃及立足。多樣性是成功的保證,每一個國家根據自己的國情尋找自身發展的道路,恰恰是現代文明的特徵。
可是,普世主義只承認單一性,不承認文明發展的多樣性,福山說:歷史終結了,人類走到了歷史的盡頭。這個邏輯在黑格爾那裡就有了,不同的是:在黑格爾那裡,盡頭是普魯士;在福山這裡,盡頭是美國。可是連美國自己都還沒有走到歷史的盡頭,人類又如何走到了盡頭?
在20世紀現代化進程中成就最大、最引人注目的,幾乎都是人類古老文明的核心區。亨廷頓認為歷史會因冷戰的結束而終結,古老的文明正在復甦,因而提出了「文明衝突」論。但是,文明的多樣性是不是意味著必定衝突、而衝突又意味著你死我活?經過一百多年的現代化努力,古老文明獲得了新生,恢復了信心,找到了自我;曾經被西方霸權扭曲的文明之間的不平等關係,現在重新被扭轉。亨廷頓說:這是「文明的衝突」;我說:這是「文明的回歸」。「回歸」意味著文明的多樣性再次呈現,文明間的關係重新平等。
現代化把人類帶進一個新的軸心時代。當文明的多樣性再次呈現、文明之間恢復平等時,「現代化」作為一個歷史階段就結束了,人類將面臨一個新時代。在這個時代中,文明將共存,人類將共榮,那不僅是理想,也是我們共同的責任,只有共榮才能共存。人類的文明從來就是百花齊放的,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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